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婧璇

昭君出塞的故事自漢代起就進入了文學家的視野，從史傳到民間傳說，再到文人創(chuàng)作，以昭君出塞為題材的文學資料浩如煙海。昭君出塞本是一項政治活動，文學家將其寫入文學作品中，必定有言政治的需要。單一因素的政治活動往往很快就被文學家們拋棄，而“昭君出塞”正是因為其自身的復雜性，其所包含政治因素的多樣性，被文學家們一次又一次寫入文學作品中。

一、“昭君出塞”中的政治因素與文學書寫

（一）昭君出塞與家國天下

和親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直到清代，仍有各種形式的和親，和親的本質(zhì)就是兩個政權(quán)的交往，這就必然涉及兩個政權(quán)的力量對比問題。以兩個政權(quán)的力量對比為標準，可以將和親簡單地劃分為強對強、強對弱、弱對強、弱對弱四種。強對強多出于以結(jié)盟為目的的和親，以建立牢固穩(wěn)定的關(guān)系;強對弱多以安撫為目的，弱者多為強者的附屬，同時強對弱的和親多是弱者的請求，以尋得強者的認可和支持;弱對強多帶有討好的色彩，和親者也多充當人質(zhì)的角色;弱對弱也多出于結(jié)盟的目的，加強聯(lián)系以應(yīng)對強敵。所以昭君出塞這一題材，不免帶有政權(quán)間力量對比的色彩，同時蘊含關(guān)乎家國命運的憂思。歐陽修的《明妃曲和王介甫作》中直斥昭君出塞為“漢計誠已拙”，與梅堯臣的《依韻和原甫昭君辭》中“始欲以威服，竟亦慚懷來。徒令出塞師，萬里求龍媒”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認為和親就是一種權(quán)宜和妥協(xié)，借以表達自己對家國命運的擔憂。

同時，以昭君出塞為題材的文學作品，除有關(guān)家國情懷外，還有一部分是表達對家國的思念與堅守之情的。西晉石崇的《王明君辭》中寫出了“我本漢家子”，以及離開故土“哀郁傷五內(nèi)，泣淚濕朱纓”的悲痛心情;南北朝庾信的《昭君辭應(yīng)詔》中寫出了昭君“斂眉光祿塞，還望夫人城”的徘徊和與祖國故園的訣別，身處異邦“夜月照心明”的懷念;宋代王安石的《明妃曲》寫出了“淚濕春風鬢腳垂”的悵然若失，“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的始終不渝以及“黃金桿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的可悲可敬。書寫昭君出塞，幾乎篇篇皆寫昭君濃厚深重的愛國懷鄉(xiāng)之情。

（二）昭君出塞與個人命運

昭君出塞是因為沒有獲得皇帝的賞識，其徒有美貌無人賞、久處深宮無人識的境遇，恰巧與古代文人懷才不遇的境況相似，所以“昭君出塞”也往往是文人抒發(fā)“不得志”常用的題材，昭君坎坷的經(jīng)歷也常常引發(fā)文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傷感，以及對自我命運多舛的慨嘆，這正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心頭之塊壘。

南朝梁鐘嶸在《詩品序》中寫道“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其中楚臣是指屈原，漢妾是指王昭君，作者將兩人并列來談，寫出了屈原懷才不遇被放逐，昭君空有美貌遠嫁匈奴，皆是失意之人。唐代詩人胡曾的《詠史詩·青冢》“玉貌元期漢帝招，誰知西嫁怨天驕。至今青冢愁云起，疑是佳人恨未銷”中，寫出了玉貌卻只落得西嫁的結(jié)局，愁云起，恨未銷，作者以昭君的玉貌自比，表達了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宋代蘇軾在《昭君村》中發(fā)出“古來人事盡如此，反覆縱橫安可知”的感慨，對如何把握個人命運有一種無奈之感。宋代王安石的《明妃曲》“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寫出了無論阿嬌還是昭君，無論在深宮還是在塞外，都是失意之人。當時，王安石正值上書變法不被重用時，與阿嬌和昭君產(chǎn)生了懷才不遇的共鳴。

