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正文
關(guān)鍵詞:《孔乙己》象征性文本統(tǒng)治術(shù)
魯迅的小說,特別是《吶喊》與《彷徨》中的作品,無論是在魯迅研究界還是在語文教學(xué)界,一般都被當(dāng)作寫實小說來解讀,因為我們對魯迅的定位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雖然他的小說中大量采用象征手法,但我們更多的是從藝術(shù)技巧的范疇上去探討它。筆者認為,魯迅的小說,不少作品都存在著寫實性文本與象征性文本疊合的現(xiàn)象,象征絕不是魯迅小說的局部藝術(shù)手法,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隱含的象征性文本更能代表魯迅思想的深度與廣度。本篇試以《孔乙己》為例來分析這種現(xiàn)象。
《孔乙己》是魯迅自己認為最滿意的小說,原因是作品寫得“從容不迫”,錢理群先生曾對這一點進行過分析。但錢先生主要是從寫實的層面分析其“敘事”的從容,并指出這是一個“看”與“被看”的故事,指向于批判國民靈魂的麻木(錢理群:《為什么魯迅最喜歡的作品是〈孔乙己〉?》,《魯迅作品細讀》,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這也是魯研界現(xiàn)在對《孔乙己》的普遍看法。但筆者以為,《孔乙己》寫實性文本背后所隱含的多個象征性文本,更能見出魯迅文筆的從容和小說的立意。
《孔乙己》開頭第一句:“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從寫實的角度看,這貌似是在“從容”交代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和環(huán)境,但仔細一推敲,我們立刻會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充滿了弦外之音。作品不是要寫咸享酒店嗎?為什么不寫成“咸享酒店的格局”呢?“格局”這詞,是指擺設(shè)、陳設(shè)、布局嗎?如果是,為什么不直接寫成這三個詞中的一個?“是和別處不同的”,這句話,能直接寫成更為簡潔的“和別處不同”嗎?沒錯,你只有仔細推敲這些文字上的細節(jié),才能真正領(lǐng)會魯迅小說充滿象征意味的弦外之音和真正的“從容”,這是進入魯迅小說隱含性文本的入口。仔細推敲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魯鎮(zhèn)的酒店”“和別處不同”,并不是指這句話冒號之后的內(nèi)容,即柜臺、熱水溫酒,而是指第二自然段中貌似漫不經(jīng)心所提到的一句“羼水”。這是為什么魯迅使用“是和別處不同的”這樣一個拗口的“是……的”的判斷句式的原因所在,魯迅使用這一具有強調(diào)意味的“是……的”的句式,旨在提醒讀者去注意這種特殊的“不同”,啟發(fā)讀者注意這種“不同”中包含著的一個潛文本——“瞞”和“騙”的故事。因為“不同”并不是指酒店的擺設(shè)、陳設(shè)、布局(當(dāng)街一個大曲尺型的大柜臺,熱水溫酒等),而是指“羼水”這種“瞞”和“騙”的行為,因此,魯迅別有意味地使用了“格局”一詞?!案窬帧币辉~,在我們的日常使用中,總是包含著“高大上”的意思,魯迅用“格局”一詞來形容酒店的“羼水”這種屑小行為,充滿了反諷意味,其目的也在于提醒讀者——本篇是在寫一個有關(guān)“瞞”和“騙”的故事。只有理解了以上這些后,我們才能推敲出,為什么魯迅在作品的開頭寫成“魯鎮(zhèn)的酒店”而不直接寫成“咸享酒店”,這里面大有奧妙。魯迅要寫的是一個小鎮(zhèn)上的酒店,試想,一個小鎮(zhèn),最多也就四五家酒店,假如直接寫成“咸享酒店”,那么,一個只有四五家不多的酒店的小鎮(zhèn)上就你“咸享酒店”一家賣假酒,你“咸享酒店”能經(jīng)營下去不?