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華平
關(guān)于先秦諸子的起源,學(xué)術(shù)史上影響最大的,是劉歆《七略》、班固《漢書·藝文志》的“諸子出于王官”之說。至清末,曹耀湘等始以為不然;而近代胡適則立為專論,以為諸子“學(xué)術(shù)之興”,應(yīng)如《淮南子·要略》所言,“皆本于世變之所急”——即“諸子不出于王官論”。
然平心而論,《漢書·藝文志》在主“諸子出于王官”之說的同時,實亦有所謂諸子之學(xué)“皆本于世變之所急”之意。《漢書·藝文志》于其《諸子略》曰“諸子十家……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以此馳說,取合諸侯”云云,即是如此。故今天我們研究先秦諸子的起源,如果持《漢書·藝文志》的“諸子出于王官說”為唯一正確答案,固有失偏頗,但如果像胡適那樣,一概否認諸子學(xué)術(shù)與“王官之學(xué)”的聯(lián)系,亦難稱客觀公允。
因此,我們今天研究先秦諸子的起源,既不能拘泥于“諸子出于王官”說,也不應(yīng)完全否認諸子學(xué)術(shù)與前代“王官之學(xué)”的聯(lián)系,而應(yīng)該從春秋戰(zhàn)國之前,三代“王官之學(xué)”的形成和演變與遠古氏族、部落及國家(方國、酋邦)變遷的關(guān)系中,從更久遠和更深層的歷史文化層面來探討先秦諸子之學(xué)的起源和成因。
《漢書·藝文志》于《諸子略》“序”墨家云: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貴儉;養(yǎng)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上賢;宗祀嚴父,是以右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視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長也。
《漢書·藝文志》對墨家源頭的“序說”,除“序說”墨家思想部分之外,有兩點值得特別注意:其一,此處“序”“墨家者流”為“出于清廟之守”一句中之“守”字,與其言其他諸子皆出于某一王官之“官”字不同;其二,《漢志》言其他諸子出于某一王官,皆與《周禮》所敘“王官”相應(yīng),而此處所謂“清廟之守”,則不見于任何歷史文獻,故而對“清廟之守”為何種“王官”及其職掌如何,歷來聚訟紛紜。
對于《漢書·藝文志》墨家“出于清廟之守”,而其他諸子皆曰“出于某官”,二者之所以有“守”與“官”之不同,學(xué)術(shù)界現(xiàn)有的基本看法是,二者并無根本差別,應(yīng)該只是緣于傳抄之誤:“《志》云‘蓋出于清廟之守’,《漢紀》卷二十五,‘守’字作‘官’,此殆班《志》原文?!吨尽窋⒅T子十家,皆云出于某官,不應(yīng)此處獨異。宋翔鳳《過庭錄》已疑‘守’為‘官’字之誤。今可據(jù)《漢紀》正之。”
“墨家者流”到底是“出于清廟之守”,還是“出于清廟之官”呢?因為在現(xiàn)存的所有文獻中沒有關(guān)于所謂“清廟”這一官職的具體記載,所以學(xué)者們對墨家的真正起源如何,就不免陷入猜測之中。有學(xué)者以為“劉歆之?dāng)⒅T子……至其謂墨家出于清廟之守,則尤為無稽之臆說,無可采取”。還有學(xué)者以《漢書·藝文志》著錄墨家著作,首列“《尹佚》二篇”(班固自注:“周臣,在成、康時也”),即表明劉向以為墨家“出于清廟之守……非巫則史,史佚、史角皆其人也”,故墨家當(dāng)如《呂氏春秋·當(dāng)染》所云,以“清廟之守”為史官也;又因為上古巫、史不分,所謂祭祀也具有宗教性質(zhì),故曰:“清廟即明堂……(亦)即唐虞之五府,夏之世室,殷之重屋,乃祀五帝之所,為神教之府?!奔醇劝选扒鍙R之守”等同于史官,也將“清廟之守”等同于祭祀之官,謂“墨家者,古宗教家”也。
但自古以來學(xué)者對墨家所源出的“清廟之守”的種種猜測,卻是難以讓人完全信服的。如曰“清廟之守”為主宗廟祭祀之官或“宗教家”,既未明其為何官,而稱之為巫或史官,又與世所熟知的“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重復(fù),且“今《墨子》書中絕未言及史佚”,后人輯佚《左傳》《周書》所載尹(史)佚語及遺事,“亦與墨家之旨不類”,“亦未足定為其學(xué)之所從出”。同樣,《漢書·藝文志》在“序”“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之后,接著再將墨家的“貴儉”“兼愛”“上賢”“右鬼”“非命”“上同”等核心價值觀的源頭亦歸于“清廟之守”,這也是難以成立的。如所謂“茅屋采椽,是以貴儉”,之所以不足以成為“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的證據(jù),乃是因為此系建立清廟者之所為,而絕對不可能是主事于清廟之官之所為——既非主事于清廟之官者所為,則主事于清廟者又如何可借之以示“貴儉”呢?《左傳·桓公二年》記臧哀伯曰:“君人者……故昭令德,以示子孫。是以清廟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鑿,昭其儉也?!倍蓬A(yù)注:“以茅飾屋,著儉也?!笨追f達疏:“《冬官·考工記》有葺屋、瓦屋,則屋之覆蓋或草或瓦。《傳》言‘清廟茅屋’,其屋必用茅也。但用茅覆屋,更無他文?!薄熬苏摺辈豢赡苡H自去“以茅飾屋”(即飾清廟);“飾屋”者只能是《周禮·考工記》所記之建筑工匠也——而此類工匠不屬于所謂“清廟之守”是無疑的。又如,所謂“養(yǎng)三老、五更,是以兼愛”,也似與所謂“清廟之守”并無關(guān)系。《禮記·文王世子》曰“遂設(shè)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鄭玄注:“三老、五更各一人也,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天子以父兄養(yǎng)之,示天下之孝悌也?!蓖瑫稑酚洝罚骸笆橙稀⑽甯诖髮W(xué),天子袒而割牲……所以教諸侯之弟也?!笨追f達疏:“天子袒而割牲者,謂天子養(yǎng)三老、五更之時,親袒衣而割牲也……不言教以孝者,與上互文?!笨梢姡梆B(yǎng)三老、五更”的目的,并非所謂“兼愛”,而在于“孝悌”也。《漢書·藝文志》“養(yǎng)三老、五更,是以兼愛”之說,亦可謂無據(jù)矣。故《漢書·藝文志》此段以墨家“出于清廟之守”——墨家“貴儉”之說,出自《左傳》“清廟茅屋,昭其儉也”,“其余養(yǎng)三老、五更,選士大射,宗祀嚴父,順四時而行,以孝視天下”,以“附會《孝經(jīng)》《三禮》而為之辭”,正如墨子稱儒者公孟之言曰:“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墨子·公孟》)這實際是從儒家思想中尋找墨家的源頭,而非從所謂“清廟之守”中探求墨家之所出。而實際上,正如張舜徽曾經(jīng)指出的,墨家之學(xué)之所出,“當(dāng)以夏(禹)為說”:
《孟子》稱“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蓋“兼愛”之所出也。禹南省方,濟于江,黃龍負舟,熙然而稱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見《淮南·精神篇》)蓋“非命”之所出也?!墩撜Z》稱“禹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蓋“貴儉”“上賢”“右鬼”“尚同”之所出也。
墨家的“貴儉”“兼愛”“上(尚)賢”“右(明)鬼”“上(尚)同”等思想主張,實皆來自所謂“夏道”或“禹之道”,而如果從《周禮》中所記載的“王制”或“周官”來看,建立“夏道”或“禹之道”的夏禹本人,在上古文獻的記載中,他在堯舜時代所擔(dān)任的官職正是司空。故根據(jù)我的研究,《漢書·藝文志》所謂“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更準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墨家者流,蓋出于司空之官”或“蓋出于匠人之守”?!渡袝に吹洹吩唬?/p>
