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嘉杰
(東莞理工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東莞 523808)
海外離散華人(Chinese diaspora)的身份認同問題是一個源遠流長而又歷久彌新的研究主題,一直以來都吸引著海內外華裔學者、漢學家以及中國問題專家的關注。然而,由于“海外離散華人”這一概念自身的復雜性、中國社會近現(xiàn)代的劇烈變動、研究者的立場及觀察視角等因素的影響,海外離散華人的身份認同一直都存在分歧,甚至是誤讀。
一方面,華人群體具有悠久的海外移居歷史,不同時代去國的華人對其身份認同會有不同的理解。早在明朝年間,隨著海禁政策在1567年被廢止,華人群體便有組織地大規(guī)模移居海外,當時主要集中于東南亞地區(qū)[1-2]。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量海外離散華人逐漸從夢想有朝一日衣錦還鄉(xiāng)的旅居者(sojourner)轉變?yōu)殚L期生活在當?shù)氐膬S民(settler)[3-4]。其后代日漸融入當?shù)氐闹髁魃鐣鄳刂鸩叫纬闪伺c先輩們不同的身份認同。進入21世紀后,中國再次迎來了新的一波對外移民潮。以此項研究的田野調查開展地澳大利亞為例,一份由澳大利亞學術委員會(Australian Council of Learned Academies)完成的研究報告顯示:截至2014年6月30日,生活在澳大利亞的第一代中國移民共有447400人(僅指出生在中國者,未包含來自其他國家的在澳華人移民),其中有57.3%為2000年之后移民澳大利亞的新世紀移民[5]。與他們的前輩相比,這批新世紀的華人移民有更好的教育背景和經濟實力,移民的動機也更多地考慮到日后的發(fā)展,因此有更大的動力了解并融入澳大利亞的主流社會[6-8],相應地,他們也會對自身的身份認同形成新的認知??梢姡M馊A人群體的構成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不斷演變,其身份認同亦會在不同時期顯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
另一方面,中國本土所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以及社會變遷,尤其是自晚清時期開始的現(xiàn)代化轉型,同樣也對華人身份認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9]。如杜維明所言,華人群體是一個文明傳承數(shù)千年未經中斷的民族,其統(tǒng)一的文化身份認同的形成遠早于現(xiàn)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概念的出現(xiàn)[10]。相似的觀點亦被其他學者所認同,如Lucian Pye[11]和Martin Jacques[12]均認為中國應被視為一個文明型國家。這些對于華人身份認同的解釋,既不同于Benedict Anderson所描述的,由于方言(vernacular)刊物以及殖民活動的興起而形成的民族認同[13];也并非Anthony Smith所總結的,現(xiàn)代政府為了維護其合法性而塑造的、歷史上并不存在的民族認同[14]。
可見,源于西方文化、歷史和社會背景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概念并無法全面解釋中國的形成和發(fā)展。然而,如何從中國自身的實際情況出發(fā),建立一個能夠更準確地解釋華人身份認同的理論框架,這在當前的中外學術界仍是一項存在許多有待補充之處的研究主題。對于身處海外的離散華人群體而言,相關知識的缺失使部分人對自身身份認同的認知長期游離在兩個極端狀態(tài)之間:或是完全放棄自身的身份認同而被當?shù)刂髁魃鐣蚴浅蔀楸划數(shù)刂髁魃鐣吘壔纳贁?shù)族群。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認為媒介化的社交互動是進一步探討離散華人身份認同呈現(xiàn)的潛在視角。這一視角有助于研究者超越現(xiàn)有的、基于西方社會的歷史和文化背景所形成的理論框架,從離散華人的實際生活環(huán)境和社會交往實踐出發(fā),探索他們真實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情況。
媒介化社交互動之所以對海外華人的身份認同具有重要的影響,緣于如下兩個理由。其一,社會個體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及實踐很大程度上是其與他人所進行的社交互動的結果,這個觀點已經被社會心理學領域的相關研究所證明[15-16]。其二,近年來飛速發(fā)展的社交媒體已經成為了各國離散人群(包括但不限于離散華人群體)與母國維持社交聯(lián)系的重要手段[17-19]。換言之,通過社交媒體所進行的媒介化社交互動在離散人群的日常社會交往活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因此,通過分析社交媒體對離散華人的社交互動所產生的影響,可以揭示他們在當今的媒體環(huán)境中呈現(xiàn)和實踐其身份認同背后的機制。
綜上所述,此項研究將回答如下兩個依次遞進的研究問題:
(1)社交媒體為離散華人的社交互動模式帶來了哪些改變?