（三）昭君出塞與朝廷之失

昭君不被賞識，有人怪罪于毛延壽等畫工，但其實歸根結(jié)底還是由朝廷不明所致，而這一因素也被許多文學家寫入詩和文章中，以批判朝廷。

唐代杜甫在《詠懷古跡》（其三中中寫道“畫圖省識春風面”，）糊涂的君王通過畫工來了解昭君，昭君的命運完全由畫工擺布，“省識”是略識的意思，其實就是不識，杜甫將昭君遠嫁塞外的悲劇歸咎于君王。宋代王安石在《明妃曲》中寫道“歸來卻怪丹青手”“當時枉殺毛延壽”，為毛延壽“喊冤”，君王認為是毛延壽之過，沒有畫好昭君像，由“卻”“枉殺”二詞可見，作者并不贊同這個觀點，重要的還是君王自己之過。宋代歐陽修在《明妃曲和王介甫作》中寫道“天子初未識”“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語氣更加嚴厲，對君王未識昭君一事發(fā)出強烈的控訴。宋代曹勛的《王昭君》寫道：“好惡由來各在人，況憑圖像覓天真。君王視聽能無壅，延壽何知敢妄陳?！贝嗽姾唵蚊髁耍谝?、二句直指君王之過，意思是人的好惡美丑向來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標準，只憑畫像判斷實在是太草率了;第三、四句更進一層，意思是如果君王能廣開視聽，不偏信毛延壽之徒，毛延壽就不敢如此猖狂，也不會有“不識昭君”這樣的結(jié)果出現(xiàn)。清代曹雪芹在《五美吟·明妃》中寫道“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quán)何畀畫工？”，由此可知，作者責怪君王將生殺予奪之權(quán)交與畫工，運用反問，增強了憤憤不平之感。

二、“昭君出塞”中的女性政治與文學

昭君常常作為一種政治角色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昭君之所以能承擔出塞的任務(wù)，文學家認為主要是因為昭君具有“美色”，即文學家們更多的是關(guān)注昭君工具性的存在，同時對這一方面他們還有不同的看法。大部分文學作品中是用“玉顏”“玉貌”這類詞匯極言昭君之美，持肯定的態(tài)度，認為“美色”是有積極作用的，更多的是褒揚昭君犧牲“美色”的深明大義。但宋代歐陽修的《明妃曲和王介甫作》中寫道“女色難自夸”“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意思是有美好的容顏有什么用，這是不值得夸耀的，自古紅顏多薄命，這與本詩前文中歐陽修直言《漢計拙》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和親之計本就是錯誤的，“美色”更是附加之罪，有點紅顏禍水的意味了。

與只關(guān)注昭君“美色”作用的作品不同，一些文學作品更多地關(guān)注昭君作為“使者”的一面，其更加肯定了女性在政治活動中的作用，這些作品將昭君刻畫成一個巾幗英雄的形象。

杜甫的組詩《詠懷古跡》（其三）描寫的是昭君，其他四首描寫的分別是庾信、宋玉兩個文學家，劉備、諸葛亮兩個大政治家，將昭君與這四者并列來寫，足以見得杜甫對昭君的敬重?！对亼压袍E》（其三）開篇的“群山萬壑赴荊門”氣勢宏大，寫出了群山萬壑的連綿不絕，一個“赴”字大有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勢如破竹之狀，將其作為詠昭君詩的開篇，足以見得杜甫對昭君出塞的態(tài)度，認為昭君像男子一樣有英雄之氣。明代胡震亨評注的《杜詩通》就曾對這句詩進行評價：“群山萬壑赴荊門，當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為合作。”他認為這樣的起句，只有用在生長英雄的地方才恰當，用在昭君村是不合適的。清代吳瞻泰的《杜詩提要》中寫道：“發(fā)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鐘靈毓秀，始產(chǎn)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彼J為，杜甫寫這句詩是想要將氣象雄偉的山水與明妃相配。暫且不論后代的評論家對杜甫這樣寫昭君持何種態(tài)度，重要的是他們都關(guān)注到了杜甫用開篇一句著重寫昭君英雄之氣這一點。同樣，“一去紫臺連朔漠”將沙漠的寬闊無垠作為背景，更加襯托出昭君的大無畏精神，杜甫借昭君抒發(fā)自己的抱負，同時也能體現(xiàn)出對昭君的認同。