舜曰:“咨!四岳,有能奮庸熙帝之載,使宅百揆,亮采惠疇?!眱L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禹拜稽首,讓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
《史記·五帝本紀》襲用了這段文字,云:“舜謂四岳曰:‘有能奮庸美堯之事者,使居官相事?’皆曰:‘伯禹為司空,可美帝功?!丛唬骸?,然!禹,汝平水土,維是勉哉?!戆莼?,讓于稷、契與皋陶。舜曰:‘然,往矣。’”可見,在“周官”系統(tǒng)里,夏禹的確是出身于“司空之官”的。
《尚書·舜典》和《史記·五帝本紀》皆曰舜命“禹作司空”,但二書隨后卻又有舜命垂作“共工”的記載。《尚書·舜典》云:
帝曰:“疇若予工?”僉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讓于殳、斨暨伯與。帝曰:“俞,往哉!汝諧。”
《史記·五帝本紀》曰:
舜曰:“誰能馴予工?”皆曰垂可。于是以垂為共工。
這里的“共工”之“工”,自然是指“百工”??装矅秱鳌丰尅渡袝虻洹贰霸梳嵃俟ぁ睘椤肮ぃ佟?;釋“疇若予工”,為“誰能順我百工事者”,亦皆取此。司馬遷把此名改寫為“誰能馴予工”,亦是此義。但“共工”顯然是“順我百工事者”或“馴予工者”,而非“百工”本身,相當(dāng)于“工官”或“工師”。故《史記集解》解“順我百工事者”或“馴予工者”引馬融曰:“謂主百工之官也”,又直解“共工”即“為司空”,其職掌為“共理百工之事。”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如果以“共工”也作為官名(“司空”),馬上就會產(chǎn)生一個矛盾,即舜似乎同時任命了兩位司空,一位是禹(或稱伯禹),另一位官名雖有所不同,被稱之為“共工”,但實際也是司空的“垂”。
當(dāng)然,因為文獻中關(guān)于“垂作共工”的記載并不多見,故很難判斷此“共工”之官是不是真的等于司空?!赌印し侨逑隆贰扒纱棺髦邸?,孫詒讓注“巧垂”曰:“畢云:‘《北堂書鈔》引作“倕”,《太平御覽》作“錘”,《事類賦》引作“工倕”。《太平御覽》引有云“禹造粉”,疑在此?!嵩疲骸扒纱埂碑?dāng)作“功垂”,字之誤也?!吨芄佟に翈熉殹纷⒃唬骸肮耪吖づc功同字?!比粍t“功垂”即“工垂”也?!肚f子·胠篋》“攦工倕之指”,《釋文》曰:“倕音垂,堯時巧者也。”《堯典》:“咨!垂,女共工”,是稱工垂者,工,其官;垂,其名。’案:《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云:‘義均是始為巧倕,是始作下民百巧?!冻o·九章》亦云‘巧倕’,又見《七諫》。俞說未塙。’”似乎“共工”與司空并不完全相同,他只是“順我百工事者”或“馴予工者”,有些像是司空的屬官,而且他以“巧”著稱,故又被稱為“巧垂”。而“周官”司空的職掌范圍則大得多,除了上文所述《周禮·冬官考工記》鄭玄注所謂“司空掌營城郭、建都邑、立社稷宗廟,造宮室車服器械,監(jiān)百工者”之外,還有賈公彥說所謂“建國營國溝洫諸事皆掌之也”。故《周禮·冬官考工記》又有“匠人為溝洫”之說,陳澧因曰:“工事以治水為最大。匠人為溝為防,百余字而盡治水之法?!倍稘h書·溝洫志》篇即曰《夏書》“禹堙洪水十三年”云云,即禹亦以善“治水”著稱。
古人很早似即已注意到“共工”與“司空”在職掌上存在差異,故他們對“共工”為何時代和何方神圣有較多討論,以期通過確定“共工”其人及其時代歸屬,來解決此矛盾。《國語·周語下》“昔共工棄此道也”,徐元誥《國語集解》曰:
其實以上眾說雖常互為抵觸,卻也是可以彌合的。所謂“共工”,既是上古傳說時代的人名、氏族或部落名,也是官名、地名或方國(酋邦)名。此“共工”是上古傳說時代居于“共”地的氏族、部落或方國(酋邦),因其以“百工”技術(shù)見長,尤善于興建水利工程以治水,故在原有的母氏族、母部落中被任命為“工官”或“工師”,稱為“共工”(即“共工氏”);而此氏族的居住地和首領(lǐng)亦被稱之為“共工”(后因該氏族獨立于原有的母氏族、母部族——“共”,亦被簡稱為“共”氏族、部落或方國)?!肮补ぁ笔献宓氖最I(lǐng)曾先后被女媧氏或高辛氏或堯、舜“所滅”或流放,其成員也或被殺,或被流放,居住于原地者也或為其他氏族所統(tǒng)治,但卻可謂屢次“滅”而不亡?!蹲髠鳌ふ压吣辍吩唬骸肮补な弦运o,故為水師而水名。”《國語·魯語上》則說:“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禮記·祭法》所記略同,只是將“九有”改為了“九州”)這都是說“共工”本人或其氏族、部落與夏禹一樣,是以“治水”或“平水土”見長的?!秶Z·周語下》說共工氏“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共工用滅”。即是說,共工“治水”是發(fā)生在夏禹“治水土”之前的,夏禹應(yīng)屬于共工“治水”的繼任者。故《國語·周語下》接著又說:“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釐改制量……共(工)之從孫四岳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導(dǎo)滯,鐘水豐物,封崇九山,決汨九州,陂鄣九澤,豐殖九谷,汩越九原,宅居九隩,合通四?!袼脑绹?,命以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謂其能為禹股肱心膂,以養(yǎng)物豐民人也?!?/p>
夏禹和“共工”都曾任傳說中堯、舜時代的“治水”之官,而且夏禹還是共工的繼任者,共工的“從孫”又曾協(xié)助大禹治水,這才取得“治水”的成功。夏禹和共工的治水,雖然向來都認為二人有疏、堵之不同,但《漢書·溝洫志》有“禹堙洪水十三年”之說,《尚書·洪范》篇也說:“鯀陻洪水?!薄秶Z·周語下》說:“共工氏,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比酥嗡加小败А被颉瓣敗钡姆绞?。徐旭生認為這種方式就是筑堤防,而當(dāng)時“城同堤防本來是同一的東西,從防御寇盜說就叫作城,從防御水患說就叫作堤防”。從這個意義上講,“治水”也是“建國”“營國”或“營城郭,建都邑”之事,即是司空之職——司空可以說就是共工,共工也就是司空?!渡袝贰妒酚洝分杂洸砗痛雇瑫r被舜任命為掌“司空”之職的官,鄭玄等人以“司空”不是當(dāng)時的“常官”,只是臨時性官職為解。這應(yīng)該一是因為“司空之官”,乃出現(xiàn)于舜繼堯之位而任命百官之后,在此之前則只見共工而不見司空,故舊儒注《周禮·考工記》即以為二者實存在時代先后的區(qū)別:“營城郭,建都邑,立社稷宗廟,造宮室車服器械,監(jiān)百工者,唐、虞已上曰共工”;二是因為《尚書》《史記》可能把本屬于不同時代的垂和禹,說成了生活于同一時代的人,故使舜命百官時出現(xiàn)了兩個“司空”(為了彌合這一矛盾,便讓這兩個司空,一個名司空,另一個則名共工)。實際上,作“共工”的垂,這個人生活的年代應(yīng)該較晚,當(dāng)在夏少康之子伃(又作“予”“杼”等)之后,根本不可能與禹同時?!赌印し侨逑隆芬浴肮耪唪嘧鞴?,伃作甲,奚仲作車,巧垂作舟”為例駁斥儒家“君子循而不作”,其所敘順序為羿、伃、奚仲,最后方為“巧垂”。因《墨子》一書敘古者圣王君子如堯、舜、禹、湯、文、武等人,必嚴格遵循時代的先后順序,故《非儒下》所敘羿、伃、奚仲、巧垂,亦必依時代先后為序?!扒纱埂敝埃芍佟盀橄能囌?《左傳·定公元年》杜預(yù)注說他“為夏禹掌車服大夫”),但后羿則為取代夏后啟之子“太康失國”之人,帝伃則為少康之子,當(dāng)在夏朝前中期,故“巧倕”生活的年代亦當(dāng)離帝伃時代不遠,即不能早于夏朝中期?!渡袝贰妒酚洝钒汛棺鳛閳?、舜時代同時被舜任命的司空和共工,時代上是存在明顯混亂的(《釋文》以“工倕”為“堯時巧者”,亦當(dāng)是據(jù)《尚書》《史記》而產(chǎn)生的錯誤。當(dāng)然,也還有一種可能,即“垂”為共工氏部落中的一個胞族的名稱,以工巧著稱,其后代亦被稱為“垂”,這樣也能解釋得通)。因為文獻中在舜命禹為司空和垂為共工之后,除了《荀子》之《議兵》《非相》和《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禹伐共工”之說外,基本上再沒有關(guān)于“共工”的記載了,故此后共工氏部落是否承襲著“共工”之職,以及夏禹與“共工”或司空是否還有關(guān)系,那我們皆不得而知了。