(2)在這種新的社交互動模式中,離散華人群體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出了哪些新的特點?
在文獻回顧部分,本文將梳理兩個相關領域的文獻:其一是當前理解離散華人身份認同的主要視角;其二是社交媒體的流行對離散華人媒介使用和社會交往行為的影響。
盡管華人有組織地大規(guī)模移居海外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明清時期,但“離散華人”這一身份認同直到清末民初才隨著“中華民族”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而逐漸獲得廣泛認可。在清朝的國力受到歐洲國家挑戰(zhàn)之前,中國人的世界觀一直是“天下觀”,而無國家的概念,因而亦未曾形成區(qū)別本國與他國人民的國家身份認同,這一情況直至梁啟超在清末提出“中華民族”(又稱“華族”)這一包含了中國多個民族的整體統(tǒng)一身份認同概念以回應來自西方國家的民族身份認同才發(fā)生改變[9]。這一闡述意味著,離散華人身份認同所參照的基礎是在中國本土所形成的身份認同。
這個視角認為,“離散華人”是一個具有本質主義(essentialism)特點的身份認同概念。無論時空背景經歷過何種轉變,離散華人都需要回到自身與中國的聯(lián)系之中去確立自身的身份認同。因此,每當中國本土發(fā)生重大的社會變動而對國人的身份認同產生影響時,離散華人群體中的身份認同亦會隨之發(fā)生相應的微妙變化。如Soebagjo關于印尼華人群體的研究便發(fā)現(xiàn),在清末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段時期內,由于辛亥革命、國共內戰(zhàn)等一系列中國本土所發(fā)生的重大事件的影響,印尼的華人群體也相應地因不同的政治立場細分出了不同的身份認同[20]。
然而,隨著第二代及之后的海外離散華人逐漸融入到當?shù)氐闹髁魃鐣?,有部分學者認為海外離散華人的身份認同亦隨之成為了被客居國主流社會價值觀所建構的對象。例如,在印尼出生、在荷蘭接受教育、在澳大利亞工作的華裔學者Ien Ang(洪美恩)認為,在西方社會中,“中國性”(Chineseness)是強勢主流文化的一種分類操作(classificatory practice),其目的是通過地方化的力量(territorializing power)有效地將他者邊緣化[21]。
在這種具有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取向的論述中,離散華人的身份認同被視為一種高度不確定的個人體驗。一方面,這種不確定性源自每個離散華人個體在家庭、教育、移民、婚姻等方面的不同經歷。例如,跨種族的婚姻關系以及長期的海外生活經歷等方面的個人體驗會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不同的離散華人群體的身份認同產生持續(xù)的、多樣化的影響[22]。更重要的是,這種基于個人體驗的建構主義觀點會割裂離散華人的身份認同與中國(包括地理意義和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之間的聯(lián)系,Ien Ang在OnnotspeakingChinese[21]一書中對杜維明所提出的“文化中國”[10]這一概念的評價,以及對于本質主義的華人身份認同的拒絕即是經典的論述。而Gungwu Wang(王賡武)則關注中國日益增強的國際影響力對離散華人身份認同的影響。他認為,過分強調海外離散華人群體的一致性及其與中國之間的關系,有可能會對他們在居住國(host country)的生活帶來不便,并使當?shù)刂髁魃鐣χ袊諠u增強的影響力產生警惕[23]。