所以,魯迅的用意,是在說魯鎮(zhèn)的酒店都在賣假酒(“羼水”)。言有盡而意無窮,貌似寫實卻充滿了言外之意,筆墨簡省而一語雙關(guān),這是《孔乙己》敘事上真正的“從容”之所在。既然魯鎮(zhèn)上的酒店都在賣假酒(“羼水”),那么,魯鎮(zhèn)酒店的生意好壞就不是由酒的質(zhì)量決定的,而在酒水以外的“營生”?!犊滓壹骸烽_頭第一句的弦外之音,引出了《孔乙己》寫實性文本之外的第一個富有象征意味的隱含文本。
隱含文本一:“酒”和“笑”——酒店掌柜的“麻醉”營生
酒店當(dāng)然是賣酒的,所以,“酒”是《孔乙己》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字(共出現(xiàn)18次),但賣酒本身不是酒店掌柜的目的,酒店掌柜的目的是多賺錢,并因此而賣兌水的假酒。那如何長期地把假酒賣出去而不會遭到酒客的反抗,使酒店的生意能持續(xù)下去呢?這就必須提到《孔乙己》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另一個字——“笑”。在《孔乙己》這個超短篇中,“笑”字一共出現(xiàn)15次,何其多也!顯然,“笑”字和“酒”字一樣,是《孔乙己》這篇小說的關(guān)鍵詞。在作品中,咸享酒店內(nèi)的每一次笑聲,都是孔乙己帶來的,從顯在的層面上,我們很容易就能像任何一位中學(xué)語文老師那樣籠而統(tǒng)之地指出,這是作品“以喜襯悲”的寫法,魯迅借此來批判“看客”們的麻木和殘忍。但仔細一推敲,我們會發(fā)現(xiàn),“酒”和“笑”作為《孔乙己》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對舉”的兩個字,暗示著其背后還有一個充滿象征意味的隱含文本——“麻醉”文本,這才是咸享酒店掌柜的真正“營生”?!熬啤?,是一種麻醉劑,這很好理解,為何“笑”在《孔乙己》一文中也是麻醉劑呢?這需要我們好好去推敲咸享酒店掌柜的身份和行為。
從寫實的層面看,酒店掌柜其實也是看客的一員,但是,又遠沒這么簡單,他還是這一出悲慘“笑劇”的導(dǎo)演。我們來設(shè)想一下,假定你就是咸享酒店老板,面對蓬頭垢臉,衣服臟到“十年不洗”結(jié)滿了污垢的孔乙己來你的酒店喝酒,你歡迎不?顯然心里不會太高興,對吧?這太影響店容店貌了,這么臟兮兮、臭哄哄的“叫花子”一般的一個人,就站在靠著門的柜臺邊喝酒,讓別的要想進門來喝酒的酒客們看見了多惡心啊,一定會讓其他酒客繞道而走去尋別家酒店喝酒,從而影響本店的賺錢。雖然說,不擇客是開門做生意的規(guī)矩,直接驅(qū)趕孔乙己不是生意之道,但是,不可以使臉色暗示嗎?你做老板的,給孔乙己難看的臉色就行了,他以后還敢來不?作為酒店老板,你不是在孔乙己沒來的時候成天都給又“傻”又“笨”的小伙計“我”“一副兇臉孔”嗎?難道你作為酒店掌柜僅僅為了自己也能在孔乙己來時笑一下,就放棄賺錢的本分?錯!我們且來看看作品中寫到掌柜的地方?!罢乒瘛边@兩個字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作品第二段,掌柜嫌“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長衫主顧,當(dāng)然比短衫主顧更有錢(孔乙己是唯一的例外),能給掌柜帶來更多的利潤。之所以不讓一個傻伙計去侍候長衫主顧,顯然是怕影響利潤,掌柜精著呢,滿腦子全是在盤算著如何多賺“錢”。掌柜還因為“我”這個小伙計不擅長給酒摻水做假而只能做簡單的溫酒侍候短衫主顧的工作,對“我”沒有好臉色,這顯然是覺得雇傭“我”這樣一個傻笨小伙計不上算,吃虧了,這也是為“錢”盤算。沒辭退“我”,是因為推薦“我”來酒館做伙計的人面子大、來頭大,得罪了大人物,是要影響生意的,還是和“錢”有關(guān)。從小說第二、三段中孔乙己還沒出場的部分可以看出來,只要提到“掌柜”二字,必和“錢”有關(guān),必和“算計”有關(guān),這掌柜的眼睛瞳孔不是圓的而是方的,他眼中只有“錢”。由此可以推斷,孔乙己來咸享酒店里喝酒,掌柜不僅不排斥,甚至還跟著大家一起哄笑,這絕不是為了給自己取樂一下,絕對和“錢”有關(guān)??滓壹旱牡絹?,即是意味著“錢”的到來,這是掌柜跟著大家一起笑孔乙己并且允許“我”這個傻笨的小伙計跟著笑的原因。