當(dāng)然,《尚書》《史記》的錯誤在無意中也可幫助我們更完整地認識“司空之官”的職掌,原是同時包括了共工和鯀禹的“治水”及“營城郭、建都邑、立社稷宗廟”“造宮室”,以及垂或“巧倕”的“監(jiān)百工”“造車服器械”等兩個方面的。由此亦可為我們準確考察“蓋出于司空之官”的墨家之“貴儉”“兼愛”“上(尚)賢”“右(明)鬼”“非命”“上(尚)同”等思想主張——尋找先秦墨家思想在上古“王官之學(xué)”中的真正源頭,提供最正確的方向。
首先,我們看墨家的“貴儉”(具體體現(xiàn)為“節(jié)用”“節(jié)葬”等)與“司空之官”的關(guān)系?!稘h書·藝文志》說墨家之所以“貴儉”,乃因為其所出的“清廟之守”的“清廟”為“茅屋采椽”,故主張“貴儉”。但上文已經(jīng)指出,“清廟茅屋”乃是“立社稷宗廟”的“司空之官”之所“守”,而非主持宗廟祭祀的巫史之所“守”,故“清廟之守”不能借此以示“貴儉”。退一步說,即使“清廟之守”可借“清廟茅屋”以示“貴儉”,但又如何因“茅屋采椽”而“節(jié)用”“節(jié)葬”呢?故以“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來解釋墨家的“貴儉”思想,實有牽強附會之嫌,遠不如以“墨家者流,蓋出于司空之官”——司空(共工)有“治水”(“治溝洫”)之職合情合理。因為《尚書·堯典》《史記·五帝本紀》都記載說,帝堯時,“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帝堯先后用共工、鯀治水,均告失?。凰词埂坝碜魉究铡?,方始開啟“治水”的成功之路。《淮南子·要略》曰:“禹之時,天下大水,禹身執(zhí)虆垂,以為民先,剔河而道九岐,鑿江而通九路,辟五湖而定東海。當(dāng)此之時,燒不暇撌,濡不給扢,死陵者葬陵,死澤者葬澤,故節(jié)財、薄葬、閑服生焉?!庇纱丝梢?,墨家具體體現(xiàn)為“節(jié)用”“節(jié)葬”的“貴儉”主張,原本與“清廟茅屋”并無關(guān)系,而是司空(共工)“治水”時特殊的環(huán)境所產(chǎn)生的。
其次,我們再看墨家的“兼愛”與“司空之官”的關(guān)系?!稘h書·藝文志》以墨家的“兼愛”思想主張,也“出于清廟之守”,“養(yǎng)三老、五更,是以兼愛”。我們在上文已指出此說的牽強。這里要強調(diào)的是,“兼愛”的前提是“平等”,對所愛的對象并沒有遠近、親疏、長幼的區(qū)別,否則它就是儒家的“等差之愛”。故具有濃厚儒家思想意味的“養(yǎng)三老、五更,是以兼愛”,是絕不可能“出于清廟之守”的——“兼愛”只可能出于上古傳說時代最具有平等意識的“司空之官”。
“司空之官”之所以具有平等意識,這是由于其“監(jiān)百工者”的職掌和性質(zhì)所決定的。因為《周禮·冬官·司空》篇已亡,《考工記》所記“百工”,即使是《司空》原來之名,亦只是其屬官或“工師”之名,而非“百工”之“工種”名稱。故今日言司空所“監(jiān)”之“百工”,不可拘泥于其中到底有多少具體之“工”而論其平等意識?!八究罩佟彼O(jiān)之“百工”,固不可與王、公、卿、士平起平坐,但在“百工”內(nèi)部則應(yīng)該是沒有任何上下高低之分的。我們不能說其中的“舟人”比“輪人”或“輿人”重要,也不能說“矢人”比“弓人”重要或“陶人”比“匠人”重要。故曰:“墨家者流,蓋出于司空之官”;而“司空之官”則因“百工”平等,是以“兼愛”。
其三,我們再看墨家的“上賢”與“司空之官”的關(guān)系?!八究罩佟睂Υ渌氨O(jiān)”之“百工”既最具平等意識,那么“上賢”就必是其思想主張中的應(yīng)有之義。因為既然在“百工”之中人人平等,“監(jiān)百工者”對每個“工人”都是無等差地“兼愛”的,那么在實際的工作任用或提拔某個或某些“工人”,就只能看誰有多少真正的才能了。這樣,就必然會提出“上賢”的思想主張。
今本《墨子》書中有《尚賢》上、中、下三篇,是集中體現(xiàn)墨家“上賢”思想的文本?!督?jīng)典釋文·敘錄》引鄭康成《書贊》云:“尚者,上也?!笨梢姟吧匈t”即“上賢”?!墩f文解字·貝部》:“賢,多才也。”此“才”即“財”。然以“財”多為“賢”,非其本義。此由出土文獻中“賢”字的形義演變可見。在《墨子·尚賢》三篇中,“賢”字雖有與“良”連綴為“賢良”一詞以表德義之例,但更多乃表賢能義,即人的才能?!赌印ど匈t上》曰:“故古者圣王之為政,列德而尚賢,雖在農(nóng)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斷予之令……以德就列,以勞殿賞,量功而分祿。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舉公義,辟私怨,此若言之謂也?!蔽恼陆又峙e古者圣王“尚賢”之例曰:
故古者堯舉舜于服澤之陽,授之政,天下平;禹舉益于陰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湯舉伊尹于庖廚之中,授之政,其謀得;文王舉閎夭、泰顛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
墨子為什么要以舜、益、伊尹、閎夭、泰顛這些人為例,說“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呢?這當(dāng)然是因為這些人都是“古者”由“賤”而“貴”,靠才能上位的典型?!睹献印るx婁下》曰:“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壁w岐、朱熹都說:“諸馮、負夏、鳴條,皆地名,在東方夷服之地。”這說明,舜原本出身低微。益,又稱伯益,伯翳,是皋陶之子,為嬴姓,而嬴姓和偃姓之“嬴”“偃”二字,“也僅為一聲之轉(zhuǎn)”,都是東方鳥夷部落“少昊(皞)之后”,也是出身低賤的。伊尹以庖廚而得“舉”。閎夭、泰顛雖其事不詳,然亦可類推。要之,他們都是靠自己的“賢能”而得以選拔的,故都成了墨子“尚賢”的例證。墨家之所以有此“尚賢”的主張,又不能不與其學(xué)出于“監(jiān)百工者”的“司空之官”,而“監(jiān)百工者”的“司空之官”最具平等意識,其選人用人必以才能優(yōu)先為原則有關(guān)。
其四,墨家的“右(明)鬼”與“司空之官”的關(guān)系?!稘h書·藝文志》以“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故“宗祀嚴父,是以右鬼”,即認為“右(明)鬼”,乃出于夏商周三代于明堂祭祀始祖及先帝。因為“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論語·八佾》),所以在明堂清廟,祭祀亡靈,就標志主事者或參與者——“清廟之守”是“右鬼”的。在今本《墨子》一書的“十論”中,“右鬼”觀念是和“天志”之肯定“天”為有意志的人格,可以賞善罰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漢書·藝文志》“宗祀嚴父,是以右鬼”,這個推論是不成立的。且不說從今存《墨子·明鬼》(原有上、中、下三篇,今存下篇)來看,墨子立論僅針對“執(zhí)無鬼論者”而發(fā),全篇似僅在“明鬼神之實有也”,而是否“右鬼”則尚難確定。即使參與宗廟祭祀的“清廟之守”有肯定“鬼神之實有”之意,也不能反過來推導(dǎo)出肯定“鬼神之實有”(“右鬼”),必出于“清廟之守”的結(jié)論。因為這個結(jié)論只是一個或然判斷,而非必然判斷——不在“清廟”祭祀,而在河邊祭水神,在山上祭山神,在家中祭灶神,都可以有肯定“鬼神之實有”或“右鬼”的意識,但都并非“出于清廟之守”。
其五,墨家“上同”(即“尚同”)與“司空之官”的關(guān)系?!稘h書·藝文志》曰:墨家“上同”,是因其“蓋出于清廟之守”,“致孝乎鬼神”(《論語·泰伯》),“以孝視天下,是以上同”。這是把“上同”與“右(明)鬼”的主張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同樣是缺乏根據(jù)的。且不說“西周祭祖禮的重點和精神與商代有重要的不同:西周王室特別注重‘近祖’。金文中最重要的‘禘’禮,晚周皆釋作‘追遠尊先’始祖之祭,事實上不免有儒家猜測成分,與西周史實不符。西周金文中除了康王祭文、武、成王三代以外,其余諸王所祭俱以祖考兩代為對象,并無追祭三代者”,根本沒有“以孝視天下”的意思;即使就今本《墨子》書中《尚同》上、中、下三篇來看,也可斷定“上(尚)同”與“清廟之守”的“以孝視天下”沒有任何關(guān)系?!赌印ど型稀烽_篇即明確說明“上(尚)同”主張?zhí)岢龅木売?,是因為“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議’。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天下之亂,若禽獸然”,其目的是要通過鄉(xiāng)同法于鄉(xiāng)長,國同法于國君,天下同法于天子,天子同法于天的層層“上同”,達到一鄉(xiāng)、一國,乃至全天下皆“同其義”,從而實現(xiàn)“鄉(xiāng)治”“國治”和“天下治”。如何才能“一同”其“鄉(xiāng)”“國”,乃至“天下之義”呢?方法就墨子在《尚同上》開篇所提到的與“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相反的情形,即要“有刑政”。
