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柱
田野調查是民族音樂學研究中獲得第一手研究資料的重要方式。長時段融入式的田野調查,更能夠發(fā)現問題、解決問題。
田野調查是一個步步深入的過程,融入式的田野調查不僅僅是為了獲得完整、準確的第一手研究資料,也是一種人文情懷的體現。人類學學界認為:“人類學是研究人的學問,而田野作業(yè)是落實這種本質上代表文化對話的人際關系的操作過程,所以必須基于人與人的互信和理解。”在田野調查中,應與調查對象成為很好的朋友,這樣便可建立長期的研究關系。通過較長時間的參與觀察,學習當地語言,并保持謙遜踏實的態(tài)度,我們就能更好地融入田野的調查之中。
在田野調查的過程中,我們的研究面臨的主要問題是:我們的進入是否會對研究對象造成困擾?我們的研究會給研究對象帶來什么幫助?田野調查的方式不當,會讓調查對象產生不好的印象,造成不好的田野倫理關系,從而影響搜集資料的信度與效度。我們在研究的整個過程中,包括選擇題目、實施研究到最后的研究結果的呈現,都隱含著倫理問題①〔德〕武威·弗里克:《質性研究導引》,孫進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第35頁。。秦雪峰在《關于少數民族音樂田野工作——從民族音樂學視角》中指出:田野調查中所涉及的倫理關系問題是隨著時間、地點、人物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是隨時可能會出現的問題①秦雪峰:《關于少數民族音樂田野工作——從民族音樂學視角》,《貴州民族研究》2014年第8期。??梢姡镆罢{查中所發(fā)生的倫理問題貫穿整個研究過程,并且是非常復雜和多變的,盡管研究者在進入田野之前就準備了田野調查提綱或計劃書,但還是不能完全避免倫理問題的發(fā)生。我們需要做的是盡可能地保護受訪者的利益,避免因不必要的矛盾和沖突而影響研究進程。但如何才能避免忽視或損害被研究者的利益,使自己在田野調查中的行為符合倫理規(guī)范,筆者以在2020 年4 月和2021 年1 月的兩次田野經歷為背景,并借鑒人類學及質性研究的相關理論研究成果,探討民族音樂學田野工作中所面臨的倫理問題以及應對原則。
研究者常常持比較的思想進入田野調查,以自己熟悉的文化觀念強加于受訪者。田青在《我的反省與思考——與青年學子談學術之路》②田青:《我的反省與思考——與青年學子談學術之路》,《中國音樂學》2013年第1期。中談到,他在1989 年到潮州開元寺錄制潮州佛樂時,就犯了一個錯誤。他對佛教音樂中先由歌者開口唱、樂器進行找調的這種非傳統(tǒng)表演程序產生質疑。于是,他建議是否可以依照古法,在唱誦時不用伴奏,唱誦就是唱誦,這些樂器他們單獨錄。法師同意了。但在錄制結束后,他意識到這樣不僅破壞了潮州佛樂的傳統(tǒng),而且并未達到研究目的。對于這一現象,學界普遍認為我們不能以一個民族、一種文化的標準來衡量其他民族的文化。每一種文化都有其價值體系,我們不能盲目地對任何一種文化中的音樂加以評判。
在田野調查中,研究者要處理好“局內人”和“局外人”、“主位”和“客位”、調查者和被調查者之間的觀念、生活方式以及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差異。內特爾指出:人們強調倫理是我們領域行為的主導,強調觀察者的角色和地位很重要,他們作為局外人在場,往往會阻礙了自己的研究。③〔美〕布魯諾·內特爾:《民族音樂學研究——31個論題和概念》,聞涵卿、王輝、劉勇譯,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2。我們作為不同文化領域的研究學者,常常因為出于對同文化的“無知”而造成誤會④周建新:《天真的人類學家與人類學的天真——民族志反思的反思》,《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04 年第3 期。。