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勁松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名譽權是指自然人、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對其名譽所享有的不受他人侵害的權利[1]。其以社會公眾對于民事主體的客觀評價所形成的名譽為基礎,系人的第二生命,屬于重要的人格權[2]。任何以侮辱、誹謗等方式侵害他人名譽的,構成對名譽權的侵犯,需依法承擔侵權責任。然而在民主社會言論自由與名譽權之間存在明顯的沖突,一方名譽受到貶損總是另一方行使其言論自由[權利]的副產(chǎn)品[3]?;诖?,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多元與開放帶來的更為寬松的輿論環(huán)境和更為寬泛的公民話語權的背景下[4],如何利用法律制度平衡言論自由與名譽權保護是長期以來一直探索的問題。
為平衡上述兩種利益,比較法上發(fā)展出“事實基本真實”“特權”抗辯以及“公正評論”抗辯三個主要的抗辯事由[5]?!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公正評論抗辯,但在該法第1025 條中設置了“行為人為公共利益實施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等行為,影響他人名譽的,不承擔民事責任”的統(tǒng)一抗辯規(guī)則。該條在實質上融合了名譽權侵權的三大抗辯事由,但是鑒于各抗辯事由之間仍存在差異,故在司法適用中宜分別進行觀察。在《民法典》第1025 條的規(guī)制下,適用公正評論抗辯時,如何理解“為公共利益”“盡到合理的核實義務”“侮辱性言辭”等適用要件以及“不承擔民事責任”的法律效果,均是適用該抗辯事由處理名譽權糾紛所不可回避的問題。
盡管在《民法典》之前我國立法層面未曾確立公正評論這一抗辯事由,但是最高人民法院1993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以下簡稱《解答》)以及1998 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中,明確規(guī)定在撰寫、發(fā)表批評文章,對產(chǎn)品質量、服務質量進行批評、評論這兩類名譽權侵權案件中,評論者不構成侵權。因此我國不乏有學者基于這兩個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主張其中已經(jīng)蘊含了公正評論抗辯的規(guī)則。
1.司法解釋中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
《解答》第8 問規(guī)定了“文章反映的問題基本真實,沒有侮辱他人人格的內容的,不應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的評論文章免責規(guī)則。通過該規(guī)則可看出,符合這一條件的文章(多為評論性文章)即使有尖銳的讓人不高興的內容也不會構成對名譽權的侵害[6]。此時,符合該規(guī)則的評論,不承擔侵害譽權的侵權責任。
《解釋》第9 問第1 款規(guī)定:消費者對生產(chǎn)者、經(jīng)營者、銷售者的產(chǎn)品質量或者服務質量進行批評、評論,不應當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但借機誹謗、詆毀,損害其名譽的,應當認定為侵害名譽權。相較于《解答》的規(guī)定,《解釋》對于評論內容的保護力度更大。首先,其并不要求消費者的批評、評論建立在完全真實、基本真實的基礎之上。其次,該規(guī)則通過“借機”這樣的主觀狀態(tài)來規(guī)制消費者的評論,“借機”一詞表明了消費者的主觀惡意。此時,即便消費者因過失而導致評論的基本事實失真,但只要消費者沒有“借機”這樣的主觀狀態(tài),其評論依然受到保護。最后,該規(guī)則并未采用“侮辱”一詞對消費者的評論予以限定,此時實際上科以生產(chǎn)者、經(jīng)營者、銷售者更重的容忍義務,要求其容忍消費者尖銳、嚴格的批評與責難。
《解釋》第9 問第2 款:新聞單位對生產(chǎn)者、經(jīng)營者、銷售者的產(chǎn)品質量或者服務質量進行批評、評論,內容基本屬實,沒有侮辱內容的,不應當認定為侵害其名譽權;主要內容失實,損害其名譽的,應當認定為侵害名譽權。相較于消費者的評論,《解釋》對新聞單位的評論則有較大的限制。首先,即便該評論建立在“內容基本屬實”的基礎上,也不得存在任何侮辱的內容,否則即構成侵權。其次,一旦主要內容失實,則不再考察行為人的主觀狀態(tài),而一律認定構成名譽權侵權。只有建立在基本真實的基礎上,無侮辱內容的評論方可不承擔名譽權侵權責任。
2.司法解釋中公正評論抗辯的缺陷
