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煒杉，李 偉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太原 030000）

山西簡稱晉，又稱三晉，處于中國中部地區(qū)，東靠太行山與河北相鄰，西隔黃河與陜西相望，其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獨特的方言特點。依據(jù)《中國語言地圖集（第2版）》（2012），山西方言指山西省境內(nèi)的方言，包括山西省內(nèi)的晉語、中原官話汾河片、冀魯官話廣靈話。［1］山西方言詞匯中存在一批“BA”式逆序詞：即與普通話構(gòu)詞語素相同而語素順序相反，且意義有聯(lián)系的復合詞，如：聲音—音聲，掙扎—扎掙，肩膀—膀肩等。

逆序詞也稱“顛倒詞”“字序?qū)Q的雙音詞”“同素異序詞”。［2］方言中的同素逆序詞在20世紀80年代后受到學者的廣泛關(guān)注，主要聚焦在方言同素逆序詞的界定、來源、類型、方言與普通話在逆序詞上的差異等方面。本文通過搜集山西方言詞匯中33對同素逆序詞，明確其性質(zhì)，并與普通話進行比較，進而對其類型、特征及成因進行初步探析。

一、對方言“同素逆序詞”的界定

項夢冰《試論漢語方言復合詞的異序現(xiàn)象》（1988）率先提出“復合詞異序”［3］是漢語方言詞匯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文章主要在于確定“異序詞”的性質(zhì)。對于方言同素逆序詞的界定與分類問題，學界至今還有爭議。丁勉哉（1957）結(jié)合意義和用法分為三類：意義完全不同、意義相近而用法不同、意義和用法都相同；［4］譚汝為（1995）分為四類：詞義完全相同、意義略有差別、詞義相關(guān)、詞義明顯不同；［5］黃樂（2006）分為三類：語義完全相同、語義相近、語義完全不同；［6］張?。?010）不同意這種“語義完全不同”的說法，“既然無關(guān)聯(lián)，就不能稱其為‘同素詞’，否則就有自相矛盾之嫌?！保?］可以看出，不同學者就“同素逆序詞”主要在三個方面展開討論：何為“同素”？其結(jié)構(gòu)應(yīng)當圈定在什么范圍之內(nèi)？如何劃分同素逆序詞？針對方言“同素逆序詞”的界定問題，本文通過排除法來明確。

（一）“AB/BA”式的構(gòu)成單位不為語素

山西方言“AB—BA”式中，有一方不屬于詞的范疇，而是短語，即使意義相同或相近，也不為同素逆序詞。

（1）溻汗—汗溻（土布背心）。例：天太熱，褥子都溻出汗來了。/他做工穿了個汗溻子。

（2）每天—天每。例：老師要求我們每三天寫一篇日記。/天每爬起來就鋤地圪咧。

如例（1）（2），山西方言“BA”式“汗溻/天每”為詞，但“AB”式“溻汗/每天”是短語，中間可插入其他成分，雖然詞義有關(guān)聯(lián)，但不將其劃入同素逆序詞行列。

（二）“AB/BA”式語素義無關(guān)

山西方言“AB—BA”式在“A/B是語素”的情況下，如果“AB—BA”式語素義無關(guān)，也不屬于逆序詞。

（3）答對—對答。例：我被他問得沒法答對。/這才幾個錢，你以后再對答我吧。/你對答個時間咱倆碰個面吧。/我不信他長了一張巧嘴，改天一定要找他對答對答。

如例（3），依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8］中的釋義，“答對”指回答別人的問話。而山西方言中“對答”表示：①報答；②抽時間做某事。重復則表示討教、辯論。二者語素義無關(guān)，不屬于同素逆序詞。

綜上，本文的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指的是方言中存在的構(gòu)詞語素相同、語素順序相反，且意義有聯(lián)系的一組“AB—BA”式復合詞。

二、山西方言逆序詞與普通話的比較分析

（一）“AB—BA”式在山西方言、普通話中均存在

治療—療治 煎熬—熬煎 胞衣—衣胞 脊背—背脊 應(yīng)承—承應(yīng) 蔬菜—菜蔬 整齊—齊整靈魂—魂靈兒詢問—問詢 補貼—貼補 秋收—收秋 前頭—頭前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12組“AB—BA”式逆序詞在山西方言和普通話中同時存在，但山西方言“BA”式的使用頻率遠高于“AB”式，普通話反之。

