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賢文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無以”是古代漢語典籍中的常見結構,在先秦,其主要用法是處在謂詞性結構VP 前作狀語。雖然“無以”并不少見,但主要的字典、辭書卻無“無以”的條目,現(xiàn)有對“無以”的研究又存在不足。本文擬參考語言類型學的相關研究成果,對“無以”的性質(zhì)、發(fā)展歷程等問題進行深入探究,旨在探明“無以”的結構類型及其產(chǎn)生、發(fā)展和衰落的動因與機制,以期為類似結構的研究提供參考。
對“無以”的現(xiàn)有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無”和“以”的結構關系;二是“無”和“以”的詞性;三是“無以”的性質(zhì),即“無以”是固定結構還是省略結構。研究者往往把三者結合在一起,主要有兩種說法:“固定結構說”和“省略說”,以下進行詳細說明。
洪成玉最早提出此說。洪文認為,“無以”是古代漢語中的固定結構,表示“不能”,不能拆開來理解,因此,“無”不是動詞謂語,“以……”也不是動詞的賓語[1]。這一分析“幾乎可以解釋所有帶‘有以’‘無以’的語句”[2]。劉瑞明則在肯定洪文“固定結構說”的基礎上,補充了若干非“固定結構”的例子,指出固定結構“無以”也存在一些非固定結構的同形異構體[3]?!肮潭ńY構說”注意到了“無”和“以”以連用為主,中間極少插入別的成分這一重要事實。但是,“固定結構說”對“無”和“以”之間的結構關系卻沒有說明,也就不會去探討“無”和“以”的詞性,這是一個明顯的不足,因此,遇到少量“無+N+以”結構的時候就顯得缺乏說服力。
“省略說”大致分為兩種。第一種是省“所”說。此種說法認為,“無以”是“無所以”的省略,“無”是動詞,因為省略了“所”,所以“以”為名詞,“無以”是動賓結構。呂叔湘最早提出這個觀點[4]。方有國又從“句型變換”的角度提出了“何以V→所以V→有/無以V”的變換路徑,從理論上發(fā)展了呂先生的觀點[5]。
“省略說”的第二種是“省賓說”。此說法又分為兩種,第一種“省賓說”認為,“無以”是由“無+以+賓”結構通過省略“以”的賓語而來,“無”是動詞,“以”是介詞。有的學者甚至說,省略的賓語不是別的,而是“之”[6]。張誼生則從“介詞懸空”的角度指出,因為“以”的賓語省略,導致介詞“以”懸空而前附于“無”,在雙音節(jié)韻律作用下融合成一個詞[7]。第二種“省賓說”認為,“無以”是由“無+賓+以”結構通過省略“無”的賓語而來,“無”是動詞,“以”是連詞。馬建忠最早提出此說[8]。林海權則從古漢語中“無+X+以”的例證出發(fā),支持馬說[9]。從以上兩種“省賓說”出發(fā),“無”和“以”之間沒有結構關系,所以“無以”是一個“跨層結構”。
以上是“省略說”的相關研究情況。從省略本身的角度來說,王力認為:
“被省略了的東西,必須是在正常情況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至少是出現(xiàn)和省略的機會差不多相等。這里所謂正常的情況是必須從歷史上看的;假使拿現(xiàn)代漢語為標準來談古代漢語的省略法,那就和拿現(xiàn)代漢語為標準來談古代漢語的倒裝法,同樣的是不合理的?!保?0]
王力先生的論述給我們兩個重要提示:一是,被省略的結構要存在且較之省略后的結構在數(shù)量上不能相差太大;二是,省略之前和省略之后的兩種結構的數(shù)量對比必須是同時代的。從這兩個角度來說,結合我們的調(diào)查,“省略說”恐怕難以成立。首先,先秦“無所以”和“無以之”是兩個特別罕見的結構,前者僅2 例,很有可能是后人修改[11],而后者更是不見1 例。其次,雖然“以”的賓語有時可以省略,但大部分是基于上下文十分清楚的用例。本文的語料和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均源自陜西師范大學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第四版)。例如:
(1)楚王逐張儀于魏。陳軫曰:“王何逐張子?”曰:“為臣不忠不信?!痹唬骸安恢?,王無以為臣;不信,王勿與為約?!保ā稇?zhàn)國策·楚策三》)
從上下文來看,“以”后明顯省略了“張儀”。但絕大多數(shù)例子仍不能用“省賓說”來解釋。例如:
(2)治民惡事,無以賦令。(《國語·周語上》)
(3)趙無以食,請粟于齊,而齊不聽。(《戰(zhàn)國策·齊策二》)
(4)惠盎對曰:“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竟之內(nèi),皆得其利矣。其賢于孔、墨也遠矣?!彼瓮鯚o以應。(《列子·黃帝篇》)
以上例句,均不好說在“以”后省略了什么,特別是例(4),在與之類似的語境中,用“未有以”,而非在“以”后補充賓語。從我們調(diào)查的情況來看,先秦所有類似的例子均為“未有以”,如:
(5)齊湣王是以。知說士,而不知所謂士也。故尹文問其故,而王無以應?!囊婟R王,齊王謂尹文曰:“寡人甚好士?!币脑唬骸霸嘎労沃^士?”王未有以應。(《呂氏春秋·正名》)
因此,“以”后省賓的說法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此外,筆者在后文的分析中還將顯示,例(1)的“以”,在句法結構上屬后,是一個“前置介詞”,后面幾例中的“以”則屬前,是一個“后置介詞”(此處的“前置介詞”和“后置介詞”是針對介詞賓語來說的,不是針對小句核心VP 說的。前置介詞處在所引介的賓語前,后置介詞處在所引介的賓語后,下文同)。兩者性質(zhì)不同,不能混為一談。
林文所列“無+X+以”結構,其實包含兩種句式,一種是“無+N+以”,另一種是“無+V+以”。后者是祈使句,其中,“無”是一個否定副詞,義為“不要”。因此,“無+V+以”結構和非祈使義的“無以”以及“無+N+以”結構的性質(zhì)不同,兩者之間沒有聯(lián)系。我們的調(diào)查顯示,先秦“無以”已經(jīng)相當成熟,外在表現(xiàn)是用例豐富。表1 為先秦主要典籍中“無以”“無+N+以”“無+V+以”的使用情況。由表1 可知,雖然“無+N+以”較之“無所以”和“無以之”多,但較之連用的“無以”就少多了,連用的“無以”(不包括“無”為否定副詞、“以”為介詞的結構,下表同)有242 例,而“無+N+以”僅26 例。
表1 “無以”“無+N+以”“無+V+以”的使用情況
從上表可以看出,在先秦的主要典籍中,“無+N+以”的“N”集中于“術”“辭”“氣”等幾個意義較具體的詞。因此,我們認為,數(shù)量上的劣勢使得“無+N+以”結構不具備通過省略形成“無以”的能力。
最為重要的是,“省略說”總要人為地補充一些成分,或是“所”,或是相關的賓語,正如上文所說,這些成分在已有的語料中難以找到。我們認為,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是對“無”和“以”詞性的認識偏差。認為“無”只能是動詞,自然會認為“無”后的賓語省略,導致上述“省略說”和第二種“省賓說”的出現(xiàn)。但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這類說法有一個特點,即補充的賓語各種各樣,出發(fā)點都是根據(jù)自己對于原文的理解而補充,主觀性很強,發(fā)展到極端就是省“所”“之”這類說法的出現(xiàn),用一個代詞替代所有,然而實際語料中卻沒有。我們認為,這種現(xiàn)象恰恰說明,“無以”自足,“無”后不存在一個句法空位。
