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靜
內容摘要:雷蒙德·卡佛被稱為美國文壇罕見的“艱難時世”的觀察者和表達者??ǚ鹪缙诘男≌f多描述美國藍領階層真實的生活,或痛苦,或掙扎,或迷茫,或絕望。一個個故事構建了卡佛身邊人的人生,或者說構建了卡佛自己的人生?!斗逝帧纷鳛榭ǚ饎?chuàng)作早期到中期過渡的作品,通過雙層敘事,向讀者呈現了20世紀后半期藍領階層的美國人的生活,以期通過作者對故事的敘述,讀者對故事的閱讀(或傾聽),發(fā)現“較期待的自我”,將心境從迷茫絕望的困境中解脫出來,使生活朝著自己希望的積極的一面發(fā)展。
關鍵詞:敘事療法 雙層敘事 藍領階層 較期待的自我
雷蒙德·卡佛是美國20世紀下半葉最具盛名的短篇小說家,其小說因以極簡的文字,反映美國中下階層人民生活的現實主義主題而受到讀者的喜愛。自1776年以來,美國人對美國夢深信不疑,認為只要堅持努力奮斗便可以獲得財富,過上好生活,而非依賴于特定的社會階級和他人的援助。與之相反,卡佛的小說以美國社會藍領階層的小人物為主人翁,將美國普通民眾的真實生活展現在大眾面前。小說中沒有通過個人奮斗最終獲得成功的勵志故事,多數充滿了美國底層民眾的痛苦,掙扎,迷茫和絕望,徹底打破了美國人心中的美國夢。因此卡佛被稱為美國文壇上罕見的“艱難時世”的觀察者和表達者。
卡佛一生寫有60多篇小說,其譯本于20世紀80年代傳入中國,引起國內研究者的關注。筆者查閱知網,發(fā)現至今對卡佛小說研究的論文有100多篇,分別從卡佛小說的“極簡主義”、“交流困境”、“敘事策略”、“生存危機”及“兩性關系”等方面對其進行研究分析。2016年王中強在《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發(fā)表《敘事療法: 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中的“人文關懷”》一文,王中強認為“卡佛后期短篇小說讓讀者感受到積極和樂觀,這不僅僅是因為小說篇幅變長,內容增加,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人物自身發(fā)生了變化?!盵1]由此,國內首次從敘事療法角度分析研究雷蒙德·卡佛的小說。本文將延續(xù)這一研究視角,試從敘事療法的角度,結合雷蒙德·卡佛自身生活經歷,對其短篇小說《肥胖》進行解讀。
一.敘事療法起源及概念
1986年,心理學家薩賓在其著作《敘事心理學:人類行為的故事性》一書中提出:故事是修整經驗和指引判斷和行動的基礎。自此,敘事心理學作為一個正式的領域開始從心理學家族中顯現出來。[2]同一時期,澳大利亞的麥克·懷特(Michael White)和新西蘭的大衛(wèi)·艾普斯頓(David Epston)創(chuàng)立了敘事療法。敘事治療屬于后現代心理治療中的一種療法,主要受后結構主義、社會建構論和福柯思想的影響。[3]敘事療法認為人們在使用語言為媒介,不斷地敘述與傾聽自己和他人故事的過程中理解與尊重故事中角色的生活,討論與批判在人們眼中已經成型的客觀事實,建構生活的意義,并將生活引向積極快樂的一面。因此敘事治療并不是讓咨詢師幫助來訪者找到其“真實的自我”,而是找到“較期待的自我”,然后帶著自己喜歡的自我去發(fā)展人生。[3]
在敘事心理治療的理論中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就是故事表達過程中出現的矛盾情節(jié)----獨特的發(fā)現(unique outcome)。過去的心理學總是擔心“一般被個別誤導”,敘事心理治療則擔心“個別被一般誤導”。敘事心理治療要讓矛盾的體驗得到擴展,從而可以打破生活“本來如此”的幻覺。而這一切都要從當事人講述自我的故事開始。[4]敘事心理學及敘事治療的出現讓我們得以從新的視角研究雷蒙德·卡佛及其小說。
二.《肥胖》中的雙層敘事療法
