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海洋大學 山東 青島 266100)
運河對徐則臣來說不僅是生于茲長于茲、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偏愛的素材?!侗鄙稀芳仍V說著百年來一位位隱藏在歷史縫隙中小人物的個人史,也講述了百年間五大家族浮浮沉沉的家族史,還述說了處于新舊之交的中國的風雨飄搖的近現(xiàn)代史,張莉認為“它是一部史詩之作,篤定、扎實、縱橫交錯,有靜水深流和雄渾闊大之美”。
如何創(chuàng)作一部具有考古意味且妙趣橫生的運河史詩是徐則臣關心的問題,為此,他下了很大的功夫。一方面,徐則臣沿京杭大運河一路“南下”,對運河的重要河段、沿岸城市鄉(xiāng)鎮(zhèn)做了細致的田野調(diào)查;另一方面,“從2003 年開始就大量搜集和閱讀一切可能有用的材料。”得益于這種實證精神,我們在《北上》中領略了獨一無二的運河之景。
《北上》以一段摘自2014 年的考古報道開篇,以一封來自祖先費德爾的意大利文信件結尾,其中穿插著正宗的長魚面、金黃酥脆的茶馓、高雅脫俗的教坊司、楊柳青的年畫、《龍王行雨圖》的雕版、羅盤等富有運河氣質(zhì)的各式器物,徐則臣對器物的精細描寫接續(xù)了中國古代小說書寫器物的傳統(tǒng),通過文學虛構的方式將歷史器物搬出史書與博物館,使之進入小說人物的日常生活而鮮活了器物的生命,同時器物參與到歷史敘事當中,也使得歷史變得更加真實,豐富了運河史的文化風貌。
人是器物的創(chuàng)造者和使用者,也是歷史的參與者和記錄者。向來以書寫“邊緣人”見長的徐則臣,在《北上》中依然側(cè)重于書寫處于歷史角落的小人物,借由書寫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對運河一帶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了全景式的把握。小說從近代中國向現(xiàn)代中國轉(zhuǎn)變的前夜講起,小波羅北上之路中穿插著戊戌變法、八國聯(lián)軍侵華戰(zhàn)爭等重要歷史事件;謝平遙一路上堅持品讀龔自珍的《己亥雜詩》,他任職的漕運機構透漏著時代巨變的征兆;費德爾是八國聯(lián)軍中的一員,參加了八里臺之戰(zhàn),見證了聶士成之死;孫過程參與過義和團運動,其兄長因外國人而死;秦如玉為保護孫女被日本兵的狗活活咬死,馬福德給如玉報仇夜闖日本軍營槍殺日本兵;“文革”中孫宴臨的小祖父孫立心因拍攝裸體女人獲刑……歷史事件在《北上》里不再空泛,而是直接參演了小說人物的命運。在這樣一個“運河與人”的格局中,京杭大運河的文化意義得以顯現(xiàn),個人命運與時代風云重合在一起,個人史、家族史、運河史、民族史渾然天成地融合在一起,成就了小說的史詩氣象。
談及個人創(chuàng)作,徐則臣自稱:“首先,我的小說始終帶有理想主義的氣質(zhì)。其次,不論離開故土,還是走向異國,‘到世界去’都是我創(chuàng)作小說的一個總方向。最后,別樣的視野和格局也是我特別追求的?!薄侗鄙稀凡粌H一以貫之地書寫了“到世界去”的主題,更是采用了一種全新的“中西并置”視角來展現(xiàn)更為宏大的視野和格局。徐則臣意識到局限的空間會束縛認知的空間,未知世界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在《北上》中,不管是中國人還是西方人,都因受到空間的局限而導致了認識的局限,因此也都有打破空間局限“到世界去”的精神訴求。
“到中國去”是迪馬克兄弟二人一生揮之不去的情愫。弟弟費德爾偷偷踏上八國聯(lián)軍攻打北京的航船來到中國,哥哥保羅更名為“小波羅”,成為一位探索中國運河的青年冒險家。對未知的熱情和迷戀,理想主義支配下的永無止境探索的勇氣是來自意大利的兄弟倆共通的性格特征。與西人浪漫的視角不同,以謝平遙為首的中國人的視角更多地承擔著探索中國未來的責任意識?!侗鄙稀烽_篇,以龔自珍《己亥雜詩》(其八十三)作為題記。定庵先生于己亥年辭官南歸,行經(jīng)運河,目睹百姓疾苦,感嘆國運不濟,觸景生情寫下一首首《己亥雜詩》。歷史沒有留給中國第一代開眼看世界的知識分子太多時間,但他的求知者精神在六十年后經(jīng)由潺潺流淌的運河直抵時局動蕩中的謝平遙內(nèi)心深處。他離開安逸的江南制造總局下屬的翻譯館,到能夠真正和外國人打交道的漕運總督府任職,后又陪小波羅北上觀察社會狀況。謝平遙要借助小波羅打開眼界,推動古老中國邁進世界潮流;同時也想發(fā)掘中國的傳統(tǒng)文明,使之在走向世界時仍能保有古老國度的本真。迪馬克兄弟和謝平遙他們對探索新的世界有著狂熱的渴望,并且充滿持之以恒的動力,這些性格特征構成了《北上》的史詩性,同時更具英雄主義色彩。
