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的作者是梁實秋先生。他通過記述梁任公(梁啟超)的一次演講,表達了對老師的敬仰、贊美之情。敬仰、贊美老師的什么呢?文章的結尾說:“有學問,有文采,有熱心腸的學者,求之當世能有幾人?于是我想起了從前的一段經歷,筆而記之。”可見,文章集中贊美的,就是梁啟超先生的“有學問,有文采”和“有熱心腸”。這一段可以說是文章的點睛之筆,只是細心的讀者讀來或許會有疑惑:“有學問”“有文采”好理解,在文章中也體現得非常明顯;但是,“有熱心腸”該作何解呢?
若繞開這個關鍵點,對文章的閱讀難免會流于淺表;而要想解開這個謎,探究“熱心腸”的內涵,就得認真研讀這篇文章,走進梁啟超和梁實秋兩位先生的心靈世界。
關于梁任公,文章注解有如下介紹:
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中國近代維新派領袖、學者。
百度詞條的介紹文字為:
梁啟超,中國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家、文學家,戊戌變法(百日維新)領袖之一、中國近代維新派、新法家代表人物。師從于康有為,成為資產階級改良派的宣傳家。維新變法前,與康有為一起聯(lián)合各省舉人發(fā)動“公車上書”,并著《變法通議》為變法做宣傳。戊戌變法失敗后,與康有為一起流亡日本,政治思想上逐漸走向保守。但是,他仍是近代文學革命運動的理論倡導者,提倡“詩界革命”,批判了那種在詩中搬用新名詞以表新意的做法。他推動君主立憲,辛亥革命之后曾一度入袁世凱政府,擔任司法總長;之后對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等嚴詞抨擊,并加入段祺瑞政府。他倡導新文化運動,支持五四運動。
可以看出,課文注解及百度詞條中的介紹都是從兩個方面介紹梁任公先生,一是政治方面,二是學術方面。梁啟超到清華學校做題為《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的演講是在1922 年,彼時梁任公49 歲。在歷經一次次政治浮沉后他已鮮少涉及政治,用梁實秋先生的話說,“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談政治,專心學術”。所以文章只是簡略提及梁任公是“戊戌變法的主角”“云南起義的策劃者”,而突出強調他的學術威望和影響,“對于青年確有啟迪領導的作用”。所以,記述這次演講,似乎也與政治無大關聯(lián),側重點亦在學術。
如此說來,我們就該主要從“專心學術”的角度來理解任公的“熱心腸”了。關于“熱心腸”,較為一般的解釋是待人熱情、做事積極的性情。但以此來評價、概括梁任公,無疑是不夠恰當的。梁任公當時演講的題目是《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主要談韻文中六種表現情感的方法。至于演講的目的,他自己說,是“希望諸君把我所講的做基礎,拿來和西洋文學比較,看看我們的情感,比人家誰豐富?誰寒儉?……我們文學家表示情感的方法,缺乏的是哪幾種?先要知道自己民族的短處,去補救它,才配說發(fā)揮民族的長處”。如此看來,無論是演講的題目,還是演講的目的,都的確是具有濃郁學術味的。但是,僅從學術角度來解讀梁任公的“熱心腸”,總讓人覺得既狹隘又隔膜。梁任公的演講內容洋洋灑灑,從三百篇、楚辭起頭,延至樂府歌謠、古近體詩、填詞曲本乃至駢體文,演講的標題將其概括為“中國韻文”?!爸袊嵨摹毖泳d千年,可講的方方面面非常多,梁任公為何選擇了最為豐富、敏感的“情感”來談?可見在研究學術時,任公并未舍棄家國、民族的意識和情懷。而梁實秋的這篇《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行文極為簡練,對梁任公的演講內容只擷取了三個例子,分別是古樂府詩里頭的《箜篌引》、清代孔尚任的著名劇作《桃花扇》,還有詩圣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如此取例,更是大有深意在其中。我們且對此三例都做一點詮釋解讀。
《箜篌引》的引文十分簡短,僅有16個字: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公無渡河?!币磺卸急砻?,不能渡,不該渡。渡河就意味著死亡。所有的人,包括渡河者自己,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先生在朗誦這首短短十六個字的《箜篌引》時,為何會涕淚橫流,只是因為看到了一個瘋狂到墜河而死的男子嗎?還是由他聯(lián)想到了另外一個人——譚嗣同?譚嗣同慷慨赴死時的決絕與這個男子何其相似!戊戌變法失敗后,譚嗣同有幾次機會可以逃離。第一次,他就選擇了拒絕,并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xiāng),吾與足下分任之。”第二次,也就是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苦勸他東渡,譚君又不聽。