結構主義學家熱奈特首先提出了雙層敘事理論,即文學作品的敘事可進行雙層劃分:第一層為外部故事,呈現故事的整體性;第二層為內部敘事,詳細講述故事。因此雙層敘事結構分為外部敘事視角和內部敘事視角,前者對內部視角的敘述進行解釋,后者重在講述故事,呈現故事發(fā)展的情節(jié)。[5]
《肥胖》發(fā)表于1971年,收錄在雷蒙德·卡佛的作品集《請你安靜些好嗎?》,處于卡佛早期與中期小說的過渡時期。一方面,《肥胖》是卡佛雙層敘事結構作品的代表作,改變了以往小說的單一敘事視角;另一方面,發(fā)表于1971年的《肥胖》通過故事的敘述,在主題上已經嶄露出小說主人翁和卡佛渴望改變現狀,尋找期待中的自我的生活態(tài)度。敘事療法的使用及效果呈現在雙層敘事結構中。
小說《肥胖》的第一敘述層是隱藏作者即卡佛講述“我”為“我”朋友麗塔講述在餐廳為一位肥胖客人服務的故事。第二層敘事層是“我”的講述,“我”是故事的親身經歷者和故事的講述者。雙層敘事結構使讀者可以從第三視角對小說進行文本解讀,品味存在于雙層敘事下的敘事療法。
1.《肥胖》第二敘述層的敘事療法
“敘事治療質疑一切已成型的事實,在對根深蒂固的客觀事實進行討論和批判的眼光中發(fā)現新大陸”。[3]小說《肥胖》中的“我”是一名餐廳招待,美國典型的藍領階層,日復一日做著餐廳招待的工作,經濟拮據。一天在工作的餐廳中,“我”負責給一位肥胖的客人提供服務,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我”在朋友麗塔的公寓跟麗塔講述這一故事。在講述的過程中“我”感覺到自己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
A.敘事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拔摇痹诟笥邀愃v述故事的過程中,重復提到肥胖客人的衣著,語言?!拔摇钡难壑蟹逝挚腿恕案蓛簦┲季俊?當我不小心打翻了肥胖客人的水杯并不斷道歉時,客人說:“沒什么,沒關系,別擔心,不要介意”;“我”去找同事過來清理時,肥胖客人一直“微笑和招手”;“我”準備給肥胖客人點甜點的時,他關心地問:“我是不是耽誤了你的下班時間。”[6]這些重復講述的話語,在“我”看來都代表著肥胖客人良好的教養(yǎng),或者代表著肥胖客人所代表的經濟基礎優(yōu)渥的階層的良好教養(yǎng)。小說在“我”的敘述中,兩次重復提到“我”心態(tài)的變化。首先在“我”給肥胖客人端上烤馬鈴薯,客人跟“我”道謝之后,“我”感到“現在我在追逐某種東西,但是不知道是什么?!逼浯?,在我給客人端上甜點,客人道謝之后,我感覺“我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6]這種“我”在敘事的過程中陳述的變化可以看作“我”在接觸了肥胖客人之后,受到客人良好舉止的影響,受到客人所代表的優(yōu)越的社會階層的影響,在心里朦朦朧朧地產生了要改變現有生活狀況地想法。小說最后,麗塔等我講下去,“我”內心在問“在等什么呢?”現在是八月,我的生活即將發(fā)生改變,“我”能感覺到。“在等什么呢”有雙層含義,既是表達“我”已經不想跟麗塔繼續(xù)交流下去,也表達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做出改變。由此可見,敘事使“我”強烈意識到了尋找期待中的自我的必要性。
B.敘事喚醒女性身份認同。“我”在跟朋友麗塔講述故事時,幾次提到了“我”與丈夫的關系,與餐廳同事的關系。當“我”在廚房把肥胖客人的點餐單交給丈夫魯德時,“我”對朋友麗塔說:“魯德板著臉接過去,你知道,魯德工作的時候總是這樣?!薄拔摇备愃榻B同事瑪格時說“我跟你提過瑪格吧?說過她在追魯德嗎?”魯德嘲笑肥胖客人,我替客人講話時,魯德只是笑,沒有把我的話當回事,跟其他同事說:“看來她對這個胖子不錯?!蓖聠贪材饶么耸麻_玩笑說:“魯德要當心??!”魯德回應喬安娜:“我都嫉妒了”。[6]