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刻意與中國保持距離的想法反映了部分離散華人的一種焦慮。這種焦慮主要來自兩方面的壓力。一方面,由于生理及外貌方面的差異,華人群體長期以來被西方國家的主流社會定義為處于邊緣地位的少數(shù)族群——Ien Ang曾經引用過一個發(fā)生在澳大利亞的案例:一位名叫William Yang的第三代華人移民,即使在文化層面已經完全被澳大利亞的主流文化所同化,但他童年上學時依然遭受到了來自同學的種族歧視性辱罵[21]。而另一方面,這種被主流社會壓迫的體驗加上與中國本土及中國文化的疏離,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離散華人對于華人身份認同的排斥。當離散華人與中國的聯(lián)系被割裂時,這兩方面的壓力會彼此強化,導致身份認同沖突焦慮。這種焦慮在年輕一代的離散華人群體(此處指在中國以外出生,或在成年前移民至他國的人士)之中尤為明顯[22, 24]。
通過上述文獻回顧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本質主義的視角,抑或是脫離中國文化和社會背景的建構主義視角,都無法全面且準確地理解離散華人身份認同的特點。前者固然有過于僵化之嫌,且有可能會導致狹隘的極端民族主義;而后者則陷入了另一邊的極端——拒絕承認中國在定義離散華人身份認同過程中所處的重要位置,而試圖在中外文化圈層相互滲透的邊緣建立一種去中國化的混雜身份認同(hybrid identity)[21]。
為了彌補上述兩個視角的不足,本文采用了一個新的分析角度,從媒介化社交互動的視角探究離散華人群體在各個社交媒體平臺上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和實踐。正如Erving Goffman所指出的那樣,一個人在不同的場景中會采取不同的身份呈現(xiàn)策略,這取決于社交互動的情境(context)與互動行為的對象(audience)[25]。在當今的媒介環(huán)境中,社交媒體平臺顯然已經成為其中一個重要的社交互動場景。對于身居海外的離散華人群體而言,其重要性尤為突出。一方面,社交媒體可以將社交互動行為從現(xiàn)實的社會情境中抽離出來,將相關的行為和符號置于另一個場景中,從而使人們對其產生不同的解讀。例如,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發(fā)布一場演唱會的現(xiàn)場照片會使人覺得發(fā)布者親身觀看了演唱會,但事實卻未必如此。另一方面,社交媒體作為一種相對廉價(其實大多數(shù)免費)的通訊技術,使離散華人可以擺脫地理空間的約束,與身在中國國內的親友重新建立緊密的社會聯(lián)系,并隨時隨地(得益于日益發(fā)達的移動互聯(lián)網和移動通訊設備技術)通過文字、語音、圖像、定位、“點贊”等多媒體方式進行互動。在一定程度上,社交媒體的使用模糊了距離感——無論相隔多遠,通過社交媒體進行互動的成本和體驗大致是相似的。
近年來,隨著中外各個社交媒體平臺日益流行,相關學者也開始關注離散華人群體的社交媒體使用情況,以作為對現(xiàn)有相關研究的補充。概括而言,有關研究大致上可以分為兩類。
第一類研究的焦點在于使用動機、行為以及效果。例如,一項研究[19]以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為研究對象,通過問卷調查法,對比分析了被訪者在使用Facebook和人人網的使用動機和效果差異。研究發(fā)現(xiàn),F(xiàn)acebook和人人網兩個社交媒體平臺都有助于使用者提升橋接型社會資本(bridging social capital),維系在美國所建立的弱社交聯(lián)系,且Facebook在此方面具有更好的使用效果。不過,人人網在維護中國國內的結合型社會資本(bonding social capital)方面則有顯著的優(yōu)勢。另一項相似的研究[26]則選擇了Facebook和微信作為對比平臺,發(fā)現(xiàn)“世紀潮一代”的海外離散華人更注重通過社交媒體平臺建立“雙面人生”(double life),而不像傳統(tǒng)一代的海外離散華人那樣試圖建立更宏觀的“雙邊社會”。此類研究將離散華人視為一種獨特的社交媒體用戶,試圖總結歸納出他們的社交媒體使用模式,但并未深入討論社交媒體如何影響離散華人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和實踐。