一個合格的民族音樂學學者需要處理好“局內人”和“局外人”兩種研究視角,其行為和觀點需要符合當地的規(guī)范,避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沖突。博厄斯主張文化相對主義,認為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每種文化又是各個社會和民族的獨特產物①錢中麗:《他者觀照下的自我——厄爾·邁納〈比較詩學〉中的跨文化研究視野》,《華中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凱瑟琳·馬歇爾等指出:“相對主義要在操縱上避免兩種危險。一種是民族志研究者自己的文化中心主義,另一種是一樣危險的,倒置了的文化中心主義,也就是說,研究者成了他所研究的價值系統(tǒng)的局內人,甚至個人認同這套系統(tǒng)價值?!雹凇裁馈硠P瑟琳·馬歇爾,格雷琴·B·羅斯曼:《設計質性研究:有效研究計劃的全程指導》,何江惠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第152頁。
研究者想要從局外人變?yōu)轭愃凭謨热说慕巧瑓⑴c不失為一種好的方法。采用“學生”的角色,不僅可以促進與受訪者之間的關系,還能加深對音樂事象的了解,從而獲得重要的研究資料和信息。但對于學生來說,如何處理與老師的這種關系?2020 年5 月,筆者跟隨內鄉(xiāng)縣南陽大調曲協會的一位三弦伴奏老師學習兩個月。老師的安排是先學習一首河南板頭曲《高山流水》,再進行大調曲伴奏的學習。筆者卻強烈要求直接學習大調曲《蕭何月下追韓信》一下簡稱《追韓信》的伴奏,有此想法主要是基于兩方面的原因:第一,筆者認為《追韓信》明顯比河南板頭曲簡單很多,為什么要舍易求難呢?第二,筆者想盡快達到學習目的。導致的結果是:在學習《追韓信》的過程中因各種原因無法進行,更嚴重的后果是造成與老師關系的決裂。老師說:“我讓你學《高山流水》是因為你的指法和手指的靈活度還不達標,需要再多練習,你執(zhí)意要學伴奏曲,那你自己學吧!”在這個實例中,筆者存在兩個嚴重的問題:一是具有威脅性的行為——因觀點不同所引發(fā)的爭論;二是立場問題,筆者作為局外人,以自己的價值觀作為評判標準,存在著“我以為”的觀念。正確的做法應當是尊重局內人的觀念,如高丙中和龔浩群所指出的那樣:“走進他者的世界,就是要學會用當地人的觀點來思考和觀察?!雹鄹弑?、龔浩群:《中國人類學的定位與規(guī)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這件事情不僅影響了自己學習的進程,自己也失去了進一步學習和研究的機會。
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經常被看作是“剝削者”和“被剝削者”的關系,這樣的比喻可能基于以下的原因:研究者獲得了想得到的信息和資料,待后期的成果出版后,名利雙收,而受訪者什么也沒有得到。這樣,研究結果可能只是增加了研究者的利益,而不是增加被調查者的利益和福祉。這一觀點與施愛東在《學者是田野中的弱勢群體》中的觀點恰好相反。施愛東認為,研究者在進入田野前、調查過程中以及后期的資料整理過程都是需要經過很大的努力和磨難的;而被調查者看似被動,其實自始至終掌握著調查活動的主動權,他們才可能是最大的受益者①施愛東:《學者是田野中的弱勢群體》,《民族文學研究》2016年第4期。。上述兩種觀點并不完全合理,它們過于強調在田野中某一方是絕對的收益者。筆者認為田野調查是一個研究者和受訪者的雙向互動互惠過程,進入田野之前、調查過程中都需要經過受訪者的同意。
