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菲菲
(吉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與文化研究所 吉林 長春 130033)
作為馬克思天才世界觀萌芽的第一份文件,《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在馬克思的哲學發(fā)展歷程中具有重要意義。20世紀以來,不斷有馬克思主義學者對《提綱》進行文本考據(jù)和文獻研究,凸顯了它在馬克思思想形成過程中的承上啟下地位。在《提綱》中,馬克思首次對費爾巴哈進行了徹底的批判,“實踐”一詞在短文中出現(xiàn)了14次之多,以其為基礎確立了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
《提綱》首次發(fā)表是馬克思逝世后,1888年恩格斯在《路德維?!べM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以下簡稱《費論》)的附錄中第一次公開于世,并在底部注明“1845年春寫于布魯塞爾”。很長一段時間《提綱》的寫作時間并未受到質(zhì)疑和討論,直到巴加圖利亞在1965 年的長篇論文《〈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通過對馬克思《記事本》的考證,首次從文獻學上突出了《提綱》的寫作語境,并將《提綱》的寫作日期具體判定為1845 年4 月。[1]后來,陶伯特在編輯MEGA2的過程中,對馬克思的文本進行重新考據(jù),認為《提綱》很有可能是在1845年7月所作。巴加圖利亞對此進行了回應,這就引起了關于《提綱》寫作時間的爭論,國內(nèi)的很多學者如聶錦芳、魯克儉、姚順良等就此紛紛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學界還繼續(xù)對《提綱》的寫作時間進行追問和探討。
巴加圖利亞根據(jù)對1844—1847年筆記本的詳細考證和分析來判斷《提綱》的寫作時間區(qū)間,然后通過思想史的考察來確定寫作時間。筆記共有120頁,其中《提綱》記載在52—55頁。根據(jù)對筆記的分析,巴加圖利亞認為除了極個別文字之外,上面的內(nèi)容都是按照時間順序?qū)懗傻?。在筆記的第42頁是恩格斯手寫的英國書目,《提綱》之后是長達16頁的布魯塞爾圖書館的索書號,結(jié)合馬克思恩格斯的活動時間分析,巴加圖利亞推斷《提綱》應該寫于4月5日恩格斯來到布魯塞爾和7月12日馬克思、恩格斯去英國旅行之間。恩格斯在公開發(fā)表的《提綱》下寫的1845年春,因此可以排除6、7月份,加之《提綱》與恩格斯手寫書目之間隔9頁且有5頁空白,推定《提綱》寫作時間緊挨著英國書目,最后推測為1845年4月。
陶伯特縮短了《提綱》寫作時間的范圍,她認同米·克尼里姆的考證,指出恩格斯并非4月5日到達布魯塞爾,而是4月中旬(后來也得到了巴加圖利亞的認同),馬克思、恩格斯并不是7月12日赴英國旅行,而是7月8日,因此寫作時間的范圍可以縮小為4月中旬到7月8日之間。陶伯特更正了巴加圖利亞的關于“四行筆記”的考證,她明確指出“四行筆記”是《神圣家族》發(fā)表之后寫的,而非為了寫作《神圣家族》而寫,進一步說明了馬克思是在讀過出版于6月底的《維干德季刊》第二卷后寫作的《提綱》,因此推測《提綱》的寫作時間應該在7月。雖然7月不符合恩格斯的1845年春的范圍,但是由于德國的春季稍晚,可以算為春末。
巴加圖利亞受到陶伯特結(jié)論的挑戰(zhàn),但是他并沒有認同陶伯特的觀點,他推算《維干德季刊》從出版到馬克思讀到它的時間不可能早于7月12日馬克思去英國之前,他通過結(jié)合最新的考證材料,將《提綱》的寫作時間放寬到了4—5月。巴加圖利亞和陶伯特的關于《提綱》的寫作時間的考證和爭論為以后學者對此問題的考察提供了資料和基礎。國內(nèi)學者聶錦芳在《如何解讀〈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贊同陶伯特的觀點,認為《提綱》的寫作與《神圣家族》發(fā)表后的反響有關;魯克儉在《〈關于費爾巴哈〉的寫作原因及其再評價》中指出赫斯對費爾巴哈的批判應該與《提綱》的寫作具有直接關系,寫作時間應為春夏之交;單提平認為《提綱》是為迎接恩格斯的到來而作,時間為3月中旬到4月5日之間。