雖至士之為將相者皆有法,雖至百工從事者亦皆有法。百工為方以矩,為圓以規(guī),直以繩,正以縣。無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雖不能中,放依以從事,猶逾已。故百工從事,皆有法所度。
那么,這個“法儀”——“繩”“縣(懸)”“規(guī)”“矩”又是從哪里來的呢?如何才能保持它的絕對公平正確呢?《法儀》篇又說:
然則奚以為治法而可?當(dāng)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為父母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為法。當(dāng)皆法其學(xué)(孫詒讓注:“學(xué)謂師也?!?奚若?天下之為學(xué)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學(xué),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為法。當(dāng)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為君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為法。故父母、學(xué)、君三者,莫可以為治法。
然則奚以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
但這個“天”并非“蒼蒼者”之謂也,而是有人格和意志之“天”:“必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不僅如此,這個“天”還是“行廣而無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的,“故圣王法之”。可以說,它既是絕對客觀公正的標準,又是絕對客觀公正而仁愛的裁判者,可以賞善罰惡。因此,要保證人間的“治法”的客觀、公正、無私、仁愛,唯一的辦法就是“莫若法天”,正如《天志下》所云:“故子墨子立天志,以為法儀。”——這也就是“上(尚)同”,即“上(尚)同”于“天”。墨子以“法天”為王公大人“為治”和“百工從事”所依據(jù)之“法”或繩墨規(guī)矩的源頭和保證,這與古羅馬時期的西塞羅和奧古斯丁的觀點十分相似。西塞羅和奧古斯丁都認為:“各種治理人民的屬世法律”,都是從“正確的理性”“最高的理性”或者說“神明的智慧”“神法”(“它是唯一的法律,永恒的、不變的法律”)而來的,“都是從這唯一的永恒律而來”的,因此,世間的秩序和法律就要服從于上帝永遠的正義和永恒的法律,即服從于神法。這與墨子遵循的是一種相同的宗教邏輯。故“墨家者流”,實出于“司空之官”;“監(jiān)百工者”的“司空之官”以及“百工”之繩墨規(guī)矩或“法儀”,皆“莫若法天”,其“為治”或“從事”,亦皆“右鬼”而“上(尚)同于天”——此亦墨家所以為“宗教家”也。
其六,墨家“非命”與“司空之官”的關(guān)系?!稘h書·藝文志》曰:“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边@是以“清廟之守”依《禮記·月令》之制而行政,與以為諸事“于己于人,皆屬前定”者相反,故而可以對“執(zhí)有命者”“非之也”。
墨家言“命”,本是與其所謂“法”“天”或“天志”“天鬼”結(jié)合在一起的。墨家認為,人間的一切“法儀”或“法”,都來源于“天”或“天志”“天鬼”,所以他們只是“尊天右鬼”。除此之外,他們絕對不承認還有別的什么可以作為“法儀”的東西,更不用說“命”這樣“一種外在的”和“客觀的決定力量”了。故可以說,“命”是一種不被墨家所承認的對人的生存具有決定性的客觀外在力量——它乃是對墨子之“天”或“天志”“天鬼”這個唯一最高神及其地位的否定。墨家要維護其“法儀”“天志”“右(明)鬼”的觀點,“非命”就不能不是他們一種必然的思想主張。
或許有人會說,今本《墨子》書中有《非命上》《非命中》《非命下》三篇,提出了以“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發(fā)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之“三表法”以“非命”,并沒有說到“命”妨害了“法儀”或“天鬼”“天志”,何以見得“非命”是為了“尊天右鬼”(或者說墨家“尊天右鬼”,“是以非命”)呢?這是因為墨子認為,以“三表法”來看,“執(zhí)有命論者”雖然表面上只是表現(xiàn)為“本之古者圣王之事”,妨害了在上位的王公大人們“發(fā)以為刑政”,而“下以駔百姓之從事”;但因為不論是王公大人的“刑政”“法儀”,還是“百工”所依據(jù)的繩墨規(guī)矩,最后都必然要“上(尚)同于天”——不相信“上同于于”的“百工”之“法儀”及其根本“天”或“天志”,反而相信所謂“命”,墨家能不“非”之嗎?故《墨子·非命上》曰:“故命上不利于天,中不利于鬼,下不利于人……執(zhí)有命者之言不可不非,此天下之大害也?!?/p>
墨家者流,并非如《漢書·藝文志》說出于所謂“清廟之守”,而應(yīng)當(dāng)出于“司空之官”。根據(jù)我們的研究,在上古時代,不同氏族、部落及國家皆有自己的“司空之官”。炎帝部落的共工氏、黃帝部落(實際應(yīng)該屬顓頊氏)的伯禹之族和少皞氏中的鸤鳩氏(“平水土”“營城郭”)和鷷雉氏(“監(jiān)百工者”)之族都曾守司空之職。
“共工”,由字面的意思而言,即“共”氏族、部落或方國之“工”?!对娊?jīng)·大雅·皇矣》:“密人不恭,敢拒大邦?侵阮徂共。”鄭玄箋云:“阮也,徂也,共也,三國犯周而文王伐之。”《釋文》:“共,國名。鄭云:‘徂、共皆國名?!薄渡袝虻洹罚骸霸梳嵃俟ぁ?,《孔傳》:“工,官?!惫士梢哉f,“共工”即是“共”氏族、部落或方國(酋邦)的“工官”(“工師”)?!渡袝虻洹贰端吹洹泛汀妒酚洝の宓郾炯o》都說舜命垂作“共工”,裴骃《史記集解》引馬融曰:此“共工”是官名,“謂主百工之官”,即都是將“共工”直接解“為司空”,“共理百工之事”者的。共工氏可以說是“共”這個氏族或部落的一個胞族,即“共”的“工”胞族?!肮病边@個氏族或部落本居于離周之鎬京不遠的地方,故與周人發(fā)生沖突而文王“伐之”。但“共”氏族或部落中的“共工”這個胞族,應(yīng)該在很早的時候即已隨當(dāng)時東遷的炎黃部落一起向東遷徙了,故文獻中很早即已有關(guān)于共工氏與東部各氏族或部落發(fā)生沖突的記載。
由炎、黃部落與東夷部落沖突與交融的地點多在河、濟、淮水流域而言,上古傳說時代東遷后的共工氏的聚居地,應(yīng)在今河南輝縣的“共國”(此乃“共工氏”之國,而非其祖先所在的西部“共”國)。它位于太行山東南沿,其東北大約以共首山(即蘇門山)為起點,沿淇水為限;西則以輝縣西部“共首”為起點,屬于共水、衛(wèi)水、濮水、淇水的上游地區(qū)?!稘h書·地理志上》“河內(nèi)郡”下有“共”縣,原注:“故國。北山,淇水所出,東至黎陽入河。”《說文解字·水部》:“淇水出河內(nèi)共北山,東入河。或曰出隆慮西山?!倍斡癫米ⅲ骸昂觾?nèi)郡:共。二《志》同。共,音恭。今河南衛(wèi)輝府輝縣治,古共城也。前《志》‘共’下曰:‘北山,淇水所出,東至黎陽入河。北山,今輝縣西北蘇門山,其別阜曰共山是也。《詩》曰:‘毖彼泉水,北流于淇?!衷唬骸丛谧?,淇水在右’。泉謂淇之源也。今淇水自彰德府林縣流入衛(wèi)輝府淇縣境……與古入河者迥異?!薄盾髯印と逍А罚骸爸凉差^而山隧?!睏顐娮ⅲ骸肮玻觾?nèi)縣名。共頭,蓋共縣之山名?!北R文弨曰:“案:共頭,即共首,見《莊子》?!薄肚f子·讓王》“故許由娛于潁陽而共伯得乎共首?!背尚⑹瑁骸肮膊?,名和,周子之孫也……共首山,今在河內(nèi)?!薄夺屛摹芬抉R云:“共伯得歸于宗,逍遙得意于共山之首。共丘(首)山,今在河內(nèi)共縣西?!笨梢姡补な纤拥摹肮补ぁ敝?,雖也名“共”,但卻在太行山東坡由山地到平原地帶。先秦兩漢故書中出現(xiàn)的“共”,除上面《詩經(jīng)·大雅·皇矣》中的“共”之外,其余概指共工氏之“共”。盡管此共工氏已是新的方國(酋邦),但所在區(qū)域已在中國的東部而非西部,所統(tǒng)治的基本民眾固當(dāng)以共工氏部落的人民為主。
