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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清祭厲與城隍行宮的建置

        2020-12-23 11:24:57張傳勇
        歷史教學·高校版 2020年12期
        關鍵詞:明清

        摘 要 與祭厲有關的城隍行宮的大量出現(xiàn),是明清乃至民國時期城隍俗信發(fā)展的重要表現(xiàn)。它們大多建置殿宇,有定期的俗信活動,是官民參與、城鄉(xiāng)民眾重視的城隍俗信場所。其大多地處郊野,類似于村鎮(zhèn)城隍廟。經由祭祀鄉(xiāng)厲,有可能在鄉(xiāng)間建起所謂城隍行宮即村鎮(zhèn)城隍廟。但村鎮(zhèn)城隍廟的建置,主要不是通過所在州縣城隍的下鄉(xiāng)實現(xiàn)的。

        關鍵詞 明清,祭厲,城隍行宮,村鎮(zhèn)城隍廟

        中圖分類號 K23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24-0016-08

        廟宇的建置是城隍俗信擴展的重要外在標志。自城隍神見諸歷史文獻以來相當長的時期里,城隍廟主要建置于府、州、縣等行政治所。明代以來,這種局面被打破,城隍廟建置呈現(xiàn)多元發(fā)展,衛(wèi)所系統(tǒng)大規(guī)模地建起城隍廟,州縣以下聚落也大量出現(xiàn)。除此之外,隨著明初祭厲制度的確立與實施,一些所謂的“城隍行宮”漸次出現(xiàn)。本文即關注明清時期的祭厲如何造成了新的城隍廟建置類型的出現(xiàn)。

        所謂行宮,乃帝王離宮別苑,巡行暫駐之所。神祇行宮則與傳統(tǒng)“一神”的觀念有關。為了處理一神多廟的問題,人們區(qū)分出本廟與行宮。城隍神與其他神祇的不同之處在于,城隍只是一種通稱,實際各地的城隍是不同的。嚴格地說,依照王朝行政層級安排的城隍神的等級體系中,并不存在本廟與行宮的問題。行政體系中的城隍神各自具有獨立性。當然,城隍神自唐代即與官府聯(lián)系密切,與地方官存在幽明對應的關系,也因之逐步確立起以行政級別為序的等級體系。至洪武初年,城隍祭祀制度改革,城隍神作為一個整體列入祀典,強化了其陰間法司的職能。①不過,作為與官府城隍神廟對應的城隍行宮,明代以前的確少見。

        明清時期所謂的城隍行宮,其來源主要有兩類。早在1935年,鄧嗣禹《城隍考》已提及《敦煌縣志》所載城隍行宮與《松江府志》所載城隍別廟之不同。②前者與城隍祭厲有關,后者則多指州縣以下聚落的城隍廟。因主題所限,鄧氏未對這一問題展開討論。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明清江南社會經濟史研究中興起的村鎮(zhèn)城隍俗信研究,部分地涉及了與“行宮”相關的問題。③就其性質而言,這些所謂的行宮實為獨立的廟宇,其中一部分(尤其是江南)以上級治所城隍廟神為主神,表明上下統(tǒng)屬關系。至于與祭厲有關的城隍行宮,則缺少必要的關注。④祭厲是如何導致城隍行宮出現(xiàn)的?兩類城隍行宮是否存在關聯(lián)?下層聚落城隍廟是否也可以在明清祭厲制度下作進一步的討論?這是本文嘗試解決的主要問題,希望借此豐富明清城隍廟建置類型的研究。

        一、郡縣祭厲與城隍行宮

        鄧嗣禹《城隍考》所言敦煌縣城隍行宮,出自道光《敦煌縣志》:“城隍行宮在北稍門外,嘉慶二十一年改建?!雹俅颂帯俺勤蛐袑m”與城隍祭厲有關。

        有關無祀鬼神的俗信,起源甚早?!蹲髠鳌ふ压吣辍罚骸肮碛兴鶜w,乃不為厲?!睙o祀之鬼,會禍害生人,由此產生對于厲鬼的祭祀?!抖Y記·祭法》即規(guī)定王、諸侯、大夫分立泰厲、公厲、族厲之祀。明代以前,王朝典制不乏中央政權祭厲的規(guī)制,但相關典禮和城隍神沒有什么聯(lián)系。不過,由于自五代以來城隍神成為道士驅魔祛邪的助手,有關的驅鬼辟邪儀式,則與城隍有關。