通過以上語言我們可以看到,“我”在與丈夫的兩性關系中完全是被動的,沒有地位的。丈夫可以跟我“擺”臉色,同事可以不顧及“我”的感受追求丈夫,丈夫不尊重“我”的客人,不拿“我”的話當回事兒。這種長期以來缺失的女性自我身份的認同通過肥胖客人的故事被喚醒。在我給客人端上甜點時,客人說謝謝,并對自己這么能吃表示不好意思?!拔摇闭f:“我不停地吃,確總是胖不起來。”我的回應可以看作對長期缺失的渴望做出改變的力量的渴望。
晚上回到家,睡覺時“我”躺在床的一邊,魯德準備與“我”親近時,雖然“我”不情愿,“我”的最初反應仍然是迎合他。但就在這時,“我”發(fā)現“我”變胖了,變得非常非常胖。與“我”的肥胖相比,魯德變得非常渺小,渺小到幾乎看不到。[6]由此可見,在故事的敘述中,“我”意識到了婚姻存在的問題,女性自我身份認同被喚醒,決定要做出改變。
2.《肥胖》第一敘事層的敘事療法
卡佛作為第一敘事層的隱藏作者,向讀者講述了餐廳招待“我”在朋友麗塔的公寓跟麗塔講肥胖客人的故事。卡佛創(chuàng)作早期,經濟拮據,生活中充滿了無奈與絕望。1957年,19歲的卡佛與16歲的瑪麗安結婚,同年,他們的女兒出生,從此卡佛和妻子開始了從事各種各樣的工作,努力養(yǎng)家的生活??ǚ鹱鲞^藥店的送貨員,副食品店員工,鋸木工人,圖書館管理員,醫(yī)院門房,教材編輯(卡佛第一份白領工作),廣告經理等??ǚ鸬那鞍肷c家人沒有固定的住所,身心疲累,拮據的經濟狀況帶來的壓力使卡佛像其父親一樣染上了酗酒的習慣。酗酒給卡佛的婚姻、工作和寫作造成了不良影響,卡佛一直想戒酒,但是在寫《肥胖》的1971年,并未戒酒成功。
A.敘事中的酗酒焦慮宣泄。處于第一敘事層的隱藏作者即卡佛本人通過書寫《肥胖》這一故事映射了自己的生活??ǚ鸬男闹幸恢绷粲懈赣H酗酒的陰影,他回憶童年在車站等父親,父親有時卻外出喝酒不回家,卡佛回憶說“(父親喝酒不回家時,)我仍然記得當母親、我和弟弟坐下來吃晚餐時,餐桌上彌漫的悲傷與絕望?!盵7]成家后,卡佛與其父親一樣染上了酗酒的習慣。筆者認為,小說中肥胖客人特別能吃的尷尬映射了卡佛酗酒的尷尬。卡佛刻畫的肥胖客人這一人物,在餐廳屢次解釋平時并不是這種吃法。小說中出現了幾處肥胖客人重復解釋的表達,如:“面包很好吃。我們以往并不會吃這么多”;“相信我,我平時不這么吃的”;“信不信由你,我們不總是像這樣吃的?!盵6]通過這些表達,我們可以看出肥胖客人因為吃了太多食物而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所以見到“我”過來送食物時,總是要解釋一番。同時文中多次提到肥胖客人吃得非常快,對吃上癮:“當我把沙拉端上來的時候,我發(fā)現肥胖客人吃完了他所有的面包和黃油”;“我給他拿來更多的面包時,他已經吃完了所有的沙拉”;“湯端上來的時候,面包又被吃光了?!盵6]顯而易見,這種不節(jié)制,將會使肥胖客人變得越來越胖,損害其身體健康。但肥胖客人沒有做出改變,并且說:“如果我們有選擇的話,不會吃這么多,但是我們沒有選擇。”[6]結合卡佛自身的經歷,可以發(fā)現,肥胖客人對食物上癮的無奈恰恰代表了卡佛對酒的渴望和酗酒的無奈。卡佛借肥胖客人之口宣泄自己酗酒的焦慮,明知是一定要擺脫的惡習,卻因為做不到而給自己的酗酒尋找一種“沒有選擇”的借口。筆者認為這里的敘事是作者卡佛對自己酗酒焦慮的宣泄。
B.敘事中渴望他人的理解。經濟的拮據與酗酒使卡佛在現實生活中自信心受到打擊。在第一層敘事中,隱藏的作者卡佛描述了餐廳服務員“我”對肥胖客人外貌及食量的吃驚,但在面對肥胖客人的尷尬和同事們對肥胖客人的嘲笑時,“我”的回應卻表現出對肥胖客人的理解與尊重。這種理解與尊重正是卡佛在這一人生階段極其渴望的。文中多次出現卡佛對“我”的內心情感的描述:“這位肥胖客人是我見過的最胖的人”;“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是普通人的三倍,又長、又厚、又肥”;“麗塔,他很胖,我的意思是真的很胖”;“麗塔你知道那么一大份凱撒沙拉”;“他不是那種讓人容易忘記的人?!盵6]卡佛這些對“我”的內心重復的描述說明“我”真實的情感中也認為肥胖客人很胖并且食量驚人。然而卡佛刻畫的“我”卻表現出了理解與尊重。