女媧氏亦風(fēng)姓也,承庖犧制度,亦蛇身人首。一號女希,是為女皇。其末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伯,而不王。以水承木,非行次,故《易》不載。
庖犧、女媧時代約屬于新石器時代的后期,或在黃帝之前,而堯舜時代緊接夏朝,距“蚩尤作兵”的黃帝時代較遠,故《帝王世紀》所記共工氏事跡,其發(fā)生時代亦應(yīng)遠在堯舜之前?!蹲髠鳌ふ压吣辍贰肮补な弦运o”,杜預(yù)注:“共工以諸侯霸有九州者,在神農(nóng)前,太皞后,亦受水瑞以水名官?!惫省盎蛞怨补ね?伏)犧、(神)農(nóng)為三皇”。由《帝王世紀》所謂共工氏“任智刑”,“以水承木,非行次”來看,共工氏除了上文所引《左傳》《國語》《尚書》說共工氏“為水師”,“能平水土”或“治水”之外,還實發(fā)現(xiàn)了水能“承木”的原理——可能始作木筏或早期的舟——于舟船之發(fā)明有功,確屬于雖名為“共工”而不名為“司空”的“司空之官”?!墩f文解字·舟部》曰 :“舟,船也。古者共鼓、貨狄刳木為舟,剡木為楫,以濟不通。”段玉裁注曰:
郭(璞)注《山海經(jīng)》曰:“《世本》云:‘共鼓、貨狄作舟?!兑住は缔o》曰:‘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渙》?!补?、貨狄,黃帝、堯舜間人?!必浀遥杉椿?,即伯益也?!犊脊び洝饭蕰爸邸弊鳌爸堋薄?/p>
《世本》說“作舟”的共鼓、伯益二人,這雖與《墨子·非儒下》的“巧倕作舟”不同,但細推它們卻有相通之處。因為“共鼓”一名雖不見于其他經(jīng)、傳,段玉裁僅說其“為黃帝、堯舜間人”,但由“共工”“共伯”皆由地名或氏族名加官名而成來看,“共鼓”極有可能即是“共”地或共工氏部落的一位名“鼓”的首領(lǐng)?!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曰:“炎帝之孫伯陵,是生鼓、延、殳。始為侯,鼓、延始為鐘,為樂風(fēng)?!薄渡袝に吹洹氛f舜讓垂作共工,“垂拜稽首,讓于殳、斨暨伯與”?!渡胶=?jīng)》這里說鼓、延、殳三人都是“炎帝之孫伯陵”之子,與共工氏都屬于炎帝氏族是無疑的??梢娺@里的鼓,應(yīng)該就是共鼓。共鼓與延一同發(fā)明了鐘,又可見共工氏部落的確以“工巧”見長?!妒辣尽氛f共鼓與東夷部落的伯益一同發(fā)明了舟(要知道,伯益是被舜任命“掌山澤之官”的“虞”的,造船必先伐木,由伯益和共鼓一起“作舟”,那自然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很碰巧的是,《墨子·非儒下》說“巧倕作舟”,我在上文雖推斷“巧倕”實際應(yīng)該是夏朝前中期的人,似乎巧倕與此處將共鼓、伯益“作舟”不同,但共鼓、巧倕都是共工氏部落的人,而共工氏部落除了“平水土”之外,實還有發(fā)明舟船的技能?!渡袝贰妒酚洝分幸栽摬柯涞氖最I(lǐng)為“共工”或“汝共工”,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結(jié)合《帝王世紀》《世本》《墨子》諸書來看,共工氏部落“作舟”,正如所謂“奚仲作車”一樣(《說文解字·車部》:“車,夏后時奚仲所造。”《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番禺生奚仲,奚仲生吉光,吉光是始以木為車?!惫弊ⅲ骸啊妒辣尽吩啤芍僮鬈嚒?,此言吉光,明其父子共創(chuàng)作意,是以互稱之?!薄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又說,“是始為舟”的番禺,“始以木為車”的奚仲、吉光,“始為巧倕,是始為下民百巧”的義均,皆是“帝俊”的子孫;而“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者,亦是“帝俊”其人。徐旭生認為《海內(nèi)經(jīng)》的這些傳說,“出于華夏集團”,即炎、黃集團,“可以說沒有疑義”。故可以推測,或許“帝俊”即是共工氏部落的始祖,故有如此傳說),也有一個不斷改進的過程。大概剛開始的時候,共工氏僅因“以水承木”,發(fā)明了木排或木筏一類最原始的舟船,堯舜時共鼓、伯益加以改進,再到夏朝時“巧倕”進一步完善,始成為較為精良的舟,故不同時期的共工氏皆于“作舟”有功(《荀子·解蔽》:“倕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于射。”楊倞注:“倕,舜之共工……弓矢,舜已前有之,此云‘倕作弓’,當(dāng)是改制精巧,故亦言‘作’也。”不僅說巧倕發(fā)明了弓,其發(fā)明弓的過程也與“奚仲作車”相似)。
關(guān)于共工氏的氏族歸屬,文獻上有不同的記載,且似互相矛盾?!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又曰:“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聽訞生炎居,炎居生節(jié)并,節(jié)并生戲器,戲器生祝融。祝融降處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術(shù)器。術(shù)器首方顛,是復(fù)土穰,以處江水。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鳴,噎鳴生歲十有二。”這里既說共工是祝融所生,似乎應(yīng)該屬于顓頊(祝融氏)部落?!蹲髠鳌ふ压四辍泛汀妒酚洝の宓郾炯o》皆曰:“少皞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謂之窮奇”。歷代皆以之為共工氏,即以共工氏出于少皞氏東夷部落,與顓頊(祝融)為一系,但《山海經(jīng)》此處又將其始祖追溯于“炎帝之妻”,似乎更應(yīng)該屬于炎帝氏族。徐旭生認為,這種矛盾“大約是氏族分合的關(guān)系,并不是個人血統(tǒng)關(guān)系”;之所以有這種矛盾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主要是因為“祝融氏族到底是由高陽氏族分出,或者是由炎帝氏族分出,那傳說的來源并不是一個,因而不相符合,我們既沒有理由取其一而舍其一,也就不必強說”。這種態(tài)度是正確的。
從共工氏部落由“炎帝之妻”到戲器生祝融,再到“由祝融生共工”的譜系,我們還可以猜想到其中可能隱含的更多歷史?!妒酚洝こ兰摇吩唬骸俺茸娉鲎缘垲呿湼哧枴哧柹Q,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后,復(fù)居火正,為祝融?!钡垲呿湼哧柺希M管儒家的經(jīng)傳已皆將其整合為黃帝氏族的分支,但現(xiàn)代的研究表明,顓瑞高陽氏實出東夷少皞氏?!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開頭說:“東海之外大壑,少昊(皞)之國,少昊(皞)孺帝顓頊于此。”此“孺”或系與“乳”字通假,為哺育之義?!冻鯇W(xué)記》卷九引《帝王世紀》曰:“(顓頊)生十年而佐少昊(皞)?!薄蹲髠鳌ふ压吣辍吩唬骸靶l(wèi),顓頊之虛也,故為帝丘?!薄妒酚洝の宓郾炯o》裴骃《集解》引皇甫謐亦曰:“(高陽)都帝丘,今東郡濮陽是也?!薄蹲髠鳌べ夜荒辍酚衷唬骸叭嗡蕖㈨毦?、顓臾,風(fēng)姓也,實司大皞與有濟之祀。”“風(fēng)”與“鳳”初為一字,甲骨文常如此作,故太皞為東方鳥夷之族?!秶Z·楚語下》曰:“及少皞氏之衰也,九黎亂德……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笨梢姡呿溊^少皞為帝,屬東夷(鳥夷)部落的一個分支。共工氏居于共水、衛(wèi)水、濮水、淇水的上游,顓頊氏部落居于這些水系的下游——當(dāng)時古黃河經(jīng)此北流——匯入黃河故道。每到夏季暴雨引發(fā)洪災(zāi),洪水匯入古黃河中去就會形成洪水泛濫。這個洪水對處于眾水上游的共工族尚且深以為患,更何況是處于其下游的顓頊(祝融)氏族呢?
