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閎
文學作品中,尤其是敘事性作品中,人稱問題是敘事詩學的基本問題之一。
誰在經(jīng)歷故事,誰在講故事,誰在編故事,甚至,(假設(shè))誰在聽故事,等等,這些是敘事學的基本問題。這些問題經(jīng)常糾纏著作者和讀者。尤其是初學寫作者,往往被這些繁復(fù)的敘事學問題搞得困惑不已。選擇一個怎樣的敘事人稱以及相關(guān)的敘事視角,關(guān)乎寫作者接下來如何處理故事,如何推進敘事,以及形成一種怎樣的敘事語調(diào)和風格等一系列詩學難題。
眾所周知,敘事性作品通常采用的人稱形式,是大家都熟悉的“第一人稱”——我,和“第三人稱”——他(她)。這也就意味著,敘事人以自己或聽眾為對象的講述。毫無疑問,這是敘事(講故事)的基本言說狀態(tài):講述者與聽眾的共同在場。必須假定這樣一種在場狀態(tài),敘事方得以進行,即便是孤獨的個人寫作,也必須設(shè)定一個所謂“潛在讀者”。潛在讀者扮演了可能的聽眾,傾聽敘事人的講述。
什么樣的敘事人稱,部分地決定了敘事場域的基本面貌和敘事語調(diào)。誰在講、向誰講,這在敘事性作品中是一個重要問題。一般而言,首先是第三人稱敘事。第三人稱是最基本的敘事人稱。第三人稱敘事,總是首先假定了講述者與聽眾共在狀態(tài),這形成了經(jīng)典的敘事場域。任何故事,總是講者與聽者構(gòu)成了話語行為。盡管第一人稱(敘事人我)也在場,但在古典時代,一般并沒有必要以第一人稱來講述。
如果講述人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奇異經(jīng)歷,在一定程度上說,這種不可確信而又難以證實的事情,就是一種“神話”。如果講述人并不同時又是親歷者,不能同時成為故事的主人公的話,那即便他要以第一人稱來講述,也不過是一個旁觀者、轉(zhuǎn)述者而已。他的第一人稱敘事的效能有限,是以我的見聞和口吻,來講述他人的故事,以“第一人稱”來講述“第三人稱”的故事。講史即是如此。所謂History,不過是His story而已。
那些史詩的講述者,開創(chuàng)了人類偉大的敘事范式。講述者將族群古老的記憶得以彰顯。講述人成為族群神話記憶的承載者。他本人的身份無關(guān)緊要。他甚至需要消弭自己個人的身份特征,清除個體的記憶痕跡,以及個人的情感、觀點、意見和判斷,才有可能成為神話的代言人。史詩講述中即便有第一人稱,實際上也是一種無主體話語,一種無人稱句。
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人稱敘事的出現(xiàn),必須以敘事人的獨立人格和身份的確立為前提,而且,它不以集體記憶中的神話、傳說為講述內(nèi)容,而是講述關(guān)于某個個體化的事件,是作為當事人或旁觀者而存在的。這樣,只有近代以來故事成為普通人的事務(wù)的情況下,第一人稱敘事的重要地位才得以確立。從這個意義上說,第一人稱敘事實際上是近代以來所謂“小說”誕生的重要標志。這實際上是文藝復(fù)興以來所逐步形成的傳統(tǒng)。將個人經(jīng)驗作為事件的核心部分,以取代族群集體記憶。因此,近代小說產(chǎn)生之初,往往也帶有濃重的自傳體色彩。如果我們將這種所謂“自敘傳”體的小說視作現(xiàn)代個體意識的覺醒的話,這種覺醒在小說中,首先即是通過敘事人稱的變化而呈現(xiàn)出來。獨立的敘事人以及敘事人的主體意識,通過敘事話語的自覺,成為現(xiàn)代人對自身在事件中的位置的自覺。
敘事人“我”的出場,宣告了一種獨立的敘事文體的誕生?!拔摇笔紫仁亲鳛橐欢ǔ潭壬系漠斒氯?、可能的親歷者,在向人們講述他所經(jīng)歷的或知道的故事。人物同時作為敘事人的主人公,不只是講述自己親歷的故事,其生命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還決定了敘事人的敘事語態(tài)、句法,以及敘事結(jié)構(gòu)。