田野調查常常被比喻為“間諜”活動,意指研究者進入田野后“隱瞞”研究身份和目的,在田野調查過程中“隱瞞”研究過程以及后果,以“欺騙”或者隱瞞的方式來達到研究目的。這種行為顯然是不道德的,但也存在一些爭議。一些功利主義的學者認為社會研究者有資格而且是被迫采用欺騙、謊言甚至是欺詐,來達到信息和資料更高的客觀性②〔美〕科瑞恩·格萊斯:《質性研究方法導論》,王中會、李芳英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朱瑩在《心理學研究中的倫理》中指出:如果受訪者了解到研究目的之后,他們的行為可能會發(fā)生改變,信息的遺漏使得受訪者在不了解研究的全過程的前提下給出知情同意。這種欺騙行為顯然是不道德的,但如果研究對受訪者僅存在很小一部分風險,對于研究者以及整個社會來說受益匪淺,那么研究者就需要權衡是否用“欺騙”或“隱瞞”的方式獲得研究資料。但前提有三點:(1)需要讓受訪者接受盡量多的信息;(2)他們應該知道他們能在任何時間停止實驗而沒有負面的結果;(3)雖然某些信息被省略了,但受訪者在研究中將要做什么并沒有被誤導③朱瑩:《心理學研究中的倫理》,《心理學探新》2019年第2期。。楊利慧認為,研究者帶著錄音機與攝像機進入研究對象的演出場域,會破壞研究對象最自然的表演語境,而“隱瞞”或者“偽造”自己的真實身份是研究者經常采用的又一種尋求自然語境的方法④楊利慧:《從“自然語境”到“實際語境”——反思民俗學的田野作業(yè)追求》,《民俗研究》2006年第2期。。筆者認為,這些觀點僅僅從研究者的利益出發(fā),較少關注到受訪者的情感和利益。試想一個經常采用“欺騙”或“隱瞞”等手段獲取信息的研究者,萬一“欺騙”行為被揭穿,是否還能與被研究者建立起信任關系?是否會產生某種自責或愧疚感,進而影響研究的進程?
此外,在田野調查中處理好與相關社群的關系也是非常重要的。格萊斯認為在公開的情況下,研究者問受訪者看法時,研究者無法獲得多樣性的信息,一般會獲得在本組中被接納的信息。發(fā)展和維持和睦關系在一段時間里明顯不能僅靠一個人,還要意識到受訪者與整個社會的相互作用。伯利納曾花費六年的時間才讓一位姆比拉琴的藝術家對他產生信任,當他給伯利納提供重要信息時,當地的村民卻說不要告訴他,因為那是他們自己專有的信息,他們有權決定是否與外人分享。
民族志學者通過受訪者得以了解一種文化,他們的情緒、對外來者的態(tài)度、獨特的思想、發(fā)現啟示的天賦、用結構性的方式看待生活的旨趣,所有這些都決定了學者后期理解所收集資料的質量①王輝:《譯著〈民族音樂學研究:31個論題和概念〉及書評》,碩士學位論文,上海音樂學院,2009,第3頁。。具體來說,要做到讓自己的行為符合倫理規(guī)范,可從以下幾個方面考慮。
在調查過程中,研究者獲取了研究資料和信息,占用了被研究者的時間和精力,田野工作者需要給予相關人員一些回報??梢允且恍┙洕矫娴难a助,但切記不能用金錢引誘被調查者提供信息或資料,這樣很難確保資料的準確性,除此之外,還可以為受訪者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內鄉(xiāng)縣大調曲協會每周三下午都會有演出活動,筆者于2020年5月多次在此進行田野調查,在此期間經常幫忙拍照錄像,演出后幫忙打掃衛(wèi)生,教婦女和老人怎么保存電話號碼。2021年1月26日,筆者到李文生老師家學習鼓兒哼,正趕上李老師家年前收集柴火,柴火放在隔壁的雞舍,都是一些五六米長的桁條,上面沾滿了雞糞。家里的年輕人都出去務工或者搬到縣城居住,只有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在家,筆者就來幫忙搬運,連續(xù)搬了七八根后,累到虛脫,身上沾滿了雞糞,也因此獲得了老師的信任。訪談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互惠的過程,研究者從訪談中獲取重要的研究資料和信息,同時又可以幫助受訪者解決一些生活中的問題。
