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慧子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市 201100）

一、關于薇薇安?邁爾

薇薇安?邁爾，這是一個雙重角色，正式公開的身份是位家庭保姆。古今中外，世界上最棒的保姆莫過于薇薇安?邁爾了，她有著歐洲的血統(tǒng)，所以說自帶歐洲皇族管家風范，這一點也不過分。她四十年如一日服務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戶人家，曾經的一位主人形容她是真實活著的Marry Poppins，因為活脫脫像《音樂之聲》里的那位修女教師。

薇薇安?邁爾的另一個角色是位攝影師，這個角色沒有見證人。世人被給予這樣一個事實：她生前拍了150,000多張照片，膠片塞在了兩百多個滿滿的箱子里，她生前從來沒有試圖出售自己的作品或參加任何展覽，沒有什么其他的嗜好，也沒什么親密的朋友，在做保姆的空暇她就背著相機出門拍照。她像造訪到這個世界的陌生人，輕輕地來到我們旁邊，以真實的、從容的，不帶任何功利色彩的視角記錄了這個世界，然后她又輕輕地走了，生平極少為人所知。后來因為年紀大了，摔傷住進了療養(yǎng)院，因為支付不起倉庫的月費，保存在那里的膠片就被拿了出來公開拍賣，這才使她的作品散落到了攝影收藏愛好者的人群當中。薇薇安?邁爾于2009年4月去世，而她的作品是在2009年10月第一次在網(wǎng)絡上瘋狂傳播，從此一舉成名。

生前名聲財富和她是無緣的，她也毫不在乎，如今的一切都是身后之事，她更加不在乎。也許這才是一種真正的活法，人可以死了以后還繼續(xù)永久地“活著”。保姆被她做成極致，升華成了一種保姆精神，或許藝術就這樣走進了生活。她將自我秘密地隱藏起來，終生的創(chuàng)作不為人知，攝影師于她來說應該是一種神秘的精神修煉。她用攝影拒絕了主流精英攝影史，孤獨擁抱世界的同時也拒絕了整個世界。

二、薇薇安?邁爾女性身份的找尋

生活中總是充滿悲歡離合，而街頭的凝視，讓我們看到了人類的忙碌、閑暇以及對塵世生活的超越。在薇薇安?邁爾的影像中，無論是敏銳捕捉平凡瞬間的神態(tài)、城市風貌和時代特征的街頭攝影，還是帶有溫馨、引人思考的那些照料孩子和家庭的快照，更或是她對現(xiàn)代靜物產生近乎瘋狂的興趣后拍攝的大量報紙和垃圾，似乎在某種程度上保持了一種注視，體現(xiàn)出一種對女性身份的尋找和肯定，讓我們看到了一位女性攝影師天真而又執(zhí)著的內心。尤其是那些都市人像風景，更多的帶有夢境般的內涵，讓我們看到了女性所獨有的美學觀念，這種獨特的體驗超越了傳統(tǒng)女性美學觀念的束縛。

攝影本身就對女性有著天然的吸引力，女性的細膩感性也使得攝影師在創(chuàng)作時能夠融入眼前的所見所感，形成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女攝影師通過獨特的視角來表達生活感受以及對自身、社會和人生的解讀，確定自身的社會定位和生活意義。所以說，薇薇安?邁爾的鏡頭語言之所以如此豐富，這與她強烈的個性有關。她時刻以孩子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所以，你無法判定她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她的個性包含了太多面。薇薇安?邁爾的攝影作品中自始至終透露出一種自足和自由，并保持著獨特的個性和敏銳的觀察。但她究竟有著怎樣完整的生命經歷呢？依然是個謎，觀者只能通過她的作品，去窺探其內心的點滴。

