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華

“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仁義道德”“仁義禮智”“大仁大義”……假如讓大家用“仁”“義”二字組寫成語，想到的大多是這樣贊美的詞。即使有諸如“假仁假義”“不仁不義”的貶義詞，細究之下，也可看出，它們只是轉(zhuǎn)個身向“仁義”致敬。缺乏仁義或假裝仁義被批評，恰恰證明了仁義值得贊美和推崇。

自儒家提出“仁義”概念起，對“仁義是值得贊美和推崇的”這個觀念，少有人提出異議。即便是“孔子的第一個反對者”墨子，他的兼愛學(xué)說被孟子激烈抨擊為“無父無君”，但如馮友蘭所說，“儒家的中心觀念仁義，墨子并沒有批評”，反而是跟進闡述，認可并提倡踐行仁義：“仁人之事者，必務(wù)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但是莊子或者說道家并不這么認為。莊子不贊同儒家提倡的“仁義”，首要原因是覺得它境界太低。值得一提的是，法家也批判儒家的仁義觀，但理由是“仁義”境界太高，只能施行于少數(shù)君子之身。

儒家將“仁義”等同于“道德”，所以儒學(xué)有“仁義道德”并稱的習(xí)慣。而道家則認為“仁義”是“道德”之下的一個具體概念，仁義的境界低于道德，所以有“大道廢，有仁義”“毀道德以為仁義，圣人之過也”這些名言。

在莊子看來，“道”是自然規(guī)律，哪怕盜賊亦有其“道”；“德”是事物本性，《莊子》中多次提到“雞德”“貍德”，就是指“雞的本性”“狐貍的本性”。而“仁義”則是一種外在約束和追求，就像是馬的籠頭、韁繩、蹄鐵，是人強加給馬的。所以仁義不應(yīng)該成為有道之士追求的終極目標(biāo)?！叭柿x，先王之蘧廬也，只可一宿，而不可久處。”莊子認為仁義不過是一間客棧，我們可在其中留宿一夜，最多盤桓幾天，但不能久居，更不能終老于此。假如你賴在這里，那是反認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將永遠無法走近、走進真正的精神家園、自由境界。

莊子批判“仁義”，更主要的原因是認為它會讓人走上追名逐利之路。儒家設(shè)立了“仁義”錦標(biāo)，號召大家勇奪錦標(biāo)，于是“天下莫不奔命于仁義”，“競逐”誕生。宣揚追求“仁義”善莫大焉、利莫大焉，于是“仁義”成了可以炫耀人前的光鮮外衣，“?；蟆闭Q生。可是終究“仁義”的競逐者眾，能獲得者寡，于是大家拿出百般精神，使出渾身解數(shù)，以求一搏，“機巧”誕生。當(dāng)“仁義”少而需求者多，“仁義”供不應(yīng)求時，制假（仁義）販假（仁義）盛行，“詐偽”誕生?！叭柿x”能凝聚人心，收獲聲譽，而民心、聲望又是收割財富、權(quán)勢、地位的關(guān)鍵，于是，追求“仁義”的行為和初衷南轅北轍……

聽了莊子的批駁，你的心里大概也會對“仁義”打上問號。但是我們應(yīng)看到：雖然儒家追求的“仁義”不如道家提倡的“道德”境界高遠，但我們不能因為這個目標(biāo)不是最高目標(biāo)，就否認它存在的價值。莊子將“仁義”比作旅店而不是歸宿，問題是，遙遠的心靈家園，山隱隱路迢迢，假如不在旅店里暫住休養(yǎng)，我們哪有力氣回到家中呢？

另外，莊子認為，所有的社會亂象是因為將“仁義”設(shè)為錦標(biāo)后，人們?yōu)榱俗非蟆叭柿x”而造成的。將缺乏仁義的現(xiàn)象歸因于提倡仁義，這是一種本末倒置，事實上應(yīng)該是：因為缺乏仁義，所以提倡仁義。

當(dāng)然，莊子認為人們應(yīng)該追求“道德”，回歸自然、人性，回歸自由、和諧，這點無疑是正確的。他引導(dǎo)人們辯證地看待“仁義”，也是我們所需要的辯證思考的精神。

盜亦有道

跖①之徒問于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②而無道邪？夫妄意③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庇墒怯^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圣人生而大盜起。掊擊④圣人，縱舍⑤盜賊，而天下始治⑥矣。

（選自《胠篋》）

[注] ①跖：傳說中的大盜。 ②何適：到哪里。何，哪里。適，到。 ③妄意：猜測。 ④掊擊：抨擊，打倒。 ⑤縱舍：釋放。 ⑥治：太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