第二類研究則關注源自中國本土的社交媒體平臺如何隨著移居海外的華人擴散到世界各地。在全球范圍內,東南亞、西歐以及北美的東西海岸是除中國本土以外最活躍的微博使用地區(qū)[27],這個分布特點與離散華人的主要聚集區(qū)高度重合。盡管在移居海外之后,離散華人群體所面對的是與國內不同的社交媒體環(huán)境,且有更多的全球性社交媒體平臺可供選擇,然而相關研究[28]發(fā)現(xiàn),由于文化背景、使用習慣、社交圈子等因素的影響,微博和微信等源自中國本土的社交媒體平臺在離散華人群體中的普及率和使用頻率普遍高于Facebook、Instagram和Twitter等競爭對手,且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shù)刂髁魃鐣妮浾?。在澳大利亞,當?shù)氐恼h已經開始使用微博來作為競選宣傳工具,以爭取華裔選民的選票[17]。在2016年的澳大利亞大選中,微信成為了左右選舉結果的重要因素[29]。此類研究的注意力聚焦于社交媒體平臺本身的發(fā)展,將離散華人群體視為這些平臺拓展海外市場時的推動因素,而鮮有探討與身份認同有關的問題。
綜上所述,在相關領域的文獻中,離散華人的身份認同以及他們的社交媒體使用已經引起了部分研究者的關注。不過,目前與這兩個主題有關的研究仍處于相對獨立的狀態(tài),而未將離散華人身份認同的呈現(xiàn)與實踐置于當前的社交媒體環(huán)境中進行深入的探討和分析。此項研究將作出一個跨領域的嘗試,以媒介化社交互動的視角分析海外離散華人如何使用社交媒體維持他們的社會聯(lián)系,從而呈現(xiàn)和實踐他們的身份認同。
此項研究采用質化研究的取向,運用深度訪談和在線觀察的方法搜集數(shù)據,然后使用質化研究數(shù)據分析輔助軟件NVivo對數(shù)據進行編碼分析。具體操作如下。
在2015年8月至2016年4月期間,筆者在澳大利亞的布里斯班和墨爾本兩地與30名被訪者進行了訪談。被訪者的招募條件如下:
(1)年滿18歲;
(2)出生在中國,并最少連續(xù)在澳大利亞生活了12個月;
(3)能熟練使用漢語中文及英語;
(4)最少使用一種社交媒體與中國的親友維持聯(lián)系。
被訪者全部通過方便抽樣和雪球抽樣兩個方法獲得。主要招募渠道包括:筆者的個人社交圈、Facebook、澳大利亞的華人論壇社區(qū)、街頭攔截式訪談。在最終完成深度訪談的30名被訪者中,年齡分布介于21歲至57歲之間,在澳大利亞居住的時間最短為1.5年,最長為31年。關于被訪者的其他信息如表1所示。
表1 深度訪談被訪者信息(進行訪談時的狀態(tài))
深度訪談所采用的是半結構化的訪談形式,每次訪談的時長在30至90分鐘之間。訪談提綱一共包含了17道問題,涵蓋了三個方面的內容:移民經歷、對自身身份認同的看法、媒體使用情況(包含傳統(tǒng)媒體和社交媒體)。在完成深度訪談后,在被訪者同意的情況下,筆者追蹤觀察了部分被訪者在Facebook、微信朋友圈以及微博上所發(fā)布的內容,并對有價值的部分進行了匿名化的保存。
所有深度訪談的對話內容最終均被整理成文字稿,并錄入至NVivo以供后期的編碼和分析工作。
為了回答本文第一部分所提出的兩個研究問題,此項研究的發(fā)現(xiàn)可按照提出問題的邏輯分為以下兩個部分呈現(xiàn)。
澳大利亞是一個民用互聯(lián)網接入服務普及較晚的國家。根據兩位被訪者(Owen,39歲,來自中國臺灣;Hilary,35歲,來自中國大陸)(1)文中所展示的被訪者名字均為編碼名,年齡均為受訪時的年齡,下同。反映,大概直到2005年之后,他們租住的房子才有寬帶互聯(lián)網的接入服務。在此之前,多數(shù)被訪者都只能通過使用國際長途電話卡與國內的家人保持聯(lián)系。由于國際長途電話的費用較高,一般情況下都只被用于與父母或較親密的家庭成員通話,頻率也只會維持在每周一次或更少。如果要聯(lián)系身在中國的朋友,被訪者多數(shù)會選擇在學校上網收發(fā)郵件以及使用MSN、QQ等即時通訊軟件來進行溝通。
