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金浩
關鍵詞:厲鶚 卞之琳 古典主義 現(xiàn)代主義
石勢渾如掠水飛,
漁罾絕壁掛清暉。
俯江亭上何人坐,
看我扁舟望翠微。
(厲鶚:《歸舟江行望燕子磯作》)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斷章》)
中國古代詩歌是一個豐富的文學寶藏,如果我們把歌詞也歸在詩歌一類,那么可以看到,現(xiàn)當代詩歌史上,不少作品是在繼承古代作品的基礎上取得成功的,有的是根據(jù)古代作品做一些改編,如瓊瑤的《在水一方》(改編自《詩經(jīng)·蒹葭》);有的是綜合了古代作品的意境,借鑒其抒情方式,如李叔同的《送別》、葉佳修的《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有的是借古代作品的某一句或某個意象作為酵母加以發(fā)揮,如戴望舒的《雨巷》(來自李璟的《攤破浣溪紗》“丁香空結雨中愁”);還有一些是在古代詩歌的基礎上嫁接一個新內容,如陳小奇的《濤聲依舊》(源自張繼的《楓橋夜泊》)、張曉松和馮曉泉作詞的《中華民謠》(主干源自杜牧《九日齊山登高》)等。卞之琳的《斷章》是現(xiàn)代詩歌中的名作,雖然它是長詩中的一節(jié),但因為這四句太出色,又完全可以獨立成詩,以至于人們都不追究原來的長詩是什么樣子。然而這首膾炙人口的小詩,我們也可以在古典詩歌中發(fā)現(xiàn)其源頭,它就是厲鶚的《歸舟江行望燕子磯作》。
燕子磯是南京長江邊的一個著名景點,清《江南通志》卷十一說:“燕子磯在上元界觀音門外,磴道盤曲而上,丹崖翠壁,凌江欲飛,絕頂有亭,能攬江天之勝?!睔v代詩人尤其是明清詩人多有吟詠,清代皇帝南下時也要到此一游。如康熙皇帝就曾夜游燕子磯,其《月夜登燕子磯》詩曰:“石勢疑飛動,江濤足下看。天空來皎月,風定斂奔湍。綠樹燈光亂,蒼厓夏夜寒。經(jīng)過睹形勝,往往駐鳴鑾?!币痪洹巴v鳴鑾”,說明皇帝也喜歡來此。乾隆《欽定南巡盛典》卷八十七對此景點記得更加詳細:“燕子磯在觀音門外,即觀音山余支也。一峰特起,三面陡絕江中,望之形如飛燕。峰頂有俯江亭,曠覽長江,極目千里,檣帆樓櫓,出沒煙濤云浪間。西為永濟寺,明洪武初建觀音閣,杰構緣崖,半出空際,系以鐵絙,登之如憑虛御風。正統(tǒng)間復因閣建寺,乾隆辛未御書磯前關帝額曰‘氣攝怒濤,丁丑復書額曰‘燕子磯。”1751 年暮春,乾隆首次來游燕子磯時,看到燕子磯下不是他爺爺寫的“江濤足下看”,懸崖下有淤沙,于是順勢寫了首關心民生的詩:“當年聞說繞江瀾,撼地洪濤足下看。卻喜漲沙成綠野,煙村耕鑿久相安?!?/p>
厲鶚是一個考中過舉人但沒有做官的文人,且性格比較孤僻,“平生不諧于俗,所為詩文亦不諧于俗”(《樊榭山房集》,汪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所以有別于其他人詠燕子磯之多寫形勝,此詩由景而及人,寫了一個獨特的人際關系。詩以“望”(“看”)串聯(lián)相關內容。首句“石勢渾如掠水飛”大致從康熙皇帝的“石勢疑飛動”變化而來,可以看作是“歸舟江行”時稍遠之所望見,寫出了燕子磯的形態(tài)特征。次句“漁罾絕壁掛清暉”則是行近時所望見,是寫實,燕子磯畔常有人用罾(一種四方形的魚網(wǎng),需要不時曬干)捕魚,明代佘翔的《秋日燕子磯即事》也有“網(wǎng)罟?jié)O人集”這樣的句子,但本詩不是寫罾在水里,而是“掛清暉”,在曬,凸顯靜止、放松,與首句形成動靜變化。寫漁罾在絕壁上曬,也為下句的視線移動留下伏筆。后兩句“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是本詩中的奇句,也是體現(xiàn)本詩獨特價值的句子。舟中詩人望燕子磯頂之俯江亭,他發(fā)現(xiàn)了亭中的人在朝自己的方向看,而“我”則是在看山(翠微)。這兩句非常耐人尋味,為讀者留下了許多想象與思考空間。陳衍評后兩句曰:“十四字中,作四轉折,質言之為看他在那里,看我在這里,看他看我也。”(《石遺室詩話》卷十五,朝華出版社2017 年版)這里陳衍實際上還漏了最后一點——我看的是“翠微”。詩人是在看山、看燕子磯時,順帶看到了俯江亭中的人。兩句詩,寫出了這樣一種人際關系:我與俯江亭中人在望、看的過程中產生了關聯(lián),但相互之間并不認識,這種關聯(lián)也是各懷其意,各自單向放射。這樣的關系的描述,客觀上透出了人生存于世的孤獨感。吳應和說:“過燕子磯,率多巨制,此則略不經(jīng)意,二十八字竟成絕唱?!保ā墩阄髁以娾n》卷一,日本明治三十六年嵩山堂版)絕唱之絕,即在后兩句所隱含的人與人的關系。錢仲聯(lián)先生說:“吳評‘略不經(jīng)意未是,這是煉得自然,‘成如容易卻艱辛也?!保ā睹髑逶娋x》,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 年版,第153 頁)