第二人稱是敘事詩學的一大難題,也是一個誘惑。作家們在這個事情上,總是躍躍欲試,希望通過在敘事人稱等方面的嘗試性的改變,來取得在敘事上的突破。然而,毫無疑問,第二人稱敘事是困難的。
米歇爾·布托爾的《變》是一篇著名的使用“第二人稱”敘事的小說,也是使用得最徹底的一篇。(他的小說《度》也是如此。)盡管整個故事是講給所有讀者聽的,但第二人稱敘事將事件親歷者和敘事人都轉(zhuǎn)移給“你”,而作者卻設(shè)定了一個只有兩個人在場的語境,似乎是你我之間的一場對話?;蛘撸噲D讓讀者成為親歷者,置身于事件現(xiàn)場,并親歷人物動作。如果將所有的“你”都改成第三人稱“他”,僅就事件描述本身而言,也能夠得以成立,但敘事效果則完全不同。讀者很難完全置身局外,很難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或者“受述人”來面對事件。第二人稱敘事乃是一種召喚、一次吁請,迎接讀者進入事件的現(xiàn)場,成為與人物同在的角色,甚至,他就是作品中的人物本身。這樣,讀者真正建立起與作者、人物和敘事人之間真切的和現(xiàn)場式的關(guān)聯(lián)。
布托爾在《對小說技巧的探討》中談到“第二人稱敘事”時,解釋道:
這種小說中的第一人稱,尤其是第二人稱不再是我們在現(xiàn)實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那種簡單的人稱代詞?!拔摇卑八?;“您”或“你”包含著其他兩個人稱,并在這兩種人稱之間建立聯(lián)系。
很顯然,布托爾認為,“你”作為敘事人稱出現(xiàn),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人稱變換范疇,也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敘事學問題?!澳恪钡拇嬖?,同時意味著“我”和“他”的存在,“你”成為一種人際紐帶,將任何一種人稱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澳恪睂⑹氯艘曌饕晃划斚略趫龅难哉f者或傾聽者,他們共同構(gòu)成一種對話關(guān)系。并且,“我”像是“你”的一個鏡像,反射著“你”的存在和言說。
第二人稱敘事人的出現(xiàn),徹底扭轉(zhuǎn)了敘事路徑和敘事語境。“我”與“你”之間的對話,隱藏著一種即時交談和回應(yīng)的可能性,而不是第一人稱敘事或第三人稱敘事的那種單向度的信息傳送。更重要的是,它將故事視為現(xiàn)在進行時態(tài)的事件。在事件的意義上,第二人稱敘事重構(gòu)了事件的語境和敘事關(guān)系,重新定義了事件的時態(tài)和空間狀態(tài)。這是對存在本身的一種重新設(shè)定?!澳恪钡脑趫龊涂赡艿幕貞?yīng),隨時可能阻滯和打斷敘事的路徑,使得事件變得看上去不那么穩(wěn)定、不那么確切,似乎充滿了偶然性(盡管實際上敘事話語的路徑仍控制在作者手中)。這種人稱關(guān)系的變化與交往倫理之間的關(guān)系值得注意。進而,這種語言行為的多視野性和可理解性,即是哈貝馬斯所說的“交往倫理”的語言學基礎(chǔ)。
在敘事中,我們能夠充分自信地講述“我”的故事,同樣,也能夠自信地講述那個被敘事人所設(shè)定的“他”的故事。唯有在講“你”的故事的時候,我們并無把握確定自己是話語主體。這種主體的不確定性,使得言說變得不確定。其語義也開始變得飄忽不定。事實上,我們無法確定自己在說什么、對誰言說、言說的意義何在。第二人稱敘事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這一話語困境。而正是這種對言說的質(zhì)疑態(tài)度,更加指向了言說深處的真相。第二人稱敘事的存在論意義及其難度,也正在于此。
然而,你是誰?這是一個問題。我將它稱之為“你問題”。文學是自我認知和自我表達的手段之一。從某種程度上說,人類認知性的精神活動,都關(guān)涉人的自我認知,都在回應(yīng)“誰問題”,即“我是誰?”
