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延姣

副詞是詞性的一種，一般用以修飾動詞、形容詞，以表示時間、范圍、頻率、語氣等。呂叔湘曾把副詞分為時間副詞、程度副詞、判斷副詞、否定副詞等。張誼生從語義功能和句法功能的角度將副詞分為評注性副詞、限制性副詞和描摹性副詞。李泉又將副詞分為七類，即范圍、程度、時間、否定、語氣、關(guān)聯(lián)、方式。雖然長期以來專家學者們對副詞的分類認識不一致，但總得說來，都被限定在了“時間、范圍、語氣、情態(tài)”等方面。顯而易見，專家學者對副詞的研究往往集中在語法意義上，卻忽視了副詞在文學作品中表情達意的功效。

回憶性散文是散文中的一個分類，在中學語文教材中所占比例較大。但一線教師在帶領(lǐng)學生品詞斟句的時候，常常對抒情色彩濃厚的動詞、形容詞等大講特講，忽視甚至無視了副詞等虛詞的存在。殊不知，副詞對作者的表情及達意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

一、表情

清人袁仁林說：“虛字者，可以傳其聲，聲傳而情見焉。”馬建忠《馬氏文通》卷一云：“無解而惟以助實字之情態(tài)者，曰虛字?！备痹~和其它詞語相得益彰，在抒發(fā)情感上有著諸多特性。

（一）豐厚性

豐厚性指的是副詞在句中所抒發(fā)的情感是豐富的、飽滿的。如回憶性散文《小狗包弟》中有這樣一句話，“我自己終于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運?！边@其中的“倒是”是語氣副詞中的語篇評論類，這一類副詞的情態(tài)轄域并不局限于句子，而是針對與事件相關(guān)的語篇。通過細讀文本，筆者發(fā)現(xiàn)“倒是”這一語氣副詞不僅蘊含了作者解剖自己、直面錯誤的傾向，而且隱約透露出作者對文革的控訴。如若將“倒是”換成“或許是”“正是”等，我們或許感受不到“敘述者”作為一名老者在歷經(jīng)世事滄桑之后的這種種復雜情感。在《背影》中，作者寫到：“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我那時真是太聰明了?！比绻撾x語境，我們會誤以為作者自認聰明，但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我們可以看出“真是”這一語氣副詞蘊含了諸多情感，既有對過去幼稚行徑的自責與內(nèi)疚，又有對父親行為的感動。不難看出“真是”二字所體現(xiàn)的情感的豐滿?！稄陌俨輬@到三味書屋》中：“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边@里的“似乎”和“確鑿”看似矛盾，實則不然。因為“似乎”指的是事隔多年后，“現(xiàn)在的我”對百草園的印象不清晰，而“確鑿”實則指的是百草園確實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回憶，這兩個詞語相得益彰，共同表達了作者懷念百草園的特殊心情，情感之復雜豐滿顯而易見。

（二）動態(tài)性

動態(tài)性是指作者情感節(jié)奏的流動、變化?！栋㈤L與<山海經(jīng)>》中“她確有偉大的神力”這句話歷來被許多文人學者所津津樂道，不一而足，他們都認為“神力”一詞值得細細玩味，并從中解讀出了多種“意味”?！坝幸恍┣閼B(tài)副詞加強肯定，如‘的確、確等。”“情態(tài)主要描述說話時說話者的心理態(tài)度和觀點?！惫P者發(fā)現(xiàn)“確”這一情態(tài)副詞在這篇回憶性散文中有更豐富的意味。我們知道，文中寫到作者對長媽媽的繁瑣規(guī)矩不耐煩，對謀害隱鼠有怨恨，但想到大字不識的長媽媽經(jīng)歷了怎樣的“艱難險阻”買到《山海經(jīng)》后，作者的情感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對長媽媽產(chǎn)生了新的敬意?？梢?，作者的情感不是單一的、線性的，作者對長媽媽的情感態(tài)度經(jīng)歷了由厭惡到敬佩，又由憎恨到敬重的動態(tài)流動轉(zhuǎn)變，由此構(gòu)成了全文富于變化而又不蕪雜的情感結(jié)構(gòu)?！翱晌覅s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經(jīng)到了那步田地”，《秋天的懷念》里的這句話經(jīng)過了“一直”的點染，使作者對母親從過去到現(xiàn)在連綿不絕的愧疚感流溢而出?！痘貞浳业哪赣H》中作者直接表露了自己的決心，“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狈磸鸵髟仭耙欢ā边@個情態(tài)副詞，我們能夠體味出作者報答母親神恩的信心和決心及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涌動著的對母親深深的敬意。倘若刪去這一詞，就不免造成文章抒情上的缺憾。