同樣作為女性攝影師，薇薇安?邁爾借助自己獨立的個性、思維和視角，在此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她用女性視角抓取身邊的景致，將鏡頭對準社會各色人等和社會景象。街頭的乞丐、哭鬧的孩子、黑幫分子、面露輕蔑的貴婦、死于街頭的流浪貓、癱倒路邊的酒鬼、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畫家達利、演員奧黛麗?赫本……無論是名人、中產階級還是社會邊緣群體，都在她的照片里定格。她用一種溫情又帶距離的手法遠遠凝視，鏡頭保持自然、莊重、細膩、優(yōu)雅，透露出一種人文關懷，這是女性特質的再現(xiàn)。薇薇安?邁爾似乎有著天生對距離精確把控的能力，她不驚動拍攝對象，靜靜地按下快門。這時候的被拍攝對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更多的同情。相比之下，部分男性攝影師的鏡頭往往會帶有攻擊性和壓迫感，這是一種男性特質或是習慣于父權體制發(fā)出的主動觀看。

三、薇薇安?邁爾的女性身份認同

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出發(fā)，薇薇安?邁爾的自拍提供了身份認同點。身份認同涉及的一個重要問題，是“主體”和“他者”的關系問題，薇薇安?邁爾作為個體的主體，吸收了所見事物的觀點、特性和屬性。英國的莉茲?葳爾絲等學者認為，藝術是為了滿足我們對明確的身份認同及文化認同的需求。投射到薇薇安?邁爾這里，身份認同轉化為一種從不安心理到全然釋放的過程。

薇薇安?邁爾面對櫥窗，把自己的形象和都市車水馬龍的背景結合起來，賦予自拍像以較豐富的社會性。這些自拍大多是從鏡子中、街邊櫥窗中、汽車玻璃中反射所得，薇薇安從鏡子里觀看自己，同時她還框取下外部的情景，比如鞋帽店櫥窗，比如她雇主家的花園洋房，這些都是她自我身份認同的表現(xiàn)，也是她對自身自信的表現(xiàn)。其中有兩張照片準確詮釋了她與自己的對話：一張是她映在路面上的影子，影子的胸前有一朵花；另一張是她將自己的一側隱匿在陰影中，只留下輪廓剪影，另一側是具體而豐富的自己。薇薇安?邁爾既是平凡生活寫照的在場者，也是自身畫像的記錄者，應該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只有達到了對自我身份認同才會把自己作為凝視的客體。我們可以試圖重現(xiàn)這樣的場景：薇薇安?邁爾端著她那臺祿萊相機，右臉隱于黑暗，左臉袒露在1953年紐約初秋的陽光下，摩天大樓、陽光、穿白色短袖的行人都成為她的背景。對著玻璃窗，她按下了快門。薇薇安?邁爾用自拍來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確立自己在某時某刻某地不容置疑的存在。這不是為了達到他人的認可，而是自我審視和自我欣賞。

薇薇安?邁爾將鏡頭對準自己，以“自拍”的形式完成對生命敏感性的詮釋，用冷靜客觀的心態(tài)對待周圍環(huán)境，從而尋找自我，尋求自我的存在感，進而完成自我對生命的思考。如果說愛和自由是薇薇安?邁爾生存的動力，那么她更是在鏡頭語言的表達中獲得了新生，并且她的照片也蘊含了對于生命的深度體驗和普遍感人的意義。通過自拍，她完成了一次次自我懷疑、肯定和認證的過程，她只活在自己的真實中。薇薇安?邁爾用獨特的視角將自我的主體意識進行傳達，去尋求情感的寄托、精神的解脫，其鮮明的特征也順應了當代攝影女性主體意識的多元發(fā)展趨勢。正如波伏娃所說：“她相信通過鏡子（相機）她確定能夠看到她自己，她通過對自己的仰慕和欲望，賦予她在鏡子中（相機鏡頭中）所看到的特質和生命?！痹谵鞭卑?邁爾的自拍作品中，她穿著風衣或者連衣裙瘦削的身影，低沉甚至有些漠然的目光，都給人以深刻的記憶。這就像波伏娃所說的那樣：“女性的一生都會發(fā)現(xiàn)，鏡子（鏡頭）的魔力對她先是努力投射自己，后是達到自我認同?！?/p>