《提綱》的目標文本是什么,也就是《提綱》與馬克思的哪部著作或者其他什么文本有關?巴加圖利亞認為,《提綱》就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以下簡稱《形態(tài)》)的提綱,國內(nèi)很多學者也默認了這一觀點,還能從文本中找出很多證據(jù),如《提綱》第二條,“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并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2]500是《形態(tài)》中著名的一句“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2]525的最初萌芽形式;《提綱》第十一條,“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在《形態(tài)》則發(fā)揮為,“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xiàn)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和改變事物的現(xiàn)狀”[2]502。類似《提綱》和《形態(tài)》中相互對應的文本,還能找到很多,加之恩格斯在《費論》中直言《提綱》是“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2]500,《形態(tài)》正是其后的唯物史觀成熟的標志,因此大家理所當然地將《提綱》作為《形態(tài)》的提綱,麥克萊倫在《馬克思傳》中寫道:“在《提綱》中,馬克思概略地寫出了在幾個月之后他和恩格斯在《形態(tài)》中詳細論證的綱要?!盵2]527
陶伯特根據(jù)自己文獻學的考證,提出了《提綱》的寫作時間是在7月的觀點,在這之前的3—6月,《提綱》圍繞《神圣家族》的“現(xiàn)實的人道主義”展開一系列激烈的論戰(zhàn),特別是6月底《維干德季刊》第2期刊登了批判費爾巴哈的文章,因此陶伯特指出《提綱》的寫作一定與《神圣家族》的反響有關,《提綱》是其后續(xù)之作。韓國學者鄭文吉也通過考證認為《提綱》的寫作是與《神圣家族》出版之后的反響關系密切,再次佐證了陶伯特的觀點。
國內(nèi)學者關于《提綱》的目標文本也進行了研究,李銳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與〈神圣家族〉的關系再探析》一文中認為,《提綱》是現(xiàn)實和理論需要的產(chǎn)物,是馬克思為了打好和恩格斯一同創(chuàng)作新世界觀的哲學基礎認真寫下的研究筆記,與《形態(tài)》的基本精神相一致,二者的關系也要比《提綱》和《神圣家族》的關系更為密切。[3]魯克儉在關于《提綱》文獻學研究的系列論文中,指出馬克思受到了赫斯的影響而寫作《提綱》,實踐的觀點也具有濃厚的赫斯色彩,《提綱》是從《手稿》到《形態(tài)》的過渡性文本;姚順良在文章中批判陶伯特,否定《提綱》是《神圣家族》的續(xù)篇,認為二者在理論立場、方法、觀點上都不一樣,而與《形態(tài)》中的很多內(nèi)容相關聯(lián),因此《提綱》是《形態(tài)》的準備材料。
通過翻閱馬克思寫作《提綱》的筆記本,可以看到比較集中的內(nèi)容是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大量引用的、緊挨著《提綱》的“四行筆記”,也是《神圣家族》第六章第三節(jié)的標題,因此可以判定《提綱》是神圣家族的后續(xù)工作,是為了修正《神圣家族》中的錯誤而作。費爾巴哈的《未來哲學原理》與《提綱》的寫作形式一致,都是以綱要的形式書寫,對照句式可以發(fā)現(xiàn)馬克思在模仿著《未來哲學原理》來批判費爾巴哈的哲學。不可否認《形態(tài)》中有一些是《提綱》中思想的發(fā)揮,但從馬克思思想的發(fā)展歷程看,這是必然存在的情況?!短峋V》中已經(jīng)提出了新唯物主義的觀點,已經(jīng)與費爾巴哈劃清界限,下一步必然是對馬克思新世界觀的重新構(gòu)建?!缎螒B(tài)》中最重要的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社會形態(tài)的演變、歷史發(fā)展的要素,這些在《提綱》中并未體現(xiàn),因此《提綱》的目標文本不可能是《形態(tài)》,應為《神圣家族》和費爾巴哈的《未來哲學原理》。
馬克思寫于1845年的《提綱》稱為原始稿,恩格斯在1888年發(fā)表的《馬克思論費爾巴哈》是《提綱》的修改稿,二者存在著不小的差異。馬克思的原始稿在1932年首次面世,仔細對比原始稿和修改稿,我們會發(fā)現(xiàn)每一條都有或多或少的改動,有的是標點符號,或是正字法的改動,有的則是內(nèi)容上的變化。國內(nèi)學者王東、俞吾金、魯克儉等都曾對此做過相關的探討,梳理如下。