（二）“AB—BA”式只存在于山西方言中，普通話中不存在

圍桌—桌圍

（三）“AB”式存在于普通話中，“BA”式存在于山西方言中（見圖1）

圖1 普通話“AB”式，山西方言“BA”式

需要說明的是“衩褲”在山西忻州、山陰地區(qū)一般指開襠褲，非逆序詞。

通過山西方言逆序詞與普通話進行比較分析，在搜集的33組詞中，可以看出：“BA”式是山西方言的常用式，而“AB”式是普通話的常用式。廣義上講，山西方言詞匯中存在一批與普通話構(gòu)詞語素相同而語素順序相反，且意義有聯(lián)系的“BA”式復合詞。下文重點對“BA”式進行討論。

三、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的類型

根據(jù)語義層面，將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劃分為等義同素逆序詞、近義同素逆序詞，相關(guān)同素逆序詞也列入近義同素逆序詞之列。

（一）等義同素逆序詞

“等義同素逆序詞”指山西方言“AB—BA”式語義基本相同，意義沒有變化。在普通話“AB”式與山西方言“BA”式這種對應(yīng)情況中，二者在各自語言系統(tǒng)中的使用地位也不存在差別，共27組。

肩膀—膀肩 治療—療治 露水—水露

脖項—項脖 奇怪—怪奇 災(zāi)害—害災(zāi)

圍桌—桌圍 煎熬—熬煎 狹窄—窄狹

葷腥—腥葷 聲音—音聲 金針—針金

宅戶—戶宅 胞衣—衣胞 脊背—背脊

屬相—相屬 應(yīng)承—承應(yīng) 清早—早清

蔬菜—菜蔬 剛才—剛才 唾沫—沫唾

褲衩—衩褲 攪和—和攪 氣味—味氣

整齊—齊整 圍桌—桌圍 掙扎—扎掙

其中，“狹窄—窄狹”常用于指人的心胸狹窄、肚量?。弧敖疳槨樈稹敝更S花菜；“胞衣—衣胞”指胎盤和黏膜的總稱；“屬相—相屬”指生肖；“應(yīng)承—承應(yīng)”專指答應(yīng)，允諾；“圍桌—桌圍子”指婚喪、祭祀、說相聲時掛在桌前的布或綢緞。

（二）近義同素逆序詞

“近義同素逆序詞”指山西方言“AB—BA”式在語義、語法或語用方面存在細微差別。具體舉例如下：

1.語義方面

（1）語義縮小，只取普通話詞匯語義中一個義項。

如：靈魂—魂靈兒。依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的釋義，“靈魂”有四個意思：①迷信者認為附在人軀體上作為主宰的一種非物質(zhì)的東西；②心靈，思想；③人格，良心；④比喻起關(guān)鍵作用或占主導地位的因素?！盎觎`兒”在山西方言中指人死后的魂，和“靈魂”的義項①相近，無②③④之意，屬于語義縮小。

（2）語義擴大，有普通話詞匯語義之外的其他義項。

如：前頭—頭前。依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的釋義，“前頭”是方位詞，前面的意思；“頭前”在山西方言中除了指“前面”，還可以表示時間“剛剛”，屬于語義擴大。

2.語法方面

語法意義不同。如：補貼—貼補。依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的釋義，“補貼”不僅能做動詞，表貼補之義；還可以做名詞，表示貼補的費用。山西方言中的“貼補”只能是動詞，在語法和語義上均表現(xiàn)為縮小。再如：秋收—收秋?！扒锸铡敝盖锛臼斋@農(nóng)作物或秋季農(nóng)作物的收成，可以做動詞或名詞；而山西方言中“收秋”只能是動詞，常常充當謂語。

3.語用方面

語用方面的差異表現(xiàn)在適用范圍的不同。如：親朋—朋親。依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的釋義，“親朋”指親戚朋友。在山西方言中，“朋親”僅用于背稱，特指參加婚喪嫁娶時宴請的親朋，二者適用領(lǐng)域不同。

四、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的特征

（一）音節(jié)數(shù)量

文中搜集的33組同素逆序詞全部是雙音節(jié)復合詞，少數(shù)同素逆序詞可以疊用擴展。如：相屬—相屬屬

衩褲—衩衩褲（疊用指小孩兒的開襠褲，意義改變）

（二）構(gòu)詞方式

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構(gòu)詞方式主要分布在并列式、陳述式、支配式、正偏式四種類型，具體如下：