        明代祭厲之制,始于洪武三年(1370)?!睹魈鎸嶄洝酚浐槲淙晔挛斐剑?/p>

        乃命京都筑壇于玄武湖中,天下府州縣則皆設壇于城北,其各里內又立祭壇,歲以三月清明、七月望及十月朔日,長吏率僚佐候晡時致祭?!┒贾^之泰厲,王國謂之國厲,府州謂之郡厲,縣謂之邑厲,民間謂之鄉(xiāng)厲。著為定式。②

        由于泰厲僅在京城祭祀,國厲則是王國所在府州之厲,因此,郡邑厲實為行政層級祭祀的主體。下文討論祭厲與城隍行宮的建置問題,主要圍繞郡邑厲展開。

        祭厲是在厲壇進行,首先對厲壇的情況做一考察。先從厲壇的位置說起。按制度,厲壇應建于城北,這是因北方為幽陰之地,實際的建置未必都在正北,但即便位于東西郭外,也是偏北方位。它與治城通常保持幾里之遙,太近則心有所忌,太遠則祭祀不便。又由于厲壇祭祀無祀鬼神的性質,多與漏澤園(義冢)毗鄰。

        有關厲壇的建置,洪武《靖州志》記為:“在城北郊,壇高二尺,四方各廣二丈,繚以周垣,南設一門,前立祭厲文石碑一座?!雹奂缐菂枆闹黧w,其高闊似乎沒有一定之規(guī),壇旁或設神廚、宰牲房等設施。各地方志所載,至少在明代前期,基本依照這樣的格式建造。壇 是用來祭祀自然神的,而厲鬼是“人鬼”。祭厲場所為什么是祭壇?實則祭厲所筑之壇與厲鬼無關,乃是城隍主祭之所。有關祭厲的制度設計中,主祭者(地方官)要先期稟告城隍,使之召集各處無祀鬼神屆期至壇受祭。祭日,奉請城隍至壇上,壇下左右分置無祀鬼神牌位,主祭者面壇向城隍神行禮。這一過程中,作為“冥官”與地方官幽明對應的城隍是實際的主體,地方官只是代城隍行事。④因此,壇所的建筑,除考慮官員行禮方便外,主要與措置城隍有關。而城隍在洪武初年的祭祀制度改革中,也由流傳已久的人鬼神恢復為自然神面目,毀塑像、立木主,并在城隍廟之外,祀于首都南郊地祇壇及各地風云雷雨山川壇,均為壇祭。⑤

        主祭的城隍來自哪里?明初祭城隍以木主,不設土偶塑像。宣德間以來,各地城隍廟重新塑像,形成神像和木主并置的局面。因此在祭厲制度實行之初,應是使用城隍木主。洪武二十九年(1396)徐州蕭縣縣丞齊福規(guī)范祭厲的建言,列舉了各地有司祭祀無祀鬼神儀節(jié)不當?shù)闹T般情形:“有于城隍廟請城隍牌者,有于民間取鬼神牌者,有于看壇之家搬取祭器者,有不分早暮行禮者,有跪于無祀鬼神獻酒者,有燒以紙錢誣神者,有傾撒祭余羹飯者,褻神未便?!倍Y部定議,各處無祀鬼神壇,“各置城隍及無祀鬼神牌位并祭器,收頓在庫,凡遇祭祀之日,設于壇所”。⑥即是說,祭厲的城隍神主牌需自備,而非由城隍廟奉請。

        從后世的實踐看,明中葉后,原先由官府主導的祭厲,逐漸演變?yōu)橛擅耖g社會參與的“三巡會”,舁抬城隍神像、模仿官員出巡,成為重要的節(jié)慶活動。⑦城隍神像也隨之出現(xiàn)在厲壇上。神像主要來自隍廟。由于正殿端坐者不可輕動,通常另制一尊“行像”舁抬出入。沿至清代,在制度層面,祭厲所需城隍由城隍廟奉請。乾隆《大清會典》記為,城隍神位由禮生奉請入壇,祭畢,“禮生仍奉城隍神位還廟”。①反觀明代典制,祭厲儀注關于城隍神位僅有“至日,設城隍位于壇上”一語,②可以反證,明代祭厲制度,城隍神牌不取自城隍廟。但實踐中仍使用城隍神像,也有兼用木主的。神主或從隍廟奉請,或從山川壇(因城隍神春秋祔祭于此)等壇廟取用,也有收貯于厲壇左近屋宇的??梢哉J為,城隍祭厲最初由厲壇自備神主,明代中葉以來則主要從城隍廟奉請,以神像主祭。