這次的北上之旅,是一次知識分子反思個人命運之旅,也是一次審視中國文脈精神之旅,更是一次探尋中國融入世界妙方之旅。從龔自珍到謝平遙再到徐則臣,中國的知識分子無一不在思考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徐則臣曾提到,“世界文學是一個坐標系,每一個國家、民族和個體的創(chuàng)作都分屬于一個具體而微的點——你的坐標”,“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然后才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被迫打開國門向現(xiàn)代社會過渡,數(shù)十年間外族入侵帶來的動蕩不安,加劇了鄉(xiāng)土中國對世界的仇視與隔閡,仇教、滅洋、排外的心理與舉動遠未平息。然而,正是在這種中西勢不兩立的時代,徐則臣偏偏設置了小波羅和謝平遙等中國人在一艘船上和平相處、漸生感情,費德爾與如玉相愛并定居中國的橋段。這無疑彰顯了徐則臣吞吐世界的野心,使我們看到兩種迥然相異的文明之間有平等對話、和諧共生的可能性。
《北上》寫的是京杭大運河的歷史,對于用小說寫歷史,徐則臣認為:“虛構往往是進入歷史最有效的路徑;既然我們的歷史通常源于虛構,那么只有虛構本身才能解開虛構的秘密?!痹谛≌f藝術形式方面,徐則臣是很有野心的,他說,“我要把所有人的故事都串起來。紀實的是這條大河,虛構的也是這條大河;為什么就不能大撒把來干他一場呢?”
一直以來,徐則臣都對傳統(tǒng)小說的故事整一性心存懷疑,徐則臣說:“如果我們要求長篇小說能夠?qū)r代進行有效的描述和回應,那么我們應該會看到,在面對瞬息萬變、紛繁復雜的當下世界,邏輯嚴密、故事整一的長篇小說越來越捉襟見肘……如果你非要把世界像麻花辮一樣全編進一個敘事邏輯里,多余的、桀驁不馴的頭發(fā)統(tǒng)統(tǒng)剪掉,那寫出來的很可能是貌似完美的虛偽之作。”因此,《北上》拋棄了線性時間結構的連貫敘事和故事的整一性,采用交錯分散的敘事結構來營造“快”的世界里的全新的整體感。
《北上》主要由三部分構成:第一部分,由開頭相當于小說楔子的“2014 年,摘自考古報告”和小說的第三部“2014 年6 月:一封信”組成,這兩部分首尾呼應,形成一個完整的敘事回環(huán);第二部分是小說的第一部,由“1901 年,北上(一)”、“2012 年,鸕鶿與羅盤”、“2014 年,大河譚”和“2014 年,小博物館之歌”四小節(jié)組成;第三部分是小說的第二部,由“1901 年,北上(二)”、“1900-1934 年,沉默者說”和“2014 年,在門外等你”三小節(jié)組成。從這三部分當中可以梳理出交錯分散在歷史和當下兩個不同時空的兩條主要線索。在歷史這條線索里又可以梳理出保羅·迪馬克和謝平遙、邵常來、孫過程、老夏師徒等人一起沿運河北上,以及費德爾·迪馬克和中國姑娘如玉結合繁衍后代兩條脈絡,運河的風土人情、中國的舊邦新命等都是通過歷史這條脈絡呈現(xiàn)的。當下這條線索寫2012-2014 年,謝望和、邵秉義、孫宴臨、周海闊、顧念之等北上一行人的后輩,因運河和當年保羅·迪馬克贈予給各個家族的禮物而遙相感應,重新聚集,并共同尋找家族秘密和復興運河文化的故事。
交錯分散的敘事結構,擴大了《北上》的敘事空間和容量,同時不同于線性結構形成的邏輯簡單的整體感,帶來了不同時空的面面觀,順應了快節(jié)奏、多信息時代的新的閱讀需求。盡管拋棄了線性結構和故事的整一性原則,每一部分、每一小節(jié)、每個線索也都獨自構成一個獨立完整的故事,它們自由地布置,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但當它們被徐則臣布置在《北上》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上時,就成為一部完整的運河史詩。這部講述運河秘密的大書,其藝術形式也如運河般東西搖擺、南北涌動。盡管支流眾多、分散各地,但仍然是一條完整的運河,也正因其支流的繁復和時空的各種轉(zhuǎn)換才得以成就一部新世紀宏闊的運河史詩。
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小說是作家永恒的追求。徐則臣堅持以經(jīng)典的尺度要求自己,不斷挑戰(zhàn)寫作的高度和難度,用真誠的筆觸書寫時代之需。他以《北上》為京杭大運河書寫傳記,用文學虛構的方式重現(xiàn)古老國度由近代駛向現(xiàn)代的變遷;他站在世界格局的高度和廣度上,用比較文化的視野重寫晚清屈辱史,探討新世紀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可能性;他致力于個人化的敘事美學,用交錯分散的結構,成功試驗新世紀長篇小說全新整體感的有效性。天地蒼茫、大河浩蕩,一部溝通古今中外的百年運河史詩《北上》被徐則臣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