我們通常并不關(guān)心“你”是誰。一般而言,人類文明總是從關(guān)心“我是誰”開始的?!罢J識你自己”,意思是精神活動的根本問題是“我問題”。大多數(shù)哲學家普遍同意,“我問題”才是哲學認識論的核心問題。在哲學家看來,倘若連“我是誰”都無法解答,對“我”自身都無法認清,又如何認識“你”呢?
當人們問出“我是誰”這個問題的時候,也就意味著,發(fā)問者知道有“我”的存在,而且,這個“我”在認識論上首先乃是作為一個問題而存在的?!拔覇栴}”在根本上意味著人之“我”的自我分裂,作為認知主體的我和作為認知對象的“我”之分裂,“我”成為一個不認識或者說亟須加以認識自己的人,或者說,一個“他者”,一個陌異化的“他者”。如此一來,“認識自己”的命題也就成為不可能解決的問題。單純的自我反思,未必能夠真正發(fā)現(xiàn)、認識和理解“我”?!拔摇痹谖抑校拖裱劬υ谘劭衾镆粯?,它是我們視覺的盲區(qū)。我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我思”同樣也沒法真正認知自身,如果不能引進某個參照系的話。
任何“誰問題”實際上有一個被忽略的在場者,一個迎向問題的同在者。以第一人稱提問,只有在設(shè)定一個第二人稱的前提下,方得以成立。現(xiàn)代哲學將“我問題”轉(zhuǎn)化為“他問題”,亦即所謂“他者”問題。必須將自我“他者化”,“我問題”方得以成立。如此一來,“我問題”實際上就變成了“他問題”。當我問出“我是誰”的時候,“我”是一不在場之“他者”?!拔摇敝辉趫?,則不可能真切地回應(yīng)“我問題”??墒牵弧八呋绷说闹黧w,不可避免地再一次陷入“自我認知”的困境。一個孤立的和靜止的“他”,實際上與“我”一樣,是無法被認知到的對象?!八睙o非是一個外化了的和對象化的“我”?!八摺眴栴}乃是因為現(xiàn)代世界首先擱置了“我—你”關(guān)系,“我—他”世界構(gòu)成了現(xiàn)代世界的基本架構(gòu)。這乃是對于“我”問題的偏離。因此,他不能真正解答“我”問題。
“你是誰?”這個問題卻不是這樣。對“你”發(fā)問,表明“你”是一個在場之事物。因為某一次瞬間的和偶然的相遇,“你問題”必將攤在“我”面前。并且,這很可能也是你的問題,你同樣也需要向我發(fā)問——你是誰?在“我—你”關(guān)系中,“我是誰”問題首先是“你是誰”問題。我們是在“你—我”關(guān)系中確定主體的身份和位置。第二人稱“你”的出現(xiàn),使得這一切都開始產(chǎn)生變化。只有在第二人稱敘事中,“你問題”才真正成為問題。
“你問題”是對另一存在物的盤查、質(zhì)詢和追問,是對存在物之實質(zhì)的當面考察。“你問題”凸顯了主體認知問題的無可規(guī)避的現(xiàn)場性。“你是誰?”這個問題需要回答,而且其迫切性是毋庸置疑的。否則,“我—你”關(guān)系就無法被建立,我—你旋即分離,形同陌路,轉(zhuǎn)而充其量成為“他是誰”問題。你若能回答這個問題,也就意味著你能夠回答“你是誰?”問題,這也就意味著,你能夠回答“我是誰?”這個終極性的問題?!澳闶钦l?”——這個問題一旦被發(fā)出,有可能廢除了那個以變動不居的“自我”為中心的標準,引入一個恒定不變的“你”。
