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曹丕《典論·論文》中“體氣高妙”是對孔融文章風格的高度評價?？兹谄沸?、氣質(zhì)兼有忠正浩然和通脫任性的特點，在其“以氣為文”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氣盛意遒、逞氣豪宕的風格，總體來看即為“壯大”之質(zhì)。這一特質(zhì)也是《典論·論文》的審美傾向。

關(guān)鍵詞：孔融;體氣;《典論·論文》;審美;壯大

中圖分類號：I206.2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05-0083-05

魏晉是一個文學(xué)自覺的時代，創(chuàng)作主體自我表達意識覺醒，文學(xué)創(chuàng)作趨于個性化，對文學(xué)的認識亦有了新發(fā)展。曹丕的《典論·論文》可謂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提出了許多重要的文學(xué)理論觀點，對后世影響頗深。該文提出“文以氣為主”的理論，對文學(xué)的本質(zhì)、風格、價值以及文體區(qū)分等問題都有所論述，并且根據(jù)不同文氣、文體，指出各家作品之長短。通過分析這些論述，可以探得《典論·論文》內(nèi)在的審美趨向，尤其是子桓標舉的“七子”：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yīng)玚德璉，東平劉楨公干。[1]158

認為他們“于學(xué)無所遺，于辭無所假”，是當時文人中的佼佼者。其中，曹丕推舉孔融為“七子”之首，稱賞其文“體氣高妙”，這與《典論·論文》中的審美傾向必然相關(guān)。故而通過考辨曹丕對孔融的評論，能夠從中窺見《典論·論文》審美傾向之一斑，進一步理解曹丕對文氣的認識與思考，試詳論之。

一、“體氣高妙”指向作品風格

曹丕提出“文以氣為主”，評價孔融時，直言其“體氣高妙，有過人者”，以此肯定、稱賞孔融。因此，論及孔融，首先需要界定此處的“體氣”究竟指向什么。

關(guān)于《典論·論文》中的“氣”作何解，學(xué)界對此一直有爭議，從上世紀初到今天，仍然沒有形成統(tǒng)一看法?？傮w來看，學(xué)界主要圍繞才性、氣質(zhì)、個性、稟性、氣力、聲調(diào)、氣度、風格、感情、才能等方面來探討，或執(zhí)于一點，或兼具幾點，或偏重一端[2]。潘華《〈典論·論文〉之“氣”“體”辨正》[3]64一文中，將各類觀點大致歸為三類：一是認為指作家本身的才性、氣質(zhì)，即“人之氣”;二是認為兼指“人之氣”與“文之氣”，對作家而言，主要指氣質(zhì)，表現(xiàn)在作品中，則指風格;三是認為“氣”分指“人之氣”或“文之氣”，不同地方出現(xiàn)的“氣”有不同的內(nèi)涵。

目前，學(xué)界普遍認同第二種觀點，筆者也認同兼指一說。“氣”是中國古代重要的哲學(xué)概念，關(guān)于“氣”的理論不斷發(fā)展：先秦時期就有用“氣”解釋自然現(xiàn)象，認為“氣”是萬物化生之本;到漢代，經(jīng)過《淮南子》到董仲舒、楊雄、劉歆、班固、王充等學(xué)者不同角度的論述，“元氣”說不斷發(fā)展，成為時代思潮。關(guān)于曹丕“文氣”的理論溯源，前人論述詳備，茲不贅述。但可知，在魏晉時期的語境中，“氣”的含義復(fù)雜而抽象，而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把“文”與“氣”放在一起，卻對“氣”之所指論述不詳，“這是因為魏晉時期文論家所講的‘氣，正和哲學(xué)家所講的‘氣一樣，是具有根本性的，與許多事物有關(guān)而不等同”[4]，故而對于曹丕《典論·論文》中的“氣”，不能找一個具體的概念強硬對照。譚家健在《試論曹丕的〈典論·論文〉》中詳細論述“從作家而言，主要當指氣質(zhì)，表現(xiàn)在作品中，即是風格”[5]，筆者對此十分認同，“氣”之于作者，即其氣質(zhì)、才性，體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自然成為其文章（廣義）的風格。