        所謂城隍行宮即是城隍出府祭厲過程中,為措置城隍所建的設施。一部分建于由廟至壇途中,是為城隍神暫駐場所,方便信眾禮拜。如民國《衢縣志》錄舊志所載清明日城隍祭厲之俗,謂城隍神會已延長至十日,“原有六門九行宮,今增為十行宮(原注:鈔庫前添設中央行宮),分迎城隍神,每行宮一日”。③此類行宮多屬于臨時搭建。城隍抵達厲壇后,其坐壇之所及行禮之余的歇腳之所,亦建起屋宇。厲壇局部乃至整體被稱為城隍行宮。整個厲壇亦呈現(xiàn)廟宇化的趨勢。

        這種現(xiàn)象始于明中葉,地方文獻出現(xiàn)有關祭壇上及兩側建起屋宇的記載。弘治《嘉興府志》記郡厲壇,“中城隍主祭屋一所,南北兩邊無祀鬼神祭屋共一十二間”。祭壇之上與兩側分別建起祭屋,壇上者為主祭屋,奉城隍神鎮(zhèn)控壇場時,將城隍置于其中;臺下兩側的祭屋,祭祀境內無祀鬼神。這樣的狀況,不知始于何時。嘉靖府志說,上述建筑為弘治三年(1490)知府柳琰重建。④類似的建于壇上以措置城隍的屋宇,或稱城隍行宮。嘉靖間補刊正德《大同府志》卷前“郡厲壇圖”顯示,壇北一側繪有屋宇,標注為“城隍行殿”。嘉靖十二年(1533),壇毀于兵變,知府王誥重建,其規(guī)制為:

        筑土為垣,甃石為門,門之內樹以綽楔,其北為正殿三楹以位城隍,其東西為廊二十六楹,以列二十六里無祀鬼神,又各益一楹以分祀民與軍死于兵變者。殿之后為堂各三楹,東以致齋,西以省牲也。又必以防守有人,庶俾不壞。乃擇孤老有夫婦者三家,處以屋廬,給以衣糧,使之以時灑掃,其規(guī)制完美,其謀慮久遠矣。

        壇北正殿三楹,應是重建前的樣式。⑤正德《淮安府志》也繪有厲壇圖,書中記載,郡厲壇重建于天順七年(1463),神門四座,正殿(“正室”)三間,左右有祭祀無祀鬼神的“寒林所”各五間。⑥萬歷五年(1577),廣西桂林府以郡厲壇“壇 未置”,重建厲壇,“妥神有堂,分食有所,瞻拜有序,治牲有庖,繚以周垣,衛(wèi)以重門”。⑦所謂“妥神有堂”,即建起廳堂尊置城隍。福建將樂縣,嘉靖年間在邑厲壇不僅“建小屋三間以棲神、建亭一間以行禮”,還在左右建小房二間,以居僧道。⑧

        上述情形在清代更為多見,不再例舉。值得一提的是,厲壇中有的建有僧道誦經房,以追薦無祀,這是符合厲壇性質的。不過,就房舍規(guī)模及相關記載看,僧道大約僅在祭厲期間前來誦經,當然也不排除駐守的可能。

        除祭壇上的屋宇外,厲壇內或其左近也有為城隍歇腳所建的其他屋宇,稱城隍行宮。如光緒元年(1875),山東寧陽縣在厲壇旁建“城隍行祠”三楹,作為城隍神駕降臨的暫駐之所。⑨也有供置城隍木主的。直隸遵化州厲壇東北隅有城隍行祠,光緒十年(1884)知州王啟俊募建,光緒十三年(1887)知州陳以培修復壇制。光緒《遵化通志》記祭厲,設城隍神主致祭,“祭畢,奉神牌安行祠中”。案語又說,每逢祭厲之期,吏胥抬城隍神像至壇所,謂之出巡?!坝鲅┯陝t奉神祀行祠中,以致虔謹”。①總起來看,文獻中此類事例并不常見。

        伴隨祠宇建筑在厲壇中的興起,本作為厲壇主體的祭臺,便不再是必建設施,整個厲壇看起來成為以祠宇為主體,有垣墻圍護的俗信場所。在相關文獻尤其志書中,記述往往較不清晰,或不再提及祭壇。即如正德《淮安府志》,不惟“郡厲壇”條沒有提及祭壇,“郡厲壇之圖”也沒有顯示祭壇的存在。再如,道光四年(1824)夔州知府恩成移建府厲壇,記文稱周圍四至為二十二丈三尺,“門建桓表,額曰城隍行臺,中為祠宇三間以棲神,左右耳房二間為主祭及執(zhí)事人員襄事之所,前后左右周以陛枑,所以辨內外,昭嚴肅也”。在稍后由恩成主修的《夔州府志》“祠廟志”中,厲壇被記為“建屋三間,以為城隍神暫駐之所”。②由這些記載,讀者看不出厲壇中是否建有祭壇,倘若有建,應是三間祠宇的基礎——祠宇建于其上以“棲神”。但似乎并沒有這樣的高臺,否則也不會在祠宇四周設置陛枑(用木條交叉制成的柵欄),用以營造俗信空間的神圣性。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何雖為厲壇,門額卻題為城隍行臺。

