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題材來看,《西班牙獵神》毫無疑問可以歸入科幻類。在西班牙的布魯克小鎮(zhèn),每年九月二十五日都會有外星人開著飛船而來。人們半夜在山上等候外星人降臨,如果誰能完整地捕捉到外星人撒下的果凍狀小雨熊,就能獲得獵神比賽的冠軍,得到一大筆獎金。小鎮(zhèn)上的堪塞拉古堡每年都會邀請藝術(shù)家小住,他們對此嗤之以鼻,因?yàn)橐姷斤w船和捉到雨熊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事:飛船五十年間只被目擊過一次,雨熊倒是捉到了,但它們在標(biāo)本瓶里瞬間化為了煙霧。
你看,外星人、魔法、道具、奇幻結(jié)果都有了,這個古堡可與霍格沃茨比肩。不過,與其說藝術(shù)家們是在等待與雨熊相遇,毋寧說是在此聚會。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說著英語、西語、中國粵語和普通話,在這里度過一段“藝術(shù)”的生活。
科幻題材是杜梨的專擅,她的《世界第一等戀人》《孤山騎士》等以仿生人為主角,講述人類與仿生人之間的依存與博弈。杜梨喜愛《格林童話》《意大利童話》那樣“充滿鳥獸,風(fēng)景,星云等自然色彩的小說和科普文本”,迷戀“烏鴉炸醬面”那樣好玩兒的事物,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無聊、無趣、乏味。這為她的科幻故事注入了透視人性的深意:有的地球人之所以會幫助外星人消滅同類,可能是因?yàn)榕橙?,也有可能是因?yàn)樗麄冇X得地球太沒勁兒了。至于人類尋找伴侶這一“浪漫”行為,由于最終都會陷入不可救藥的疲憊、厭惡、背叛,還不如找個仿生人當(dāng)伴侶,這或許是悲催的地球人最好的出路。
在通曉這一切之后,我們再來讀《西班牙獵神》,似乎就可以理解它那朝露一般的清澈、純粹、幻美,以及作者不對“永恒”“不朽”等陳腐觀念持任何留戀的輕盈,閱后即焚亦無不可。
小說講述三位女藝術(shù)家在堪塞拉古堡的相遇:大陸女孩咪咪、香港女孩安、巴黎女孩克洛伊。她們各有捉雨熊的理由:克洛伊需要一筆錢離開養(yǎng)父母獨(dú)立生活,咪咪為了幫助克洛伊而留下來,溫柔可愛的安則喜歡隨眾??寺逡领`機(jī)一動,想到用圣梅塞爾節(jié)的“巨人游行”方式來捉雨熊。由于不確定雨熊化成青煙是否是因?yàn)閯游锏摹皯?yīng)激反應(yīng)”,她們決定用不同的容器去裝雨熊,以測試其可容性。
在外星人降臨日捉雨熊,這原本是三個女孩“不確定”的決定,卻因著那里非世俗的快樂和有著奇思妙想的藝術(shù)家人群而匯成了一個“確定”。最后,所有人都參與到了這個活動中來:咪咪和克洛伊到處搜尋有趣的道具;安在準(zhǔn)備拍攝計(jì)劃和鏡頭腳本;加拿大的馬琳和澳大利亞的斯嘉麗主動要求做蛋糕誘捕雨熊;維京人在劈竹子做成筐裝雨熊;南美作家在做辣椒醬,帕烏拉還捐出了一瓶老干媽,希望雨熊愛吃辣而愿意留下來;古堡工作人員蘇菲和安娜幫大家捏錫紙帽子,戴上可避免被外星人操縱腦電波;鎮(zhèn)上的好心大叔送來了巨人“金發(fā)公主”,還不收租金……
我近來讀年輕作家的小說,時常感到驚異和喜悅。對我們“70后”和更前代作家來說需要費(fèi)力達(dá)到的“世界性”“全球性”,在他們那里簡直就是與生俱來,一下筆就已經(jīng)在“世界中”,甚至是“宇宙中”。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游戲筆墨,搞虛無主義。恰恰相反,在“捉雨熊”這個充滿科幻、天真、童趣的大趴替里,在那些夢幻般的人際交往和細(xì)節(jié)里,杜梨依然在探尋自己一直關(guān)注的主題:“人”的困惑、迷失、痛苦與尋找??寺逡翆溥湔f,“當(dāng)你終于找到那么一種東西,可以與人溝通的、不再受傷的、超越語言的東西”時,那時的快樂是無以言喻的。這個“東西”可能是雨熊,是葡萄園,是Vermut酒,是羊肉燉卷心菜;也可能是老干媽,是老北京炸醬面,是西紅杮炒雞蛋,是《聊齋》里的天宮桃子??偠灾谶@些“世界性”事物和人群的簇?fù)硐?,那個具有“超越”意義的東西已經(jīng)成型、生根,聯(lián)結(jié)著、慰藉著在高山上等待奇跡的人們。
他們捉到雨熊了嗎?我就不劇透了。我想說的是,杜梨的寫作是“新”而“有趣”的,就像她用藝術(shù)眼光打量古堡周遭,用趣筆繪制出了那些光暈流轉(zhuǎn)的大胖磚、象牙白的小房子、深綠的橋下山谷、能把人浸軟的奶油色,還有偷偷放屁的小奶牛貓,與人類親密無間的牛、猴子和喜鵲花花,這一切令人多么歡喜,又多么幸福啊。
杜梨一代不再是“體制內(nèi)”的,也不再是能夠“被規(guī)定”和“被兌換”的。因?yàn)樗窍扔辛藦V闊豐富又好玩兒的生活,然后才誕生了有趣的小說。我想,她帶給我們的是一種古老而新鮮的啟示:“生活”永遠(yuǎn)比“文學(xué)”更重要,“新”生活永遠(yuǎn)是“新”小說的“河床”。
曹霞,文學(xué)博士,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南開大學(xué)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