在文學(xué)理論中提及“體”的內(nèi)涵，大多會聯(lián)系到文類體裁和體貌風格二者。《典論·論文》中有“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其中奏議、書論、銘誄、詩賦為四科，又有八種文類，這是按照題材、用處的不同對文章進行分類，即文類體裁的概念。但是曹丕所說的“體”應(yīng)指向文章的體貌風格：“唯通才能備其體”不是說只有通才能駕馭各種文體，而是說，只有通才才能駕馭不同文體需要的風格。作家之氣各有特質(zhì)，很難符合各類文體對風格的要求，所以才各有所長各有所短，此中“體”應(yīng)指雅、理、實、麗等文體風格;“氣之清濁有體”中的“體”，指“氣”的清、濁兩種體貌風格;自然地，“體氣高妙”中的“體”，亦指體貌風格。其中，“體”有“小體”和“大體”之分：作家、作品之“氣”的體貌為“小體”;不同文類有相沿成習(xí)的風格要求，“雅”“理”“實”“麗”即為文類風格，可以稱之為“大體”。“小體”和“大體”之間是多對一的關(guān)系，寫文章唯有做到“氣體適應(yīng)”才能產(chǎn)生最好的藝術(shù)效果[3]70。

曹丕評價七子的原文是這樣的：

王粲長于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铡r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yīng)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兹隗w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楊、班儔也。[1]158

這段話整體上都是對七子文章的評論。首先，這篇文章題目為《論文》，強調(diào)論的對象是“文”。其次，這段話中的語句皆在評論文章，如王粲擅長辭賦，陳琳、阮瑀二人章表書記寫得極好，孔融辭過于理而不能持論等，不存在其他解讀。因此，鑒于主旨統(tǒng)攝全文和前后文意通暢的合理要求，這段話應(yīng)該主要在論述各家文章長短，而非論人。其他“時有齊氣”“和而不壯”“壯而不密”“體氣高妙”等表述，亦應(yīng)指向“氣”在作品中的表現(xiàn)。

二、孔融為人剛直通脫

據(jù)前文論述，“體氣高妙”明顯指向作品風格。又“文以氣為主”，“氣”對文起決定性作用，作家之“氣”決定作品之“氣”。討論孔融文氣，必然要涉及其本身的氣質(zhì)、才性?？兹诒旧淼臍赓|(zhì)有兩個方面最為突出。

首先是忠于漢室的忠正之氣?？兹谝簧砸钥锓鰸h室為己任，一直忠于自己的政治理想。面對“董卓作亂乘衰”，孔融不懼權(quán)威壓迫，總是違逆董卓旨意，奮起反對。出任北海相時，他積極推崇儒術(shù)，維護東漢王室之正統(tǒng)，同時主動抗擊黃巾軍，只因缺乏軍事才能而屢次落敗。至許昌立于天子腳下時，他常常薦達賢才，多次上書陳述政見，頗有影響?？兹谝苍鴮Ω吲e“勤王”之名的曹操有所期盼，認為“曹公憂國無私”（《六言詩·其三》）[6]21，遷都長安時作詩言“夢想曹公歸來”（《六言詩·其二》）[6]20。而當曹操僭逆之心逐漸顯露，孔融即刻表達不滿，直接上書嘲戲曹操，公然與之對抗，最終招致殺身之禍。誠然，孔融確實缺乏一定的政治眼光和軍事才能，也錯誤判斷了曹操的政治態(tài)度，導(dǎo)致自己以身殉漢，“志在靖難”而“迄無成功”。但他一生不管處于何種境地、面臨何種困難，都對興漢理想矢志不渝，這恰恰是其剛直之性與浩然正氣的外化。正如《后漢書·孔融傳》對文舉的極力稱揚：

若夫文舉之高志直情，其足以動義概而忤雄心。故使移鼎之跡，事隔于人存;代終之規(guī)，啟機于身后也。夫嚴氣正性，覆折而己。豈有員園委屈，可以每其生哉！懔懔焉，顥顥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zhì)可也。[7]2280