再看仔細點,掌柜僅僅是被動地跟著看客們一起笑嗎?我們且看小說中這一句話:“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這句話中,我們千萬不能看漏了“仍然同平常一樣”這幾個字,“仍然”“同平常一樣”,分明是在重復(fù)和強化這樣一種暗示——把孔乙己最忌諱的“偷”這一大傷疤揭開來,把孔乙己變成酒店里“快活的空氣”的,其實一直都是這個掌柜!另一個更為直接的證據(jù)是,孔乙己最后一次來酒店喝酒時是初冬,咸享酒店里本來沒有別的酒客,空空如也,“我”這個小伙計都在打盹呢,孔乙己一來到店門口,掌柜立馬伸出頭去取笑他“又偷東西了”,然后有了笑聲,接著,很快就聚來了幾個酒客。掌柜顯然不是從犯,而是主謀,是“導(dǎo)演”!孔乙己帶給咸享酒店的笑聲,是掌柜的能順利多賣假酒多賺利潤的秘密武器,有了笑料和笑聲,就能招徠酒客,引來生意。因為有孔乙己可供大家哄笑,給酒店帶來了“快活的空氣”,因此,酒客們明知道咸享酒店的酒有假也還愛來喝酒,因為此處有笑料,而魯鎮(zhèn)的其他酒館在賣假酒的同時卻不一定有孔乙己可供哄笑。
可見,咸享酒店掌柜賺錢的武器,除了賣假酒外,更重要的是他還“賣笑”——把孔乙己的悲慘人生泡制成笑料以供灑客們娛樂招徠生意。嘲笑孔乙己的“看客”們,正是在哄笑聲中麻醉了自己,忘卻了自己其實也是掌柜眼中的“食物”,忘記了自己和孔乙己一樣只是掌柜“宴筵”上的人肉包子,忘記了自己是掌柜“瞞”和“騙”把戲的受害者。顯然,咸享酒店的掌柜并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他本質(zhì)上做的是無本生意——酒只是他的噱頭——他是靠把孔乙己的傷疤反復(fù)揭開,并且引導(dǎo)酒客們一起來揭孔乙己的傷疤——讓孔乙己的內(nèi)心反復(fù)流血,以別人的悲劇為笑樂并借此謀利。這很自然會讓我們聯(lián)想起魯迅《春末閑談》中那個細腰蜂,帶著毒針,擅長用“麻醉”大法統(tǒng)治世界和繁衍后代。短衫酒客們在掌柜利用孔乙己制造的“快樂的空氣”中,在“笑”這一麻醉劑的作用下,愉快地喝著假酒,甘心被掌柜利用和奴役,源源不斷地為掌柜貢獻著利潤,根本不會去反思自己和孔乙己一樣是只配站著喝酒的人。葛蘭西說過,統(tǒng)治者讓被統(tǒng)治者安于被統(tǒng)治的一個重要方法,就是讓被統(tǒng)治耽于“娛樂”,這樣,被統(tǒng)治者就會忘記自己的悲慘處境,不會想到反抗,而會甘心被奴役。
可見,聚焦于掌柜這個角色去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孔乙己》中其實隱含著《春末閑談》這一類文本——有關(guān)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術(shù)的故事——一個有關(guān)“麻醉”的故事。
隱含文本二:“幫閑”與“幫忙”——孔乙己的“戲子”身份
當(dāng)我們習(xí)慣于從寫實角度著眼于魯迅小說的“看”與“被看”模式時,其實我們只會注意到孔乙己作為禮教犧牲品的“受難”者悲劇。而事實上,在這一顯性文本的背后,還包含著另一個潛文本——作為“幫閑”與“幫忙”的孔乙己(知識分子)“裝睡”的文本——一個“戲子”文本。
咸享酒店的掌柜通過孔乙己來制造“笑”聲招徠顧客從而多賣假酒增加利潤,作為被利用者,孔乙己是否知道自己被掌柜所利用而扮演著“麻醉劑”的角色呢?
