劉鳴遠
內容摘要:“仁”“義”的觀念是在中華民族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逐漸產生并發(fā)展起來的。至孔子創(chuàng)儒學,以“仁”“禮”為主脈闡發(fā),仁的學說遂成為儒家思想的核心內容。孟子以義為核心的仁義觀源于孔子,同時受曾子和子思學派的啟發(fā),對孔子之道做出了相應的發(fā)展和推進。正是由于“仁”“義”觀念在不斷地被繼承和發(fā)展,直至今日,其仍然深刻影響著中國人的思想及行為方式。
關鍵詞:仁 義 孔孟
早在孔子之前,“仁”的觀念就已經被廣泛使用,其最早見于《尚書·金滕》篇中“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i。此時的“仁”指生人對已死之人悼亡的一種心理意向。及至周人建國,封土建國、設立宗法制度,使得周人開始從“神權”向“人本”回歸。由此,春秋時期的“仁”多在現實的“具體行為”中顯現,如《左傳·莊公二十二年》“飲桓公酒,樂。公曰:‘以火繼之。辭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不敢。君子曰:‘酒以成禮,不繼以淫,義也;以君成禮,弗納于淫,仁也?!眎i到了孔子,其乘“神權”向“人本”回歸之勢,將周人的“人文精神”更進一步引入自覺階段,同時對“仁”展開了深刻闡發(fā)。
一.人文精神下直觀的孔子仁義觀
“仁”作為孔子思想中道德體系的核心范疇,主要是內化為做人的根本??鬃诱J為“仁”應該“終身行之”,同時將“仁人”看作是做人的最高境界。在這里,孔子首先認為只有“仁人”可以擁有真正的好惡??鬃诱f:“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眎ii即只有仁者,可以真心地喜歡別人,也能真心地厭惡別人。這里孔子想說的,大概是自然的、從本心中流露的好惡。我們也可以通過《論語》中其他章節(jié)所說,于內“剛、毅、木、訥”可稱為“近仁”,再具有“恭、寬、信、敏、惠?!笨煞Q為“仁人”;于外的要求就是要正直,即“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iv仁人可以按照本心行事,不為外物所累。但要做到遵守本心豈是易事?蓋“仁者必有勇”v,此處的勇即是一顆剛毅的本心。同時,世事繁雜,在去往“仁人”的道路上,我們要提防外物蒙蔽我們的本心,這就需要做到“仁者必有知”vi。有勇有知,方是我們“去蔽”成仁的途徑。
其次,在孔子的學生樊遲問“何為仁”時,他答道:“愛人”。而無論是“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vii還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其核心都在于“推己及人”,“愛人”就成為了“推己及人”的首要基礎,但這里的“愛人”是有差等的,其首先是愛自己的親人,所以孔子在這里認為孝心便是仁心??鬃诱f:“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眝iii即父母的年歲,不可不常記在心,叫你一想到,又是歡喜,又是憂懼。歡喜是喜其壽,憂懼是懼其來日無多。在這“憂”“喜”背后促使我們做出行為的、我們的本心是什么?我想一定是源于我們的“孝心”,孝心在這里就是仁心。
最后,在孔子對于“仁”的表述中,有一特別值得關注的問題即“殺身成仁”。劉寶楠在“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敝幸叭四恢赜谄渖玻右嗪我援愑谌嗽??然以害仁則不敢以求生,以成仁則殺身而不避,蓋其死有重于生故也。”ix來說明無論是君子、小人,都重于生。但要以做不仁之事來求生,君子則殺身成仁。然而,劉寶楠還認為“成仁”不一定非要“殺身”。他說“夫圣賢之死不死,審乎仁不仁,非謂仁必死也,非謂死則仁也?!眡即身死未必為仁,不死未必不仁。這一觀點可以在其評管仲時看出,管仲雖未身死,更甚歸于桓公,孔子非但沒有批評,反而罕見的稱其“仁”,劉寶楠在此處說“故圣人以仁許之,且以其功為賢與召忽之死矣。”xi
通過劉寶楠的解釋,我們這里可以探討一下孔子許仁的標準。論語中,孔子以“仁”許之的不外管仲、比干等寥寥數人,而對其門下弟子沒有直接稱“仁”的,最高評價也僅是“近仁”。如若說孔子許仁的標準是“殺身成仁”的話,那管仲就不符合這個標準。可見,“殺身成仁”只是一種方式。另一種應該是針對管仲這種歷史人物的評價準則,稱其為仁的“仁”中包含的應是遠大的理想抱負、博施眾濟等行為。如孔子在評管仲時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如今受其賜?!笨煽闯?,是以其有益于民生福祉來稱贊其“仁”,本義仍是在于有沒有發(fā)揮自己本身的仁德去撫慰他人。