《解答》與《解釋》所確立的免責規(guī)則,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指導了司法裁判,對于統(tǒng)一名譽侵權案件的裁判標準具有重要意義。但是,由于該司法解釋制定時間較早,法學理論尚不成熟且時代背景已然發(fā)生了變化,在當下該規(guī)則存在以下瑕疵。
首先,適用范圍狹窄。上述抗辯規(guī)則只適用于撰寫、發(fā)表批評文章;消費者對生產(chǎn)者、經(jīng)營者、銷售者的產(chǎn)品質量或者服務質量進行批評、評論;新聞單位對生產(chǎn)者、經(jīng)營者、銷售者的產(chǎn)品質量或者服務質量進行批評、評論這三類案件。但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民眾對于自由表達言論的需求日益增長,加之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發(fā)展,言論的范圍早已超出此三種案件類型。在此種時代背景之下,將公正評論抗辯限定適用于此三類案件,其適用范圍過于狹窄[7]。
其次,構成要件不統(tǒng)一。如上所述,在具體的案件中,以評論進行免責時,其構成要件并不統(tǒng)一,如新聞單位與消費者即存在不同的適用條件。因此,有學者認為該解釋僅為配套《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實施而制定,與公正評論抗辯相去甚遠。[8]針對不同的案件規(guī)定不同的要件標準,不利于裁判標準的統(tǒng)一,也加大了立法成本。同時,即便不考慮立法成本,法律也不可能窮盡所有的案件類型。因此,因案設標準的做法并不具備現(xiàn)實的可行性。
最后,法律后果不明確。司法解釋中對于適用該規(guī)則所產(chǎn)生的后果表述為“不應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但此種表述并沒有清晰地傳達該法律效果的含義。此時,究竟是不將該評論行為認定為侵權行為從而不承擔侵權責任亦或是符合侵權構成要件但不承擔侵權責任,是免除侵權責任抑或免除全部民事責任?司法解釋關于后果的表述并不明確。
綜上所述,對于我國司法解釋中存在的公正評論抗辯,其要件與效果都存在一定程度的缺陷,在適用《民法典》的過程中,需要對現(xiàn)有的缺陷進行修正。
學界普遍認為2015 年4 月汪峰訴韓炳江(自稱“內地第一狗仔”卓偉)、汪峰訴上海新聞報社和新浪網(wǎng)名譽侵權案,是司法實踐中第一次采納公正評論這一抗辯事由[9]。在此之后,各地法院均在判決中明確采用了“法無明文”的公正評論抗辯作為處理名譽權侵權案件的依據(jù)。如廣州市增城區(qū)人民法院在判決中明確承認,除了共同的公共利益、公眾人物之外,侵犯名譽權的主要免責事由是據(jù)實報道和公正評論。盡管公正評論抗辯得到了司法實踐的廣泛認可,但其仍存在一些問題。
1.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要件不統(tǒng)一
在張靚穎與《北京青年》雜志社等名譽權糾紛中,北京市朝陽區(qū)人民法院明確了適用公正評論抗辯的三個條件:第一,評論若基于一定的事實作出,該基礎事實應為公開傳播的事實,即已揭露的事實,或雖未公開傳播,但是評論者有充分依據(jù)相信為真實的事實,而不應是由評論者自己憑空編造的事實,也不是明顯不真實的事實;第二,評論的內容沒有侮辱、誹謗等有損人格尊嚴的言辭;第三,行為人應沒有主觀過錯。值得注意,相較于域外法經(jīng)驗,此處的要件中并未包含要求評論的事項關涉公共利益,但同時又增加了行為人沒有主觀過錯的要件。與之相反,該院在其他案件中又明確指出所評論的事項為“公共利益問題或者社會公眾關心的問題”,且并未強調行為人須不具備主觀過錯。同一法院在適用要件上尚且有所更易,不同法院之間的區(qū)別則更為明顯。
2.侮辱性言辭的認定標準不統(tǒng)一
公正評論抗辯適用的排除情形之一為存在“侮辱人格尊嚴的言辭”,而評論性言辭往往帶有尖酸刻薄之評語,此種評論達到何種程度可謂之侮辱,在實務上缺乏明確的標準。如有的案件中,法院認為“大量激素的洋垃圾食品”“愛國意識淡漠”“傻X”等不文明用語、“這個女人還很好色”等評論超出公正評論的范圍,構成對他人名譽權的侵犯。而在有的案件中,“騙子”“騙款”等言論則未被認定為侮辱性言論。認定侮辱性言辭標準的不統(tǒng)一,直接影響公正評論抗辯在案件中的適用。
在《民法典》頒行之前,盡管我國司法解釋以及司法實務中均在一定程度上認可并適用了公正評論作為名譽權侵權案件的抗辯事由之一,但是由于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jù),在規(guī)則與裁判中均存在一定程度的缺陷,在適用《民法典》時對此缺陷應當予以特別注意。
