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雨
活躍于20 世紀初的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安東尼奧·諾格拉·佩索阿(Fernando Antnio Nogueira Pessoa,1888—1937)創(chuàng)造了“異名”(Heteronymy)寫作方式,并創(chuàng)造了72 個異名作者,其中非常重要的有寫作《牧羊人》組詩的阿爾伯特·卡埃羅(Alberto Caeiro)和他的門徒里卡多·雷斯(Ricardo Reis)、阿爾瓦羅·德·坎普斯(lvaro de Campos),以及創(chuàng)作《不安之書》(The Book of Disquiet)的貝爾納多·索阿雷斯(Bernardo Soares)等,他們的生活經歷、職業(yè)、思想觀念和文學作品等都區(qū)別于佩索阿本人。阿爾伯特·卡埃羅作為佩索阿最重要的異名作者之一,主要創(chuàng)作了《牧羊人》組詩49 首和《戀愛中的牧羊人》組詩8 首等,他的兩個門徒和佩索阿本人都在某種程度受到了卡埃羅的影響,共同組成了“感覺主義者”團體?!案杏X主義”(sensacionismo)運動由佩索阿和他的好友詩人馬里奧·德· 薩-卡內羅(Mário de Sá-Carneiro)發(fā)起,目的是復興民族詩歌,融入當時歐洲的現(xiàn)代文學運動。阿爾伯特·卡埃羅在感覺主義流派里充當導師的角色,他明確反對形而上學,拒絕隱喻和思考,以《牧羊人》組詩重新定義了形而上學與宗教,試圖重建異教信仰,并且強調“感覺”和“觀看”,為人類提供了一種與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全新方式。本文通過理解感覺主義的原則,并且深入分析阿爾伯特·卡埃羅的《牧羊人》組詩,以明確卡埃羅所提出的“觀看”之道究竟是什么,從而進一步理解佩索阿的異名創(chuàng)作對于文學發(fā)展的重要意義 。
佩索阿在一封信件中回應一位英文編輯時提到出版葡語“感覺主義”詩選一事,這意味著佩索阿曾自覺地推動感覺主義運動,不僅通過“異名”創(chuàng)造了一個“感覺主義”小團體,還試圖發(fā)行相關出版物,1915 年創(chuàng)辦的雜志《奧爾弗斯》(Orpheu)成為感覺主義運動的陣地。在異名作者托馬斯·克洛澤(Thomas Crosse)寫作的《葡萄牙感覺主義者》的序言中,他對感覺主義詩人這樣評價道:“費爾南多·佩索阿和薩-卡內羅與象征主義最相似。阿爾瓦羅·德·坎波斯和約瑟·德·阿馬達·內格雷魯則最接近現(xiàn)代的感受方式,其余人介于這二者之間”[1]。里卡多·雷斯在介紹卡埃羅的詩時提到,他的門徒坎普斯用“感覺主義”來形容卡埃羅面對自然與形而上學的態(tài)度?!案杏X主義”的基礎在于用感覺替代思想,不僅將感覺作為靈感的基礎,還當作表達的手段,這代表著一種新的世界觀,也是人與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一種全新方式。感覺主義運動具有很強的革新性,《奧爾弗斯》的出版在當時引起了劇烈的爭論,直到第三期被迫終止出刊,這場文學運動于是在葡萄牙這片土地上同其他現(xiàn)代運動一樣夭折。
在佩索阿看來,感覺主義起源于三個古老的運動,分別是法國象征主義、葡萄牙超驗泛神論以及無知覺且矛盾的混亂事物。法國象征主義注重極端微小和病態(tài)的感覺分析,佩索阿認為法國象征主義在某種層面上已經算是“感覺主義”的初步形態(tài)。超驗泛神論源于文藝復興精神和浪漫主義精神的融合體。感覺主義詩歌中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與肉體彼此滲透、互相超越,正是得益于超驗泛神論的詩人及其作品?!白匀弧备拍钤诔灧荷裾撝兄陵P重要,“自然”即“肉體和靈魂完全交融在一起,形成了超越這二者的存在”[2]。這一影響反映在阿爾伯特·卡埃羅的創(chuàng)作中,就是他的《牧羊人》組詩對“自然”的推崇,接近自然意味著直接用眼睛去觀看,擯棄思考與形而上的哲學觀念。而無知覺且矛盾的混亂事物指的是立體主義和未來主義等現(xiàn)代運動,它們對感覺主義者的影響體現(xiàn)在同樣承襲了對事物的感覺,但這種影響并非文學上的。