在薇薇安的照片中，一個相對孤獨且瘋狂的主題創(chuàng)作是她的影子系列，從黑白到彩色，從青年到老年，從現(xiàn)實到超現(xiàn)實，影子系列主題在某種程度上直指人心。攝影的力量在于無意識的強大的感性，影子系列伴隨她數(shù)十年攝影生涯，這是一種自我懷疑和自我確認的外現(xiàn)，最終達到自我認同。自我在哪里出現(xiàn)，就在哪里消失。她的影子-自拍系列可粗淺分為四種：第一種是直接拍地上、車上、墻上的影子；第二種是拍鏡子上單一的影像；第三種是通過玻璃反射折射拍出超現(xiàn)實的多個自我；第四種是“虛擬”一個被攝者，將對方和自己的影子同時拍下來。我們有理由相信，沒有任何一位攝影家能像薇薇安?邁爾這般通過虛幻的影像堅守一個隱秘的自我。

四、薇薇安?邁爾女性意識表達的獨特性

女性意識是女性自我覺醒的產物，女性意識不是要讓女性成為男性，不是想主宰世界，只是希望女性能夠有接觸世界的方式和機會，并且通過自身所具備的獨立思考的能力，對社會所強加給自己的性別特質進行合理的辨析、有選擇的接受。女性征求的是能夠為自己奮斗的權利，尋求的是性別意識的模糊化。男女都有各自的力量，都能夠在不同場合發(fā)揮自己的能力。在藝術領域，女性藝術家以自己獨特的審美視角對社會人生、女性生活以及女性內心世界的獨特感受與把握，是女性藝術家自我意識的流露和表現(xiàn)。斯帕克斯認為：“女性意識就是女性對于自身作為與男性平等的主體存在的地位和價值的自覺意識?！币灿袑W者從另外的角度來看待女性意識：“所謂女性意識，就其在女性身上的表現(xiàn)，大體可以分為兩個層面：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生命意義以及在社會中的地位與價值；二是從女性立場出發(fā)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它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

所以回歸到自由、獨立、神秘的薇薇安?邁爾這里，除了熱愛自拍，喜歡將鏡頭對準自己作為表達媒介，注重女性自我主體意識的表達外，她還善于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優(yōu)雅、傷痛和奇妙色彩。她將鏡頭聚焦于身邊的人群，擴展了女性意識更深層次的表達空間。她用超乎尋常的敏銳洞察力來展示女性本真的心靈感受和藝術主張。在她的鏡頭下，凝神的孩子，剪指甲的青年，夢中的醉漢……那些鮮活的面孔，那些平凡人瞬間的眼神，那些城市風貌和時代特征，似乎是對傳統(tǒng)和世俗倫理的反叛。在祿來雙反相機的偷拍下，身邊形形色色的人與薇薇安?邁爾的鏡頭對視的那一刻，似乎完成了一次定格。羅蘭?巴特在《明室》中談道攝影的瘋狂，同樣我們要說攝影的孤獨。攝影的孤獨和瘋狂正是攝影的本質。真正的攝影家總是通過攝影對自我以及外部世界發(fā)問，對世界的偶然性徒勞地進行捕捉和辨認。薇薇安?邁爾如此以質樸平等的鏡頭語言，通過女性的視角來不斷拓展可能的攝影表現(xiàn)空間，拍攝記錄那些刻在面孔上的社會歷史之痕，彰顯她所暗藏的獨立人格和觀念意識。在她的街拍作品中，觀者所能解讀到的是一種深刻的人性，這種人性或許是女性自由地使用自己的軀體意志的表現(xiàn)，她的每一次快門都似一次與蕓蕓眾生的對話，闡釋自己對于生活的感悟、體驗和理解。漂泊動蕩的人生閱歷或許形成了薇薇安?邁爾細膩敏感的心理特征和氣質，通過這種對生命意義的敏感，通過這種執(zhí)著的生活方式，她把人們的故事悄然濃縮于底片中，讓人在讀完照片之后產生一種無以名狀的溫情和感動。

薇薇安?邁爾的生活經歷或者心理活動必然影響她感知客觀世界。在通過影像闡述社會的種種現(xiàn)象和人性方面，薇薇安?邁爾所感知的世界似乎是其他人看不見的。她的照片風格里似乎找不到其他攝影師的影子，又好似都有所借鑒，她的作品充滿了趣味。換句話說，薇薇安?邁爾的視覺思維是來自靈魂深處的自省，她把所感知的世界內化為一種詮釋周遭世界的能力。她本人所見的現(xiàn)實世界經過自己的視覺思維再現(xiàn)出來，也是女性意識的外在體現(xiàn)。