我們所指的威脅并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威脅,還包括一些較為敏感的威脅,比如通過爭辯、奚落、嘲弄、漠不關心等手段,威脅對方的信念、安排甚至自尊。在個別訪談中,研究者需要消除受訪者的顧慮,并讓受訪者感受到他們所提供的信息是有幫助的。在大多數田野工作當中,研究者的熱枕、支持、不爭辯、有禮貌的態(tài)度,會獲取更好的效果。
有了和睦的關系不等于就有了信任,信任感是在長期的互動中逐漸出現的。筆者第一次拜訪三弦伴奏老師,說想要學習三弦和南陽大調曲時,他感覺很詫異,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年輕人來學這些東西,都是一些退休的老頭、老太太聚到一起為了打發(fā)時間才學習演奏這些樂器、樂曲,一個小孩兒,能堅持幾天?說不定玩幾天就跑了。但是筆者通過接下來發(fā)生的事,真正讓他改變了看法。筆者家住縣城,而老師家在鄉(xiāng)鎮(zhèn),筆者需要每天坐車半個小時,下車后需要再走兩公里的路程,夏天風雨莫測,有時候突然暴雨,道路兩旁連個能避雨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淋雨過去,到老師家已經全身濕透。這些事情老師都看在眼里,認可筆者是真正來學手藝的,并且很有毅力。在之后的一個月里,他每天都在等車口接送,臨走前主動要求拍視頻供筆者參考。在田野調查中,行動往往更具有說服力,大多數的田野研究方法要求研究者在受訪地待幾個月甚至一年的時間,并與受訪者同吃同住同勞動,目的就是為了與受訪者建立信任關系,以保證獲得資料和信息的準確性和客觀性。此外,真誠是建立信任的基石。2021 年1 月我初次拜訪李文生老師時,李老師反復詢問筆者的來歷和家庭情況,在知道筆者的父親因酗酒去世的時候,不禁感嘆,并承諾一定會把筆者教會,“只要你有時間就隨時過來,不收取任何學費,并且給你提供資料”。
知情同意是指研究者在田野工作中所有的參與和訪談都必須征得受訪者的同意。在研究之初,我們需要說明我們是誰、我們的來意、我們具體的目標等一系列的問題。只有讓受訪者知道我們需要調查什么,才能夠更好地合作。
無論采用何種方法進行田野調查,都需要征求被調查者的同意。首先,應充分尊重當地的文化,例如宗教信仰和日常生活習慣等,不傷害當地人的感情。其次,要讓受訪者知道參與調查是自愿的,對于受訪者不愿參與的事情,不能勉強。高丙中認為,在研究中,任何行動事先都應該征求研究對象的同意,如訪談方式、記錄方式等。
隱私問題是田野調查中非常重要的倫理議題,研究者有義務保護受訪者的隱私權。研究者公開泄露研究對象的個人資料或者研究資料都是一種侵犯隱私的行為。尊重個人隱私權的前提是不詢問他人的隱私問題,應遵守當地的回避習俗。在后期的資料整理和撰寫成文的過程,應有意地避免提及受訪者的真名,應使用化名。
不管研究者選擇結束與研究對象的關系,還是以某種方式維持這種關系,研究者應該有一個逐步退出的計劃:與研究對象談論研究項目的完成,提供一些關于研究報告的樣本,留下禮物或提供幫助的承諾;提前告知受訪者你的計劃;說明你將前往的目的地及離開的理由;在可能的情況下親自一一道別;如果合適,承諾會保持聯系,并且爭取再次合作的機會。這些都能夠減輕研究對象可能的不滿和被拋棄的感覺。
上文列舉了做一個合格的田野工作者所需要具備的基本素養(yǎng):尊重受訪者、保護他們的隱私、不發(fā)生威脅性的行為、互惠原則等。此外,研究者還需要學習當地人的語言、穿合適的服裝、具有敏感度和耐心、保持自信和幽默感等。讓受訪者接受你的語言和行為,并不意味著改變你的人格以及研究者的身份,而是要學習和尊重當地人的風俗習慣。
田野調查中的倫理問題是非常棘手的問題,本文不能窮盡所有的應對原則,每個人必須按照不同階段所遇到的實際問題來具體制定解決方案。通過做到知情同意、保護隱私、建立信任、互惠原則來維持良好的關系,在此基礎上獲得的第一手資料才有可能是真實可靠的,進行數據處理和分析的結果才可能具有代表性①薛菲:《社會調查中倫理問題的研究》,《法制與社會》2020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