感覺主義認為,生活中的唯一現(xiàn)實是感覺,藝術中的唯一現(xiàn)實是對感覺的意識。也就是說,感覺主義摒棄了哲學、倫理道德和美,甚至提及宗教與造物主也只是為了表達某些感覺。佩索阿對藝術作出了如下定義,即“和諧表達出我們所意識到的感覺”[2],這意味著每種感覺都應該充分地表達,而在表達的過程中可以激發(fā)更多的感覺,這些感覺是一個整體的存在。由此,我們注意到感覺主義的三個中心原則:第一,藝術是崇高的構筑,最偉大的藝術可以形象化,可以創(chuàng)造出有組織的整體,而這個整體的各個部分都處在恰當的位置上?!爱攣喞锸慷嗟路Q一首詩即是一個‘動物’的時候他便宣明了這個偉大的原則?!保?]第二,所有藝術都是由各個部分組成的,每個部分本身必須完美。第一個原則符合古典主義原則,強調統(tǒng)一和結構完美,第二個原則對應的則是浪漫主義的“完美章節(jié)”原則。第三,構成整體所包含部分的每一個細小碎片本身都應該是完美的。這三個原則也可以用來形容由佩索阿的異名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學空間的特征,每個文學空間都是微小的,但都是完整的。
“感覺”與“思考”在阿爾伯特·卡埃羅的詩歌中有著非常大的分野,感覺是在不產生思想的情況下思考,感覺不負責產生觀點,而是通過感官對事物本質的直接理解。也就是說,感覺就是去看、去聽、去聞、去渴望觸摸。阿爾伯特·卡埃羅的態(tài)度就是如此,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再宣告:我們要感覺,而不要思考。
阿爾伯特·卡埃羅的主要作品《牧羊人》組詩整體語言質樸,鮮少使用意象,但富有哲學意味?!赌裂蛉恕方M詩的第五首《豐富的形而上學》,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種不同于自柏拉圖以來的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的哲學理念,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推翻了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的理念。從柏拉圖到康德、黑格爾,傳統(tǒng)意義上的哲學圍繞世界的本質和自我問題展開,人類的理性與思考在其中至關重要,但是佩索阿在詩歌的第一句就指明“豐富的形而上學存在于對任何事物的不思考中”[3],這無異于是一種口號式的宣告。阿爾伯特·卡埃羅所說的豐富的形而上學朝向的不再是抽象的不可見的世界本源,而是具體的自然事物,諸如太陽、花、樹、山和月光。對卡埃羅來說,自然事物的存在足夠豐富,不需要再通過思考去認識它們,或者說不需要越過具體事物去思考抽象本質,只需要“觀看”就能獲得事物表面之下的準確性。
形而上學?那些樹有什么形而上學?
它們枝繁葉茂,綠意充盈
按時結出果實,并不使我們思考,
我們甚至不知道如何注意它們。
但什么形而上學比它們更好?它們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炊?/p>
甚至沒有意識到它們不知道。
“事物的內在結構……”
“宇宙的內在意義……”
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假的,所有這些東西毫無意義。[3]
卡埃羅通過詩句明確地反對形而上學,拒絕思考意義,但是這種宣告式的語言卻不顯得生硬,反而擲地有聲,反映了一種準確而清晰、充滿否定之后更加肯定的力量。
在論及世界的本源時,卡埃羅既反對形而上的觀念論,也棄絕了宗教中作為萬物之始的神,卡埃羅在詩中宣稱造物主是和樹、花、山、月光、太陽一樣的存在。感覺主義者把造物主拉下高位,進行去神秘化:“我愛他而不思考他/我通過觀看和傾聽思考他/我和他時時刻刻在一起?!保?]由此,阿爾伯特·卡埃羅和他的門徒宣稱自己是異教徒。在另一首詩歌中,卡埃羅寫道:“想到上帝就是違背上帝/因為上帝不想讓我們認識他/所以他從不向我們現(xiàn)身……”[3]造物主的目的不再是讓人類見證他、認識他,他和有限的人類一樣具有缺陷,他創(chuàng)造人類與自然萬物的意圖是一樣的,只是“讓我們單純而安靜,像小溪和樹”[3]。由此可以知道,卡埃羅并沒有完全棄絕神,通過《少年耶穌的故事》塑造了一個具備真正的人性、像純真的孩子一樣會奔跑打鬧的耶穌:
待在我住處的這個新孩子
把一只手伸向我
另一只手伸向存在的萬物
因此,無論走在什么路上,我們三都結伴而行,
又是跳又是唱又是笑[3]
在感覺主義的詩學宇宙中,阿爾伯特·卡埃羅將孩子般的少年、詩人(“我”)和存在的萬物這三者重新建構為神圣的基礎,以講新故事的方式創(chuàng)建了一種新的異教信仰。這恰恰呼應了佩索阿的另一主張。在論及人與自然萬物的關系時,人往往被放置于中心地位,“人是萬物的尺度”。但是在卡埃羅的世界觀中,自然事物的存在具有它們自己的獨立性,人類中心主義遭到顛覆性的質疑,自然事物去隱喻化,它們不再承載人類的意義世界而獲取了自身的真正本質。