將孔融與晏平仲相提，贊賞文舉對漢室的忠心，認為他性情剛直、品質(zhì)高潔，足以和琨玉、秋霜相比。

其次則是孔融逞性率直的通脫之氣。東漢末年，社會動蕩不堪、尊卑失序，政治環(huán)境險惡、朝野崩離，儒家學(xué)說也失去了對文人的約束力。在這一背景下，大多數(shù)文人掙脫了禮教的束縛，率性任誕、放曠乖張?？兹谝嗍侨绱?，盡管他作為孔子后人，飽受儒家思想浸潤，也確實恪守忠孝傳統(tǒng)，但面對儒道不行、忠孝淪喪的社會現(xiàn)狀，難免會產(chǎn)生斷裂之感，“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于反對禮教”[8]163，故而孔融的言行也逐漸變得不羈任誕起來。例如《后漢書·孔融傳》曾記，孔融受楊賜之命，捧謁祝賀升為大將軍的何進，因為門人沒有及時通報，孔融“即奪謁還府，投劾而去”;又如他常?！安蛔鸪瘍x，禿巾徼行”，在一定程度上蔑視禮法[7]2278?！段男牡颀垺芬嘌浴拔呐e傲誕以速誅”[9]444。孔融這種率直不羈、通脫任性，也正是魏晉風度的開篇。

三、孔融為文氣盛意遒

孔融嚴正剛直與通脫傲誕的個性反映在文章中，呈現(xiàn)出氣勢強勝、直抒胸臆的文風特點。筆者從曹丕對孔融文章的評價切入，分析“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所體現(xiàn)出的孔融文氣特點。

一是“體氣高妙”。首先，孔融剛直高邁的浩然正氣使其文章體現(xiàn)出意遒氣盛的特點，此即“高妙”所在。劉禎曾評價“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9]266，兼談孔融的為人和作品，認為文舉“卓卓”之“異氣”融入文章，風格之高難以被他人超越。例如《薦禰衡疏》 一文，可謂孔融“氣盛”的代表之作：孔融矢志興漢，一心為漢室推薦賢才，禰衡“淑質(zhì)貞亮，英才卓躒”，加之二人性情相投、情志相和，孔融又感其不遇，因而在文中極力推舉，將禰衡與前賢桑弘羊、張安世并提，以今人路粹、嚴象相比，從其品性到才能都稱賞不絕;文末以“乞令衡以褐衣召見，必無可觀采，臣等受面欺之罪”作結(jié)，言辭鑿鑿可據(jù)，氣勢壯健豪宕;文章整體以四字句為主，通篇整齊如一，文氣遒勁，雄健有力，氣揚采飛[6]39。此外，孫至誠評《上書薦謝該》言：“與《薦禰衡疏》，同一機軸”，可知這種氣勢淋漓、剛健遒勁的文風是孔融慣用的“以氣為文”手法。

又如《肉刑議》，當時朝中有人提議恢復(fù)肉刑，孔融作此文反對這一提議。其中：

紂斮朝涉之脛，天下謂為無道。夫九牧之地，千八百君，若各刖一人，是天下常有千八百紂也。求俗休和，弗可得已。且被刑之人，慮不念生，志在思死。類多趨惡。莫復(fù)歸正，夙沙亂齊，伊戾禍宋，趙高、英布，為世大患。不能止人遂為非也，適足絕人還為善耳。雖忠如鬻拳，信如卞和，智如孫臏，冤如巷伯，才如史遷，達如子政，一離刀鋸，沒世不齒。是太甲之思庸，穆公之霸秦，南睢之骨立，衛(wèi)武之《初筵》，陳湯之都賴，魏尚之守邊，無所復(fù)施也。漢開改惡之路，凡為此也。故明德之君，遠度深惟，棄短就長，不茍革其政者也。

這段話中列舉了諸如商紂、趙高等十六人，從正反兩面示例，對偶用典游刃有余，行文流暢，文采飛揚，感情豐沛，讀來極富氣勢、正氣凜然[6]51。

再如孔融常常以家國大氣勸勉友人?！哆z張纮書》是他寫信寬慰未能隨軍出征江夏的張纮，勸慰張纮留守社稷一樣可以建功立業(yè)，“南北并定，世將無事，孫叔投戈，絳灌俎豆，亦在今日。但用離析，無緣會面，為愁嘆耳。道直途清，相見豈復(fù)難哉，”[6]71描繪出戰(zhàn)亂結(jié)束后的和平社會——那時海晏河清，以禮儀治理天下，與友人相見將不再困難，文辭之間充滿了正大之氣。