由表1可知，并列式構(gòu)詞是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的主要構(gòu)詞方式。韓書庚（2021）中提到：“并列式是同素異序構(gòu)式的原型范疇。漢語的復音化為同素異序構(gòu)式產(chǎn)生提供背景條件，眾多具有同義、近義語素的高頻共現(xiàn)，為同素異序構(gòu)式產(chǎn)生提供物質(zhì)基礎(chǔ)?！保?］并列式雙音節(jié)詞由于結(jié)構(gòu)松散，意義相同、相近或相反，極其容易發(fā)生詞序?qū)Q。

表1 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構(gòu)詞方式分析表

（三）詞性分析

由表2可知，同素逆序詞的詞類主要集中在名詞、動詞、形容詞這三類，副詞最少。

表2 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詞性分析

五、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的成因探析

同素逆序詞在古代文獻中十分常見，不少學者認為是古語的遺存。本文根據(jù)北京大學CCL語料庫、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對26個“BA”式同素逆序詞進行歷時考察。對“熬煎”“扎掙”“味氣”“魂靈”“良善”“齊整”“療治”的歷時考察，參見張巍《方言中的同素逆序詞分析》（2007）［10］、徐朋彪《李十三十大本中的逆序詞》（2011）［11］，本文不再贅述。

（1）膀肩《清·隋唐演義》：“摸摸膀肩身軀，像枯柴一般?！薄鞍蚣纭币娪谇宕自捨男≌f。

（2）項脖《明·醒世姻緣傳》：“果然項脖復舊如初?！薄肚濉す賵霈F(xiàn)形記》：“彩云不由自主的兩條玉臂鉤住了三兒項脖?！薄肚濉ず呵铩罚骸罢许棽?，人騎俱沒?！薄绊棽薄倍嘁娪诿髑灏自捨男≌f。

（3）背脊《六朝·東晉譯經(jīng)》：“出背脊骨上也。”《北宋·資治通鑒》：“人五臟之系咸附背脊，針灸失所皆有損害。”《北宋·朱子語類》：“從背脊后拜?！泵髑逍≌f中大量使用“背脊”一詞。

（4）害災(zāi)《東漢·桓譚新論》：“上干天文，下亂地理，為百姓害災(zāi)?！薄短啤ね蹙S詩》：“雖夫鄉(xiāng)人意，終身無害災(zāi)?！薄昂?zāi)”一詞最早見于東漢時期。

（5）朋親《唐文拾遺》：“朋親吊祭，骨驚心死?！薄抖迨贰の簳罚骸白髟娂巴旄柙~寄之朋親，以見冤痛。”《全元曲·雜劇》：“十五愛山水，超然謝朋親。”“朋親”最早見于唐代。

（6）菜蔬《六朝·禽經(jīng)》：“皆云菜蔬冷?！薄读簳罚骸懊咳丈挪耸?，飲酒不過三。”《元·小令散曲》：“有甚么好菜蔬?！薄安耸摺币辉~最早見于六朝時期。

（7）衩褲《生綃剪》：“衩褲子一條?！薄都t樓圓夢》：“水墨紗三藍繡的衩褲?！薄榜醚潯币辉~多見于明清小說。

（8）戶宅《清·梁啟超文集》：“于是一街之戶宅集議，各出資若干而雇一人為之?！薄皯粽币辉~見于清代小說。

（9）音聲《春秋·論語》：“高下相盈，音聲相和?！薄稇?zhàn)國·周禮》：“今管子乃以容貌音聲，夫人乃以行步氣志?！薄耙袈暋币辉~在戰(zhàn)國、東漢、六朝時期使用頻繁。

（10）相屬《清·陔余叢考》：“十二相屬起于后漢?！薄跋鄬佟币辉~見于清代讀書札記中。

（11）承應(yīng)《清·雪月梅傳》：“又不知劉電本領(lǐng)性情如何，一時不敢承應(yīng)?！薄肚鍖嶄浨〕瘜嶄洝罚骸案挪怀袘?yīng)?！薄俺袘?yīng)”一詞清代文獻中多見。