對“以”的理解偏差會導致上述第一種“省賓說”。這類說法是把“以”看成介詞,自然會認為介詞賓語省略了。這里的介詞其實是指“前置介詞”[12]。然而,從語言類型學的角度來看,漢語中不僅有前置介詞,而且有后置介詞,當“NP+以”結構處于核心動詞之前時,“以”均為后置介詞。最為典型的是,以往認為“以”的賓語前置的種種情況如“是以、何以”[13]等,這些結構只能處在小句核心VP 之前[14]。后文的研究將顯示,“無以”正是這種后置介詞結構,“無”作后置介詞“以”的賓語,“無以”整體作“無以VP”中VP 的狀語,完全自足。此外,“省所說”大多是從語句的意譯出發(fā),從一開始就避開了對“以”的詞性的討論,只是說“所”省略之后,“以”變?yōu)槊~??墒?,“以”是漢語中歷史最悠久的虛詞之一[15],逆演化變成名詞,很難成立,且“所”和“以”組合的融合度較高,一般不能省略。
綜上所述,“固定結構說”和“省略說”都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也有一些缺陷,因此有重新討論的必要。下面我們先厘清“無以”在先秦的句法分布和整體功能,進而探討“無”和“以”的性質(zhì)及其結構關系,最后探究“無以”的發(fā)展歷程。
上文已經(jīng)說過,在先秦,“無以”就已經(jīng)大量使用了。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無以”主要有以下幾種用法,試舉例說明。
(6)失所長,則國家無功;守所短,則民不樂生。以無功御不樂生,不可行于齊民。如此,則上無以使下,下無以事上。(《韓非子·安危》)
(7)凡眾之動失其宜。如此,則無以祖洽于眾也。(《禮記正義·仲尼燕居》)
(8)是以有袞衣兮,無以我公歸兮。(《詩經(jīng)·豳風·九罭》)
(9)愿君無以寡人之不肖,累往事之美。(《戰(zhàn)國策·燕策三》)
以上例句代表了先秦“無以”的兩種主要用法,其中,例(8)、例(9)的結構清楚,“無”是否定副詞,義為“不要”。例(8)中,“以”是使役動詞,例(9)中,“以”是前置介詞,其結構為“無+(以+VP)”,整個句子具有明顯的祈使義,與“無+V+以”結構屬同類句式,而與本文將要討論的“無以”結構無關。例(6)、例(7)則比較模糊,此種用法正是“無以”的主要用法,也是本文討論的核心。要厘清其結構關系,必須先厘清“無”和“以”在先秦的主要詞性。
從已有的研究來看,“無”在先秦主要有三種詞性:一是動詞,義為“沒有”;二是否定副詞,義為“不能、不要”;三是否定性無定代詞[16-17],義為“沒有什么”,其中,“什么”主要指事物,也可以指人。試分別舉例如下。
(10)鮑叔曰:“不受也。夷吾事君無二心?!保ā豆茏印た锞】铩罚?/p>
(11)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保ā墩撜Z·子路》)
(12)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wèi)?!痹唬骸稗蔀檠??”曰:“回聞衛(wèi)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莊子內(nèi)篇·人間世》)
(13)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荀子·勸學》)
以上例句,例(10)中的“無”是動詞,例(11)中的“無”是否定副詞,例(12)和例(13)兩例中的“無”是無定代詞,義均為“沒有什么”。例(12)的“如”,義為“歸、往”,譯為“人民沒有什么可以歸往”,例(13)譯為“除了蛇蟺的洞穴,沒有什么可以寄托自身”。
再來看“以”?!耙浴笔窍惹貢r期非常活躍的一個虛詞,主要有介詞和連詞兩種詞性。上文已說過,“以”作為古代漢語中的典型介詞,既有前置介詞用法,也有后置介詞用法,這兩種用法的句法分布明顯不同[18]。前置介詞主要用在動詞之后,形成“VP+(以+NP)”的“中心語+狀語”結構。如:
(14)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論語·子罕》)
后置介詞主要用在VP 前,形成“(NP+以)+VP”的狀中結構。如:
(15)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孟子·離婁下》)
“以”之所以呈現(xiàn)這樣的前后分布,是因為在語言類型學“聯(lián)系項居中原則”[19]的強制約下,作為聯(lián)系項(介詞、連詞等)成員的介詞“以”,要保持處在所引賓語和核心動詞的中介位置(即NP 與VP之間,如例(14)中的“博我”和“文”、“約我”和“禮”,以及例(15)中的“夜”和“繼日”之間的位置)[20]。厘清了“無”和“以”的主要用法,下面我們將在“無以”整體特點的基礎上,探索“無”和“以”的詞性以及“無以”的結構類型。
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先秦“無以”主要有以下特點。一是,句法位置上,“無以”處在動詞或形容詞前,因此可形式化為“無以VP”(不包括上文提及的祈使句式)。二是,由“無以”構成的句子在語義上表示不存在使得VP 實現(xiàn)的條件,整句是一種否定性的條件句。例如:
(16)莊王曰:“弱者,吾威之,強者吾辟之,是以使寡人無以立乎天下!”(《春秋公羊傳·宣公十二年》)
(17)司空馬曰:“臣效愚計,大王不能用,是臣無以事大王?!保ā稇?zhàn)國策·秦策五》)
(18)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保ā墩撜Z·堯曰》)
(19)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無以異于三軍之眾。(《戰(zhàn)國策·魏策一》)
以上例句中,例(16)的“無以”位于動詞“立”前,“無以立乎天下”表示不存在“立乎天下”的條件。例(17)中,“無以”位于動詞“事”前,“無以事大王”表示不存在“事大王”的條件,但這個條件不是上文的“計”,因為“大王不用”,因此,是“計”之外的所有條件。以此類推。例(19)中的“異”是動詞,與其后的介詞短語共同表示“與……相區(qū)別”。從以上的例證分析可以看出,“無以VP”結構是一種全稱否定結構[21],否定了使得VP 成立的所有條件。因此,在功能上,該結構由三種要素組成:否定、動作條件和動作本身。三者中,否定的對象是動作條件,而不是動作本身,因此,排除“省略說”的“句法空位”之后,形成如下“編碼”[22]模式。
由此可知,“無”的功能是雙重的,一方面具有陳述功能,即否定陳述;另一方面又具有指稱功能,即指稱被否定的對象,因此,其詞性并不單純。從“無”的三種詞性來看,具有雙重功能的,只有否定性無定代詞一項,試對此進行簡要分析。
首先,從三者的區(qū)別來看,楊薇薇、潘玉坤在系統(tǒng)研究了上古漢語的否定性無定代詞后認為,否定性無定代詞區(qū)別于否定動詞和否定副詞的顯著特征是“全值否定(等同于“全稱否定”)、一定的指稱性、能作主語、領起周遍性陳述”[23]四點。除了最后一點,作者表述得不是很清楚而不好把握外,我們贊同二位作者所總結的前三個特征。從上文的例證和分析可以看出,“無以”中的“無”,一方面對動作本身得以進行的條件進行全稱否定;另一方面,又指稱這些被否定的條件本身,因此符合前兩個特征。此外,我們后面的分析將顯示,“無”在這里作后置介詞“以”的介詞賓語,這更是否定動詞和否定副詞所不具備的。
其次,從語義上來看,如果把“無”理解為動詞,則具有前文所述“省略說”的問題,大多數(shù)情況下,需要人為地增補“無”后賓語,又有“增字為訓”之嫌,且不能得到文獻材料的證明。而如果把“無”理解為否定副詞,則在語義上無法講通,只有理解為否定性的無定代詞,語義上才顯得平順。