        借助今人的回憶,我們可以對厲壇城隍行宮有一些更多的了解。首先能夠確認的是,它們大多只是城隍巡行暫駐之所,是名副其實的行宮。位于陜西鎮(zhèn)平縣城北關的城隍行宮,是一座空空的廟宇,平時鎖著廟門,所以稱“沒爺廟”“沒神廟”。③新疆宜禾縣城隍行宮建在北門外西北處,大殿四楹三間,不過大殿平時總是空著的,只有城隍出府時,才在其中停放城隍的明轎。④河南??h城隍行宮亦稱厲壇,坐落于北關外路東,為一院落,中有殿堂房舍。每年舊歷七月十五日,城隍出巡到此,將坐轎安放正殿中,由縣令上香作典祀,然后回衙。隨后即由民間男女老少,相繼前來獻香祈禱,各訴心愿,一直延續(xù)到黃昏。⑤

        也有一些城隍行宮,不但建筑宏大,且樹立城隍神像,與廟宇無異。江蘇宿遷城隍行宮在城東,創(chuàng)建于康熙年間,“俗名鬼神壇”。⑥根據調查,行宮橫額鐫“敕封顯佑伯行宮”字樣,有“鬼臺”之稱,實即厲壇所在:“‘城隍行宮有山門一座,院內甚寬大,坐北面南有正殿三間,極寬大,中塑城隍像。東有樓三間,西有樓六間,并有戲樓?!雹咴偃?,西寧府城隍行宮建于城北一里,坐南朝北,“單脊簡瓦屋頂靠山式磚木建筑,紅土色圍墻,青色方磚鋪地。內供城隍塑像,端莊威嚴,香案供器一應俱全”。院中陳設一鐵爐鼎,供燒香煨桑所用。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在三鬼節(jié)奉城隍神以主祭厲之外,每逢初一、十五,也多有信眾前來進香供齋還愿。⑧這樣的情形,實與城隍廟無異。有關寧夏府西城外城隍行宮的記述則顯示,院內建有城隍廳、孤魂堂、戲臺,等等。令人意外的是,大廳上方懸掛題有“你來了嗎”的牌匾。⑨這樣的牌匾,多見于城隍廟中。

        由此可見,很多厲壇的建置與功能已與城隍廟沒有多大差別。反映在清代文獻中,存在稱厲壇為廟的情形。即如雍正《井陘縣志》記邑厲壇,康熙四十五年(1706)知縣趙暄“建廟”三間。⑩長清縣厲壇又稱孤魂壇,壇上北側有城隍廳一座,建于嘉慶二十年(1815)或之前,光緒二十六年(1900)重修,記文敘修繕前的狀況為“風侵雨蝕,傾圮頹敗,廟貌不堪入目”。?輥?輯?訛

        厲壇為什么會出現(xiàn)廟宇化的情況?厲壇的廟宇化主要是以供置城隍的屋宇(城隍行宮)作為主體,也可以稱之為城隍廟化。城隍神自見諸文獻以來,“人鬼”形象深入人心,塑像廟祀是其主要祭祀形式。因此,明中葉以來,奉神像出巡、坐壇,其暫駐之所使用屋宇形式,實合乎傳統(tǒng)。從祭厲實踐來看,建置屋宇亦與祭厲中遇到的諸多問題有關。壇而不屋,城隍神不免暴露于光日之下,遇有風雨,不惟無法履職,避躲也無處所,于神不敬。行禮的官員人等,也會遇到同樣問題。即如乾隆《寧都縣志》所言,乾隆三年(1738)在邑厲壇建屋一間,乃因“舊惟掃地以祭,遇雨則不能成禮”。①在固定的屋宇出現(xiàn)之前,臨時性的廠棚已被使用。道光年間東阿縣知縣李賢書《重修邑厲壇記》中透露出,在厲壇久隳的情況下,附近村民“結席棚為駐駕處”。②嘉慶年間中牟縣知縣劉 《重建邑厲壇碑記》則云,此前迎城隍神祭厲,需要搭設廠棚,對民眾不無擾累,“且不過聊避日炙雨淋,而瞻拜之時,規(guī)制亦難免草率,究非所以妥神之道”。于是與紳民捐資興建壇宇三楹。③這些記載亦說明,相較于固定的屋宇,臨時性廠棚的使用也十分廣泛,甚至缺少遮蔽設施的情形也很常見。由此看來,厲壇的廟宇化呈現(xiàn)的只是厲壇發(fā)展的重要面向之一。