《民法典》第1025 條規(guī)定:行為人為公共利益實施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等行為,影響他人名譽的,不承擔民事責任,但是有下列情形之一的除外:(一)捏造、歪曲事實;(二)對他人提供的嚴重失實內容未盡到合理核實義務;(三)使用侮辱性言辭等貶損他人名譽。盡管并未明確指出該規(guī)定屬于公正評論抗辯,但是經(jīng)由解釋得出的公正抗辯是適用的,就該條文可以拆解出我國的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條件有三:1. 評論行為為公共利益;2.行為人具有評論的基礎事實;3.行為人的評論中不包含侮辱性言辭[10]。此要件與改革前英國誹謗法中對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基本一致,但略有差異,以下逐一分析。
該要件我國《民法典》表述為:行為人為公共利益實施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等行為。在該要件的理解中,涉及兩方面的問題,包括“為”的理解以及“等”的理解。
1.對“為”采客觀解釋
我國法律上使用“為”這一表述方式的地方有很多,但該表述的含義卻存在不同的理解。“為”有時屬于對行為人主觀目的描述,如《民法典》第979條關于無因管理的規(guī)定“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失而管理他人事務的”中的“為”,即屬于對管理人主觀目的的表述。與此同時,“為”有時候也可以作為對行為內容的規(guī)定,如《刑法》第191 條洗錢罪中“為掩飾、隱瞞其來源和性質”即屬于客觀行為的內容。
對此問題的理解將影響公正評論抗辯在我國的適用,如將其理解為主觀目的,則在司法審判中側重點在于行為人的主觀狀態(tài),其客觀行為是否屬于公共利益之范疇則并不重要,此時盡管行為人的行為在客觀上表現(xiàn)正當公正,但可能其主觀目的系為個人利益而非公共利益,因此不能適用公正評論抗辯。相反,若將其理解為行為的客觀內容,則該行為客觀表現(xiàn)屬于通常理解的保護公共利益的行為即可,可不再考量行為人的主觀心態(tài)。
鑒于公正評論抗辯對于言論自由的保障作用,宜將此處的“為”理解為行為的客觀內容,而非行為人的主觀目的,主要理由如下。
其一,主觀目的之解釋難以提供明確的標準。在市場經(jīng)濟背景下,媒體亦屬于經(jīng)濟主體,其參與市場競爭的目的乃在于獲益,維護公共利益并非其主要目的。盡管有學者指出只要主要的動機是為增進公益之目的即可,并非排除其他一切動機存在的可能性[11],但要求每一個新聞媒體均以維護公共利益為主要目的,亦屬不切實際。因此,有學者提出媒體之報道與評論,通常推定為公益目的[12]。但《民法典》已將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不限制于新聞媒體,此時對于其他主體、領域的主觀目的如何認定,缺乏明確的標準。同時,對于該主觀目的的證明責任的分配亦屬難題,依照《民訴法》關于舉證責任的分配規(guī)則,此時應當由行為人自證其目的,但是主觀目的的證明實難完成。因此,采主觀目的的解釋難以確定明確的認定標準,且在訴訟上難以舉證。
其二,我國侵權責任法領域并不考慮行為人的動機。我國《侵權責任法》和《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在認定侵權責任成立時,對于行為人主觀要件要求僅為是否存在故意或過失,而無實施具體侵權行為出于何種目的的要求。在侵權責任的免除中,對于有類似表述的正當防衛(wèi)中的“為”,理論界已存在一定的爭議。因此,在我國侵權責任法領域并不著重考察行為人的主觀目的是否正當,而是關注行為人的客觀行為,這也與馬克思的名言“對于法律來說,除了我的行為以外,我是根本不存在的,我根本不是法律的對象”相符合。
其三,不考慮行為人的主觀目的不代表該抗辯規(guī)則的濫用。司法實務中,法院通過主觀目的排除公正抗辯的適用,認為評論的發(fā)表若本著對被評論者的反感或以人身攻擊為目的者,不能適用公正評論抗辯[13]。在此種背景下,取消對于公正評論主觀目的的限制,是否會引發(fā)評論免責的擴大化與濫用,進而損及他人名譽權呢?答案是否定的。對于出于不正當目的而進行的人身攻擊,絕大多數(shù)可以納入“侮辱性言辭”中進而排除公正抗辯的適用,而對于那些未達到“侮辱性”程度的言辭,其本來就不屬于對名譽權的侵害行為,因此無需適用公正評論抗辯而實現(xiàn)免責。
其四,《民法典》將公正評論抗辯拓展至一般領域,客觀解釋有利于該規(guī)則的適用。相比《解答》與《解釋》中就特定案件類型進行立法,《民法典》并未限定公正評論抗辯適用案件的范圍,在侵犯名譽權的案件中只要符合條件,都有適用該抗辯的余地。對于除批評文章、消費者、新聞媒體對生產(chǎn)者、經(jīng)營者的評論之外的案件,公正評論抗辯尚屬首次適用,如添加主觀目的這一不明確的認定標準,將導致公正評論抗辯在其他領域的適用性成為“空文”。