不少被訪者坦言,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們幾乎缺席國內原有的社交圈子。造成這個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并非地理空間上的距離,而是他們與國內的朋友缺少共同的生活場景和體驗,以及由于通訊技術的局限無法實現(xiàn)有效的即時溝通,從而使雙方逐漸失去共同話題。在早期的移民生活中,被訪者的社交互動對象主要是在澳大利亞認識的同學、同事或鄰居,而較少涉及中國國內的朋友。
我當時(筆者注:剛到澳大利亞時)的朋友多數(shù)都是同學。我那時還在一間日本餐廳打工,所以我和那里的一些顧客和日本同事也成為了朋友。再后來,大部分同學都離開了澳大利亞。現(xiàn)在我的朋友圈主要由當年留在澳大利亞的同學以及我在本地認識的澳大利亞鄰居構成。(Cheryl,32歲,來自中國大陸)
不過這個現(xiàn)象在移動互聯(lián)網技術以及智能手機普及之后發(fā)生了明顯的改變。QQ曾經一度是海外離散華人與國內親友聯(lián)絡溝通的主要工具,但隨著微信的普及,有不少被訪者已經棄用QQ而轉用微信,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有許多QQ好友已經轉移到了微信這個新的平臺。有被訪者認為,在維系社交圈的這個功能上,微信比QQ的作用更大。
在我剛來到澳大利亞沒多久,我就無法登錄我的QQ賬號了,因為騰訊公司提示我的QQ有被盜號的風險(筆者注:當用戶登錄QQ的IP地址出現(xiàn)異常變化時,騰訊公司有可能會認為該QQ號被盜而禁止通過異常IP登錄該QQ號。這種情況常見于因出國而引起的登錄IP地址異常變化),我在那之后就沒能再登錄我的QQ號了……我因此與所有QQ上的好友失去了聯(lián)系。直到后來我用(國內的)手機號碼注冊了微信,才又跟一些高中同學和舊同事找回了聯(lián)系(筆者注:應該是通過微信的電話通訊簿自動匹配功能)。他們將我拉入了一些群聊,我就這樣逐漸找回了很多舊朋友。(Coral,38歲,來自中國大陸)
微信的廣泛流行顯著改變了海外離散華人群體的日常社交互動模式,基于物理空間所建立的社交聯(lián)系(如同學、同事、鄰居)的主導位置逐漸減弱,而通過社交媒體與國內親友所進行的媒介化社交互動則變得越來越頻繁。根據某些被訪者反映,他們跟國內親友聯(lián)系的緊密程度甚至高于在澳大利亞的同事和朋友。
Edward(34歲,來自中國大陸)在接受訪問時已經在澳大利亞居住了10年,并加入了澳大利亞國籍。在這10年里,他經歷了留學、工作、入籍、買房、結婚等一系列人生重要事件。他坦言,澳大利亞似乎更像是他的家。他現(xiàn)在反而對家鄉(xiāng)廣州有一種陌生感,每次回去都需要適應一段時間。盡管如此,Edward在澳大利亞的朋友仍屈指可數(shù)。當年一同留學的同學大部分都已離開了澳大利亞,他們經常聯(lián)系的朋友主要是他太太在教會所認識的教友。Edward的同事主要是當?shù)氐陌兹耍紶枙龅揭粌蓚€中國人,但他們并無工作之外的聯(lián)系。
我在上學時所認識的朋友大多都離開了澳大利亞。其實我在工作之后也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不過只有不到10個……我在這里很少跟朋友見面,比我在國內時少得多……我現(xiàn)在每天都在微信上和國內的朋友聯(lián)系,我認識他們的時間比在這邊的朋友長,自然聯(lián)系得更多……微信是一個非常方便的工具,我們隨時隨地都可以溝通?,F(xiàn)在我們已經很少打電話了,多數(shù)都是通過微信發(fā)消息或者視頻聊天。(Edward,34歲,來自中國大陸)