再三強之,譚君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最后蒙難。就義之日,觀者萬人,譚君慷慨神氣不少變,從容就義。譚嗣同與《箜篌引》中的“公”何其相似。任公先生之所以選擇這首詩作為例子,既是想到了譚嗣同,也是想到了他自己。他們都如那位白發(fā)狂夫般堅持自我理想,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仍執(zhí)意為之,即使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頗有“飛蛾撲火”般決不后退、決不后悔的氣概,這也是他的演講精彩感人的根本所在。梁啟超的至情、至性,他的“熱心腸”,在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桃花扇》的男女主人公是侯方域、李香君。戲劇家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以侯李二人的愛情為明線,以家國、時局的變化動蕩為暗線。南明小王朝的滅亡,標志著明朝的徹底結束。劇作的結局是一個道士對男女主人公說:“兩個癡蟲,你看國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它不斷嗎?”于是兩人雙雙循道出家。崇禎于1644 年亡國自經,距任公演講時已是近300 年,先生讀此卻是“悲從中來,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是什么觸動了先生內心的傷痛呢?聯(lián)系一下當時的時代背景,先生定是由腐敗無能的南明王朝聯(lián)想到了腐朽沒落、一再喪權辱國的清王朝。眼看國難接踵而至,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南明舊事雖已時過境遷,但思昔撫今,先生仍是耿耿于懷。從演講中的表現,任公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感已表露無遺。
梁任公講到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詩時,則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張口大笑了”,可見先生一定也是與這首詩產生了共鳴的。為什么呢?20 世紀20 年代是中國最為動蕩混亂的年代,先生就生活在這樣的年代。國家的動蕩讓他涕泗交流,如若戰(zhàn)亂能平定、國家能安定,他也定會“張口大笑”,他和杜甫一樣是憂國憂民的。
從梁任公先生的哭與笑中,我們可以看出梁任公先生的一腔愛國情懷。通過文中所引三處例證,我們認識了梁啟超先生,憂患意識、變革愿望和愛國情懷貫穿于他的一生。語言作為外在形式的表達,源于內心情感的積淀。演講時先生隨作品內容而情不能自已,是源于內心對學術、對生活、對國家的熱愛,這是一種真性情,也正是“熱心腸”的體現。任公晚年的“不談政治,專心學術”,只是轉換了一種生存與斗爭的方式,他的憂國憂民之心,從來就不曾冷卻。
也應該談一談梁實秋先生。很多人是因為魯迅而認識梁實秋的。對于近代文學有著極端態(tài)度的人,或許會覺得梁實秋先生是文學革命的“懦夫”。然而,經過歲月的沉淀,我們發(fā)現,魯迅先生更像是文壇中的一杯烈酒,讓人激情澎湃;而梁實秋先生更像是一盞清茶,讓人唇齒留香。梁實秋曾在《文學的紀律》中說:“文學的力量,不在于開擴,而在于集中;不在于放縱,而在于節(jié)制。所謂節(jié)制的力量,就是以理性駕馭情感,以理性節(jié)制想象?!边@體現在他對文章篇幅的控制上,更體現在他對情感的控制、情感的表達上。梁實秋曾在《文學講話》一文中提到:“文章要深,要遠,要高,就是不要長。描寫要深刻,意思要遠大……”他喜用婉轉卻能說明問題的具體事例來表現思想。他的散文中經常流露出對生活中飲食男女的看法,表面看是在關心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實則背后潛藏著他對人生的看法。梁任公在他的演講《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中舉的例子非常多,梁實秋先生的《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卻惜墨如金,只選了三個例子而少有鋪陳。為何只選這三篇?而且,這三篇韻文的情感指向如此明顯,為何梁實秋先生卻引而不發(fā),只用“有熱心腸”四個字來做含蓄的表達?這無疑和本段中提到的他的文學主張是一致的。梁實秋先生棄綠卡回家終老,臨去世前說自己的人生有四大遺憾,其一是陸游的“但悲不見九州同”;其二是虧欠很多人的情意而沒有奉還;其三是沒有和更多的飽學之士進行深交,而那些人很多都已經作古;其四是還有很多書沒有來得及讀。這深藏于內心的對朋友、對學術、對國家的熱愛,是一種真性情,更是“熱心腸”的一種體現。
只有深情的人,才可以走近另一個深情的人,因為他們有一樣的“熱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