其五,客觀解釋更符合比較法關于評論領域的規(guī)定。比較法對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中,對公共利益之要求不在于對行為人主觀目的的限定,而在于對評論事項之限定,強調其一定要關涉公共利益[14]?!睹穹ǖ洹逢P于公正評論的要件主要參考比較法經(jīng)驗,在解釋上,也可進行參照,不以行為人的主觀目的為要件。雖然改革后的英國誹謗法更在意行為人的主觀心態(tài)“誠信”,但此種對于主觀狀態(tài)的限定建立在取消公共利益的基礎之上,我國《民法典》并未取消公共利益的限定,因此二者的基礎不同,在解釋上不能完全照搬英國法的規(guī)定。
綜上所述,對于我國《民法典》第1025 條所規(guī)定的“為公共利益”應采用客觀解釋,即只要行為人的評論行為在客觀上符合公共利益即可,而無需考察行為人實施該行為時,其主觀上是否具有為公共利益之目的。如此,方可實現(xiàn)我國法律上公正評論抗辯的統(tǒng)一化、明確化,進而實現(xiàn)《民法典》的立法意旨。
2.對“等”采擴大解釋
如前文所述,《民法典》取消了對于公正評論抗辯適用案件類型的限定,凡關涉公共利益的案件都可適用。英國已經(jīng)通過誹謗法的改革去除了公正評論抗辯對于公共利益的要求,我國《民法典》確立公正評論抗辯的價值不僅僅在于新聞媒體的輿論監(jiān)督,還在于在信息時代保護每個公民享有的正當?shù)难哉撟杂伞Ec此同時,在司法實務中,有的案件雖與公共利益無涉,但由于案件涉及親子虐待父母,與社會正義及善良風俗關系甚巨,被認定為在一定情形下可受公評,而適用公正評論抗辯[15]。因此,在解釋《民法典》中關于該公共利益的“等”時,可以做擴大解釋。具體操作如下。
一是對于“等”的解釋不宜按照同類解釋規(guī)則要求行為與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具有等價性。根據(jù)法解釋學的基本原理,當法律對某一事項進行列舉后又使用“等”字進行概括的,一方面此處的“等”包含“等內等”與“等外等”兩種含義,在“等外等”的情況之下,要求“等”所指事項與法律所列舉的事項具有等價性。首先,為實現(xiàn)公正評論抗辯對自由言論的保證,對《民法典》第1025 條規(guī)定的“等”應認定為“等外等”,即不限于新聞報道與輿論監(jiān)督。其次,在解釋該“等外等”時,不應嚴格限定行為,需與新聞報道與輿論監(jiān)督具有等價性,只要評論所針對的事項“事關社會公共事務”“屬于全社會關注焦點”“屬于公眾感興趣的問題”“涉及公共利益”“屬于公共議題”時,即可認定其屬于此 處 的 行 為 范 疇[16]。
二是可通過司法解釋對關涉公共利益的事項進行進一步的列舉。無論是“公共利益”,亦或是對于“等外等”的擴大解釋均屬于抽象的概念,不能夠直接應用于案件的審判。鑒于此,最高人民法院可通過類型化的解釋方法,在未來的《民法典》解釋工作中,通過正面列舉的方式予以確定案件的典型類型。對此問題,有學者曾進行過歸納,其認為評論涉及國家機關立法、司法、行政等職能行為;各類團體所為的會對社會上不特定的民眾產(chǎn)生影響的行為;“自愿接受評論”場合下行為人所為;公眾人物均可認為屬于與公共利益相關,可適用公正評論抗辯[17]。
三是在司法實務中對于基于真實事實而做的公正評論,不宜僅因該事項屬于個人事務而否認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盡管主流觀點認為,對于與公共利益無關或者關系不大的事務,不屬于得受公評之事項,不適用公正評論抗辯[18]。但是,公共性言論本身已經(jīng)存在著“先天不足”,由于其不涉及評論者的切身利益,往往不能調動評論者的積極性,因此限定為公共性言論可能使得公眾的評論變得靜默。同時,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來臨,微博、微信、抖音、快手等自媒體平臺的迅速發(fā)展,“公共”和“私人”的界限不再涇渭分明,言論是否具備公共性往往難以確定。另一方面,隨著《民法典》的制定,隱私權與個人信息保護的規(guī)則日益完善,對他人私事的評論并非絲毫不受規(guī)制。因此,在適用《民法典》中的公正評論抗辯時,盡管不能完全拋棄公共利益的限定,但也不宜僅因該事務屬于個人事務而否認規(guī)則的適用,尤其是當該評論屬于基于真實事實而進行的公正評論。
區(qū)別于域外法經(jīng)驗,我國《民法典》以“行為人為公共利益實施新聞報道、輿論監(jiān)督等行為”作為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范圍。在解釋該要件時需注意,一方面對于“為公共利益”宜解釋為屬于客觀行為內容的描述而非行為人的主觀目的,另一方面也對“公共利益”“等”進行較為寬松的解釋,為言論自由留足空間。
與傳統(tǒng)制度構造相同,我國《民法典》對于公正評論抗辯亦要求該評論建立在一定的基礎之上。但傳統(tǒng)制度要求的事實基礎的判斷標準為“真實性、相當性”,即只要該事實是基本真實或有讓評論者相信報道的內容大致屬實的合理資料、依據(jù),便認為其評論具有事實根據(jù)[19],而我國《民法典》的表述與傳統(tǒng)制度略有不同。
《民法典》第1025 條規(guī)定當存在“捏造、歪曲事實”“對他人提供的嚴重失實內容未盡到合理核實義務”的情況下,評論者不能免責。對此可拆解為以下情形。