由于《提綱》的原始稿和修改稿之間存在著差異,引發(fā)了關于馬克思恩格斯學術(shù)關系的討論,主要存在著三種觀點:馬恩對立論、馬恩一致論和馬恩差異論。持對立論觀點的學者不僅在《提綱》中,以及在馬恩的其他文本中也能找到馬恩對立的觀點,甚至認為恩格斯是“第一小提琴手”。對立論者通過對比《提綱》和《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以下簡稱《費論》)認為,《提綱》的主要觀點是實踐,《費論》更重視自然界;《提綱》從本體論的角度來論述實踐,《費論》從認識論的角度看待實踐;《提綱》中關注人,《費論》則從思想著眼。持差異論觀點的學者是溫和的“對立論”觀點的代表,他們認為雖然兩個版本的《提綱》存在著不同之處,但是這代表了恩格斯和馬克思關注和研究的側(cè)重點不同,或者在某些方面的表達有著程度上的差別?!敖y(tǒng)一論”的學者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從根本上是一致的,原始稿和修改稿也沒有原則上的差異,恩格斯只是在原始稿上做了語句上和標點用詞的修飾,這正體現(xiàn)了恩格斯對馬克思思想的尊重和認可。
筆者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根本觀點和思想是一致的,恩格斯對《提綱》的修改也只是體現(xiàn)了他對馬克思思想的堅持原則上的差異,因此不能把《提綱》的修改看作馬克思恩格斯對立的依據(jù),更沒有理由認為恩格斯的思想領先于馬克思。
原始稿:“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2]502
修改稿:“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盵2]506
原始稿和修改稿之間雖然只差一個字,但意義卻大不相同,圍繞這一字之差存在著很多爭論。何中華專門撰寫文章《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是補充還是超越?——再讀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11條》,他在文中列舉了兩類不同的觀點,一是“補充論”,即改變世界是以解釋世界為基礎的,是對其的補充;二是“超越論”,即改變世界是對解釋世界的替代和超越。巴加圖利亞就是“超越論”的代表人物,在他看來,解釋世界的是“直觀的哲學”,改變世界的才是《提綱》中所描述的實踐哲學,二者是根本對立的。
國內(nèi)學者黃楠森、曾枝盛、王東等認為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不是否定肯定關系,而是一種遞進關系,馬克思在《提綱》里提出的新唯物主義不僅要解釋世界,而且可以改造世界。美國學者麥金太爾、法國學者列斐伏爾、蘇聯(lián)學者奧伊則爾曼也持這種觀點。何中華在文章中結(jié)合馬克思在《提綱》之前的文本指出,改變世界是馬克思一直以來的夙愿,建立新世界替代就世界也是馬克思對革命的訴求,哲學要變成物質(zhì)力量,只能訴諸實踐。馬克思一直以改變世界作為自己的哲學立場,而且貫穿其哲學發(fā)展歷程。
魯克儉結(jié)合了德文原文,重新翻譯了《提綱》的第十一條:“哲學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解釋世界取決于改變世界?!盵4]按照魯克儉的翻譯,馬克思并非認為改變世界比解釋世界更為重要,而是在邏輯關系上改變世界先于解釋世界。魯克儉認為改變世界和解釋世界的關系與《形態(tài)》中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在這里,應該按照馬克思的原意來理解第十一條的含義,正確理解理論哲學和實踐哲學的關系。
《提綱》的寫作時間、寫作動機、目標文本及原始稿和修改稿之間的關系已成為理解《提綱》的背景性問題。通過對這些問題的梳理及研究,筆者認為《提綱》的寫作與《神圣家族》的反響有關,因此同意陶伯特推測的寫作時間在7月的說法,而馬克思的寫作《提綱》的目標文本是《神圣家族》和費爾巴哈的《未來哲學原理》。此外,筆者認為修改稿和原始稿并無原則上的沖突和矛盾,更多的是修改和補充,因此堅持認為恩格斯和馬克思的思想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