孔融的詩歌大多亡佚，但從他現(xiàn)有的詩歌中，也能窺見其“氣盛”的特點。例如他的《臨終詩》，正是“以氣命詩”的體現(xiàn)。這首詩作于孔融臨刑前，短短十六句詩飽含激憤，末句“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看似平和，而其內(nèi)在隱藏著對黑暗政治的無限憤恨，胡應(yīng)麟評價“詞理宏達，氣骨蒼然，可想見其人，不容以瑕掩也”[10]。

后世之人也給予孔融文章極高的評價，如蘇軾言：“孔北海志大而論高，功烈不見于世，然英偉豪杰之氣，自為一時所宗。其論盛孝章、郗鴻豫書，慨然有烈丈夫之風”[11];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說：“其于文特高雄”[12];張浦在《孔少府集題辭》中言明：“東漢詞章拘密，獨少府詩文，豪氣直上”[13]。又如清人何焯論文舉《薦禰衡表》亦言“特其氣猶壯”[14]，劉熙載《藝概·文概》亦言：“孔北海文，雖體屬駢麗，然卓犖遒亮，令人想見其為人”[15]。雖然歷代對“氣”的理解、運用不同，但是不難看出，“烈丈夫之風”“高雄”“卓舉遒亮”“豪氣”等表述，皆指向“壯大”“豪宕”的風格。

因此，曹丕評價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句，應(yīng)指向文舉壯大、豪宕的文章風格。

二是“不能持論”。至于“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之說，是曹丕認為孔融文章的短處?？兹谑欠裾娴牟簧普f理，筆者認為這個觀點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但亦有偏見之嫌。

合理之處在于，曹丕認為“論”的文體特征“宜理”，語言表達應(yīng)該合乎典雅，文辭風格必須嚴肅，“論”體的最終目的是要達成“一家之言”[16]。曹丕以孔融“理不勝辭”為依據(jù)，認為文舉雖然辭藻華麗，但文中的道理卻不夠充分，辭理不相稱。而孔融部分文章確實立論不嚴謹，例如《難曹公表制禁酒書》和《又書》，表面上是孔融反對曹操禁酒，實際上是他借題發(fā)揮，表達自己對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不滿。文章列舉眾多人物，正反互論酒對治國安邦的作用;曹操言說酒會導(dǎo)致亡國，孔融則針鋒相對，羅列因仁義、謙讓、儒士、婦人而亡國的事例，反問難道要禁止仁義、謙退、儒學(xué)、婚姻的存在嗎[6]89?？兹谠诹信e這些論據(jù)時本就有些失真，且未能落到實處，論證并不周密，明顯是“不能持論”的。曹丕所言“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者，大多是指這類“雜以嘲戲”的文章。

但據(jù)現(xiàn)存材料來看，這類情況仍是少數(shù)，孔融大多數(shù)文章皆論述完備，其論述能力也毋庸置疑，“每朝會訪對，融輒引正定議，公卿大夫皆隸名而已?！盵7]2264就以前文提及的《肉刑議》為例，孔融首先從時代變遷的角度說明，當時“末世陵遲，分化懷亂”，而恢復(fù)肉刑“非所謂與時消息者也”;其次從歷史的角度舉例論證，古之暴君往往多施酷刑，而明君則實行仁政，以此勸誡朝廷不要輕易改變制度;同時，孔融列舉十六位歷史名人，從正反兩個角度詳細論說。觀其整體，論據(jù)翔實、邏輯嚴密，并非“不能持論”。這種嚴密周全表述、鏗鏘有力的論證，亦體現(xiàn)孔融之文“氣盛”的特質(zhì)。

而曹丕批判孔融“雜以嘲戲”的文章風格，有其偏頗之處。因為曹丕對文舉的這種文風持否定態(tài)度，與其政治考量不無關(guān)系，難免因私偏廢。正如魯迅所言：“孔融的文章現(xiàn)在傳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來，我們可以瞧出他并不大對別人譏諷，只對曹操。”[8]156例如，曹操攻打鄴城，為其子曹丕私納袁熙妻子甄氏，孔融不滿而作《嘲曹公為子納甄氏書》，以“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6]87諷刺曹操，直言“以今度之，想當然耳”，篇幅雖短，但是諷刺犀利，讀來也能感受到傲誕之氣。這篇文章也是孔曹關(guān)系惡化的起點，此后孔融不斷寫嘲戲之文表達不滿。而曹丕為了避諱其父曹操，必然會否定孔融文章的這一風格特質(zhì)。