厲鶚的這種表現(xiàn)手法,被卞之琳的《斷章》繼承過來了。《斷章》的前兩句與厲詩的后兩句頗為相似,厲詩所寫,換成卞詩語便是“我在船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亭上看我”,而看《斷章》后兩句,我們便可感受到,厲詩雖然也寫了人與人之間既有關又無關的狀態(tài),但基本上還是保留了古典主義文學的特征,這主要表現(xiàn)在:1. 厲詩沒有完全脫離山水詩的思維方式,他看的落點,最終仍在“翠微”(山),俯江亭中的人,也相當于山水畫里常見的那種遠遠的、小小的人物。2. 無論是我,還是俯江亭中的人,他們的視點,作品都做了確切的交代。這種確切性,使人與人的關系,尚保留一定的穩(wěn)定感。3. 厲鶚知道俯江亭上的人在看自己,這樣的知道保障了作品中的人沒有不安全感。這三點讓厲詩保留了古典性。而卞詩則具備了現(xiàn)代主義作品比較典型的特征?,F(xiàn)代主義是19 世紀末到20 世紀中期流行于西方并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東亞的思想、文藝潮流?,F(xiàn)代工業(yè)興起后,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一批人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疏遠、冷漠,更多的人變得孤獨,社會成為一種異己的力量。世界大戰(zhàn)對自由、博愛、人道理想的踐踏更強化了這種感覺,文學家、藝術家對現(xiàn)實生活產生消極、悲觀和失望的情緒,思想上有強烈的虛無主義傾向。卞之琳的《斷章》,即納須彌于芥子,精練形象地表達了這種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常有的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及人面對社會時的悲觀、無奈心理?!澳阏驹跇蛏峡达L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兩句,寫出了人的各懷心思、行為與心理的各自單向投射。這兩句與厲鶚詩同中有異之處,在于厲鶚知道亭上的人在看他,而卞詩中的人物,是“你”,這個“你”更像是一個有普遍意義的“他者”,此“他者”只是別人眼里的“風景”,且他不知道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他,這樣就立刻產生兩個效果,一是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眼里的無意義,二是這樣的安排讓兩者的關系產生了不安全感,讓人想起“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厲詩的第一句,也可能受了黃景仁“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這種句子的啟發(fā),但黃詩同樣沒有“黃雀在后”。后兩句,正如著名作家、理論家李健吾(筆名劉西渭)說的:“還有比這再悲哀的,我們詩人對于人生的解釋都是‘裝飾……但是這里的文字那樣單純,情感那樣凝練,詩面呈浮的是不在意,暗地卻埋著說不盡的悲哀……”(劉西渭:《咀華集》,花城出版社1984 年版,第113 頁)盡管卞之琳強調“我的意思也是著重在‘相對上”(《關于〈魚目集〉——致劉西河先生》,《大公報》1936 年5 月11 日)但結合上文把一個人當作另一人的“風景”,也不難看到,至少,作品客觀上顯示了人與人的“裝飾”關系。即使作者不承認,但現(xiàn)代讀者體會到了,說明此詩依然可以解讀出這樣的現(xiàn)代主義主題。
這兩首詩都是四句,又有部分高度的相似,把它們拿來比較閱讀,恰好可以作為從古典向現(xiàn)代演變的典型例子。由此我們也可悟到今人怎樣繼承創(chuàng)新,既吸收傳統(tǒng)的精華成分,又揚棄傳統(tǒng)的陳舊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