        此外,厲壇在廟宇化(城隍廟化)過程中,厲鬼也逐步轉化為廟祀,它們由原先的分列壇旁,移入正殿(祭壇)兩側的附屬建筑。如前述弘治《嘉興府志》所載之南北“祭屋”,正德《淮安府志》所載之數(shù)間寒林所,以及嘉靖間大同府厲壇之東西二廊,等等。不可忽視的一個現(xiàn)象是,有些地方的厲壇建筑是以厲鬼為主體,稱為孤魂廟。一個例子是,道光二年(1822),陜西神木縣新建厲壇正殿三間,記文通篇圍繞“孤魂神”展開,稱本地三元節(jié)出祀厲壇,“俗謂之祭孤魂神”“舊設神座于東岳廟下,沙石榛蕪,殊難觀狀”。道光二年,縣令參加祭厲,“念神無以妥厥居而祀,即無以將厥誠也”,于是勸捐建正殿三楹。記文感嘆說:“是舉也,費雖無幾,然尊神之憑依于斯奠,司牧之拜跪于斯嚴,焚建之儀文于斯備,士庶之觀瞻于斯肅。自茲以往,統(tǒng)一方而保障之,俾斯土夭札不作,疵厲無聞,共相安于光天化日之下,將國家之典禮不永垂于勿替哉!”④可見,此處厲壇正殿是用來供奉孤魂神的,整個厲壇就是孤魂廟。

        二、鄉(xiāng)厲之祭與村鎮(zhèn)城隍行宮

        與郡邑城隍祭厲同時進行的,還有鄉(xiāng)厲之祭。祭祀鄉(xiāng)厲同樣需要州縣城隍鎮(zhèn)控壇場,而建于州縣以下基層聚落的城隍廟多稱城隍行宮,此二者之間是否存在關聯(lián)?或者,村鎮(zhèn)城隍行宮(鎮(zhèn)城隍廟)的出現(xiàn)是否與州縣城隍的出巡有關?

        明清時代,鎮(zhèn)城隍廟多被稱為所在州縣的城隍行宮。根據濱島敦俊等學者對江南鎮(zhèn)城隍的研究,除了極少的例外,大多數(shù)鎮(zhèn)城隍廟都以所屬州縣及府的城隍神為祭神,表示將自己置位于州縣之下的愿望。⑤這些所謂的行宮,有廟宇供奉神像,嚴格地說,是一些真正意義上的廟宇,比如民國間《黃埭志》所繪黃埭鎮(zhèn)城隍圖,有類似官署的大堂、二堂,以及禮科等房。⑥又如海寧妙果山“城隍行臺”,乾隆年間的碑記稱:“寢室?guī)畮ぎ吘?,廊廡東西塑立輿隸,儀仗森然,一一仿城中廟制?!雹哂行╂?zhèn)城隍甚至于有自己的行宮并出行祭厲。⑧可見,這些所謂的城隍行宮,大都是一些真正的廟宇。它們之所以稱行宮,意在取消其作為一座城隍廟的獨立性。因為,按照城隍神作為冥官的屬性,在一個相對獨立的行政區(qū)域內,名義上只應存在一個城隍神,以與陽世官員對應。一地只應有一位地方首長,城隍神怎么能有一個以上?至于那些建于舊治、軍鎮(zhèn)、堡寨的城隍廟,卻并不具有所屬州縣城隍廟行宮的性質。所以,往往是以鎮(zhèn)城隍、舊治城隍或村城隍稱之。當然,這并不妨礙人們從市鎮(zhèn)與州縣治的從屬關系出發(fā),將市鎮(zhèn)城隍廟比作州縣城隍行宮。