1.行為人沒有捏造、歪曲事實。當行為人捏造、歪曲事實時,不論該捏造、歪曲的程度是否達到嚴重程度,均排除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原因在于,當行為人存在捏造、歪曲事實的行為時,足以表明其主觀上具有惡意,其行為難以被認定為言論自由的正常表達,不值得受到法律的保護,此時應當承擔侵犯名譽權的民事責任。
2. 行為人沒有對他人提供的嚴重失實內容盡到合理核實義務。此要件可反面解釋為對于他人提供的嚴重失實的內容盡到合理核實義務,或對他人提供的一般失實的內容未盡到合理核實義務的,仍然可以適用公正評論抗辯。此解釋結論與對評論事實“相當性”之要求并不完全一致,其主要區(qū)別如下。
其一,對“他人”的理解。“相當性”的要求使得評論者足以相信事實的存在,那么是否任何“他人”提供的內容均能引起合理的信任呢?誠然,并非任何他人所提供的信息均能得到信任。如將此處的“他人”解釋為任何人,則較之“相當性”的要求有放寬之嫌。但是,《民法典》在“他人”之后還增加了“盡到合理核實義務”的限定,即只有當行為人盡到了合理的審查核實義務之后,方具備信任的理由。在此種審查義務的限定之下,其他人提供的內容也足以支撐公正評論抗辯的基礎事實。
其二,對“嚴重失實”的理解。逝者如斯,客觀事實的時效性一旦過時,便再無原樣重現(xiàn)的可能,因此要求他人提供的事實完全符合真實事實過于嚴苛。國際上和境外法律界對評論的事實依據(jù)也普遍不要求其是客觀事實[20]?!跋喈斝浴彼鶑娬{者在于對事實之信賴是否具備充足的依據(jù),即只要求評論者必須相信事情的真實性,主觀上不存在惡意[21]。至于該事實究竟是一般失真或是嚴重失真,其并不關注。與此不同,《民法典》區(qū)分了一般失真與嚴重失真,只有對嚴重失真的內容,行為人沒有通過合理核實而發(fā)現(xiàn),此時才不產(chǎn)生公正抗辯的事實基礎。而對于事實的一般失真,行為人并無審查義務,即便其明知該內容存在一般失真,仍不排除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因此,就評論的事實基礎而言,《民法典》的規(guī)定相較于“相當性”而言更為寬松。
其三,對“合理核實義務”的理解。關于如何認定評論者是否盡到合理審查義務,《民法典》第1026 條規(guī)定了內容來源的可信度,包括:對明顯可能引發(fā)爭議的內容是否進行了必要的調查、內容的時限性、內容與公序良俗的關聯(lián)性、受害人名譽受貶損的可能性、核實能力和核實成本等。但應注意,由于《民法典》并未限定提供信息的來源,因此在認定核實義務時,就不同來源的信息應當區(qū)分對待。當提供消息者屬于公權力機關或通訊社時,由于提供消息者具有的公信力,此時無需再考察行為人是否盡到合理核實義務而應推定該事實為真實,此與比較法上存在的“配信服務之抗辯”相通。相反,只有當提供消息者不屬于公權力機關、通訊社等具有公信力的主體時,方才具體判斷行為人是否盡到合理核實義務。
《民法典》要求,即便是建立在一定事實基礎之上,評論之中也不能涉及侮辱他人人格的言論。正如梁治平先生所言,真正的批評往往是令人不快甚至令人難堪的,但此正屬于批評的價值與意義所在[22]。魏永征先生指出,即便是夸張甚至偏激的意見也不構成誹謗,允許多元化的意見存在對于社會的發(fā)展具有實益[23]。因此,如何界定此處的“侮辱性言辭”直接關系到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界定過嚴可能使評論者動輒得咎,界定過寬則導致權利人的人格尊嚴失去保障。
1.《民法典》第1025 條中“侮辱”不宜解釋為《民法典》第1024 條規(guī)定的“侮辱”
根據(jù)《民法典》1024 條的規(guī)定,侵害他人名譽權的行為主要包括侮辱和誹謗。其中侮辱是指以暴力手段或其他以言語、行為方式來公開損害、貶低他人的人格,毀壞他人的名譽,包括直接暴力侮辱、言語侮辱、行為侮辱[24]?!睹穹ǖ洹返?025 條亦出現(xiàn)了“侮辱”的表述,依照文義解釋與體系解釋之規(guī)則,此處的“侮辱”似應與《民法典》第1024 條保持一致。本文認為,相同的表述并不代表必須為同一之解釋,如善意取得制度與表見代理制度中對相對人“善意”的解釋便有區(qū)別,公正評論抗辯中的侮辱不應解釋為《民法典》第1024 條中的侮辱,理由如下。
一是同一解釋有悖于公正評論抗辯的立法意旨。公正評論的立法意旨在于保護行為人的言論自由。以新聞媒體為例,其存在的價值之一就在于通過對社會問題的揭露、批判從而發(fā)揮公眾的輿論監(jiān)督作用。正如有學者指出,當評論者基于一定的事實基礎發(fā)表關涉公共利益的言論時,即使評論用語比較尖刻而顯得不那么“公正”時,也應采取相對寬容的態(tài)度,慎重認定侵權[25]。因此,為實現(xiàn)公正評論抗辯的立法意旨,在解釋時應將《民法典》第1025 條中的侮辱窄于第1024 條的解釋。對任何包含侮辱性言辭的言論,均認定為侵權行為,無異于否定了大部分批評性評論的合法性。因此,不能僅僅從評論者的詞語中去推斷其主觀是否“公正”[26]。誠如王澤鑒先生指出的,如系善意發(fā)表對于可受公評之事,縱加以不留余地或尖酸刻薄的評論,仍不具有違法性[27]。