孔子雖然多言“仁”,但對于“義”的表述也十分重要。首先,“義”在《論語》中皆指“正當”或“道理”,如《為政》“……見義不為,無勇也?!薄独锶省贰熬佑饔诹x,小人喻于利?!薄队阂病贰皠彰裰x,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钡榷急硎尽罢敗钡囊馑迹辉凇独锶省贰白釉唬骸又谔煜?,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顏淵》“子曰:‘……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衛(wèi)靈公》“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等出都表示“道理”的意思,通過這些例子不難看出“義”字在孔子思想中的重要地位。其次,孔子談論了“禮”與“義”的關系,認為“義”是“禮”之基礎。在《衛(wèi)靈公》中,孔子說:“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孔子認為“禮”依“義”而成立,“義”是“禮”的內容,“禮”是“義”的表達,即勞思光所說:“一切制度儀文、整個生活秩序,皆以‘正當性或‘理為其基礎”。xii在《子罕》中,孔子說:“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可以看出,孔子認為“禮”之本不在儀文,一切儀文即禮的具體內容都是可以根據“理”來改變的,此處的“理”就是其所說的“義”,就是“禮”的基礎。最后,孔子在談“仁”與“義”的關系時,認為“仁”是“義”之本。他先是辨析“義”與“利”的關系,認為跟從私欲則講求“利”;跟從公心則追求“義”?!妒龆分校鬃诱f:“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笨梢姡叭省本褪沁@種摒除私欲,不向外索求,不受制約從而達到“大公”的一種境界,勞思光說:“人能夠立此公心,全由自主,故說:‘我欲仁,斯仁至矣?!眡iii蓋“仁”就是指“公心”,為“義”之本。
可見,在孔子的思想中,“義”是“禮”的基礎,“仁”是“義”的基礎。人由守禮而生成“求正當”即“義”的意志,再由這一意志規(guī)范自身,從而達到“仁”。但也不難看出,孔子并沒有對“仁、義”做出明確的規(guī)定,而是用一個個具體的事例來將其體現出來,如“愛人”“孝悌”“克己復禮”等,這無疑是一種“直觀的仁義觀”,是對周人建國以來的“人文精神”的自覺體現。由此,孔子雖然沒有將“仁義”并舉,但卻有學者認為,孔子是將仁、義、禮組合成了三位一體的結構。如勞思光說:“仁、義、禮三觀念,為孔子理論之主脈,至于其他理論,則皆可視為此一基本理論之引申發(fā)揮?!眡iv雖然這種說法有人反對,但不可否認的是孔子關于仁、義的思想深刻的影響了孟子,孟子仁義并舉的思想是根植于此的進一步發(fā)展。
二.內歸心性,外宿仁政的孟子仁義觀
孟子在繼承孔子仁義觀的基礎上又對其進一步發(fā)展,其原因有二,一是孟子處于戰(zhàn)國中期,這一時期各諸侯國為實現一統(tǒng)霸業(yè)紛紛變法圖強,這就導致封建地主階級與農民的矛盾日益激化,對于封建統(tǒng)治十分不利。二是在這一時期,楊朱、墨翟學說風氣靡盛,不利于正統(tǒng)儒家規(guī)范下的封建統(tǒng)治。由此,孟子對孔子仁義觀進一步發(fā)展時將“仁義”并舉,使儒學在向外統(tǒng)治時立于“仁政”,向內回歸則本于“善性”。
孟子談“仁”,首先是將“仁”與“政”結合來說,他認為政權的更替是以民心為決定條件的,而能否得民心,則在于“仁”或“不仁”?!峨x婁上》中說“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此處民心成為了政權得失之關鍵,孟子之前多以“天命”,即執(zhí)政者是否“受命”來判斷政權的更替,而到了孟子這里,他認為“天命”主要表現為“民心”。以此,孟子更是超前的提出若執(zhí)政者失道,即背離民心,則民可以推翻其政權統(tǒng)治,即《梁惠王下》中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痹唬骸俺紡s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笨梢姡献右浴叭省迸c“不仁”作為判斷政權得失的首要條件。
其次,孟子提出了“仁政”的說法,擴充了“仁”的內涵?!叭收笔敲献铀枷塍w系中極其重要的概念,其基本含義是將“仁”所包含的“親親”與“仁民”的原則運用在政治之中,要求統(tǒng)治者以民生為基礎來考慮政治問題。他認為民是國家的基礎,得民心者得天下,而要得民心,就要行“仁政”。在《梁惠王上》中,孟子用“保民”來說明“仁政”,孟子的具體主張為:“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匆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癢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眡v這種類似的說法在《孟子》全書中共出現了不止一次。值得注意的是其在《盡心上》中說“所謂西伯善養(yǎng)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yǎng)其老?!贝思聪葷M足生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后富而教之。正如《梁惠王上》中說“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孟子以“保民”為施政之要,以“仁政”使民眾安樂,施政保民、仁政得民,即以仁安人,故得民心則無敵對者,則必可王天下。
最后,勞思光說:“由于孟子以民心所向決定政權所歸,又以‘仁政為得民之要;故‘仁觀念在孟子學說中遂得一擴張,由純道德意義之觀念化為涉及實際之觀念。此即所謂‘仁之效用化”。xvi孟子認為“仁者”必為天下所歸,將“仁”的觀念賦予效用化的意義,體現在政治中便表現為“德治”。即執(zhí)政者要有“德性”,然后通過其“仁心”發(fā)布“仁政”,然后得以治理天下。