很多學(xué)者對孔融“雜以嘲戲”的寫作特點持有不同看法，如徐公持就認為“嘲戲”之筆增加了文學(xué)性、可讀性，這正是文舉文章出彩的地方之一，值得贊賞[17]。更重要的是，嘲戲詼詭的風格也是孔融“氣”之所致。他的通脫傲誕之氣使他在作文時毫無顧忌、逞氣落筆，肆意地嬉笑怒罵。尤其在他晚年所作的嘲戲、譏諷曹操的文章中，對漢室的忠正之氣與為人的通脫之氣，更是被酣暢淋漓地表達出來，在文章中體現(xiàn)出激壯剛健的特點。

綜上所述，孔融品性、氣質(zhì)兼有嚴正浩然和通脫任性的特點，加之其博聞強識、才思敏捷，在“以氣為文”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氣盛意遒、逞氣豪宕的風格，總體來看即為“壯大”的特質(zhì)。

四、《典論·論文》傾向“壯大”之質(zhì)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批駁“文人相輕”，他認為這種現(xiàn)象是因為人們“各以所長，相輕其短”而形成的，只有正確認識到自身的長處和短處，“審己以度人”，才能克服敝帚自珍、缺乏自知之明的弊病。故而曹丕站在客觀立場，各論“七子”為文之長短，肯定其優(yōu)點、指出其不足。

進一步思考，《論文》中所肯定的優(yōu)點，正顯露出曹丕未曾明確宣之于口的審美好尚?！兜湔摗芬粫遣茇Ь木幾?，他在《論文》中推崇孔融為“今之文人”之首，這一安排并非無的放矢——孔融文章中體現(xiàn)出來的“壯大”之質(zhì)，不能不說是曹丕稱賞的特質(zhì)。此外分析子桓對“七子”文章風格的態(tài)度，亦能夠得出這一審美傾向。

一是推舉“七子”之首。曹丕編撰《典論》是經(jīng)過縝密思慮的?！度龂尽の褐尽の牡奂o》記載：“初帝好文學(xué)，以著述為務(wù)，自所勒成垂百篇”，裴松之注引《魏書》曰：“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又引胡沖《吳歷》：“帝素以書所著《典論》及詩賦餉孫權(quán)，又以紙寫一通與張昭”[18]89，由此可見，曹丕極其重視著述，對《典論》一書的編撰十分用心。此外，《典論·論文》中提及：

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1]159表達了曹丕對著書立說的推崇，認為作者可以借助文章傳揚聲名、不朽于后。在《與王朗書》中，子桓亦云：“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盵18]88他認為人死則形滅，要想以有限之生命獲得不朽之長存，唯有立德?lián)P名、立說傳世才能實現(xiàn)，這是對“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觀念的重申，同時將“三不朽”中的“立言”重置于“立功”之前，提高了“立言”的地位，并且曹丕所指的“文章”包含詩賦在內(nèi)，是廣義上的概念。通過他本人對著述文章的重視程度可以推知，曹丕撰寫《典論》時必當精心，字斟句酌也應(yīng)當不為過。故而《論文》將孔融置于“七子”之首是其仔細斟酌后的呈現(xiàn)。

曹丕個人對孔融文辭的喜好亦不可忽視?？兹谳^其他“六子”年歲頗長，且因政治立場不同，與曹操不睦，是以常被稱作“建安七子”中的“異類”。但曹丕曾明顯表露出對孔融文辭的喜好，如《后漢書·孔融傳》記載：

魏文帝深好融文辭，每嘆曰：“楊、班儔也。”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輒賞以金帛。[7]2279

魏文帝曹丕不僅常常提及、稱賞孔融，更以金帛向全國募集其遺文，以此可見其喜愛之心。雖然《典論·論文》的編寫必然帶有一定的政治目的，但除去政治考量，曹丕在第三段最后單論孔融，亦可窺見偏愛之心。因此，曹丕的個人好尚無疑也是推舉孔融為“七子”之首的因素之一。