二是同一解釋將限制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范圍。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為公眾的言論自由、輿論監(jiān)督搭建了豐富的平臺。但是,如果將1025 條中的侮辱與1024 條的侮辱作相同的解釋,就相當于為網(wǎng)絡平臺設置了過濾機制,其將過濾掉包含有侮辱性言辭的評論,而這些評論往往包含對社會問題的揭露。任何社會都難免有不滿情緒,而不滿之中又往往包含著改善機制所需要的智慧和動力[28]。此時,因為存在侮辱性言辭而認定侵權責任的成立,則很多領域的言論都有可能被排除在外?!睹穹ǖ洹废噍^于《解答》《解釋》沒有限定案件類型,其目的正在于擴張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范圍。因此,嚴格解釋“侮辱”將限縮公正評論抗辯的適用范圍。
三是一定限度內的侮辱屬于權利人應當容忍的侵害。名譽是指公民在社會中實際受到的評價或者價值判斷。與此相對,權利主體對于自身的評價與情感屬于名譽感。名譽感并非名譽權保護的對象,因此名譽感受到傷害并非意味著名譽權受損。事實上,并非任何侮辱性言辭均會導致權利人的客觀社會評價降低。首先,名譽權保護的名譽應當是正當、合法、應得的社會評價,對于權利人通過虛構事實所獲得的社會評價,法律自不應當保護此種不正當利益?;诖耍聡谭◤睦硐胫髁x出發(fā),認為一個人雖然在社會上存在著各種名譽,但只有與真實名譽相符合的名譽才值得法律規(guī)范的保護[29]。因此,行為人建立在一定的事實基礎之上對某人作出“強盜”“騙子”“色狼”等基本符合事實的評論時,即便存在侮辱性言論,權利人對此種侮辱應當容忍。其次,當權利人身處特定領域時,其負有容忍一定侮辱性評論的義務,如政府官員、明星等公眾人物,按照通說應當容忍對其的批評。
2.《民法典》第1025 條中“侮辱”的認定標準
鑒于前文所述的幾點理由,對《民法典》第1025 條中的“侮辱”應作限縮解釋,使其行為范圍窄于《民法典》第1024 條中“侮辱”的行為范圍。此時,應認定只有對他人的評論達到了過度損害他人的“人格尊嚴、人格自由、人格獨立”這樣的基本人格的程度時,才能將該行為認定為此處的侮辱,進而排除公正評論的適用。在具體的司法裁判過程中,言論是否具有侮辱性欠缺明確的認定標準,對侮辱性言論的判斷往往打上了法官主觀臆斷的烙?。?0]。通過對司法案件的梳理,可從以下幾個標準把握侮辱的認定。
其一,評論者的身份。當評論者屬于某一領域的專業(yè)評論者,如新聞媒體、專業(yè)的行為人或行業(yè)的專業(yè)機構時,其更有能力核實事實的真實性,也更有理性能夠作出客觀的分析而非主觀的褒貶。因此對其言論進行裁量時,相較于普通的網(wǎng)民、消費者,其言論更易被認定為侮辱性言論,如有法院指出,被告理應按照證券行業(yè)發(fā)布證券研究報告普遍采用的技術性規(guī)則和工作常識……以保證證券研究報告的真實性和準確性。關于此點,在前文所述的《解釋》中也有體現(xiàn)。
其二,被評論人的身份。當被評論者的身份屬于生產(chǎn)者、經(jīng)營者或官員、明星等公眾人物時,其對于公眾的評論具有更高的容忍義務,此時應當寬松地認定侮辱性言辭。如上海市長寧區(qū)人民法院作出回應,原告迪信家具公司作為市場經(jīng)營者,應當聽取消費者對其提供的產(chǎn)品或者服務的意見,應對消費者針對其產(chǎn)品和服務本身的評價予以必要的容忍。
其三,評論的起因。如評論者的評論系基于受害者的行為所導致,此時評論者的主觀情緒系社會之常理,如基于此作出一定貶損被害人名譽的言論,被害人也有一定的容忍義務。有學者提出須考察被評論者的何種行為引發(fā)了評論者適用的詞語,而不能僅單純地就詞語本身的性質進行界定[31]。如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認為“騙子”“騙款”等的意見表達,系由于其個人遭遇從而帶有一定的義憤情緒,并沒有虛構或捏造相關事實,其言語中雖帶有對田振威的貶損性評論,但尚未超出公民言論自由的合理邊界,有關意見表達亦不應認定為侵犯田振威名譽權。
其四,事實基礎。當評論基于的事實與客觀事實的符合度高時,建立在此基礎上作出的符合事實的評論,即便導致權利人的客觀評價降低,亦不應將其認定為侮辱性言辭。如有法院認為即便被告的報道給原告社會評價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那也是因為所評論事實之間的內外在聯(lián)系所造成的,而非被告通過故意虛構事實所致。
鑒于我國《民法典》第1025 條屬于建立在比較法經(jīng)驗以及我國司法實踐經(jīng)驗之上的新規(guī)則,在解釋《民法典》中的公正評論抗辯時一方面要借鑒吸收比較法的經(jīng)驗,另一方面也需要對我國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問題予以回應。因此,對于“為公共利益”宜解釋為對行為內容而非主觀目的的要求,對“盡到合理核實義務”的解釋可通過提供消息的來源不同引入配信服務之抗辯,對“侮辱性言辭”亦進行從嚴解釋使其區(qū)別于《民法典》第1024 條中的侮辱。