對于Edward而言,移民似乎只是換了一個國家繼續(xù)過他在中國的生活。這么多年來,他一直住在華人聚集的Sunnybank(2)位于澳大利亞昆士蘭州布里斯班市南部的一個區(qū),是當?shù)厝A人的主要居住區(qū)域。附近,去附近的亞洲超市買中國的食品,在家通過在中國買的互聯(lián)網電視機頂盒收看中國的電視頻道。跟Coral的經歷一樣,微信的出現(xiàn)和普及使Edward獲得了重新接入中國社交圈子的機會。這個改變一方面豐富了海外離散華人群體的社交生活,并改變了他們的社交模式,但同時,由于生活環(huán)境的不同,他們在與國內親友互動時需要更小心謹慎地處理一些敏感話題。
Amy(33歲,來自香港)在高中畢業(yè)之后隨經商的父母從福建移居到香港,因而獲得了香港居民的身份。在香港工作了幾年之后,她決定到澳大利亞學習護理專業(yè)。由于相對復雜和特殊的移民經歷,她在與中國國內的朋友聊天時會偶爾因雙方對于她的身份有不同理解而產生誤解和矛盾。在Amy的個人認知中,雖然她的祖籍在福建,且目前在澳大利亞生活,但在香港短暫居住的數(shù)年仍然對她的身份認同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不過在她那些仍然留在福建的朋友眼中,卻時常會忽視香港的生活經歷對她的影響。
我曾經在微信上和我的朋友就我的身份問題發(fā)生過爭吵。我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但她卻在微信上跟我說“香港人都是壞人”(筆者注:此事發(fā)生在“占領中環(huán)”事件后不久,當時中國內地和香港的民眾之間存在一種微妙的張力),這讓我感到非常受傷……今年春節(jié)的時候,我加入了一個初中同學的微信群,里面有很多人都上傳了他們焚燒自己的港澳通行證的照片。我馬上就退出了這個群,因為我覺得他們這種行為傷害了我們的友誼。(Amy,33歲,來自香港)
上述的發(fā)現(xiàn)揭示了一個現(xiàn)象:社交媒體一方面為海外離散華人群體提供了一個重回中國社交圈的可能性。但同時,這種媒介化的社交互動有可能會因為各自身處的社會環(huán)境不同而使雙方產生矛盾或沖突,這是媒介技術無法解決的交流顧慮。此外,有部分被訪者表示,他們會盡量避免在微信朋友圈和微信群聊中評論與中國有關的社會事件,以避免自己所發(fā)表的內容被他人斷章取義,或是轉載到熟人圈子之外的場合。這種顧慮與Meyrowitz提出的語境坍塌(context collapse)[30]概念在本質上具有相同之處,但數(shù)字化的社交媒體在信息傳播速度、觸達范圍、持續(xù)時長等方面的影響均遠超過以廣播和電視為代表的傳統(tǒng)電子媒介。對當今的離散華人而言,他們與中國國內親友的溝通聯(lián)系已高度依賴社交媒體。因此,上述提到的兩種顧慮無疑加深了當代離散華人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焦慮,但同時也促使他們采用新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策略。
為了回避不必要的沖突并維持和諧的社交關系,大部分被訪者在論及身份認同的話題時都使用了靈活、適合于具體情境的呈現(xiàn)策略。這套策略的靈活性主要體現(xiàn)在,沒有一位被訪者曾經明確地說他們只認同一種身份。相反,他們會根據具體的情境在不同的身份認同之間進行切換。當Mike(35歲,來自香港)被問到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認同時,他作出了如下的闡述:
如果我是在澳大利亞遇到這個問題的話,我會說我是香港人。如果我是在除中澳兩個國家之外的地方遇到這個問題的話,我會說我是從澳大利亞來的,因為我確實居住在這里。如果你是問我的家鄉(xiāng)在哪,我會說在香港,因為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更詳細一點的話,我會說我是住在澳大利亞的香港人。但如果你問的是我的文化背景,我會說我是中國人。更具體說,我是一個新儒家運動的支持者,我相信儒家傳統(tǒng)可以使中國復興。(Mike,35歲,來自香港)