此外，孔融以氣為文，文章中“氣盛”的特點可以說是“七子”中最為突出者。錢基博所言“建安文章，雅壯多風，結(jié)兩漢之局，而開魏、晉之派者，蓋融有以先之也”[19]，作為孔府后人，孔融德行高尚、學(xué)問精深，在當時頗負聲名，而孔融以氣為文是其文章的一大特點，對時人影響較大，且開啟后世“雅壯”之文風。魯迅先生亦云：“禰衡的文章也不錯，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氣為主來寫文章的了?！盵8]156

因此，子桓將孔融列于“七子”之首理當如此。同時，這是《典論·論文》中唯一對文章之“氣”直接正面給予的肯定評價。觀《典論·論文》中對“七子”的評論，曹丕對孔融文氣的評價不可謂之不高。綜合前文論述，既然曹丕肯定孔融文章“體氣高妙”，說明孔融“壯大”的文風必然符合曹丕未明確訴諸于口的審美標準。

二是好尚“壯大”文氣。曹丕對不同文氣有著不同看法。他推舉孔融為“七子”之首，稱贊孔氏文章“體氣高妙”，經(jīng)過前文分析，孔融的文氣彰顯出“壯大”的特質(zhì)，而這一特質(zhì)符合曹丕對文氣的審美傾向。此外，分析子桓對其他文其的評價，亦能得出同樣的結(jié)論：

（1）王粲長于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1]158（《典論·論文》）

唐李善注《昭明文選·曹丕〈典論·論文〉》“言齊俗文體舒緩，而徐幹亦有斯累”[20]15，含有否定之意，認為“齊氣”是徐幹行文中的缺點，就是因為偉長“時有齊氣”，因而王粲可以與之匹敵。這一觀點被大多數(shù)學(xué)者接受?！褒R氣”是指文章舒緩的風格。黃侃認為：“文帝《論文》主于遒健，故以齊氣為嫌?！盵21]

（2）應(yīng)玚和而不壯。[1]158（《典論·論文》）

應(yīng)旸的文章就比較平和，但不夠壯大。在《與吳質(zhì)書》表述為“才學(xué)足以著書”[1]165。

（3）孔璋（陳琳）章表殊健，微為繁富。[1]165（《與吳質(zhì)書》）

曹丕肯定了陳琳章表之雄健的文氣，指出其詞采繁多、略不簡潔的缺點。

（4）公干（劉楨）有逸氣，但未遒耳。[1]165（《與吳質(zhì)書》）

贊賞劉楨文章中的“逸氣”，即超凡脫俗，但以其仍然缺乏剛健有力的文氣?！兜湔摗ふ撐摹分性u價其“壯而不密”，表示劉楨文章氣勢壯大，但是細看文理又不夠精細。

（5）仲宣（王粲）獨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1]165（《與吳質(zhì)書》）

王粲擅長辭賦寫作，但因“體弱”之病，在其他文體的創(chuàng)作中并不成功。李善注“體弱”：“《典論·論文》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弱，未知體弱也，”[20]10把“體弱”與“氣之清濁有體”二者的“體”等同，那么按照李善對“體”的解讀，“體弱”指王粲稟氣弱少。曹丕表達“惜”的感受，可以窺知他對剛健清壯之氣的好尚。

根據(jù)此五例可以總結(jié)出，曹丕好尚剛健遒勁的文氣，而不傾向舒緩、纖弱的風格。綜合來講，曹丕對“文氣”的審美喜好即為“壯大”之氣。同時，不難看出曹丕自己的文章也是“壯大”的，魯迅亦說：“曹丕作的詩賦很好，更因他以‘氣為主，故于華麗以外，加上壯大”[8]155，所以《典論·論文》中亦隱含了對于“壯大”的審美傾向。而“壯大”就是建安文學(xué)時期的突出特征之一。

在此易代之際，孔融以忠正之心衛(wèi)漢，以通脫之氣處世，承繼漢末文風新變，“以氣為文”，形成氣盛意遒、逞氣豪宕的風格，引領(lǐng)了魏晉文風。曹丕好尚“壯大”之氣，把握住了時代變遷下文學(xué)審美觀念和藝術(shù)趣味的走向，在《典論·論文》中提出“文氣”之說，推舉孔融為“七子”之首，進一步承接、傳遞了梗概多氣、遒勁雄邁之文風，推動了建安文學(xué)新審美范式的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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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宇（1996—），女，漢族，山西呂梁人，單位為中國傳媒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