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怡
華南師范大學
還是熟悉的戲中戲表現(xiàn)手法,還是熟悉的波普藝術美學風格和后現(xiàn)代主義大膽奔放的題材,在經(jīng)歷《欲望法則》、《不良教育》的爆炸撕裂與反轉狂歡后,西班牙導演佩德羅·阿莫多瓦終于選擇直面自身,自傳式影片《痛苦與榮耀》展現(xiàn)給觀眾的是一名遲暮的導演借助海洛因和病痛給予的幻覺,以多年后的敘述視角平靜回望過去,與人生經(jīng)歷中的人和事握手言和的故事。
對比阿莫多瓦前期的電影,本片劇情顯然平穩(wěn)許多。在背部疼痛、偏頭痛、喉嚨腫痛等多種疾病纏身和精神焦慮不安的雙重折磨下,薩爾瓦在與決裂多年的好友阿爾貝托幾次見面中,憑借毒品海洛因和疼痛制造的身體破壞打開回憶之門。過去戴上時空濾鏡,使片中解構主義處理并不明顯,夸飾緊繃的情節(jié)被畫外音、長鏡頭降解,而我們仍能從主角薩爾瓦創(chuàng)作的劇本人物,和其好友、初戀情人的只言片語中窺見如今這位孑然一身、安靜得有些沉默的導演,曾是與同性戀人大膽相愛、幻想在旅行中幫助戀人用愛逃離毒品,有著異裝癖的瘋狂青年。
影片中,“尋找”主題意味深長。得天獨厚在唱詩班中獨領風騷的童年、在日光照射的地洞中措不及防被情欲擊潰理智的初戀、青年時代愛而不得現(xiàn)實擊潰幻想的第二次戀愛、顛沛流離中相依為命一生的母親,閃回形成的交叉式敘述鏈條互相補充解釋,四個看似難以逾越的平行時空在近結尾處以戲中戲形式完成閉合。短短兩個多小時傳達出薩爾瓦強烈的內心掙扎、崩潰與修復。心理動力取向的人格發(fā)展理論認為,人類行為的動力源自尋求客體,關注外部客體對于建立內部心理的影響,從而形成內在客體關系。童年和青年愛而不得的經(jīng)歷塑造了薩爾瓦內斂、積極的外在客體和反叛、對抗的內在客體,為日后埋下伏筆。內在客體關系是一種帶有強烈情感色彩的被內化的人際關系,包括傷害性的客體、被傷害的自體,以及相伴的強烈情感三部分。影片中,因年齡增長帶來的身體多重痛苦體驗最終成為薩爾瓦負面情緒暴發(fā)的導火索,精神焦慮成為最后一根稻草,現(xiàn)實生活中由自身與他人共同引起的個體受挫程度高于自體承受范圍,由此引發(fā)內在客體關系活化,導致薩爾瓦外在抵抗行為、內在悲觀抑郁等多種不良情緒。他與阿爾貝托、梅賽德斯的關系甚至達到一觸即發(fā)的緊繃地步,而不管在任何時候,正如他所說,“內心的孤獨如影隨形”。人生閱歷的增加似乎并未彌補童年、青年時期的遺憾與創(chuàng)傷,在以阿爾貝托為代表的精神緩解和以梅賽德斯為代表的現(xiàn)實引導下,作為導演的他嘗試通過編導戲劇進行排解,而事實上,兩方紓解極大程度緩解了其精神不安與焦慮。
戲中戲的手法在一定程度上扮演著心理咨詢師角色。薩爾瓦抱著隱秘決然的心思把自我客體化,將以遺憾失敗的戀愛經(jīng)歷為主的青年生涯編成劇作,放置于被觀看和被評價的情境中。主角阿爾貝托身陷其中,眼含熱淚地喊出:“我祈禱著我影片中的主人公們不要消逝,但是徒勞無功。”對自體期望的察覺引起共鳴,念念不忘亦有了回響。最后,他與曾經(jīng)的戀人暢談過去,與母親平安喜樂過完一生,與畫展中年幼的時光不期而遇,每個故事都有相對圓滿、讓人釋然的結局?!皩ふ摇钡玫綕M足,靈魂得到暫且安憩,影片內涵得以凸顯:人生就是痛苦與榮耀交接的過程,男主角走出迷茫墮落,重新?lián)肀釔垡簧氖聵I(yè)。
《痛苦與榮耀》的美學意義不僅在于其復雜嚴謹?shù)臄⑹陆Y構,還在于豐富的色彩語言,西班牙人對絢麗色彩的熱愛在影片中可見一斑。導演大膽而肆意地使用對比,色彩渲染貫穿始終,從如班雜顏料瓶翻倒的油墨卡片式序幕開始,在影片人員介紹中在外圍提取多種主色調填補空缺。片中,從人物服裝到墻上壁畫,從戲劇演出到家庭場景,一抹熱烈的鮮紅貫穿其中,視感夸張的波普風一以貫之,悠揚與舒緩共舞的大提琴、跳躍與靈動相伴的鋼琴、輕柔與激昂交錯的小提琴相互配合,跌宕起伏的音樂點綴全程,在視聽結合的虛幻中構筑記憶中的真實世界。在阿爾貝托家的庭院中,在綠意盎然的遮掩下,以白粉為引,純白的回憶仿佛蒙上紗霧,緩緩展開。童年的唱詩班,年少的萌動,青年的熱戀,像滿庭綠意的一抹橙紅,既是遙遠,又是熱鬧;既是平靜,又是躁動。
影片以彩色拼接病痛,科幻迷離的透視鏡頭,對年邁疾病纏身的描述形式為科學中夾雜浪漫。紅白兩色運用巧妙,描繪初戀的詩意話劇中大片的紅色布景,松弛有度的自白恰如其分地講述著當年內心的熱烈、渴望、激情。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童年懵懂的漂泊不定,是偏遠山村的暗黃陰沉,而地洞中明快大膽的亮白、直瀉而下的陽光,表現(xiàn)的是泥瓦匠的出現(xiàn)為那一時期增添的亮色。正是這一抹與人們對地洞的固有印象截然相反的亮色,令痛苦和榮耀尚未加身的薩爾瓦在記憶深處封存了一個輕快美好的童年。
值得一提的是,《痛苦與榮耀》仍是同性題材的電影,但本片不再如《欲望法則》般追求爆裂的荷爾蒙、直露的情欲,也不再對性、暴力、犯罪進行夸張戲謔地描寫,而是轉為含蓄內斂甚至趨向純凈潔白,與世間所有平凡愛情無異,無論是年少懵懂時期藍天白云背景下帶來性萌動的泥瓦匠,還是兩個中年男人三十年后重逢時熱烈的告別之吻,都沒有給人帶來絲毫違和感和不適,反而讓情節(jié)更加順理成章。
誰說迷茫與痛苦是少年的專利,誰說尋找與告別是青春的主題,一輩子如電影,當人生倒計時的鐘聲敲響時,雖遲暮,卻不缺少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