我們且看孔乙己最后一次來酒店喝酒時的情形。這一次,孔乙己腿已經(jīng)被打斷,正值初冬——魯迅在這里把時間安排成“初冬”,顯然是暗示孔乙己熬不過接下來的“嚴冬”——孔乙己自己似乎也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來咸享酒店喝酒。當(dāng)時店里一個酒客也沒有,只有小伙計“我”在店里打磕睡,孔乙己來到店門口發(fā)聲“溫一碗酒”時,掌柜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錢”:“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當(dāng)時那種將不久于人世的樣子,讓掌柜的第一反應(yīng)是收回他的舊欠,以免人死了落下這筆賬。當(dāng)孔乙己回答“下回還清”時,掌柜立馬想到了應(yīng)對的辦法,就是通過取笑孔乙己制造笑聲把別的酒客招來喝酒,以抵消這筆可能的損失: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
從“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這一句話,可以逆推出,在平常,孔乙己是極力配合掌柜“演戲”的:掌柜的嘲笑孔乙己“偷”,而孔乙己極力爭辯,一笑一辯之間,充滿默契,以“熱鬧”招徠酒客,從而讓掌柜的賣出更多假酒,賺到更多錢。但是,這一回,孔乙己因為腿已經(jīng)被打斷,已經(jīng)悲慘到無以復(fù)加,而且腿已經(jīng)被打斷的事實會讓他在圍觀嘲笑他的酒客們面前徹底失去底氣,他想在最后一次喝酒時留點“面子”,他這回不想再配合掌柜“演戲”,因此,他哀求掌柜說:“不要取笑!”在這里,“取笑”一詞,用得別有意味,孔乙己的意思不只是讓掌柜不要嘲笑自己,否則,他應(yīng)該說成“不要嘲笑”。他說成“不要取笑”,顯然是在讓掌柜不要再通過嘲笑他而招徠別的酒客來圍觀他最后的告別演出?!叭⌒Α?,是施動者通過“嘲笑”受動者這一動作行為,吸引周圍他人的關(guān)注,用在這個語境中明顯是“招徠”之意。這充分說明,孔乙己其實一直很清楚自己是在被掌柜所利用的,而且在這最后一回來酒店喝酒之前的“平?!睍r候,他也是一直積極配合掌柜“演戲”的。
孔乙己為什么愿意成為咸享酒店掌柜賣假酒謀利的“幫忙”或者是“幫閑”呢?這必須提到作品中掌柜(明寫)之外的另一個“統(tǒng)治者”——丁舉人(暗寫)。作為讀書人的孔乙己,其身份一直是丁舉人這類統(tǒng)治者的“幫閑”——抄書。在封建制度下,讀書人(知識分子)的出路幾乎只有一條,那就是做“幫忙”或者“幫閑”:進了學(xué)中了舉,就可以成為統(tǒng)治者中的一員——皇帝的幫忙和幫閑;中不了舉或者如孔乙己一樣連一個秀才都撈不著,要么只能去教私塾——為統(tǒng)治者培養(yǎng)接班人,成為統(tǒng)治者的間接“幫忙”或者“幫閑”,要么只能去給商人做賬房——成為商人的“幫忙”或者“幫閑”。除此之外,別無出路。因為封建制度下的知識分子,除了做“幫忙”和“幫閑”之外,別無長技。連秀才都沒撈上一個的孔乙己,穿著長衫,留著胡子,顯然是想維持自己作為統(tǒng)治者“幫忙”或者“幫閑”的身份和“面子”,然而,很不爭氣的是,長衫是破的,臟,十年沒洗;胡子是花白的,而且亂。這讓他無法掩飾自己的窘境。