同時,在孟子的思想中,“義”被提到了與“仁”同等重要的位置,認為“義”是達到“仁”要遵循的方向和尺度。首先,孟子多將“仁義”并舉。在孟子的思想中,仁義禮智“四端”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影響的,但“仁”與“義”的關系明顯更為緊密,如《離婁上》中孟子說:“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由此可見,“仁”是個人最終要達到的歸宿;“義”則是到達這個所在的坦途,是達到“仁”要遵循的方向和尺度。其次,孟子將“義”賦予了實踐的意味。在《公孫丑上》中,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其中,“仁”是不忍人之心,是惻隱之心,是人生來就有的同情心。如果統(tǒng)治者可以將這種與生俱來的不忍人之心運用到政治中,便可實行“不忍人之政”,即“仁政”,那么自然可以王天下。但是,在施行“不忍人之政”時要注意方式方法,遵循一定的方向和尺度,這便是義,即以義正己,來匡正自己的“不忍人之政”。《盡心上》中說:“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而“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眡vii
最后,孟子繼承并發(fā)展了孔子重仁義而輕私利的思想。在《梁惠王上》“孟子見梁惠王”章中,可以看出孟子認為每一個個體在社會中都充當著一定的角色,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不論是“王”、“大夫”、“士庶人”,都應該守住自己的本分,即講求“義”,以義理來約束自己,這樣才能各司其職,維護統(tǒng)治。在《告子下》中孟子說:“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即在孟子看來,統(tǒng)治者只講求“利”而不重“義”,就會損害人倫關系,導致人人為己,相互爭奪,繼而導致國家危亡。故孟子認為,君主的行為必須要受到規(guī)范,這不僅是對國家權力運行的保證,更是對普通民眾的負責。由此,則必然要對其所作所為提出貼合“仁義”的要求,即“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xviii讓統(tǒng)治者以身作則,不去計較物質利益,完全按道德的要求行事,這樣就可以使民眾歸服。
綜上觀之,孟子雖然進一步提出了“性善論”的觀點,使儒學向內有所歸依,但卻仍然屬于“直觀的仁義觀”,其本質仍為“重德”,發(fā)展方向沿襲了自周至孔子以來的“人文精神”,最后顯露于某一“道德主體”,其“仁義”之道就是從統(tǒng)治者的“不忍人之心”出發(fā),在治理國家時,借“不忍人之政”來踐行這個心,就是由“義”來正己之“仁”,后再推至四方,以覺他人之“仁”,就是孟子所說:“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眡ix
總之,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其二者立足“仁”“義”構建和發(fā)展的思想體系成為了儒學大廈的基石?!墩撜Z》中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勞思光在評論中說“此節(jié)論仁之本義,仁即是視人如己,凈除私累之境界。”xx而《論語》中談及“義”時,多指“正當”和“道理”的意思,同時,“義”也是將“禮”與“仁”聯(lián)系起來的關鍵一環(huán),“義”是“禮”的基礎,“仁”是“義”的基礎,“義”在此處充當一種由“仁”至“禮”的實踐性步驟。如此,可以說孔子建立起了以“仁、義、禮”三位一體的理論主脈,反觀孟子,則是在“仁、義”并舉的觀念下,進一步提出了具有形上意味的性善論,使孔子以來帶有“人文主義”覺醒和“重德”本質的儒學內有所歸。
注 釋
i王生云.孟子的仁義觀對孔子之道的發(fā)展[J].管子學刊,2018(01).
ii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中華書局.2021.
iii《論語·里仁》
iv《論語·雍也》
v《論語·憲問》
vi錢穆.《論語新解》[M].九州出版社.2018.第64頁
vii《論語·雍也》
viii《論語·里仁》
ix劉寶楠.《論語正義》[M].中華書局.1982.第620頁
x劉寶楠.《論語正義》[M].中華書局.1982.第620頁
xi劉寶楠.《論語正義》[M].中華書局.1982.第581頁
xii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卷一)》[M].三聯(lián)書店.2019.第114頁
xiii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卷一)》[M].三聯(lián)書店.2019.第118頁
xiv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卷一)》[M].三聯(lián)書店.2019.第110頁
xv《孟子·梁惠王上》
xvi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卷一)》[M].三聯(lián)書店.2019.第176頁
xvii《孟子·離婁上》
xviii《孟子·離婁下》
xix《孟子·萬章下》
xx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卷一)》[M].三聯(lián)書店.2019.第117頁
(作者單位:寶雞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