        盡管如此,人們仍會懷疑,州縣城隍出巡與村鎮(zhèn)城隍行宮(鎮(zhèn)城隍廟)的出現(xiàn)存在一定關聯(lián)。對于鄉(xiāng)厲之祭與村鎮(zhèn)城隍形成之間的關系,有地方文獻提及。同治《芷江縣志》載有所謂“里隍廟”,在城內譙樓北,“明建”。按語云:“廟祀不知何神。按明洪武四年(1371)敕設鄉(xiāng)厲壇,每里立壇一,亦迎城隍主祭,故四境各有城隍行祠,此其類歟?”①這當然僅僅是一種推測。榮真《中國古代民間信仰研究——以三皇和城隍為中心》一書首先將其作為一個問題提出,其觀點是,村鎮(zhèn)城隍廟是為祭祀鄉(xiāng)厲之需而建:在最初之時,市鎮(zhèn)本沒有城隍之廟,但由于三元祭厲的實際需要,遂出現(xiàn)舁抬城隍神像赴市鎮(zhèn)乃至四鄉(xiāng)祭厲之現(xiàn)象?!坝捎谒ㄋ椭窠詾楦菘h城隍神,按照世俗之禮,各市鎮(zhèn)遂建起所謂城隍之‘行宅、‘行宮作為城隍神出巡駐蹕之所”。又例舉江南各市鎮(zhèn)城隍廟,“大體是由于祭厲和因水旱疾疫之禱祈禳解方便而設立之城隍‘行宅、‘行宮,其內本無城隍神像之設,但由于民間長期流傳之造像傳統(tǒng),遂陸續(xù)設像,‘行宮、‘行宅云云,亦堂而皇之地成為設于市鎮(zhèn)的城隍之廟,仍尊奉府或縣城隍神,未有本鎮(zhèn)城隍神之說”。這種途徑,南北皆然。②

        由于榮真對城隍俗信研究有素,該書可視為一部學術性較強的著作,值得認真對待。筆者認為,榮真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但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按照洪武三年(1370)所頒祭鄉(xiāng)厲之制,各鄉(xiāng)村每里100戶內立壇一所,祭無祀鬼神。由里長先期祭告城隍,請神鎮(zhèn)控壇場,以主其祭。其祭文,以“某府某縣某鄉(xiāng)某村某里里長某人,率領某里人民某人等”具名,祭告于本縣城隍之神。首先說明祭祀本鄉(xiāng)無祀鬼神,乃是奉命行事。又引圣旨“鄉(xiāng)村里社,一年三祭,仍命禮請本處城隍,以主此祭,鎮(zhèn)控壇場,鑒察諸鬼等類”。據此稟明城隍,本里將于某日設壇,享祭本鄉(xiāng)無祀鬼神:“今特虔誠告于神,先期分遣諸將,遍歷所在,招集本里鬼靈等眾,至日悉赴壇所受祭。神當欽承敕命,鎮(zhèn)控壇場,鑒察善惡,無私昭報。為此謹具狀告本縣城隍之神,俯垂照鑒?!雹鄞藶榧牢某墒健,F(xiàn)實中如何奉請城隍主祭呢?城隍是來自州縣城隍廟嗎?

        明清典制有關祭祀鄉(xiāng)厲的記載,值得注意?!洞竺骷Y》載:

        泰厲、國厲、郡邑厲皆一年二祭(原注:春以三月清明日,冬以十月初一日),鄉(xiāng)厲則一年三祭(原注:春以清明后三日,秋以七月十五日,冬以十月三日)。④

        與《明太祖實錄》所載對照,泰厲、國厲、郡邑厲少了七月朔之祭;祭鄉(xiāng)厲日期,則是除七月朔外,其余兩日期皆在泰厲、國厲、郡邑厲之后。要之,祭鄉(xiāng)厲與祭泰厲、國厲、郡邑厲均不在同一日期舉行?!洞竺骷Y》成于洪武三年(1370)九月,⑤其中所載應為最初方案之一。由于鄉(xiāng)厲、邑厲、郡厲之祭在該年六月以前即已存在,其時的做法與《大明集禮》之間的關系,以及《大明集禮》之制有否實行,難以斷定。⑥不過,清代官修《明史·禮志》的記載,容易使人產生這樣的關聯(lián)。⑦

        為什么鄉(xiāng)厲之祭與其他厲祭不在同一日舉行?前后的變動有何用意?《大明集禮》的安排,應該不存在等級區(qū)分的用意,可能的考慮是:泰厲、國厲、郡厲、邑厲均有與其等級對應的城隍神鎮(zhèn)控壇場,鄉(xiāng)厲則否。祭鄉(xiāng)厲需奉請州縣城隍,若日期與祭郡邑厲一致,郡縣城隍可能會時間不敷。因此,祭祀鄉(xiāng)厲,要避開郡邑城隍鎮(zhèn)控郡邑厲壇場的日期。這一推論是否成立?鄉(xiāng)厲與郡邑厲最終同日祭祀,說明上述問題有解決之道。筆者未見相關解說,但以后世城隍祭祀與祭厲實踐看,大概不外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鄉(xiāng)里自置城隍神主牌。前文已述,明初州縣祭厲,需要自備城隍神主牌。其他壇廟祭祀,涉及城隍,亦多自備神主牌。則祭祀鄉(xiāng)厲,應該可以自置。