顓頊其人其事,在《史記·五帝本紀》中事跡很少,只說其為“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但無論從上面我們所引文獻來看,還是從現(xiàn)代學(xué)者顧頡剛、傅斯年等人的研究成果來看,顓頊氏實出于少皞(其先為太皞)族,屬于東部鳥夷的一支。顓頊氏部落中,最先崛起的是帝嚳高辛氏命為“火正”的祝融氏分支;祝融氏逐漸強大后,又分出祝融八姓;在祝融八姓中,又以羋姓一支最為強大,這就是后來的楚人。
楚人在祝融氏部落里成為強大的一支,其時間應(yīng)該頗早。《說文解字·木部》曰:“楚,叢木,一名荊也?!闭f“楚”一名“荊”,應(yīng)該是楚人遷荊山之后才得名的,時代實際較晚。祝融族中的“楚”這一支興起應(yīng)較早,至遲在夏商之際已經(jīng)勢力強大。《史記·楚世家》說楚之先出于祝融氏吳回之后,則曰吳回第六子為季連,“羋姓,楚其后也……季連生附沮,附沮生熊穴。其后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直到周初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這才開始走向興盛。
因此,如果說顓頊氏的一支,早期一般都稱顓頊,隨后則稱祝融,再其后則稱楚,稱荊,實際都是說的同一族。所以,《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說“戲器生祝融,祝融生共工”,仍是說的顓頊氏與共工氏的關(guān)系。因為共工氏處于衛(wèi)、濮、淇諸水之上游,顓頊(祝融)氏處于這些水系的下游,所以兩大氏族經(jīng)常因水災(zāi)而發(fā)生沖突。這種水災(zāi),在上游的共工氏看來,本是天災(zāi),他們也是筑堤修城,自顧不暇;但在下游的顓頊(祝融)氏看來,那完全是上游的共工氏以鄰為壑,有意為之。直到《管子·揆度》還說:“共工之王,水處什之七,陸處什之三,乘天勢以隘制天下。”可見偏見是如何的根深蒂固??!在現(xiàn)實中,這種偏見則常演變成兩個氏族或部落間的沖突,乃至戰(zhàn)爭。《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曰:“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边@是把洪災(zāi)的發(fā)生直接歸咎于共工氏。故《文子·上義》曰:“共工為水害,故顓頊誅之。”《列子·湯問》和《淮南子·天文訓(xùn)》等書則將這場沖突與戰(zhàn)爭描繪成了“共工與顓頊爭為帝”,而戰(zhàn)爭之慘烈,到了天塌地陷的地步。《淮南子·天文訓(xùn)》曰: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 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戰(zhàn)爭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顓頊(祝融)氏勝出,而共工氏被誅被滅。被誅、被滅,并非是說共工氏這個氏族部落完全被消滅,“靡有孑遺”了,而是說這個氏族或部落被征服或鎮(zhèn)壓下去了——有的固然被殺死,有的則如堯“放共工于幽洲”(《尚書·堯典》作“幽洲”,《史記·五帝本紀》作“幽陵”,《莊子·在宥》作“幽都”),即被遷徙流放了,有的則被俘成了奴隸,等等?!妒酚洝こ兰摇氛f祝融氏(重黎)誅共工“而不盡”,所以帝嚳“誅之”,換了吳回來做祝融氏的首領(lǐng)(“火正”)。重黎之所以“誅之而不盡”,又未必完全出乎仁心,而實際也可能是貪圖共工氏女性的美色,把共工氏女性的遺腹子視為自己的“螟蛉之子”,這亦未可知。如果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則后人或以祝融為遠出于炎帝部落,而祝融又“生共工”,就是十分合理的事情了。
如果我們再進一步從文化的角度來探討共工氏和顓頊(祝融)氏兩個部落間沖突和戰(zhàn)爭的性質(zhì),就會發(fā)現(xiàn),其現(xiàn)實的起因固然在于發(fā)源于共工氏居住地的洪水淹沒了下游顓頊(祝融)氏部落的居住地,使他所居的“帝丘”“楚丘”之類水中高地,成了水中的孤島,岌岌可危,生活受到嚴重影響,故而引起雙方激烈的沖突甚至戰(zhàn)爭。但如果從文化的角度來看,這種沖突或戰(zhàn)爭實際未必不是代表了“司空之官”的墨家文化基因與代表了“史官”的道家文化基因之間的一種文化沖突。共工氏出于炎帝之族,可以說是炎帝族的“司空之官”,掌握著“治水”“筑城”“作舟”等技術(shù),對技術(shù)、技巧極為重視,而祝融的后代則實為史官?!妒酚洝ぬ饭孕颉吩唬?/p>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后,使復(fù)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當(dāng)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
《史記·楚世家》本以“重黎”為一人,這里則始以之為二人,繼則曰“紹重黎后”,似乎又以“重黎”為一人了。實則重、黎當(dāng)為二人,《國語·楚語下》即以為二人。古人已注意太史公書中的前后抵牾。唐人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即于此有辯,此不贅述。這里特別指出的只是,“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漢書·藝文志》),而史官的文化基因是在顓頊(祝融)氏那里的。而且更重要的是,道家是一直強烈反對所謂“智巧”和技巧的,甚至提出要“絕圣棄智”“絕巧棄利”(《老子·第十九章)和“攦工倕之指”(《莊子·駢拇》)的主張,對源于“司空之官”的墨家文化也幾乎采取一種近乎敵視的態(tài)度。因此,如果從文化的根源來考察共工氏與顓頊(祝融)氏的沖突或戰(zhàn)爭,是否可以說二者實代表了墨家文化基因和道家文化基因之間的一種文化沖突呢?這個問題值得深入研究。
當(dāng)然,堯(及其攝政者舜)對共工氏的鎮(zhèn)壓和官制的改造,也并非完全沒有積極的意義。從《世本》所謂“共鼓、貨狄(伯益)作舟”來看,屬于共工氏的共鼓曾和出身于顓頊氏的伯益竟能一起“作舟”,可見這兩個氏族或部落之間已經(jīng)完全和解了,關(guān)系已是十分和諧。而《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又說“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后土”,則共工氏之子還成了后人共同祭祀的土地之神。這一傳說也應(yīng)該是在同樣的背景下形成的。正是在堯(及其攝政者舜)平息了這場共工氏與顓頊氏之間的大規(guī)模沖突或戰(zhàn)爭之后,共工氏也就基本淡出了中國歷史舞臺的中心——可能是這個氏族或部落徹底地衰落了,也可能是由于處于共、衛(wèi)、淇、濮諸河水下游的顓頊(祝融)氏認識到洪水的發(fā)生與上游的共工氏無關(guān),因而與之和平相處了,從此也就沒有共工氏新的故事了,也可能是由于顓頊(祝融)氏部落的遷徙,故當(dāng)時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發(fā)生了轉(zhuǎn)移??傊?,這個曾活躍于當(dāng)時中原大地的強盛的共工氏部落從此似乎不見了。在傳世文獻中,繼夏禹為司空之后,則是殷先公先王冥繼任司空;商初,則“咎單為湯司空”——“咎單作《明居》”。
由舜同時任命伯禹為司空和垂為共工這一事實 ,我們可以看出這樣兩點:一是司空和共工都掌治水、筑城、“監(jiān)百工”之類的職官,它們之所以有不同的名稱,應(yīng)該出于不同氏族和部落的不同稱呼,炎帝族稱之為“共工”,黃帝族則稱之為司空——周人出于黃帝族,故周官中有“司空”之名而不見“共工”之稱;二是自從“共工”和“司空”的職掌范圍發(fā)生變化之后,“共工”只管“百工”的“奇伎淫巧”之類(由此后“巧垂”“工倕”差不多取代了“共工”可知),而“司空”則主要是司“治水”或營建工程。到了周朝因為又設(shè)置黃帝族系的“司空”,而不再有“共工”之名,人們對司空要同時掌管“治水”、營建工程和“監(jiān)百工”,似乎不再清楚,故而對失傳的《周禮·冬官·司空》一篇的內(nèi)容產(chǎn)生了猜測。
由“司空”和“共工”原是黃帝族和炎帝族對同一掌管“治水”、筑城和“監(jiān)百工”等職事的官職的不同稱呼,又可知在上古時代炎、黃之外其他氏族或部落中,對炎帝族的“共工”和黃帝族的“司空”之官,也一定會有自己特有的稱呼?!蹲髠鳌ふ压吣辍酚泴儆谏侔偸现缫岬嫩白?,答昭子問“少皞氏鳥名官,何故也”時即曰:
昔者黃帝氏以云紀,故為云師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大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為九農(nóng)正,扈民無淫者也。自顓頊以來,不能紀遠,乃紀于近。