在抒情性作品中,更普遍地存在人稱問題。詩歌更愿意選擇以第二人稱來表達。這也就意味著詩歌更加努力地尋求即時的交流。詩的言說,更多地是一種“你—我”關(guān)系的表達。詩的語言總是一種傾訴的語言,它總是指向某個在場的或不在場的對象。
在詩歌中,“你”的位置顯得至關(guān)重要。抒情主體需要在與抒情話語的傾聽當中得以建立。抒情詩中需要“你”的存在,甚至可以說,唯有因為“你”,“我”方得以存在。“你”是一個更為恒久的存在,是“我”的精神存在得以超越“我”有限肉身而存在的依據(jù)和條件。與其說是“我”對“你”對傾訴,不如說是“你”呼召“我”,喚醒“我”?!拔摇庇跚蠛投Y贊,才構(gòu)成詩的本質(zhì)。我們可以在古老的禱詞和贊美詩中,看到這種詩歌話語形態(tài)的始源。
吁求和禮贊之言一經(jīng)發(fā)出,抒情者“我”即有所期盼,期盼作為傾聽者的“你”有所回應(yīng)。一種來自“你”的應(yīng)答和回饋,始終在呼求的間歇的靜默當中回蕩?;蛘哒f,這種吁求和禮贊之言,就是為這個“你”的回應(yīng)而準備的?!拔摇弊约翰荒芑貞?yīng),“他”也不能回應(yīng),唯有這個當下在場的“你”,方有可能做出回應(yīng)。而且,如果沒有這種對“你”的回應(yīng)的期待,詩歌的抒情就淪為空洞的呼喊,沒有意義。因為這種期待,抒情主體“我”由發(fā)話者變成了傾聽者,或者說,他揭示了任何真正意義上言說者身上都存在的另一重本質(zhì)——傾聽。同時作為傾聽者,言說的意義方有了依據(jù)。
現(xiàn)代詩人更多地使用“我”直接作為抒情主體,他們不停地說著“我如何”“我怎樣”,同時并不具備傾聽自身之外的聲音的能力。詩人們在無限制的自我傾訴中,耗盡了語詞的意義甚至抒情性,以致不得不求助于敘事性和戲劇性,求助于日常生活事件的介入,來遏止抒情的泛濫;進而讓詩歌抒情像現(xiàn)代的小說和戲劇一樣,陷入破碎、瑣屑和冷漠。無情乃是濫情的結(jié)果。無限膨脹的“我”,同時也是不斷被消耗一空的主體,這也可以視作一個孤立無援的主體對言說的空洞化的內(nèi)在焦慮癥候。從根本上說,詩人總是一個孤獨的存在。詩人的存在狀態(tài)看上去像是對人類存在的根本狀態(tài)的一種提示。然而,因為“你”的存在,這種孤獨反而成為必要。詩歌中的“你—我”共同體,構(gòu)成了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一道屏障,阻擋來自世界的攪擾,哪怕他仍面臨內(nèi)在分裂的危險。
總之,第二人稱在文學話語中是一個難題,這一難題既是敘事學上的,也是倫理學上的。它關(guān)涉交往和商談的倫理關(guān)系。應(yīng)該說,第二人稱敘事(如果得以成立的話)雖然首先是作為一種敘事學上的技術(shù)因素而存在,但它同時還包含著對于一種全新的人際關(guān)系和交往倫理的期待和想象。盡管并不能保證敘事中的這種交往狀態(tài)一定是友善和睦的,但顯然揭示了在敘事中,人對一種直接面對面交流關(guān)系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