        二是以鄉(xiāng)里之神(社神或土地神)代替城隍。黃佐(1490—1566)《泰泉鄉(xiāng)禮》記鄉(xiāng)厲之祭,將先期祭告城隍之禮改為告于社,并記祭厲時“俱行儺禮”。①明清時期的城隍神等級體系中,城隍與鄉(xiāng)里之神構成上下級關系,則以鄉(xiāng)里土地坐鎮(zhèn)鄉(xiāng)厲壇亦未為不可。浙江武康縣的祭厲實踐,或可有助于說明此點。乾隆《武康縣志》記邑厲壇之祭,“設城隍位于上,四鄉(xiāng)土地于左右,無祀鬼神于下”,②明白地顯示,四鄉(xiāng)土地參與了祭厲,這里沒有說明原因,推測可能與鄉(xiāng)厲祭祀不再舉行有關。③

        三是從郡縣城隍廟奉請。明前期的城隍廟中,塑像已與木主并列,隨著三巡會的興起,三尊城隍神像(正殿神像、行像、寢宮陪伴夫人的神像)成為城隍廟的標配??梢韵胍?,如果有需要,城隍的數(shù)量應不止于此。清代以來的文獻表明,一座城隍廟中,可以存在一尊以上的行像,用于出巡或其他儀式。清初太倉州有兩尊城隍行像出巡,④濟寧府城隍廟亦有兩位出巡的城隍,民國年間的調查顯示,大殿正中的一位是固定的,兩邊各有一尊小一點的,輪流出巡。⑤近年的調查亦顯示,有的下層聚落城隍廟中安置數(shù)尊城隍,供信奉者奉請。⑥

        總起來看,自置木主是符合禮制且最為便捷的辦法,雖然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這樣的明確記載。以其他神祇替代城隍,則與典制不符。從州縣奉請城隍下鄉(xiāng)祭厲,應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各州縣鄉(xiāng)厲壇之數(shù)大多在數(shù)十至數(shù)百之間,⑦即便州縣城隍有充足的木主(或神像)供鄉(xiāng)里借取,這樣的情形也只是出現(xiàn)在明代前期——明中葉以后,鄉(xiāng)厲壇漸次隳廢——遺憾的是,目前所見奉請城隍下鄉(xiāng)祭厲的資料,并不能直接說明明代前中期的狀況。

        鄉(xiāng)厲壇隳廢以后,鄉(xiāng)厲之祭如何辦理?根據方志記載,很多地方將鄉(xiāng)厲歸并到郡邑厲壇祭祀。嘉靖年間,《藁城縣志》記邑厲壇致祭,“其余鄉(xiāng)厲、無祀鬼神,皆合祭于此”。⑧聯(lián)系該志未載鄉(xiāng)厲壇,似乎可以認為鄉(xiāng)厲壇業(yè)已隳廢。相較而言,康熙年間山東福山縣的志書則明白地記載了其變化:“古典有鄉(xiāng)厲壇,祭鄉(xiāng)里無祀鬼神;有里厲壇,祀五土五谷之神。舊志:鄉(xiāng)厲壇久廢,里厲壇未置。今祭日兩旁按社各設棚廠,蓋此意也。”又載萬歷年前有四保二十九社,鄉(xiāng)厲壇二十九處,俱廢。⑨可知厲壇各社廠棚所祀,即為鄉(xiāng)厲??滴酢蛾栃趴h志》所載邑厲壇圖,更為直觀地展示了鄉(xiāng)里無祀鬼神附祭邑厲壇的情形。厲壇圖正中為本縣城隍之神,壇左右列政德等六鄉(xiāng)“境內無祀鬼神”。注云:“按舊志,七十二里有鄉(xiāng)厲壇,歷久而廢。乃于邑壇左右各設一棚一席一牌,上書某鄉(xiāng)某里無祀鬼神。肉一分,魚一尾,冥資二事,飯一盂,各里長分主其祀?!庇謸撝舅d,陽信縣舊轄六鄉(xiāng),領七十二里。⑩陽信縣志創(chuàng)始于嘉靖年間,萬歷中兩次續(xù)纂。則所謂舊志所載,應是萬歷年之前的情形。