首先,面對肥胖客人的尷尬,“我”始終表現出理解和支持,文章中多次出現“我”說的話:“請不要那樣想,我喜歡看客人享受食物。”給客人端上烤馬鈴薯時,“我”在他的烤馬鈴薯上加了很多酸奶油,我撒了培根和韭菜末在酸奶油上,又拿了一些面包和黃油給他。肥胖客人擔心時間太晚耽誤了我的下班時,我說:“一點都沒有,不急,慢慢看,我再去拿點咖啡。”[6]其次,面對餐廳的同事們對肥胖客人的嘲笑,“我”的回應也表現出了“我”對肥胖客人的尊重。同事琳達說:“天呢,他這么胖?!薄拔摇被貞骸斑@事他沒辦法控制,不要再說了?!蓖鹿愄卣f:“你的胖客人怎么樣了?要讓你忙斷腿啊?!泵鎸愄氐某靶?,“我”沒有回應。“我”去廚房看肥胖客人的甜點時,魯德說:“哈麗特說你今晚招待從馬戲團出來的胖子,真的嗎?”“我”說:“魯德,他是胖,但這只是一方面?!盵6]卡佛反復敘述的這些表示理解與尊重的話語和態(tài)度正是其在現實生活中所需要的。
C.敘事中對交流的渴望??ǚ鹪缙诘男≌f在描述美國的藍領階層生活時,屢次描述了底層民眾生活中交流的缺失。這種交流的缺失在小說《肥胖》中多次出現。首先卡佛刻畫了“我”與朋友麗塔之間的交流困境。在“我”故事快講完的時候,朋友麗塔對故事產生了興趣,問:“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顯然,麗塔關注的跟“我”不一樣,麗塔關注的是客人的胖,而“我”關注的則是這個經歷帶給“我”的變化。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我”說“沒有其他了,他吃完甜點就離開了?!毙≌f最后,麗塔說“這真是個有趣的故事?!钡恰拔摇泵黠@地感覺到麗塔并沒有聽懂我講的故事,“我”感到很沮喪,不打算再往下講了。麗塔坐在那里等待我講下去,精致地手指撥弄著自己的頭發(fā)。[6]些情節(jié)的刻畫正好符合了卡佛早期小說中人物交流困境的特征。其次“我”與魯德回到家之后,魯德講了他童年時的一位肥胖同學的故事,魯德說不記得同學的名字,大家都叫他“胖子”。“我”聽到魯德這樣說,“無話可說”。[6]卡佛刻畫的這個情節(jié)顯示了婚姻中雙方交流的失敗。然而與卡佛早期的小說不同的是《肥胖》并沒有止于此,而是在故事的結尾以“我”變胖這個隱喻預示著第二層敘事中“我”將做出改變的決心,同時也預示著第一層敘事中卡佛將做出改變的決心。我們通過卡佛自身的經歷可以看出,創(chuàng)作中期,卡佛的生活和心態(tài)確實發(fā)生了積極的變化。
筆者將卡佛在1960年至1970發(fā)表的小說稱為卡佛早期的小說??ǚ鹪缙诘男≌f,對主人翁的描述中處處充滿了交流的困境與缺失,生活的失敗與絕望。發(fā)表于1971年的《肥胖》使用雙層敘事方式講述餐廳招待“我”為肥胖客人提供服務的故事。在雙層敘事中仍然可見卡佛早期小說中的主題即人物的無助,交流的困境,女性自我意識的缺失。但是,《肥胖》通過雙層敘事已經賦予了主人翁“我”改變現狀,尋找期待中的自我的勇氣。同時作者卡佛通過故事的敘述也映射了自己準備改變現狀,追求期待中的自我的決心。因此《肥胖》可以看作卡佛小說從早期到中期具有重要意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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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本文為廣東省教育廳2018年省高等職業(yè)教育教學質量與教學改革工程校內實踐教學基地--《健康產業(yè)國際人才培養(yǎng)基地》項目,編號:【2018】194.
課題項目:廣東食品藥品職業(yè)學院校級科研項目《敘事治療視角下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研究》編號:2020RW15.
(作者單位:廣東食品藥品職業(yè)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