（三）層次性

層次性表示作者的情感體驗是多層的?；貞浶陨⑽摹肚锾斓膽涯睢愤\用了大量的副詞來強化作者的情感。結(jié)合回憶性散文中的“經(jīng)驗自我視角”和“敘述自我視角”，筆者發(fā)現(xiàn) “也絕沒有想到那竟是永遠的訣別”中的“絕”，在感情上既有“過去的我”對現(xiàn)實的逃避，又有“現(xiàn)在的我”對過去的愧疚?？梢?“絕”這一語氣副詞在表情上具有層次性。除此之外，“又看見那肥胖的、清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也能讓我們感受到深深的父子情，尤其是“又”，加重了作者情感的程度，不僅間接地寫出了父親的背影帶給“過去的我”及“現(xiàn)在的我”巨大的觸動，而且還體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我”對父親強烈的懷念。作者的情感是具有層次性的，需要我們結(jié)合全文深入剖析。魯迅先生寫到“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著，搖著……”中的“總是”也暗含了這種“雙層”的意味。

“煉字”并不是實詞所具有的特權(quán)，一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副詞往往經(jīng)過了作者更深的錘煉用來抒發(fā)情感，在文中起到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表達效果。

二、達意

沈德潛云：“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近以挾以斗勝者，難字而已?！笨梢?，虛詞對作者的達意也有著不同的作用。

（一）精準性

精準性指副詞在表意上的明確與具體。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時，“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尤其”是一個“絕對程度副詞”，精準地傳達出了魯迅走路時的形象特征。“他靠著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楊絳先生在《老王》中并沒有直接敘述老王生存條件的艱辛，而是靠“只是”之類的虛詞為我們細微地傳遞了這一信息?？梢姟爸皇恰币辉~也值得細細推敲。不難看出，“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中的“最”在作者的“達意”上也具有這種精準性。

（二）增容性

增容性即副詞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作者所寫內(nèi)容的容量。史金生將語氣副詞分為知識和義務(wù)兩大類，“卻、反、反倒”等則屬于義務(wù)類語氣副詞中的評價類?！斑@類地主婦人家看也不看的飯食，母親卻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來有滋味”中的“卻”便隱含著作者的“評價”意味，不僅直接道出了朱德母親的勤勞聰明，還從側(cè)面揭示了地主婦人家的奢侈生活及尋常百姓家的貧苦生活?！侗秤啊分杏羞@樣一句話，“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惫P者認為，這句話中最值得細細品味的是“終于”二字。我們可以從這句話的字面意思中讀出父親對兒子深深的愛，但采用孫紹振的“還原法”，我們還能夠發(fā)現(xiàn)，“終于”一詞其實隱含著更多的深意。《老王》中的“他還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溝里”也是如此，“還”這一程度副詞，既體現(xiàn)了老李毫無同情心的性格特征，還能夠讓我們聯(lián)想到很多文本以外的內(nèi)容，例如底層勞動人民生活的艱辛，生存狀態(tài)的艱難，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疏離以及當時社會的冷漠無情?？芍^是“辭約而意豐”。

當然，很多時候，作者的表情與達意是相互交融、交叉滲透的，這就體現(xiàn)在副詞的留白性，即副詞不僅在內(nèi)容上有諸多意味，具有審美特性，而且在意思上有豐富的情感性。藤野先生的人格魅力深深打動著我們，作者描寫藤野先生外貌特征的段落也值得我們細細體味。“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diào)……”雖然我們并未身臨其境，觀察藤野先生的音容笑貌，但“便”字為我們留下了想象的空間，走進文本，我們仿佛能夠聽到藤野先生抑揚頓挫的聲音，看到藤野先生講話時的神情，我們甚至能感受到魯迅先生對藤野先生的尊敬與愛戴?！氨恪弊值牧舭仔Ч@而易見。在《祖父的園子》中，作者寫到：“我家有一個大園子，這園子里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薄岸肌弊质且粋€范圍副詞，范圍副詞的主要作用是范圍限定作用，可以表示說話人對客觀數(shù)量的主觀看法。作者雖然只擷取了一類事物，但表達的范圍卻不止如此，我們不難想象到園子中的一派“歡樂”景象，體會到作者對童年世界的留戀與向往。另外，“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中的“單是”和“就”搭配在一起，也有同樣的表達效果。

三、結(jié)語

由上可見，副詞有眾多分類，它并非只起修飾作用，而是和實詞相得益彰，共同發(fā)揮著表情達意的作用。但是副詞的表情功能并不是線性的、單一的，它有著鮮明的層次性、豐滿性和動態(tài)性，在表達文意上具有精準性、增容性及留白性。當然，有的時候，作者的表情與達意更是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的?？傊?，我們今后在解讀回憶性散文的時候，也應(yīng)該把目光適當?shù)胤旁诟痹~等虛詞上，從作者平靜的敘述中去揣摩、挖掘隱含在字里行間的深層意蘊，去體會副詞對作者傳情達意的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