        大同府厲壇的情形則有些少見。嘉靖年間,大同府厲壇東西廊為二十六楹,“以列二十六里無祀鬼神”。按明初制定的祭厲制度,厲壇下供奉“闔境無祀鬼神”牌位,左右各一,指涉對象是籠統(tǒng)的。①明中葉以來,有關郡邑厲壇的記載中,無祀鬼神牌位逐漸與郡邑基層組織相對應。弘治《嘉興府志》稱郡厲壇兩側有祭屋十二間以祭無祀鬼神,十二間之數(shù)所指不詳。大同府厲壇二十六楹廊房對應的二十六里,實為附郭大同縣所領基層組織。由于里之下即為村級聚落,則各里無祀鬼神,實為鄉(xiāng)厲。②在此處,祀各里無祀鬼神是表示“闔境”的意義,還是因為鄉(xiāng)厲壇的隳廢,不得而知。在此,籠統(tǒng)的“闔境無祀鬼神”牌位,與無祀鬼神牌位對應郡縣基層組織之間,是否存在一種前后相繼的發(fā)展變化,由于資料有闕,尚不能確定。

        除了上述將鄉(xiāng)厲歸并到郡邑厲壇祭祀的情形,其他場所也有祭祀鄉(xiāng)厲的。此外,鄉(xiāng)間對于孤魂野鬼的祭祀并未停止。③據乾隆年間福建海澄縣志記城隍神,“即民間有事于鄉(xiāng)厲,亦必奉神以主其祭”。④說明鄉(xiāng)間祭無祀鬼神,或以所在州縣城隍神主祭。而在這一過程中,可能會出現(xiàn)在鄉(xiāng)間建廟奉祀的情況。廣州佛山城隍行臺在萬真觀左,肇始于雍正年間的一次祭厲。吳榮光《佛山忠義鄉(xiāng)志》(道光十年自敘)記其事:萬真觀建于康熙癸巳年,其左為大慈堂,祀無依木主?!坝赫∥茨辏位瓴话?,怪異屢見,乃奉城隍神以鎮(zhèn)撫之。佛山之有城隍行臺,肇此也”。⑤根據民國時期佛山志書的記載,所奉城隍神乃“都城隍神”,⑥毫無疑問是廣州城隍神。⑦

        由此看來,由祭祀鄉(xiāng)厲(鄉(xiāng)間無祀)而使城隍下鄉(xiāng),并非不可能,但難以將其作為一種普適性原則。因為,明中葉以后鄉(xiāng)厲之祭漸廢,但村鎮(zhèn)城隍廟的大量出現(xiàn)是在此之后;祭祀鄉(xiāng)厲為天下通制,村鎮(zhèn)城隍俗信在區(qū)域分布上卻很不平衡,在某些區(qū)域特別集中。也就說明,因祭祀鄉(xiāng)厲(鄉(xiāng)間無祀)而在鄉(xiāng)間建起城隍廟,這一現(xiàn)象并不必然存在。

        另外,建于鄉(xiāng)間的城隍廟,廟神大多會模仿郡縣城隍出巡祭厲,到義冢等地震懾厲鬼,職能與州縣城隍無異。但無法說明,這些城隍行宮之建,初衷即在于此。

        三、結 語

        明清時期的祭厲,城隍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祭厲因此被視為城隍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應城隍至壇主祭事宜,城隍行宮這類新的城隍廟建置類型隨之大量出現(xiàn)。

        本文對與祭厲有關的城隍行宮作了初步的考察,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厲壇之上及其附近建起殿宇作為措置城隍之所,甚或自置偶像、木主,雖多稱城隍行宮,但實為城隍之廟。它們有定期的信仰、娛樂活動,是治所城隍廟之外由官民參與、城鄉(xiāng)民眾重要的城隍信仰場所。由于地處郊野,類似于村鎮(zhèn)城隍廟。這是明中葉以來厲壇廟宇化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至于建于州縣以下聚落,有城隍行宮之稱的城隍廟,它們與鄉(xiāng)厲之祭存在一定的關聯(lián),有的村鎮(zhèn)城隍廟可能因祭厲而建,但作為一種現(xiàn)象,并不必然存在。村鎮(zhèn)城隍廟的建置,主要不是通過所在州縣城隍的下鄉(xiāng)實現(xiàn)的。

        總起來說,明清時期的祭厲(不論郡邑厲還是鄉(xiāng)厲)發(fā)展了城隍廟的建置類型,并促進了城隍廟數(shù)量上的增長,這是明清城隍俗信發(fā)展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

        【作者簡介】張傳勇,南開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暨歷史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明清史。

        【責任編輯:豆艷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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