當行為人的評論構成公正評論時,產(chǎn)生的法律后果規(guī)定在《民法典》第1025 條中,其效果為“影響他人名譽的,不承擔民事責任”。對此規(guī)定,可以肯定的是公正評論抗辯只能免除的侵害名譽權的責任,如果評論中侵害他人隱私權等其他合法權益的,公正評論抗辯并不能成為侵害其他權利的抗辯事由。在此前提之下,公正評論抗辯對于名譽權的侵權責任的法律效果為何,則值得再進行研究。
實踐中,我國法院基本采納的法律效果為完全免責,即當法院認定本案構成公正評論時,法院將直接認定本案不構成侵權,因此評論者無需承擔任何的民事責任。如在汪峰訴北京新浪互聯(lián)信息服務有限公司等名譽權糾紛一案中,法院最終認定被告主張的公正評論抗辯成立,而駁回了原告汪峰停止侵權、賠禮道歉、消除影響、恢復名譽以及賠償損失的全部訴訟請求。理論上,如楊立新先生認為公正評論屬于完全抗辯,可以完全對抗原告的侵權請求權,免除自己的侵權責任[32]。但完全免責的解釋路徑,并不合理。
1.完全免責將過度損害權利人的名譽權。評論包括影響他人名譽的評論與未影響他人名譽的評論,對于沒有影響他人名譽的評論根本不具有違法性,不需要適用公正評論抗辯。與此相反,當適用公正評論抗辯時,一定是行為人的行為影響了他人的名譽。如前文所述,當評論的事實基礎一般失真或者嚴重失真但行為人已盡合理的核實義務,此時仍然可以適用公正評論抗辯。事實基礎的失真表明該評論完全可能已經(jīng)損及他人正當?shù)?、應得的名譽。此時,完全免除行為人的民事責任,則權利人的名譽權無任何救濟的渠道。正當?shù)臋嗬麩o救濟的渠道,無異于法律在此處無視了權利。且權利人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欲以自己的行為恢復名譽亦不可得,一方面其自身沒有如媒體般的公信力與傳播力,其發(fā)布的更正消息不足以恢復其自身的名譽;另一方面其依托媒體發(fā)布消息時自身卻需要支付一筆費用,與此相對行為人可能基于該評論文章獲得了利益,此種利益分配嚴重不公,有違民法的公平原則。因此,完全免責的解釋路徑過度損害了權利人的名譽權,將造成顯失公平的后果。
2.完全免責忽視了名譽權的支配權性質?;跈嗬男再|不同,民法理論將權利分為支配權、請求權、形成權與抗辯權。名譽權屬于支配權,其具有直接支配并排除他人非法干涉的效力。在名譽權受損之后,將產(chǎn)生兩類請求權:一方面,基于民事權利受損債法方面提供保護,以侵權責任的方式予以保護;另一方面,基于人格權受損人格權法方面提供保護,以人格權請求權的方式予以保護。前者屬于債權請求權,后者屬于人格權請求權。依照我國民法通說,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請求權即屬于人格權請求權。此類請求權作為支配權請求權有三個特點:不以行為人有過錯為要件,不以造成財產(chǎn)損害為要件,不適用訴訟時效。公正評論抗辯無論在比較法上亦或是我國民法理論中,均作為侵權責任的抗辯事由之一,而非一切責任的抗辯事由。采用完全免責的解釋路徑,適用公正評論抗辯免除評論者的一切民事責任,不僅包括侵權責任還包括人格權請求權所對應的民事責任,完全忽視了人格權的支配權性質。
據(jù)前文所述,完全免責的解釋路徑過度損害權利人的名譽權且忽視了名譽權的支配權性質,應當對該責任解釋予以修正。本文認為存在以下兩種解釋路徑。
1.基于誠實信用原則產(chǎn)生的法定補救義務路徑。正如英國誹謗法改革將“公正評論”改為了“誠實評論”,可見該抗辯規(guī)則包含了對于行為人主觀狀態(tài)的要求,我國雖然沒有強調評論的誠實,但是公正二字中仍然包含了對主觀的要求。由此可以得出,誠實信用原則是公正評論抗辯的支撐理由之一。當事后證明評論基于的事實一般失真或嚴重失真但行為人已經(jīng)盡到了核實義務,雖然成立公正評論,但該評論客觀上損害了權利人應得、正當?shù)纳鐣u價。此時,基于誠實信用原則,應當科以行為人及時做出更正之申明為權利人恢復名譽之法定義務。同時,理論上亦有學者指出在公布的信息被確認為侵害他人名譽權或明知侵害他人名譽權之后,媒體應當采取補救措施并停止刊登,如果拒不補救的,構成不作為侵權[33]。
2.僅免除侵權責任的限縮解釋路徑。對于名譽權侵權之抗辯,不僅存在完全抗辯,亦存在不能完全免除侵權責任的不完全抗辯。盡管楊立新先生將公正評論納入完全抗辯之中,但其將作為公正評論抗辯要件的基本事實真實、已盡審查義務與公正評論抗辯相區(qū)分,并將已盡審查義務作為不完全抗辯對待,可見其認為的公正評論與目前我國現(xiàn)行法中的公正評論并非完全一致[34]。鑒于完全免責的解釋路徑存在不合理之處,故應對《民法典》第1025 條規(guī)定的法律后果“不承擔民事責任”進行限縮解釋,將公正評論抗辯視為不完全抗辯,即公正評論抗辯只能免除行為人的侵權責任,不能免除其承擔的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等基于人格權請求權產(chǎn)生的責任不受到影響,作此限縮解釋的理由如下。