這種模樣,無論到哪都是被人們嘲笑的對象,因此,他只能靠“酒”這個麻醉劑來麻醉自己的靈魂,否則,很難想象他會有勇氣活下去。然而,更為尷尬的是,身上又破又臟的他,想找個喝酒的地方也相當(dāng)不易。除了知道他的特殊用途的咸享酒店的掌柜能接納他來酒店喝酒之外,他恐怕很難找到第二個可以接納他喝酒的地方——因為他身上又臟又破。而且,咸享酒店的掌柜還偶爾允許他欠酒賬。為了咸享酒店掌柜給予他的這種“禮遇”,他明知道咸享酒店掌柜通過“取笑”他來招徠酒客多銷假酒,他也只能配合掌柜的“演戲”,否則,他就會失掉這樣的“好地獄”!連喝酒的資格都沒有。為了能喝上一口“酒”以麻醉自己的靈魂,孔乙己只能成為咸享酒店里的“戲子”。
沒錯,孔乙己最后哀求聲中的“不要取笑”四個字,揭示了孔乙己平時的“世故”——明知道咸享酒店掌柜通過取笑他來“演戲”——多賣假酒多賺錢,他還是樂于積極配合演出,從而獲得在“地獄”里占上一個位置的資格。通過揭示孔乙己這種悲劇性的“世故”,魯迅表達了對中國知識階級深深的絕望:作為知識階級的孔乙己,明知掌柜“吃人”的手段,卻不揭破,而且逆來順受,積極配合掌柜演出,甘愿為掌柜這個“導(dǎo)演”所御用,成為掌柜用來娛樂眾人、麻醉眾人、招俫酒客的傀儡,成為掌柜這個酒館統(tǒng)治者“吃人”時的“幫閑”和“幫忙”。作為一個“幫閑”,孔乙己為酒館統(tǒng)治者提供了酒館招俫顧客所需要的“娛樂”;作為一個“幫忙”,孔乙己幫助酒館統(tǒng)治者很好地麻醉了酒客們,讓酒客們?nèi)巳硕荚谟X得自己高孔乙己一等的自我麻醉中,愉快喝著假酒,成了掌柜這個“毒蜂”的食物。
沒錯,孔乙己最后哀求聲中的“不要取笑”四個字,揭示了孔乙己平時的“世故”——明知道咸享酒店掌柜通過取笑他來“演戲”——多賣假酒多賺錢,他還是樂于積極配合演出,從而獲得在“地獄”里占上一個位置的資格。通過揭示孔乙己這種悲劇性的“世故”,魯迅表達了對中國知識階級深深的絕望:作為知識階級的孔乙己,明知掌柜“吃人”的手段,卻不揭破,而且逆來順受,積極配合掌柜演出,甘愿為掌柜這個“導(dǎo)演”所御用,成為掌柜用來娛樂眾人、麻醉眾人、招俫酒客的傀儡,成為掌柜這個酒館統(tǒng)治者“吃人”時的“幫閑”和“幫忙”。作為一個“幫閑”,孔乙己為酒館統(tǒng)治者提供了酒館招俫顧客所需要的“娛樂”;作為一個“幫忙”,孔乙己幫助酒館統(tǒng)治者很好地麻醉了酒客們,讓酒客們?nèi)巳硕荚谟X得自己高孔乙己一等的自我麻醉中,愉快喝著假酒,成了掌柜這個“毒蜂”的食物。
可見,作為“被看者”的悲慘人物孔乙己身上,其實還包含著一個與《幫忙文學(xué)與幫閑文學(xué)》具有互文性的文本——一個有關(guān)“戲子”(知識分子甘愿成為統(tǒng)治者欺瞞群眾的“幫忙”和“幫閑”而配合統(tǒng)治者“演戲”)的潛文本。
隱含文本三:“地獄”里的“座次”——看客們的“算計”
當(dāng)我們習(xí)慣于用“愚昧”“麻木”來看魯迅小說中的“看客”時,很容易把“看客”的這種特性視為“無知”。而事實上,從《孔乙己》的潛文本來看,“看客”們其實并不是真的無知,所謂的“愚昧”,往往反而是出于他們精明的“算計”。
咸享酒店賣的是假酒,咸享酒店的掌柜通過把孔乙己泡制成“笑”戲來“麻醉”酒客多銷假酒謀利的把戲(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術(shù)),圍觀嘲笑孔乙己的短衫主顧們難道真的“麻木”“愚昧”到一無所知嗎?