（12）和攪《六朝·東晉譯經(jīng)》：“合飯一時內(nèi)甕中，和攪令飯散。”《明·普濟方》：“煉蜜和攪。再搗千杵?！薄肚濉け静菥V目拾遺》：“以清水少和攪之，然后澄去清水?！薄昂蛿嚒庇糜跀嚭?、攪拌之義，多見于明清醫(yī)書。

（13）問詢《宋·桂海虞衡志》：“吾非欲強子，吾有所問詢耳?！薄肚濉で∧涎灿洝罚骸氨舜藛栐?，早各知名?！薄皢栐儭币辉~多見于清代小說。

（14）貼補《明·醒世姻緣傳》：“再要不夠你攪用，我再貼補你的?！薄肚濉す賵霈F(xiàn)形記》：“也可以貼補貼補旅費?！薄百N補”多見于明清小說。

（15）腥葷《元·老乞大新釋》：“休吃酸甜腥葷等物?！薄抖迨贰っ魇贰罚骸鞍胍环街囟蓟牟怀孕热潯！薄肚濉な┕浮罚骸安粍有热?。”“腥葷”一詞在元代已經(jīng)成熟，明清沿用至今。

（16）怪奇《戰(zhàn)國·韓非子》：“一美好怪奇以治之?！薄稏|漢·風俗通義》：“九州山川怪奇之物。”“怪奇”一詞在元代筆記小說、明清小說中廣泛使用。

（17）窄狹《唐·王梵志詩》：“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薄侗彼巍べY治通鑒》：“南道窄狹，草木深，不可追也?！薄赌纤巍の鍩魰罚骸叭缙湔M，則當涵泳廣大氣象。”“窄狹”此詞后多見于《三國演義》《西游記》《紅樓夢》等明清小說。

（18）才剛《元·老乞大諺解》：“這槽里我才剛打兩灑子水?！薄肚濉ぜt樓夢》：“才剛在院子里洗東西?！薄安艅偂币辉~多見于清代小說，如《繡云閣》《儒林外史》等。

（19）沫唾《清·三續(xù)金瓶梅》：“吐著沫唾著說?！薄澳佟币辉~見于清代小說，較少使用。

（20）水露《清·存存齋醫(yī)話稿》：“一名氣汗水，一名水露?！薄肚濉び壸诸惥帯罚骸岸儆嗨??！薄八丁币辉~多見于清代醫(yī)書。

（21）圍桌《清·三俠劍》：“東廊下東北角有大六人桌一張，三面繡花圍桌?！薄肚濉|南紀事》：“預(yù)備的是首座，三面繡花圍桌。”“圍桌”一詞多見于清代白話文小說。

（22）收秋《明·隋史遺文》：“收秋之后，還有青葉在上?！薄睹鳌ね鹗痣s記》：“收秋之時須撙節(jié)?！薄笆涨铩币辉~多見于明代小說。

（23）頭前《清·綠野仙蹤》：“將來到怕他要走到我們頭前。”《清·續(xù)濟公傳》：“我到頭前一看便知?！薄邦^前”一詞多見于清代白話文小說。

（24）衣胞《明·醒世姻緣傳》：“看著斷了臍帶，埋了衣胞，打發(fā)春鶯吃了定心湯?！薄睹鳌に逄埔笆贰罚骸坝弥^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衣胞”一詞多見于明代小說。

（25）針金《明·續(xù)纂淮關(guān)統(tǒng)志》：“香蕈每石針金菜每石?！薄睹鳌ね饪普凇罚骸霸斫轻樈疸y花?！薄搬樈稹币辉~多見于明清典籍中。

（26）早清《二十五史·遼史》：“看廣庭碧蔭，早清露晨晞。”《明·七修類稿》：“硯池之水，早清中綠，晚則黑，亦奇也。”“早清”一詞見于明代文獻材料中。

通過語料庫歷時考察，可以看出山西方言中的33個同素逆序詞出現(xiàn)時間較早，在明清時期趨于成熟，已經(jīng)廣泛運用于白話文小說，活躍在明清社會生活中。

六、結(jié)語

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在其獨特性方面，具有很大的探究價值。所搜集的33組同素逆序詞，分布在山西多數(shù)縣市，覆蓋面廣。山西方言同素逆序詞的保留，是古語詞的留存，反映了山西詞匯存古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