對于以上這一段話,古人的注疏有很多解讀,但關(guān)于黃帝如何“為云師而云名”,炎帝如何“以火師而火名”,共工氏如何“為水師而以水名”,這些說法仍不清楚。特別是共工氏,本為炎帝族的別支,卻“以水紀”,與炎帝水火對立,更是不知所以。顧頡剛認為前人對這些說法都“沒有給以正確的解釋”,“少皞氏鳥名官”實際是上古傳說時代少皞氏部落以鳥為圖騰的表現(xiàn),以鳥為圖騰的古代的“原始氏族隨著生產(chǎn)的發(fā)展和人口的繁殖,氏族必然擴大而為胞族和部落,或部落和胞族分析而為若干氏族”。因此,郯子所說少皞氏所命“五鳥”“五鳩”“五雉”和“九扈”之官,說明少皞氏這個部落,對于定歷、行政、手工業(y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等許多方面是由各個氏族分工,他們的條理多么清楚呀!盡管“這里所說的各個氏族,實際上是一些氏族貴族”。但顧氏之說似仍有不足。因為他并沒有注意到,或至少沒有提到郯子言“少皞氏鳥名官”,應(yīng)始終是與魯國所采用“周官”相比較而說的。少皞氏的“五鳥”之官,應(yīng)相當(dāng)于“周官”系統(tǒng)的司歷之官,或類似于《周禮·春官·宗伯》中的馮相氏。少皞氏的“五鳩”之官,或相當(dāng)殷周時期的“五官”,即《禮記·曲禮下》曰:“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馬、司空、司士、司寇?!鄙侔偸系摹拔屣簟敝?,相當(dāng)于“周官”系統(tǒng)中“冬官(司空)當(dāng)有下大夫四人”之?dāng)?shù),但《周禮·考工記》之“工師”或“工官”為“監(jiān)百工者”,不知少皞氏為何只有木、陶、金、皮、色“五工”(《左傳》昭公十七年杜預(yù)注)?!熬澎琛币嗍巧侔偸暇欧N“鳥官”,杜預(yù)注說這是“以‘九扈’為九農(nóng)之號,各隨其宜以教民事”??梢娚侔偸系霓r(nóng)業(yè)生產(chǎn)極為發(fā)達,應(yīng)該超過殷、周,因為典籍中沒看到殷、周有那么多的農(nóng)官。
從這段文字來看,少皞氏是有自己“司空之官”的,但它并不叫“司空”,也不叫“共工”,而名之曰“鸤鳩氏”。杜預(yù)注:“鸤鳩,鴶鵴也。鸤鳩平均,故為司空平水土也。”從杜預(yù)的說法來看,少皞氏之“鸤鳩氏”(“司空”)的職掌似與黃帝系堯舜命伯禹為司空相同,都是“平水土”;而其“監(jiān)百工”、管理“奇技淫巧”之職的,則屬于《尚書·堯典》中堯“流共工于幽洲”之后舜任命的新的“共工”——“垂”的職掌。這在少皞氏中為“五雉”之“鷷雉氏”所掌(詳后)。當(dāng)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即如郯子自己所說:“自顓頊以來,不能紀遠,乃紀于近?!彼麑ι侔偸蠒r的詳情已不是很清楚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傾向于郯子所敘少皞氏以“平水土”的“司空”和“五雉(即“垂,汝工”)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分司原炎帝族“共工”一職的職官設(shè)置為可信。因為根據(jù)《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晏嬰曾對齊景公說,齊地原本即是少皞氏的司寇之官“爽鳩氏”的居地:
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大公因之。
晏嬰的話說明,少皞氏確有胞族爽鳩氏,且世居齊地。爽鳩氏在少皞氏職官系統(tǒng)中,是司寇之官。此事實應(yīng)該是確實存在的。那么,少皞氏的其他二三十個胞族都居住在齊魯之地,且皆是少皞氏“鳥名官”的“鳥官”,也就不用懷疑了。
根據(jù)現(xiàn)代學(xué)者綜合傳世文獻和出土青銅器銘文進行的研究來看,在上古傳說時代的今河南東部、山東半島、安徽東北部、江蘇北部等地,居住了眾多的鳥夷部落,如太皞氏、少皞氏、顓頊、徐夷、淮夷等,其中少皞氏居住于以魯國曲阜為中心的齊魯?shù)貐^(qū)。《左傳·定公四年》曰:“武王克商……因商奄之民而封于少皞之虛?!倍蓬A(yù)注:“少皞虛,曲阜也,在魯城內(nèi)?!臂白铀鶖⑸侔偸稀傍B名官”者,包含“鳳鳥氏”“祝鳩氏”“鷷雉氏”“春扈氏”等共二三十個胞族,已說明了他們生產(chǎn)的發(fā)展和人口的繁盛。“爽鳩氏”是少皞部落“祝鳩氏”五胞族之一,世代皆居于齊,直到春秋之末仍然如此。自夏、商、周三代以來,“鳥名官”的東夷族由于不斷的氏族或部落沖突,特別是由于西周的周公東征等對少皞氏遺族的不斷鎮(zhèn)壓、打擊和驅(qū)逐,到春秋戰(zhàn)國時留下來的少皞氏遺族就很少了,只有郯、莒、費、顓臾、邾、夷等一些附庸小國還在原地居住。至于勢力較大的商奄、蒲姑等,前者除一部分遺民留在齊國、魯國,成了齊、魯人的奴隸之外,另一部分則被驅(qū)趕到了極遠的吳地——位于今江蘇常州城南的淹城即其遺址;后者則先是被驅(qū)趕至取慮(下邳),然后再驅(qū)趕,“直到東海邊的蘇州市才停下”。
當(dāng)然,除上面提到的郯、莒、費、顓臾、邾、夷等少皞氏遺族之外,還有一個在歷史上延續(xù)特別長久的氏族或部落。這就是洪邁《容齋續(xù)筆》卷七中所謂“考諸經(jīng)傳,可見者唯薛耳”的“薛國(鷷雉氏之族)”:因為“薛之祖奚仲,為夏禹掌車服大夫,自此受封,歷商及周末,始為宋偃王所滅,其享國千九百余年,傳六十四代,三代諸侯莫之與比”?!蹲髠鳌ざü辍份d薛宰對宋仲幾“滕、薛、郳,吾役也”曰:“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為夏車正。奚仲遷于邳,仲虺居薛,以為湯左相。若復(fù)舊職,將承王官,何故以役諸侯?”根據(jù)薛宰(薛國之宰)的說法,薛國應(yīng)該是一個由古老氏族演變而來的小國,其最初的“皇祖”是“夏車正”奚仲,其后繼者則有湯之左相仲虺。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奚仲其人,二是奚仲其職。《左傳》“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為夏車正”,杜預(yù)注:“皇,大也。奚仲為夏禹掌車服大夫?!鞭芍偌葹椤跋挠碚栖嚪蠓颉?,那時代自然是非常早的,應(yīng)緊接堯舜時期?!蹲髠鳌る[公十一年》:“滕侯、薛侯來朝,爭長。薛侯曰:‘我先封?!钤唬骸抑苤氛玻κ找?,我不可以后之?!倍蓬A(yù)注:“庶姓,非周之同姓。”孔穎達疏:“《譜》云:‘薛,任姓,黃帝之苗裔。奚仲封為薛侯,今魯國薛縣是也。奚仲遷于邳,仲虺居薛以為湯左相,武王復(fù)以其胄為薛侯。齊桓霸諸侯,黜為伯,獻公始與魯盟。’小國無記,世不可知,亦不知為誰所滅?!兜乩碇尽吩疲骸攪h,夏車正奚仲所國,后遷于邳,湯相仲虺居之。’”可見,薛地自奚仲開始,一直為奚仲族所居,故《尚書·仲虺之誥》偽《孔傳》說:仲虺“為湯左相,奚仲之后”;“武王復(fù)以其胄為薛侯”。但奚仲為夏禹車正,并非即與夏氏同姓,孔穎達說奚仲為“任姓,黃帝之苗裔”,這是不對的——奚仲應(yīng)該屬東夷少皞氏之族。理由有二:一是周初周公、成王“踐”東方之商奄、薄姑,始得封呂伋于齊、伯禽于魯,武王不可能“以其胄為薛侯”;二是經(jīng)、傳說某國某姓,常有將某國之統(tǒng)治者之姓氏與被統(tǒng)治人民之姓氏相混淆的情況。如齊、魯之統(tǒng)治階層伯禽族和呂伋族固然為姬姓和姜姓,但其被統(tǒng)治族群則主要為少皞氏之商奄、薄姑的遺民,簡單稱之為姬姓、姜姓或少皞氏之某姓,都是不對的。《左傳·昭公十七年》“少皞氏鳥名官”,杜預(yù)注曰:“少皞金天氏,黃帝之子,己姓之祖也?!笨追f達疏曰:“《帝系》云黃帝生玄囂也……故《世本》及《春秋緯》皆言青陽即是少皞,黃帝之子,代黃帝而有天下……黃帝之子十四人,為十二姓,其十二有姬有已,青陽既為姬姓,已姓非青陽之后……事遠書亡,不可委悉?!惫士追f達認為夏初以上的奚仲族即是“任姓,黃帝之苗裔”,應(yīng)該是不對的。實際上,奚仲與《國語·鄭語》國“昆吾為夏伯”的昆吾以及莒國一樣,應(yīng)該都是出自少皞氏。《世本·氏姓篇》說:“昆吾,己姓國,出自少昊(皞)。”又說:“任姓。謝、章、薛、舒、呂、祝、終、泉、畢、過?!贝耸茄允畤匀涡找病5@里的“舒”,即“群舒”,即是“徐夷”,皆嬴姓也。不過,《左傳·襄公四年》云“寒浞處澆于過”,杜預(yù)注:“過,……國,東萊掖縣有過鄉(xiāng)?!薄蹲髠鳌べ夜荒辍匪螄淖郁~說:“任、宿、須句、顓臾,風(fēng)姓也,實司大皞與有濟之祀,以服事諸夏?!?也是認為這一帶的任姓國屬于東夷氏族的,故《左傳》和杜注都說“薛,庶姓也”,而“庶姓,非周之同姓”——顯然不同于周人屬“黃帝之苗裔”也。