一是符合名譽權的支配權性質。正如學者指出,權利人請求侵權人承擔民事責任的請求權基礎有兩類,其一為人格權請求權,其二為損害賠償請求權[35]。人格權請求權的產(chǎn)生根本不以侵權責任的成立為前提,只要人格權遭受干涉,無論他人有無過錯、無論行為是否造成經(jīng)濟損失,名譽權人均可主張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等人格權請求權。名譽權作為絕對權、支配權,對其造成負面影響的行為都得為權利人排除,正當與否在所不論。因此,公正評論抗辯只能免除侵權責任,而不能免除基于人格權請求權而產(chǎn)生的責任,是符合名譽權的支配權性質的。
二是能夠實現(xiàn)行為人與權利人的利益平衡。免除行為人的侵權責任,不免除其基于人格權請求權而承擔的責任能夠妥當?shù)仄胶庑袨槿伺c權利人的利益。一方面,權利人的名譽受到的貶損,此時通過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恢復名譽等方式,能夠恢復權利人的名譽、撫平其精神的痛苦,將其損害降至最小。另一方面,行為人承擔此種責任也不屬于過于沉重的負擔。根據(jù)《民法典》第1000 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行為人因侵害人格權承擔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等民事責任的,應當與行為的具體方式和造成的影響范圍相當。此處的負擔,一般只要求行為人在發(fā)布該評論的平臺中再發(fā)布一條更正的消息即可,不會對其造成經(jīng)濟負擔。
三是與《民法典》第1028 條形成體系融合。《民法典》第1028 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有證據(jù)證明報刊、網(wǎng)絡等媒體報道的內容失實,侵害其名譽權的,有權請求該媒體及時采取更正或者刪除等必要措施。根據(jù)這一條文,凡權利人有證據(jù)證明名譽權遭受侵害的,均可要求該媒體采取必要措施[36]。有學者認為,若媒體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報道失實而未采取措施,則不得再主張公正評論抗辯,但若認為公正評論可免除一切責任[37],則媒體報道在符合公正評論要件時,其行為不具備不法性不能視為“侵害其名譽權”,也無法適用《民法典》第1028 條之規(guī)定。因此,只有將公正評論限縮解釋為不完全抗辯,評論者仍負消除影響等責任方能與《民法典》第1028條規(guī)定相融合。
四是存在其他制度的類似參照。在我國的法律體系中,也存在侵害支配權、絕對權時,法定的抗辯事由僅免除損害賠償責任而不免除因支配權請求權而產(chǎn)生的責任的先例。在我國知識產(chǎn)權領域存在著所謂的“善意侵權規(guī)則”,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款規(guī)定:為生產(chǎn)經(jīng)營目的使用、許諾銷售或者銷售不知道是未經(jīng)專利權人許可而制造并售出的專利侵權產(chǎn)品,且舉證證明該產(chǎn)品合法來源的,對于權利人請求停止上述使用、許諾銷售、銷售行為的主張,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但被訴侵權產(chǎn)品的使用者舉證證明其已支付該產(chǎn)品的合理對價的除外。此時,公正評論原則亦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行為人主觀上的善意,與此規(guī)則具有類似性,可以參照適用其法律后果。
鑒于完全免責的解釋路徑具有不合理性,過度忽視了權利人的名譽權,可以通過兩種路徑對其進行修正。其一,可以通過誠實信用原則,賦予行為人采取補救措施的義務,以恢復權利人的名譽。其二,可以通過限縮解釋,將《民法典》第1025 條中的“不承擔民事責任”限縮解釋為僅不承擔侵權責任,而基于人格權請求權所產(chǎn)生的民事責任并不因此而免除。
公正評論抗辯作為名譽權侵權抗辯的重要事由,為比較法及我國司法實踐所采納。在比較法的制度發(fā)展趨勢上呈現(xiàn)出逐漸寬松的適用趨勢。而在我國司法實踐中,由于缺乏法律的明確規(guī)定,司法解釋規(guī)定案件類型過于狹窄,司法實踐中對于侮辱等要件的認定存在不明確。在解釋我國《民法典》中包含的公正評論抗辯時,需要結合比較法趨勢與我國司法實踐中的問題。在適用要件的解釋上,對于“為公共利益”宜解釋為對行為內容而非主觀目的的要求,對“盡到合理核實義務”的解釋可通過提供消息的來源不同引入配信服務之抗辯,對“侮辱性言辭”亦進行從嚴解釋使其區(qū)別于《民法典》第1024 條中的侮辱。在法律后果上,由于完全免責路徑的不合理性,可通過誠實信用原則或限縮解釋的方式對其予以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