庾信的《昭君辭應(yīng)詔》同樣描寫了一個大女子的形象?！墩丫o應(yīng)詔》開篇第一句“斂眉光祿塞”中，一個“斂”字頗有一種與祖國分別的決絕，與尋常女子的纏綿相對照，寫出昭君的一舉一動是如何堅決、英氣?！斑€望夫人城”，夫人城本事見《漢書·匈奴傳》應(yīng)劭注：“本漢將筑此城。將亡，其妻率余眾完保之。因以為名也?！痹娭杏庙n夫人來映照昭君，韓夫人率侍婢及城中女子守衛(wèi)邊塞，是為祖國做貢獻，昭君奉命出塞和親，也是為祖國做貢獻，韓夫人無論如何是身在祖國的，而昭君要遠離祖國、遠赴塞外去完成和平的使命，其奉獻精神更甚?！氨訝狂R渡，雪路抱鞍行”這句的寫法與陸游的“鐵馬冰河入夢來”異曲同工，“冰河”“馬”常常運用于戰(zhàn)爭詩，本句好似刻畫了一個出征打仗的戰(zhàn)士形象，更加提升了昭君出塞的境界。

三、文學與政治關(guān)聯(lián)中的“借古諷今”體式

中國古代傳統(tǒng)知識分子秉承“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以天下為己任，所以文學往往與政治密切相連。翻閱與政治題材有關(guān)的文學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很少有文學作品以當世的政治為題材。直言當世往往鋒芒過露，很容易招致殺身之禍，為了保護自己，同時又要滿足表達的需要，文學家們往往采用“借古諷今”的文學體式。

“借古諷今”在昭君出塞題材中往往是運用在對和親政策的批判上。因為宋朝長期受遼、西夏的侵擾，宋代的歲幣政策與和親有相似之處，所以宋代詩人往往借漢言宋。宋代歐陽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中的“漢計誠已拙”一句，宋代邢居實《明妃引》中的“寶刀生澀旌旗捲，漢宮嫁盡嬋娟女”，都表明了和親這種政策只是權(quán)宜之計的觀點，均是借古諷今表達對宋朝綏靖政策的批判。

“借古諷今”在昭君出塞題材中還往往借昭君之事來諷刺朝廷內(nèi)部的弊病。關(guān)于借昭君不被賞識來諷刺當代君王不能識得賢人之失的文學作品，在上文的“昭君出塞與朝廷之失”部分已經(jīng)進行了列舉，其皆使用了“借古諷今”的手法。除此以外，關(guān)于借昭君題材諷刺朝廷內(nèi)部弊病，宋代歐陽修將視角從昭君因朝廷不明出塞轉(zhuǎn)移到了昭君出塞后的朝廷上來。

宋代歐陽修的《明妃曲和王介甫作》中寫道：“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不識黃云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這部分詩主要描寫的是昭君的琵琶曲傳入漢家之后的反應(yīng)。昭君遠離故土，其琵琶曲必然是幽怨的，傳入漢家之后，漢宮中無人能懂昭君的悲傷和思鄉(xiāng)之情，只是將其琵琶曲當作一種新鮮的曲譜來看待。上有所好，下有所學，為了追趕潮流，迎合君王等的需要，許多女子開始學習琵琶，但是困于洞房之中，又怎能懂曲中的深意呢？歐陽修借君王喜好，漢宮爭學新聲譜的情況，借漢言宋，使昭君邊塞之苦與朝廷君王之樂形成鮮明的對比，痛斥宋朝君臣粉飾太平、居安忘危的行徑。

“借古諷今”在昭君出塞題材中也借昭君來表達自己不受擺布的獨立性格。清代曹雪芹的《五美吟·明妃》中寫道：“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quán)何畀畫工？”一個反問直指君王聽信畫工之失，昭君的命運竟然由一個小小的畫工來擺布，詩人對此的異議正是借此題材表現(xiàn)自己不甘擺布和安排的性格。

文學與政治向來聯(lián)系密切，昭君出塞與其文學書寫不論從政治與文學文本層面，還是政治與文學手法層面都密切相關(guān)。昭君出塞因其和親、離家所蘊含的“家國天下”之思，因昭君不被賞識所產(chǎn)生的“個人命運”之感，因君王不明所生成的“朝廷之失”之恨，都被一一寫入文學作品中。通過這些文學作品，我們得以了解古代文人的女性觀念，得以學習古人的寫作手法，我們透過文本與古人對話，我們跨越時空與文學暢談，如此才能使現(xiàn)在的我們得以去感受、去領(lǐng)悟文學家們深刻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