最新的考古研究成果也表明,居住于今山東滕州的薛國,的確屬于上古東夷少皞(昊)氏之族。因為從最新的考古發(fā)掘報告來看,“作為東夷古國的薛、莒等和由東方至西方的嬴秦”之殉人墓,“在殉人方式上”具有諸多的“相似性”,這充分“揭示出春秋中晚期魯東南地區(qū)薛、莒等東夷古國殉人墓與嬴秦殉人墓在殉埋方式上的相似性應(yīng)與二者在族屬及文化淵源方面的共性相一致”。因而薛人與由東方遷至西方的嬴姓秦人一樣,都是屬于東夷集團的。
奚仲族應(yīng)該屬少皞氏之胞族,則所謂奚仲“為夏車正”或“為夏禹掌車服大夫”,就是少皞氏“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的“五雉”或“五工正”之一。杜預(yù)注曰:“五雉,雉有五種,西方曰鷷雉,東方曰鶅雉,南方曰翟雉,北方曰鵗雉,伊洛之南曰翚雉?!笨追f達疏:“《釋鳥》‘雉之屬十有四’:‘其說四方之雉:西方曰鷷,東方曰鶅,南方曰翟,北方曰鵗。’舍人曰:‘釋四方之雉名也,杜言四方之雉,唯南方不同也……先儒相傳為說,杜從之也?!庇忠Z逵曰:“西方曰鷷雉,攻木之工也;東方曰鶅雉,摶埴之工也;南方曰翚雉,攻金之工也;北方曰鵗雉,攻皮之工也;伊、洛而南曰翚雉,設(shè)五色之工也?!薄墩f文解字·車部》曰:“車,輿輪之總名也。夏后時奚仲所造。”段玉裁注:“渾言之,則輿輪之總名;析言之,則惟輿偁車,以人所居也。故《考工記》曰:‘輿人為車’?!庇终f:“《左傳》曰‘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為夏車正。’杜云:‘奚仲為夏禹掌車服大夫。’然則非奚仲始造車也。《明堂位》曰:‘鉤車,夏后氏之路也。’……蓋奚仲時車制始備,合乎句股曲直之法?!豆攀房肌吩疲骸訇粫r加牛,禹時奚仲加馬?!瘡姙橹f耳?!比粢拦补な现肮补摹薄按埂被颉扒纱埂苯杂小白髦邸敝露裕芍佟白鬈嚒彼瓶梢岳斫鉃檗芍龠@一氏族或部落“作車”。奚仲同時也應(yīng)該是一個氏族或部落的名稱,在夏禹以奚仲“掌車服大夫”之前,該氏族或部落就已世居此職,故譙周《古史考》才有“少昊(皞)時略加牛,禹時奚仲加馬”之說。
因此,奚仲為少皞氏“五雉”之一的“攻木之正”中的分支——“車正”,也是可以肯定的。這除了有譙周《古史考》之言為證之外,另一個根據(jù)是奚仲從根源上說應(yīng)屬于少皞氏之族——而且屬于“攻木之工”的“車正”之官,這既與《周官·考工記》中的“車人”“輪人”“輿人”之類相應(yīng),更與“共工”(共鼓、垂)“作舟”相應(yīng),滿足了少皞氏官制以司空(鸤鳩)與“共工”分司“平水土”“營城郭”與“監(jiān)百工”之職官制度。當(dāng)然,即使這樣,我們?nèi)匀浑y以肯定這個以司空(鸤鳩)與“五工正”(“五雉”)分掌“平水土”“營城郭”與“監(jiān)百工”之職的官制設(shè)立,到底是哪個氏族或部落發(fā)明的。但由于炎、黃部落原是西部東遷而來的,西部地區(qū)比較干旱,至少“平水土”的現(xiàn)實要求沒有那么迫切,故這一職官設(shè)置的首創(chuàng)權(quán)或許可歸于東夷以鳥為圖騰的氏族或部落吧。
另外,如果從本文前面提出的“墨家者流,蓋出于司空之官”的觀點來看,少皞氏也的確應(yīng)設(shè)置有“平水土”“營城郭”的“司空”(鸤鳩)和“監(jiān)百工”的“五工正”(“五雉”)這一“鳥名官”的職官系統(tǒng),這樣才與墨家首先出現(xiàn)于夏車正奚仲的故居地——薛國——相契合。
“五雉”中的“攻木之工”的職掌范圍,因文獻缺乏,固難論其詳,但在遠古時代,此職無非就是負責(zé)木材加工和制造的工作,主要如建造房屋的木構(gòu)架、陸行所依靠的車和水行所借助的舟船等;因此,“作舟”的共工和“作車”的奚仲,無疑都應(yīng)該是其屬官。如果從氏族分屬來看,則奚仲族應(yīng)該屬于“五雉”部落中“鷷雉”胞族的胞族或子部落,而且,這個以奚仲為皇祖的氏族或部落,在春秋戰(zhàn)國時應(yīng)該仍然生活在薛國這塊土地上。這樣,在當(dāng)時薛國的這塊土地上產(chǎn)生了中國歷史上有重要影響的人物墨翟、公輸班(魯班)和墨家思想流派,也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關(guān)于墨翟的籍貫,《史記·孟軻荀卿列傳》所附記的“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jié)用。或曰并孔子時,或曰在其后”,并沒有給出多少有價值的信息,歷來學(xué)者基本皆在墨子為“宋人”或“魯人”上猜測。孫詒讓、張純一等皆以《墨子》本書中《貴義》《魯問》《非攻》中墨子出入魯及與魯人問答,以為足為“墨子為魯人之塙證”。但經(jīng)過后來學(xué)者的進一步研究,墨子應(yīng)該屬于東夷人,他的姓氏可能源于孤竹之君伯夷的姓“墨胎氏”或“墨臺氏”,即《通志·氏族略》引《元和姓纂》所云:“孤竹君之后,本墨臺氏,后改為墨氏……墨翟著書號《墨子》?!倍遥澳恳娜胫芎?,即并為小邾婁國”;“目夷的地址”,“就在今滕縣境內(nèi)”,“滕東南有木石,即墨駘”。當(dāng)然,這些都只是猜想,現(xiàn)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墨子實乃“周官”之“匠人”中的“車正”。《墨子·魯問》載墨子曾對“削竹木以為鵲,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的公輸子說:“子之為鵲也,不如翟之為車轄?!薄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亦載墨子評論自己制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以為尚“不如為車輗之巧也”??梢?,墨子實是一位精于“作車”的工匠,在那個“士、農(nóng)、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不可使雜處”和“工之子常為工”(《管子·小匡》)的時代,墨子必是出于一個世代相傳的“車工”家族——而這個家族應(yīng)該即是世代相承此業(yè)的奚仲之族。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墨子同時代的差不多相同的地方,居然還產(chǎn)生了一位被尊為木匠始祖的能工巧匠,那就是上文所說的“削竹木以為鵲,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的“公輸子”(即“公輸班”“公輸般”“公輸盤”等)。這樣的巧合,一方面固然說明了在我國的上古時代,士、農(nóng)、工、商皆是“群萃而州處”的——能工巧匠往往同處于一鄉(xiāng);另一方面也就不難見出墨子、公輸班這批能工巧匠的出現(xiàn),與薛國這個自上古傳說時代以來即為奚仲之族所居之地的關(guān)系。似乎上古少皞氏“五雉”部落中的“鷷雉氏”部落應(yīng)該一直生活在薛國這塊土地上,墨子、公輸班則應(yīng)該都是少皞氏中“鷷雉氏”部落的后人——墨子應(yīng)該直接就是“夏車正”奚仲之苗裔,而公輸班則應(yīng)該是“五雉”(“五工正”)中的“鷷雉氏”(“木正”)后裔。因為自遠古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鷷鳩氏所居的薛國,其地在漢為魯國薛縣,故以墨子籍貫為魯人者,便想當(dāng)然地把墨翟當(dāng)成“魯人”了;而公輸班其人,則被徑號為“魯班”。但實際上,直到戰(zhàn)國后期薛國才最終被齊所吞并,墨翟、公輸班皆薛國人也?!赌印す敗份d墨子止楚攻宋,“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自古以來歷代不同版本皆有墨子“起于魯”或“起于齊”之異,但因墨子時薛國尚存,故當(dāng)以“墨子起于薛,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為是。
在中國上古傳說時代各氏族或部落的工官中,“車正”或本當(dāng)屬于“木正”的屬官,故可以說奚仲一族本應(yīng)該只是鷷雉氏的胞族,但從今本《墨子》書來看,墨子是既精于“作車”,充分繼承了“車正”之特長,而又熟悉“百工之所從事”者,故《墨子》書中多以“百工之所從事”為譬(如《法儀》《辭過》《節(jié)用上》《節(jié)用中》《天志中》《非儒下》及《城守》十一篇等)。我想,或許當(dāng)初的奚仲雖只是“鷷雉氏”部落中的一員(“車正”),但卻是同時兼任著“五雉”之長或“百工之長”的(《淮南子·齊俗訓(xùn)》曰:“故堯之治天下也,舜為司徒……奚仲為工。”正以奚仲擔(dān)任的是堯的“工官”)。這就如共工氏的垂,他既是“作舟”的“舟人”,卻又是“百工之長”的“共工”,但鷷雉氏(“攻木之工”)的首領(lǐng)卻因其職掌范圍所限,只是專精于“木工”——公輸班或許就是這一部落及其首領(lǐng)之苗裔,故其特巧于“攻木”之術(shù),而為后世木匠的祖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