非也!請看作品原文:
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里,然后放心:在這嚴重兼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
從“我”因為“羼水”的水平不夠而被換掉職務(wù)可以推斷出,咸享酒店并沒有因為短衫主顧要親眼看著溫酒的過程就放棄給酒摻假的行為,否則,“我”就不需要被換掉職務(wù)了。那是不是說,短衫主顧從此就以為咸享酒店的酒水不摻假了呢?其實不是,短衫主顧的意思是,你給酒水摻假可以,但你不能在我的當(dāng)面作弊——把我當(dāng)作當(dāng)面的傻子!既然知道在咸享酒店喝到的還是假酒,那為什么不換一家酒店喝呢?其實《孔乙己》第一句就交代清楚了,“魯鎮(zhèn)”的酒店,都賣假酒,都給酒水摻假。你到別家酒店,喝的也是假酒。
上引的這段話,從“外面的短衫主顧”這句話中,其實還可以推斷出另一層意味,那就是,咸享酒店給酒“羼水”是只針對短衫主顧的,有資格在酒店里間“坐著”喝酒的長衫主顧喝的應(yīng)該是沒“羼水”的酒。酒店的這種做法,是魯鎮(zhèn)酒店的通例——在封建等級制下,天堂與地獄的“座次”,非常分明——《孔乙己》開頭第一句“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格局”一詞,除了包含著魯鎮(zhèn)的酒店給酒“羼水”這一層意味之外,其實還包含著魯鎮(zhèn)的酒店里“站著喝酒”與“坐著喝酒”的“座次”和喝的是真酒還是假酒這一層意思。短衫主顧在咸享酒店的行為,即與封建等級制的“座次”有關(guān),他們喝到“羼水”的假酒,沒人敢去對掌柜提出交涉,也沒人敢去質(zhì)問為什么長衫主顧喝的是不“羼水”的酒,他們只敢對“我”這個地位低微的小伙計啰啰嗦嗦,最終導(dǎo)致“我”換了職位,只能去干無聊的溫酒的工作了。很顯然,封建“座次”觀念深入短衫主顧的骨髓,他們沒人敢去也沒人愿意去挑戰(zhàn)這一“座次”。既然無法挑戰(zhàn)封建“座次”,同時,因為是“站著”喝酒的緣故,在魯鎮(zhèn)上每家酒店喝到的都是“羼水”的酒,那么,咸享酒店提供的“笑”就可算作是“贈送”的額外服務(wù),何樂不為?所以,短衫主顧的“麻木”“愚昧”,并不是他們真的很“無知”,而是和他們的“算計”有關(guān)。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短衫主顧無論是不敢去質(zhì)問酒店掌柜(上層人)還是對“我”這個低微的“小伙計”(下層人)的啰嗦,都說明了一點,短衫主顧的行為準則,與封建等級的“座次”有關(guān)。他們對上恭順,對下欺壓。短衫主顧不顧孔乙己的悲慘而哄笑孔乙己,即與他們心目中的“座次”和“算計”有關(guān)。短衫主顧花了錢喝到的卻是假酒,他們不敢向有地位的酒店掌柜和坐著喝酒的長衫主顧提出反抗,他們心里的不甘與不值,只能通過嘲笑在他們看來比他們更沒有地位的孔乙己來找補。來酒店喝酒,不就是找樂子嗎?假酒沒法讓他們樂起來,那他們只能去向孔乙己找樂子,因為這是咸享酒店提供的免費服務(wù)!
我們且看短衫主顧與孔乙己之間的糾纏。在孔乙己看來,我是“士”,我的“胡子”“長衫”,擺明了我在“地獄”中的座次要比你們這些賣苦力的短衫幫高,你們說我“偷”,不值得我回應(yīng);而在短衫主顧們看來,你孔乙己的胡子是花白的,長衫是破的、十年不洗的,這擺明了你孔乙己在“地獄”里的座次要比我們短衫主顧低,我們雖然賣苦力,穿的是短衫,但我們的衣服比你孔乙己干凈,你穿著長衫卻站著喝酒,就活該你孔乙己被我們嘲笑!孔乙己認為,我雖然長衫又臟又破、站著喝酒,虎落平陽,但好歹我也是“士”,“座次”天生就比你們短衫幫高,你們也“配”笑我么?老子即便再落魄,也比你們短衫幫有錢,老子把“九文大錢”“排”給你們看,你們拿得出來么?短衫幫認為,你一個讀書人,連個秀才都撈不著,沒有混得在酒店里間坐著喝酒的資格,只能干替人抄書的苦力活,和我們一樣吃的是苦力飯,你的“座次”并不比我們高,而且,你替主人抄書,卻成天偷主人的書去賣錢,不忠于主人,違反了“座次”的綱常,因此,你的“座次”還遠不如我們這些遵守綱常的老老實實吃苦力飯的人,活該你被主人打,活該你被我們嘲笑,活該你成為我們的“下酒菜”。你孔乙己被主人打得越慘,我們就越高興!我們短衫幫花了錢卻喝到的是假酒的損失,不靠嘲笑你孔乙己找補回來,我們不虧大了嗎?你孔乙己如果不是心虛,你至于“漲紅了臉”“額上青筋條條綻出”嗎?這就是你孔乙己不遵守“座次”的報應(yīng)。如果學(xué)我們短衫幫一樣做順民,你孔乙己至于被主人打嗎?挨了打,如果你孔乙己吸取教訓(xùn),至于被丁舉人打斷腿而最終活不下去嗎?
