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霞
【關鍵詞】文言文教學,文本解讀,情趣,理趣,諧趣
文言文閱讀教學離不開文本解讀,王榮生、童志斌認為文言文閱讀教學的著力點在于幫助學生從文本“章法考究處、煉字煉句處”體會作者“所言志所載道”。[1]《記承天寺夜游》融合了情趣、理趣和諧趣之美,為教師從“煉字煉句處”解讀文本提供了一種視角。
一、情趣
情趣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有兩個意思,一是性情志趣,一是情調趣味,本文所論傾向于后者。朱光潛通過比較中西方詩在情趣上的差別進而指出,中西方詩的情趣主要集中在人倫、自然、宗教和哲學等幾個主題上。[2]
1. 人倫:患難中的友情
自古至今,家庭作為社會基礎在社會發(fā)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但在中國古代社會,人們骨子里的兼善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淡化了家庭的角色。中國古代文人向往出仕做官,建功立業(yè),在車馬交通不便的時代,他們往往將大半生的光陰交付于羈旅生涯,“老妻寄異縣”,朋友、同僚等成為他們頻繁接觸的人。因此,友情成為忠君、愛國、愛民、親情等情感之外充斥于古代文學作品的又一重要人倫思想?!队洺刑焖乱褂巍芬晃某休d的人倫思想主要體現于蘇軾與張懷民之間的友情,文中“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一句表達了二人之間的深厚友誼。
宋神宗元豐二年,四十三歲的蘇軾因“烏臺詩案”不幸入獄,雖僥幸躲過一劫,但出獄后被貶為有職無權又無俸祿的黃州(今湖北黃岡市)團練副使。蘇軾曾在《答李端叔書》中回憶了他在黃州的生活處境,“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保?]蘇軾寓居黃州時的孤獨、失落、壓抑、苦悶顯而易見。元豐六年,張懷民亦被貶至黃州,他初到時寄居在承天寺。“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從蘇轍的這段記述中可以看出張懷民生性豁達坦然。他的才情、自適的超然情懷深得蘇軾賞識,一來二去,二人相似的被貶經歷使他們成為莫逆之交。仕途的坎坷、理想的不得志再加上被貶的遭遇,生活中諸多的不如意使同為“天涯淪落人”的他們更加懂得、珍惜彼此。因此,當“月色入戶”,蘇軾“念無與為樂者”時,他首先想到的、要尋的便是張懷民,而懷民似心有靈犀而“亦未寢”。從表面上看,蘇軾、張懷民二人夜游承天寺是心有靈犀的行為,實質上則是二人于患難中建立的相互撫慰的深厚友誼。正所謂孤獨時的陪伴方是真知己,患難中的扶持才顯真友情。
2. 自然:心靈的撫慰劑
對于情和景的辯證關系,朱光潛作過這樣的論斷,“情景相生而且相契合無間,情恰能稱景,景也恰能傳情”[4]?!巴ハ氯绶e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寥寥數語,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月光如水的比喻塑造了一個空靈的境界,描繪了一幅清幽、潔凈的月夜美景圖,將情和景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因此,本句可作為煉字煉句的抓手進行解讀。
從美學角度看,人們通常認為自然風光的魅力表現為陽剛美和陰柔美,前者如高山、大海、廣漠等,后者如曉風、婉月、疏影等?!队洺刑焖乱褂巍分性鹿庀碌耐ピ好谰八w現的正是自然界的陰柔之美。詩人對自然的愛好分為三種:一是最粗淺的感官主義,這是美好的自然風光帶給人類本能的愉悅感受;二是情趣的默契欣合,是物我合一的境界;三是泛神主義,在中國文人筆下不多見。[“5]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這幾句是月夜美景與作者心境的高度契合,即蘇軾面對承天寺夜景產生的幻想和聯想,以及從幻想回到現實達到人情與物理融為一體的物我兩忘的境界。這種境界籠罩了作者和讀者的全部意識,讓人暫時忘卻了生活里的一切得意與失意。竹柏、竹柏的影子、賞月的人……,全都籠罩在如水的月光中,句句寫月卻不見一個月字,沒有對自然的熱愛和細膩的情感,哪有這神來之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美景時時有、處處在,只是蘇軾有善于發(fā)現美的慧眼和脫俗的心靈,沉溺于聲色犬馬等物質追求的“忙人”又怎會從自然的饋贈中獲得撫慰?可謂:美好的景色凈化了心靈,智慧的靈魂裝點了月色。