再次,從無定代詞的體系來看,無定代詞都含有一個表存在的語義特征,如“莫”,義為“沒有人”;“或”,義為“有的人”;“無”,義為“沒有人/物”等[24-25]。因此,我們大致可以歸納出古代漢語無定代詞的一個共同表意特征:存在/不存在動作/狀態(tài)的某種論元角色,如“莫”通常表示“不存在動作/狀態(tài)的主體論元”,“或”與“莫”相反,“無”主要表示“不存在動作的條件論元”?!盁o以VP”中的“無”表示“不存在使得VP 進行的條件”,這與無定代詞表存在的語義特征相吻合。
綜上所述,從功能和語義特征來看,只有無定代詞“無”最符合“無以”中“無”的種種特征,因此,我們認為,“無”是一個否定性無定代詞。
厘清了“無”,再來看“以”。從語義上來看,“以”似乎不好理解。我們認為,此處的“以”是一個后置介詞,有以下幾點理由。首先,“以”處在“無”后、句子的核心VP 前,即“無”和VP 之間,這個位置正是語言類型學中聯(lián)系項的典型位置,加之“以”自身的虛詞身份,因此,“以”是某種虛詞無疑。進一步看,功能上,“無”否定并指稱VP 得以進行的條件,因此,“無”與VP 具有明顯的主從關系,加之兩者都處在小句內(nèi)部,所以這里的“以”只能是后置介詞,而不能是連詞,這是因為“在小句內(nèi)部,連詞和介詞的唯一區(qū)別是用于聯(lián)合關系還是主從關系”[26],連接主從關系的只能是介詞?;谝陨蟽牲c,我們認為,“無以”中的“以”是后置介詞。
厘清了“無”和“以”的詞性,“無以”的結構類型及“無”和“以”的結構關系就很清楚了,即“無以”是一個“介詞賓語+后置介詞”的賓介結構,“無”是“以”的介詞賓語,“無以”整體處于小句核心VP 前,作VP 的狀語。其句法分布和“是以”“何以”高度一致,都是只能處于小句核心VP 之前,這可以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三者是同類結構,其中,“無”“是”“何”的性質(zhì)類似,都是代詞,“以”均為后置介詞。這類結構完全自足,并不缺什么成分。
上述分析存在的一個問題是,“以”作為后置介詞,具體的“語法功能是什么”并不明確。我們認為,后置介詞“以”和前置介詞“以”有明確的句法分工,前置介詞“以”主要引介工具、原因等,屬于“二級介詞”,即“基本關系介詞”[27],而后置介詞“以”則主要起聯(lián)系項的作用,屬于“一級介詞”,即“純聯(lián)系項介詞”[28]。后者的特征是:不能表示具體的語義關系種類,只是在從屬成分和小句核心的中介位置起一個聯(lián)系項的作用,是最抽象的介詞[29]。與這種“以”類似的古漢語還有“而”和“之”[30]。
綜上所述,“無以”是一個“賓語+后置介詞”的介詞結構,“無以VP”是一個狀中結構,這兩個結構均不缺成分。根據(jù)這種解釋,既彌補了“固定結構說”的不足,也沒有“省略說”的“增字為訓”之嫌,像“無以應”“無以對”這樣的結構也能順利解決,即“沒有什么來回答/回應”。
從語法化的角度來看,一個結構的衰落主要有三種原因:一是同類結構的競爭;二是自身組成成分的變化;三是語言整體特性的變化。下面來看“無以”的情況。從語義和功能上來說,“無以”表示“沒有X 來”,句法功能是指稱并否定VP 得以進行的條件,作狀語,所以很自然地引申出如“不能”的意思[31]。例如:
(20)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以資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復攻王,王無以救矣?!保ā稇?zhàn)國策·趙策三》)
(21)齊魏爭燕。齊謂燕王曰:“吾得趙矣?!蔽阂嘀^燕王曰:“吾得趙矣?!毖酂o以決之,而未有適予也。(《戰(zhàn)國策·燕策二》)
以上兩例,固然應該理解為:王沒有辦法自救/燕國沒有辦法判斷這件事,但也可理解為:王不能自救/燕國不能判斷這件事。正因為語義和功能相通,先秦時期便出現(xiàn)了一些“無以”與“不能”在相同句法環(huán)境中共現(xiàn)的例子。例如:
(22)孔子曰:“吾有所齒,有所鄙,有所殆。夫幼而不能強學,老而無以教,吾恥之;去其鄉(xiāng)事君而達,卒遇故人,曾無舊言,吾鄙之;……與小人處而不能親賢,吾殆之?!保ā犊鬃蛹艺Z·致思》)
(23)包胥曰:“善哉,蔑以加焉,然猶未可以戰(zhàn)也。夫戰(zhàn),智為始,仁次之,勇次之。不智,則不知民之極,無以銓度天下之眾寡;不仁,則不能與三軍共饑勞之殃;不勇,則不能斷疑以發(fā)大計?!痹酵踉唬骸爸Z?!保ā秶Z·吳語》)
(24)公曰:“子之教,敢不承命?抑微子,寡人無以待戎,不能濟河?!保ā蹲髠鳌は骞辍罚?/p>
(25)老子曰:“夫人從欲失性,動未嘗正也,以治國則亂,以治身則穢,故不聞道者,無以反其性,不通物者,不能清靜?!保ā锻ㄐ娼?jīng)·道原》)
以上例句,“無以”與“不能”所處的句法位置類似,這種用例雖然不多,但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無以”是一個完全自足的結構。這樣,“無以”自產(chǎn)生之日起就面臨著與同類表意結構“不能”的競爭。根據(jù)我們的研究,“不能”在先秦就已經(jīng)十分成熟。例如:
(26)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楚辭·離騷》)
(27)天子不能定,諸侯不能救,百姓不能去。(《春秋穀梁傳·桓公元年》)
(28)五年春,原、屏放諸齊。嬰曰:“我在,故欒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憂哉。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左傳·成公五年》)
(29)六月丁卯夜,鄭公子班自訾求入于大宮,不能。(《左傳·成公十三年》)
以上例句,例(26)、例(27)是“不能”的主要用法,作狀語,修飾VP。例(28)中的“不能”與“能”對舉使用,活用作名詞性成分,作“有”的賓語,表示“不能做的事”,例(29)中的“不能”后則省略了謂語“入”。由此可見,比起“無以”來,“不能”的使用范圍更廣,且“不”與“能”的詞性固定,一個是否定副詞,一個是助動詞,而“無以”主要用于否定性條件句。此外,從數(shù)量上來看,先秦主要典籍中,“不能”的用例是“無以”的4 倍多,這就極大地限制了“無以”的使用范圍。從先秦開始到最終衰落,“無以”主要用于否定性條件句。例如:
(30)太史公曰:“吾如淮陰,淮陰人為余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保ā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罚?/p>
(31)齊自河清之后,逮于武平之末,土木之功不息,嬪嬙之選無已,征稅盡,人力殫,物產(chǎn)無以給其求,江海不能贍其欲。(《北齊書·后主幼主帝紀》)
(32)匠之不良,無以成其工;官之非賢,無以致于理。(《舊唐書·魏玄同列傳》)
(33)土行孫見小姐終是不肯順從,乃哄之曰:“小姐既是如此,我也不敢用強,只恐小姐明日見了尊翁變卦,無以為信耳?!保ā斗馍裱萘x·第五十六回·子牙設計收九公》)
(34)晴雯道:“我同寶姑娘相處一場,無以相贈,有件藕絲衫奉送?!保ā都t樓復夢·第二回》)
以上例句雖然出自不同時代,但用法卻完全相同,如例(30)中的“無以”表示“沒有什么(給母親)下葬”,例(31)中的“無以”表示“(物產(chǎn))沒有辦法來滿足齊國的需求”。以此類推。在否定性條件句中,“不能”始終無法完全取代“無以”,一方面是因為“無以”在否定性條件句中的用法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無”作為一個否定性無定代詞,較之否定副詞“不”,多了一個指稱功能,當其指稱的對象因上下文而變得相對實在時,“無以”不能換成“不能”。如例(34),這里的“無”明顯表示“沒有什么物件”,此時,比起“沒有辦法”“沒有條件”要實在,這也是“無以”得以長時間存在的一個理據(jù)。