五、薇薇安?邁爾的中性攝影美學

近年來有股趨勢，是拍攝人們經常忽略或視而不見的物件與空間，而薇薇安?邁爾似乎早一百年就在做這樣的實踐了。她的一部分照片都保持了攝影的“物質性”，例如街頭垃圾、破舊的紗網(wǎng)，或者骯臟衣物等。那些日常的瑣細、神秘和凌亂，沖突和死亡，它們被拍攝出現(xiàn)在鏡頭中，以藝術品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獲得了視覺影響力。就這點來說，當代藝術家認為經由敏銳主觀的觀點，真實世界的諸事萬物皆可為藝術題材。即便是微小的題材，攝影都能將之轉化，成為啟動宏偉想象的開端。我們似乎可以想象到，一個孤獨的攝影者在日常生活中拾荒，尋尋覓覓，等候具有強烈的視覺張力或視覺趣味的畫面出現(xiàn)在鏡框的那一瞬間。到目前為止，薇薇安?邁爾的個人形象和生命歷程依然是不完整的，所有的故事只是源于她斷斷續(xù)續(xù)的生活和攝影。觀者通過各種述說，仿佛就能抵達可能的真實。

結論

攝影處在一個特殊時代，這是由于藝術界如今以前所未有的態(tài)度接納攝影，而攝影家也認為自己的作品似乎應該出現(xiàn)在藝術館或者書籍中?？v觀攝影史，一直有人將攝影與繪畫或者雕塑并列，也就是將攝影當成一種藝術形式，以及表達理念的工具。如今，眾多攝影家都渴望他們的影像作品首先被歸入“藝術”范疇。我們所認為的傳統(tǒng)藝術史似乎是一部男性的歷史，攝影史亦然。在父權的藝術面前，只有建立新的女性話語，才能夠建構女性主義的主體地位和權力關系。

借用復旦大學教授顧錚先生在一次講座所提到的，“攝影史具有被不斷改寫和豐富的可能性”，因為有如薇薇安?邁爾這樣類型攝影家的出現(xiàn)和被發(fā)現(xiàn)，攝影史的書寫也會被進一步充實。在時代和歷史語境的變化下，從前未被重視的藝術家可能會被重新審視和定位。

薇薇安?邁爾，一個卑微而又高貴的女人，一個終生隱藏在自我世界中最終卻被世界發(fā)現(xiàn)的人。她以一種女性獨特的視覺捕捉外部世界與自我，在一定程度上堅守了攝影本身的“真實”與明晰，幾乎顛覆了攝影史，尤其是男性中心主義的攝影史。那些日常的照片，它們豐富、親近甚至略帶幽默，富有人性氣息，這表明了攝影史不總是精英化，攝影史也并沒有絕對的中心位，它可以在任何一處被重新發(fā)現(xiàn)?！拔蚁耄瑳]有什么是注定永恒的。我們必須為別人騰出地方，就像車輪，你上去，你只能走到盡頭。然后有人來取代你的位置，繼續(xù)走到盡頭，如此反復”，薇薇安?邁爾?邁爾在一段自錄的錄音中如此說道。

想要拍好照片嗎？不如靜下心來研習一下保姆精神，即使你的職業(yè)是前臺、門衛(wèi)或者廚師……你也可以利用業(yè)余的時間去創(chuàng)作，無論用什么器材，也不在乎賺什么錢，只是用心，用一顆平常且安靜的心，去觀察世界，去反映世界。或許你也會輕輕地來，輕輕地去，在光影的隧道里光芒閃爍。記得也好，最好忘掉。

參考簡介：

[1]莉茲?葳爾絲.攝影批評導論.傅琨,左潔 譯.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2.

[2]林路.她的視角—女性攝影家及其作品[M].河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0.

[3][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中譯本.陶鐵柱翻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版,第713頁.

[4]王春榮.《新女性文學論綱》.遼寧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20頁.

[5]趙林云.論女性意識視域下地當代女性詩歌[D].山東大學,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