由以上論述可知,阿爾伯特·卡埃羅在其《牧羊人》組詩中同步進行著解構與建構的工作,一方面反對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和宗教,另一方面又試圖建立異教信仰,確立了一種新的觀看世界的方式,即一種自然的、感覺的態(tài)度。在如此大的世界觀框架之下,卡埃羅還提出了許多具體的主張:
當他們讀我的詩時,我希望他們認為
我是個自然的詩人——
就像他們兒時玩累了
在一棵老樹的涼蔭里
砰的一聲坐下來,
用有條紋的棉罩衣袖子
從他們發(fā)燙的額頭上
擦去汗水。[3]
如何理解“自然的詩人”,首先要理解卡埃羅如何定義“觀看”。由上面的詩歌片段可以很直接地獲取卡埃羅所要表達的信息,他希望讀者在閱讀他的詩歌時能像自然界發(fā)生的一切,像純真的孩童會做的那樣,不需要加入任何思考地去閱讀。自然的閱讀方式就是:去閱讀,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事情,也就是不需要去了解作者的經歷、歷史背景、寫作主題與意義等?!坝^看”與閱讀一樣,就是棄絕思考的感知?!斑@個世界的形成并非為了讓我們思考,而是讓我們觀看并認同……”這就意味著,人與世界之間是通過“觀看”來建立聯(lián)系的,“我思考用眼睛和耳朵/用手和腳/用鼻子和嘴巴”[3],即直接運用人自身的感官直覺通達事物,而不再需要通過哲學理論來建構一套解釋體系。在卡埃羅看來,面對石頭和植物時,如果進行了某些思考:
我就會看不到樹和植物
也看不到大地
因為只能看到我的思想……
我會變得不快樂,停留在黑暗中。
因此,不要思考,我就會擁有大地和天空。[3]
從這個層面來說,卡埃羅是反柏拉圖的,既反對一元論,也超越了物質和精神的二分。人與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由“觀看”建立,這種觀看是感覺主義之上的觀看,通過感官直接接觸事物,不加思考便得到對事物本質的理解。這一觀看方式與現(xiàn)象學的還原非常相似,但是相較于現(xiàn)象學還原的混沌狀態(tài)來說,卡埃羅所要通向的是一種絕對的清晰。在佩索阿和卡埃羅看來,任何事物都是自然且完整的,通過思考得到的抽象概念并不能幫助我們理解事物。與此同時,佩索阿以感覺主義重新恢復了人類感官的重要性,通過感官知覺得到的不再是事物的表象,而是通達本質。
法國當代哲學家阿蘭·巴迪歐在《非美學手冊》(Handbook of Inaesthetics)的《哲學任務:成為佩索阿的同時代人》一文中評價佩索阿,通過詩歌劃出了一塊真正脫離“推翻柏拉圖主義”清一色標語的思想領域[4]。也就是說,佩索阿的異名創(chuàng)作在柏拉圖主義和反柏拉圖主義之外走出了一條不同以往的道路,因此巴迪歐提出了一種疑問,同時也是一種建議:當代哲學能不能將自身置于佩索阿詩歌創(chuàng)作的條件之下?阿爾伯特·卡埃羅作為感覺主義異名團體的導師,他的反形而上學、用感覺代替思考的詩學理念正表現(xiàn)出一種親近前蘇格拉底時代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放在當代哲學的語境下并不是過時的,反而提供了一種新的回應現(xiàn)代性問題的方式。同時,感覺主義者坎波斯、雷斯以及佩索阿本人對于卡埃羅也不是一味地追從,他們都有各具特點的詩學觀念與創(chuàng)作,而通過這一感覺主義團體可以窺見佩索阿由“異名”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者空間與文學宇宙之間的聯(lián)系。
費爾南多·佩索阿和馬里奧·德·薩-卡內羅發(fā)起的感覺主義運動持續(xù)時間很短,在歐洲范圍內沒有產生多大影響,但是這一運動及留下來的詩歌作品在葡萄牙現(xiàn)代主義文學運動中充當著重要的角色,既更新了葡萄牙新詩詩壇,又對歐洲面臨的現(xiàn)代性問題做出了積極的回應?!案杏X主義者”阿爾伯特·卡埃羅在其詩歌作品中提出了一種全新的“觀看”之道,認為建立人與世界連接的唯一方式就是“感覺”,即一種拒絕思考的“觀看”。即使發(fā)現(xiàn)佩索阿的價值已經是20 世紀末的事情,但正如阿蘭·巴迪歐所呼吁的那樣,成為與佩索阿同時代的人已經成為當代的哲學任務,他的文學和哲學價值還有很大的發(fā)掘空間。佩索阿創(chuàng)造的“異名”寫作已經成為當代一個重要的事件,他以這種方式拓展了眾多微小而完整的文學空間,“感覺主義”更是為我們看待世界與萬物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觀看”方式,理解此種方式將有利于我們更好地面對現(xiàn)代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