這種靈活多變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策略在某種程度上可被視為海外離散華人群體在面對身份認同沖突時的一種保護性策略,用一種不確定、流動性的身份認同(fluid identity)作為回避身份認同沖突,或是反抗被認為是強加在他們身上的身份認同的話語。這種策略在來自非中國大陸地區(qū)的離散華人群體中較為常見。
Natalie(34歲,來自臺灣)在小學時便已跟隨父母從臺灣移民到澳大利亞,目前在澳大利亞的政府部門從事教育相關的工作,需要經常與中國的相關機構開展合作。在最初談論到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認同時,她給出了很清晰的回答。
我首先會認為自己是臺灣人,然后會覺得自己是55%的亞洲人(筆者注:Natalie覺得自己在文化和社交模式方面跟傳統(tǒng)的亞洲人稍有不同),最后會認為自己是澳大利亞人。(Natalie,34歲,來自臺灣)
當筆者進一步追問Natalie是否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時,她馬上使用了上述的保護性身份認同呈現(xiàn)策略。
我曾經多次被問到過這個問題,因為我有一些商業(yè)合作伙伴在中國大陸。我每次都不會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我總是說:“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是在國外長大的。”其實我不太關心這個問題,所以我也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Natalie,34歲,來自臺灣)
由于來自不同地區(qū)的海外離散華人在選擇社交媒體平臺時有不同的偏好(來自中國大陸的華人更傾向于使用微信、微博、QQ,而來自臺灣和香港地區(qū)的華人則更習慣使用Facebook、Line、WhatsApp),因此這種保護性策略同樣被運用于被訪者在社交媒體平臺的在線身份認同呈現(xiàn)實踐上。Owen(39歲,來自臺灣)是一位導演,與中國大陸的同行有業(yè)務上的往來合作,因此也是微信用戶。在微信朋友圈中,他所發(fā)布的內容主要是工作進展和業(yè)余愛好;而在Facebook上,則較常發(fā)表對于兩岸局勢以及臺灣和澳大利亞選舉的看法,這些內容與他的微信朋友圈內容截然不同。
除了有計劃地在不同的社交媒體平臺發(fā)布不同的內容之外,使用不同的語言來發(fā)布社交媒體內容也是一種身份認同呈現(xiàn)策略。有一位被訪者(Jake,23歲,來自澳門)發(fā)現(xiàn),他有一位來自香港的朋友在Facebook上只會使用英語發(fā)表內容,且內容主題大多非常西方化;而在該人的微信朋友圈中,則多數(shù)是中文內容再配上英文譯文。May(29歲,來自香港)也表示,雖然她通常會使用粵語在Facebook發(fā)表內容,但如果她希望發(fā)表的內容(例如與香港有關的時政新聞)可以被更多的人看到,她會選擇使用英語而不是粵語。
對于來自中國大陸的被訪者而言,身份認同呈現(xiàn)策略的靈活性則體現(xiàn)在國家身份認同和區(qū)域身份認同之間的轉換。在某些情況下,同鄉(xiāng)這種共同的區(qū)域性身份認同可以為離散華人帶來更多的信任感,并提供他們在海外生活所必需的求職、住房、交友等信息。隨著微信在離散華人群體之中逐漸普及,基于區(qū)域性身份認同所形成的微信群也正逐漸成為一種特定社交圈內的媒介化社交互動方式。這種社交模式會加強群中成員的身份認同和社會聯(lián)系,但也有被訪者認為這種微信群會使用戶陷于文化舒適區(qū)中而失去對外交往的動力。
我覺得中國人都喜歡待在熟悉的圈子里……我曾經被拉進過一個叫“江蘇人在布里斯班”的微信群。除了我的幾個朋友之外,群里的人我大部分都不認識。群里經常有各種信息,其實挺煩人的,于是后來我就退群了。我覺得那些人一直都只生活在自己的舒適區(qū)里。(Charles,32歲,來自中國大陸)