此外,因為兩者類似,“不能”又是強勢的一方,所以有時候“無以”也會受到其影響。例如:
(35)齊人有好獵者,曠日持久而不得獸,入則愧其家室。出則愧其知友州里。唯其所以不得之故,則狗惡也。欲得良狗,則家貧無以。(《呂氏春秋·貴當》)
例(35)中,“以”后省略了謂語“得(良狗)”,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不常見的情況,我們認為,是受了“不能”后有時謂語可省的影響,如例(29)。
從上文可見,“不能”所起的作用只是限制“無以”的使用場合,因此,同類結構的競爭不是“無以”最終衰落的原因。筆者認為,“無以”衰落的真正原因有兩個:一是,“漢語的表現(xiàn)方法在長期的發(fā)展中日趨精密”,即“表現(xiàn)的精密化”[32]趨勢;二是雙音化趨勢。下面分別加以說明。
從歷時的角度來看,語言體系的每一次變化都體現(xiàn)精密化,如前置介詞“以”的種種不同功能被“用”“把”“用來”等替代。但是后置介詞“以”只起聯(lián)系項的作用,比前置介詞“以”更加虛化,加之“聯(lián)系項居中原則”的強制性,后置介詞“以”不會受到類似的沖擊而被取代,這也是“無以”得以長期保持穩(wěn)定的一個重要原因?,F(xiàn)代漢語中,表達的精密化使得“無以VP”必須說成“沒有什么NP(來)VP”,身兼陳述和指稱兩職的“無”分解成了動賓結構,后起的后置介詞“來”取代了古老的“以”[33],仍處于聯(lián)系項的居中位置,而且比“以”更具口語色彩。這樣,更精確和清晰的表達替代了文言色彩濃厚的“無以”,使得“無以”走向衰亡。“無以”衰落后,作為后置介詞的“以”仍然保持極少用例,并沒有完全消失[34],一些高頻結構如“無以復加”則成為不可分析的“化石”。除“無”以外,其他主要無定代詞也發(fā)生了類似分解,試列舉如下:(1)無→沒有+什么/人;(2)有→有+什么/人;(3)莫→沒有+人;(4)或→有+人。由此可見,“表現(xiàn)的精密化”趨勢使得身兼雙重功能的無定代詞發(fā)生分解,進而導致無定代詞這個詞類逐漸消失了。
雙音化趨勢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代成為主流[35]。其對漢語的影響使得雙音節(jié)標準音步建立起來,單音節(jié)詞因而不能再自由使用,必須轉(zhuǎn)化成雙音節(jié)標準韻律詞后才能自由使用[36]。在“無以VP”結構中,“無以”本來是一個整體,構成一個雙音節(jié)標準韻律詞,在雙音化趨勢逐漸加強的先秦時期,兩者開始融合。隨著上文談到的精密化趨勢加強,單音節(jié)的“無”逐漸分解,表達的意義也逐漸模糊,這更加劇了兩者的融合。我們在前面列舉的“無以”和“不能”共現(xiàn)的例子,正是兩者融合的體現(xiàn),由此可見,“無以”融合成一個單位的時間是非常早的。因為有了例(35)的用法存在,所以我們認為,先秦“無以”就已經(jīng)是一個在語義上兩解的結構了,既可以理解為“沒有條件/人來(做某事)”,也可以理解為“不能(做某事)”,等到后者占據(jù)優(yōu)勢,“無以”就會發(fā)生結構上的重新分析,由原來的“賓+介”結構變成一個結構上不可分析的“固定結構”。從我們前面所舉的例證來看,“無以”完成整個重新分析的過程的時間非常晚,似乎要到現(xiàn)代漢語中。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無以”一開始就是一個“無定代詞+后置介詞”的賓介結構,在精密化趨勢的作用下,無定代詞“無”逐漸分解而變得語義模糊,雙音化趨勢又使得“無”和“以”逐漸融合。這個過程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但因其主要用于否定性條件句,使得“無以”的融合進程比較緩慢,直至近現(xiàn)代才逐漸被淘汰。因此,“無以”衰落的原因不是同類競爭,而是自身變化和語言整體表達特點的變化之間的相互作用。