《孔乙己》中短衫看客們的這種行為和心理,暗示了這一作品中包含另一個潛文本——《隨感錄·六十五·暴君的臣民》:“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lǐng)只是‘幸免?!弊鳛楸┚某济竦亩躺缼涂纯?,其實并不是不知道暴政的存在,但他們并不愿意去反抗,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只要做順民,就可以“幸免”,就可以拿“他人的苦”做賞玩而過著愜意的太平日子。并且,還可以“自我麻醉”地笑上一聲:你看,作為知識階級的孔乙己混得還不如我。從此,滿足于喝假酒,安于做酒店掌柜的“食物”。
最后,我們還得提一下咸享酒店的小伙計“我”,一個12歲的孩子,一個“半大人”。魯迅選一個12歲的孩子來“看”象征著整個中國的咸享酒店里發(fā)生的故事,包含著多方面的考量。1.魯迅因祖父陷入“科場案”而家道中落從而看出世態(tài)的炎涼,也是12歲,因此,在這個小伙計“我”的身上顯然有魯迅的影子。從敘事層面看,用一個孩子來講故事,會讓故事顯得較真實,因為孩子不愛說假話。另一方面,如果這個講故事的孩子年紀太小,則不僅干不了酒店里的活,而且,還很容易當(dāng)面向顧客說破酒水摻假的事,導(dǎo)致“我”根本不可能在酒店里待下去觀察到孔乙己的結(jié)局;同時,如果這個“我”是個成人,則又會過于“世故”,而讓故事的真實性存疑,因此,魯迅選一個12歲的孩子來敘事,是最為合適的。2.小伙計“我”在咸享酒店的身份是“學(xué)徒”,這暗示著,“我”作為參與“嘲笑”孔乙己的“看客”中的一員,其實并不完全是“不明真相的群眾”。是學(xué)著像酒店掌柜那樣用“麻醉劑”來統(tǒng)治世界呢?還是像那群分吃孔乙己的茴香豆的懵懂無知的孩子一樣成為孔乙己的徒弟呢?從“我”心里對孔乙己的那一句“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大致即可看出端倪。3.就“我”之親眼所見,咸享酒店里的人,全都是“戲精”,受壓迫的人個個都有著自己的“算計”而在“裝睡”——包括“我”在內(nèi)。那群懵懂無知的從小就出沒酒店的孩子,將來必然也是“裝睡”的“戲子”。因此,你永遠也叫不醒裝睡的人。4.12歲,12年,是中國傳統(tǒng)生肖的一個輪回,這暗示著中國社會的輪回。
在魯迅的小說中,類似于《孔乙己》這樣在寫實的故事背后埋伏著多個潛文本的現(xiàn)象,并不少見。比如,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在寫實的層面上,是一個得了“迫害狂”病癥的讀書人“病狀”的忠實記錄,但在象征的層面上,它同時也是一個先知(天才)遭受眾人圍攻與“無物之陣”后“泯然眾人矣”的故事,包含著一個革命者由革命而失敗的文本——一個盜火者文本,一個西西弗斯在中國失敗的文本;某種程度上,它還包含著一個“范進中舉”的反文本——一個禮教的反抗者由反抗失敗而“中舉”赴外地“候補”的文本?!秴群啊贰夺葆濉分械牟簧僮髌?,都存在著類似的多文本疊合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