此外,這種靈活的身份認同策略還體現(xiàn)在離散華人對于歸化問題的態(tài)度上。大部分已經加入澳大利亞國籍的被訪者表示,促使他們做出入籍決定的原因,并非是在情感或文化上認為澳大利亞是他們的國家,而是出于各種實際的考慮。例如,Coral(38歲,來自中國大陸)在決定是否加入澳大利亞國籍這件事上便猶豫了數(shù)年之久。一方面,她認為中國國籍在個人情感上而言對她有重要的意義;而另一方面,澳大利亞公民身份則在海外旅行和享受各種社會福利方面具有相當高的實用價值。權衡再三,Coral最終還是決定加入了澳大利亞國籍,但她在訪談中一直在強調她的中國人身份。在她眼中,國籍的改變并不等于身份認同的改變,而只是一種獲取更多生存資源和生活便利的方式。
在多數(shù)情況下,已經加入外國國籍的被訪者并不會主動公開他們的外籍身份,而是繼續(xù)用中國人的身份進行社交互動。這種因應情境而在國籍、種族、文化等不同維度的身份認同中不停切換的做法,也是離散華人身份認同呈現(xiàn)策略靈活性的體現(xiàn)。
本文嘗試將離散華人身份認同這一傳統(tǒng)的研究主題置于當今的社交媒體環(huán)境中進行觀察。借助媒介化社交互動這個視角,本文分析了社交媒體對離散華人日常社交互動的影響,以及此影響會對他們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和實踐帶來什么新的變化。
此項研究發(fā)現(xiàn),日漸流行普及的社交媒體平臺為離散華人提供了一個重新與中國國內的社交圈子緊密聯(lián)系的機會。這個變化一方面加強了他們與中國的溝通,使他們可以重建曾經失去的社交聯(lián)系,并改變他們的社交對象人員構成。而另一方面,由于互動雙方缺乏共有的社會情境,這種跨越國界的媒介化社交互動亦為離散華人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他們不僅需要在客居國的社會環(huán)境中做出符合當?shù)厍榫车纳矸菡J同實踐,同時,他們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也需要經受國內的親友以及相關公眾的評判。對身處海外的離散華人而言,社交媒體在一定程度上像是一柄雙刃劍——在帶來更便捷的社交互動手段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焦慮。
為了應對這種新的社交互動模式,離散華人群體發(fā)展出了一套靈活的保護性身份認同呈現(xiàn)策略,并將這種策略運用到媒介化的社交實踐中。就具體做法而言,他們可以有策略地在不同的社交媒體平臺上發(fā)布不同的內容。由于不同的離散華人群體在選擇社交媒體平臺上有著天然不同的偏好,這個做法可以有效地對不同的群體呈現(xiàn)出不同的身份。此外,他們還可以選擇使用不同的語言來突顯自身身份中的某一個側面,或是有針對性向某個特定群體傳達信息。再者,在某些社交情境中,區(qū)域性的身份認同比國家性的身份認同更能聚合海外離散華人群體。這種靈活呈現(xiàn)多重身份認同的策略,既不同于與中國本土緊密錨定的本質主義策略,亦不同于純粹通過個人體驗來確立自我身份認同的建構主義策略。這是一種情境化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策略,而當今層出不窮的新媒介技術,以及越來越深度介入人們日常社交互動的社交媒體平臺,則是催生和實踐這一策略的基礎和前提。
由于研究資源以及方法技術等各方面的不足,此項研究未能對被訪者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發(fā)布的內容進行大范圍的全面分析。而在被訪者的構成方面,為了保證數(shù)據的可獲得性,以及用最小的成本達到數(shù)據搜集的飽和點,此項研究未在被訪者的性別、職業(yè)、年齡、來源地等方面做出嚴格的控制,因此所得到的數(shù)據或許未能全面反映整體離散華人群體的情況。這兩點不足,期待在未來的后續(xù)研究中可以得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