有時候,“無”后會出現(xiàn)一個名詞性成分,這就出現(xiàn)了前文所說的少量“無+N+以”結構。例如:
(36)子魚曰:“王所問者善也,敢固無辭以對乎?今以禮言耶。則禮無不拜,且宗族婚媾,又與眾賓異敬者也。敬而加親,自古以然也?!保ā犊讌沧印お氈巍罚?/p>
(37)陳軫曰:“魏使李從以車百乘使于楚,公可以居其中而疑之。公謂魏王曰:‘臣與燕、趙故矣,數(shù)令人召臣也,曰無事必來。今臣無事,請謁而往。無久,旬、五之期?!醣責o辭以止公?!保ā稇?zhàn)國策·魏策一》)
(38)天下不患無臣,患無君以使之;天下不患無財,患無人以分之。(《管子·牧民第一》)
以上例句中,“無”后出現(xiàn)了名詞性成分,使表達更加明晰,之所以能在無定代詞“無”后增添一個成分是有原因的。我們前面說過,“無”具有陳述和指稱雙重功能,因此,當“無”所指稱的條件相對具體時,受其陳述功能的影響,補上一個名詞性成分也就很自然了,這也是“無+N+以”結構數(shù)量極少,且N 主要指相對具體的事物如“辭”“人”等的原因。但此種結構中“無”已轉(zhuǎn)化為一個動詞,只具有陳述功能,其指稱功能轉(zhuǎn)移到NP 上?!耙浴笔呛笾媒樵~,整體仍是一個介賓結構,即“(無+NP)+以”,這種現(xiàn)象在更常見的“何以”上也會出現(xiàn),雖然數(shù)量極少。例如:
(39)宋穆公疾,召大司馬孔父而屬殤公焉,曰:“先君舍與夷而立寡人,寡人弗敢忘。若以大夫之靈,得保首領以沒;先君若問與夷,其將何辭以對?請子奉之,以主社稷。寡人雖死,亦無悔焉?!保ā蹲髠鳌る[公三年》)
(40)夫差將死,使人說于子胥曰:“使死者無知,則已矣;若其有知,吾何面目以見員也!”遂自殺。(《國語·吳語》)
例(39)、例(40)中的“辭”和“面目”是相對具體的事物,如果去掉,不影響句義。
“有以”與“無以”結構相似,“有”是無定代詞,“以”是后置介詞。在語義表達上二者相反,“有以”表肯定,義為“存在VP 得以實現(xiàn)的條件”。兩者的差異體現(xiàn)在數(shù)量上。在先秦主要文獻中,“無以”的用例是“有以”的兩倍多。與“無以”類似,“有以”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固定結構,“無以”和“有以”二者的演變動因和歷程基本相同。
“未有以”是與“無以”表意類似的結構,但使用范圍極其有限,只用于和“無以應”相似的語境。例如:
(41)莊暴見孟子,曰:“暴見于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下》)
“未有以”的結構特殊,它不等同于“沒有以”,而是“未”表示“不能”,是一個否定副詞;“有”是肯定性無定代詞,作后置介詞“以”的賓語。因為沒有找到“有以應”這樣的結構,所以我們認為,“未有以”可能是“無以”在應答類語境中派生出來的一個結構。正因為如此,“未有以”數(shù)量極少。所以,以上三者的關系為:“有以”與“無以”結構相同,意義相反;“未有以”則是“無以”在應答類語境中派生出來的一個類似結構,“未有以應/對”的意思是“不能有什么來回答”。
本文詳細論述了否定結構“無以”的結構類型及其發(fā)展歷程。通過對“無以”的分析,我們排除了“省略說”,并補充了“固定結構說”,同時,我們認識到,一個結構的發(fā)展變化深受所處語言的類型特征的影響。此外,我們還認為,對于古代漢語的相關虛詞結構,在類型學視角下,會給我們帶來不一樣的結論,“無以”只是其中的一個例子,這方面尚有大量的問題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