3. 哲學與宗教:融入血液的文化基因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產生的諸子百家的思想學說構成了我國古代哲學基礎,尤其儒家思想根深蒂固,影響了中國幾千年的社會歷史發(fā)展。佛教自漢朝傳入中國以來,對中國古代文人產生了一定影響。佛教認為“煩惱”乃是人生痛苦的根源。千百年來中國文人墨客醉心自然以消解煩惱的方法驚人的相似。蘇軾是繼陶淵明之后受佛教影響較深者,他身處政治旋渦又總能在山水中借助般若境界里“空寂靜凈”的世界,消除不得志的苦悶。
蘇軾和張懷民夜游的場所不是名山大川,也不是前朝遺跡,而是清幽沉寂的承天寺之庭院。對現實世界的空間界定和理想世界的文化界定是人類住宅的基本功能?,F實世界里清幽的寺廟庭院為蘇軾提供了進入內心虛境的空間。蘇軾一生常出入寺廟,他的作品中常出現僧人,他常讀的書籍中有佛典,佛教“水觀修習”法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心性,在空靈的月色中,他尋覓到了一個可以洗去世俗塵埃,寄托、撫慰心靈的理想世界?!翱彰鳌北砻嫔鲜窃律缢某纬嚎侦`,實則指人性的空靈,空明的月色讓蘇軾暫時忘卻塵世間的一切苦惱與憂愁,獲得了內心世界的片刻寧靜。這是“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的體現?!霸遘簟币痪渥屘K軾暫時沉醉于眼前的夜景,“蓋竹柏影也”中的“蓋”字揭開謎底一樣讓困惑的人們豁然開朗,也暗示蘇軾的內心在如此澄澈的月色中通透了。在空明的月色中,仕途上的失意和生活中的漂泊于佛理中獲得了暫時的解脫,啟發(fā)了蘇軾對生命、萬物乃至宇宙的哲思。
二、理趣
理趣是作者用文學的筆調傳達出的文本所隱含的哲理及其帶給人們的啟示。理趣是文學作品的精神和靈魂,缺乏理趣的作品充其量就是文字的有序堆砌。蘇軾的一生遭遇了三次貶謫,歷經宦海沉浮,逆境幾乎占據了他的大半人生,他回顧自己一生時總結道:“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笨梢哉f,黃州、惠州和儋州的被貶經歷沉淀了蘇軾樂觀、豁達的胸襟,練就了他堅忍、從容的意志?!队洺刑焖乱褂巍肪褪翘K軾在黃州時期的作品,其理趣表現為蘇軾面對逆境坦然處之的人生態(tài)度。文中并沒有直接揭示理趣的語言表述,需要借助“藻荇”“竹柏”的意象和蘇軾所接受的文化思想揣摩體味。
首先,在中國古典文學中,藻荇帶給人們或隨波逐流或漂泊無依的感覺,竹柏往往被賦予堅韌不拔、高潔傲岸的寓意。這些意象被鐫刻在蘇軾的作品中。從《文說》提出的“隨物賦形”文學理論看,“藻荇”的意象承載著蘇軾被貶黃州的不幸遭遇和無以言表的精神困頓,“竹柏”則寄寓著蘇軾于生命、命運的再一次突圍。[6]元豐三年二月至元豐七年四月,四年零兩個月,這是蘇軾平生第一次被流放至黃州度過的歲月。物質、精神的雙重磨難讓他暫時看淡了對仕途命運的執(zhí)著,但他也將種種磨難與打擊化作逆境中不屈服的動力,坦然面對出世與入世。
其次,蘇軾的處世風格與其一生所接受的多種文化熏陶不無關系,儒、釋、道思想的浸潤深深影響了他的人生觀,使他不至于在仕途的低谷期一蹶不振,更不會在政治的旋渦中迷失本性。在儒家文化“齊家、治國、平天下”價值取向的影響下,蘇軾心懷“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希冀,“立德、立功、立言”成為他終身不懈的精神追求。佛教倡導的超脫塵俗讓蘇軾拋卻了俗世煩惱,獲得了內心的安寧。同時,蘇軾也脫離佛家寄希望于來世的幻境,代之以積極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讓蘇軾體驗了與造化神游的愉悅,獲得了精神的自由與解脫。儒、釋、道三種思想在蘇軾身上融為他獨特的人生觀:超脫曠達,隨遇而安。如林語堂所言:“從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心靈識見中產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觀?!保?]真正偉大的人物都能從矛盾和沖突中突圍獲得精神的慰藉,蘇軾正是如此。蘇軾智慧地調和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沖突,暫時掙脫了肉體所寄居的物質世界的束縛,獲得了不屈的靈魂所依存的精神境界。正是儒、釋、道文化的滋養(yǎng)形成了蘇軾獨特的“亦儒亦道亦釋”的思想觀念,成就了他面對世事無常的超然曠達、寵辱不驚的人生境界,更為難得的則是蘇軾對待人生逆境的態(tài)度,正如其文所言,“一蓑煙雨任平生”“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楊海明先生曾評價說:“蘇軾是中國古代文化所孕育出來的一位智慧人物,他不但為文學史提供了許多傳世精品,而且在如何對待和處理人生(尤其是人生中的逆境、困境)方面也給以后的無數讀書人以啟迪和榜樣?!保?]蘇軾對一切苦難的蔑視與無畏使他在身處逆境、遭遇挫折時,抱之以一種超然物外的樂觀與豁達,而不是無味地抱怨命運多舛、仕途坎坷。正是作品表現出的這種理趣使得作品經久不衰,也使得蘇軾的人格魅力成為后世效仿的精神楷模。因此,引導學生感悟《記承天寺夜游》中蘊含的理趣,不僅僅是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更是對學生高尚人格的培養(yǎng)和塑造。
三、諧趣
朱光潛在《詩論》中提出,“諧”就是“講笑話”,“諧趣”是“以游戲的態(tài)度,把人事和物態(tài)的丑拙和乖訛當作一種有趣的意象去欣賞”。[9]從定義上看,“諧”作為一種文學修辭,是以欣賞的戲謔態(tài)度表達作者對生活中丑與壞的不滿,理智與感情俱存。童志斌在借鑒伊格爾頓關于文學語言的特殊性主張、語言的陌生化理論和穆卡洛夫斯基提出的前景化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文言文教學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陌生化”“前景化”語言表達上[10],也就是“煉字煉句處”。教學中,教師要善于以富有表現力、意蘊豐富的“煉字煉句處”為切入點解讀文言文充盈在字里行間的諧趣。
《記承天寺夜游》最后一句中的“閑人”一詞內涵豐富,集中體現了作者的思想與情感,教師可將其作為“煉字煉句處”解讀文本主旨。同時,“閑人”一詞也體現了一種諧趣。教師可通過分析“閑人”蘊含的諧趣引導學生把握文本“所言志所載道”。結合蘇軾成長的社會文化語境看,文中所謂的“閑人”只是作者在外部形勢所迫下使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無官一身輕的閑適。蘇軾從小接受的正是儒家正統(tǒng)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德教化,長期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之下,蘇軾必定將黎民百姓的生計、江山社稷的安危放在心上。他被貶到黃州后,頂著一個無實權的官職無法施展為民辦實事的拳腳。對于一個將儒家報國思想銘刻在骨子里的人來說,這種“閑”無疑不是他畢生追求的。因此,文中的“閑人”是無奈、戲謔式的自嘲、自寬與自慰。
“在失意中見出安慰,在哀怨中見出歡欣,諧是人類拿來輕松緊張情境和解脫悲哀與困難的一種清瀉劑?!保?1]詼諧就是對于命運開玩笑。[12]命運和蘇軾開了一個大玩笑,讓一個胸懷抱負、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文人志士在一個賦閑的職位上難以作為。蘇軾內心的苦悶、無奈、壓抑、挫敗、憤懣無處可訴,更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發(fā)泄的。但他終究是蘇軾,他把生活的苦嚼嚼咽了下去,把它化作前行的力量。于是,他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tài)度以“閑人”自居,也還命運一個詼諧。現實生活中并不缺乏這樣的例子,人們總是渴求世事恰如人意,事實往往是殫精竭慮之后的事與愿違,樂觀的人會自我消解困境,悲觀的人則陷在困境中無法自拔。顯然,蘇軾屬于前者。朱光潛認為,“對于命運開玩笑”是一種逃遁,也是一種征服。[13]逃遁還是征服,這是一個值得慎重思考的問題。所幸,蘇軾選擇了后者。于命運,他從未妥協(xié),更沒有逃遁;他選擇了逆風飛翔,與命運抗爭。他是豁達的,他對自己的悲劇命運一笑而過,他看透了世事,留給世人一幅無所謂、詼諧的表象,骨子里則充斥著巨大的沉痛與堅韌。綜上,《記承天寺夜游》中“閑人”一詞蘊含的諧趣是蘇軾在逆境中不屈服的幽默表達,也是蘇軾與命運抗爭的自我解脫,是縮小理想與現實的差距的調和劑。
基于文言文“煉字煉句處”探尋作者蘊含其中的情趣、理趣和諧趣的文本解讀,有效整合文本情景語境、社會文化語境等資源,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文言文教學長期存在的“言”“文”分離現象,使教學“既見樹木,又見森林”,言中有文,文中有言,二者相互交融、相互滲透。學生積累文言知識的同時傳承文本“所言志所載道”,即作者在文中所表達的古代仁人賢士的情意與思想,從而實現文言文教學傳承文化的教學旨歸。如何在文言文中找出“煉字煉句處”,這取決于教師對文本主旨的理解程度,而這種能力須建立在長期閱讀的基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