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葉嘉瑩說過,“‘花’是感動人類的萬物中最重要的一種,因為花的顏色、香氣、姿態(tài)都具有深深的吸引力,而花從出生到凋落的過程之短暫,與人世間人的生死、事的成敗、物的盛衰多有相似,人、事、物之變化經(jīng)歷,對照花開的喜悅與花落的憂傷,總引起人們的共鳴,于是便將自己人生的種種際遇等納入歌詠‘花’里。”[1]所以從古至今,詠花的作品很多。蘇軾在貶謫黃州時期,開始積極歌詠梅花,贊賞梅格,并與梅花為友,一起度過人生中的逆境。品讀這些詠梅詩,可以窺視蘇軾面對逆境的態(tài)度,學習其戰(zhàn)勝困難的方法。
在眾多詠花詩中又以詠梅最為矚目。也由于詠梅作品眾多,所以最難工?!跺伤琛酚性疲骸爸}詩中,梅、雪、月最難賦?!盵2](P1366)清人潘德輿在《養(yǎng)一齋詩話》中也說“梅詩最難工”。[3]北宋的詠梅詩以蘇軾為冠,張高評在《蘇軾詠物詩與創(chuàng)意造語——以詠花、詠雪為例》一文中提到:“東坡詠梅之作,膾炙人口者,較少‘將自身站在旁邊’,往往‘將自身放頓在里面’,來表現(xiàn)其比興寄托。換言之,東坡詠梅佳作,大多借題發(fā)揮,是主觀的、表現(xiàn)的、寫意的;較不側(cè)重刻畫形容,并非純?nèi)豢陀^的、再現(xiàn)的、或?qū)憣嵉??!盵4]北宋的詠梅詩人中,僅從傳世數(shù)量上看,蘇軾的詠梅詩也以五十首居冠,其次是張耒的三十四首。由于蘇軾等人對詠梅藝術(shù)的發(fā)展,到了南宋,興起又一詠梅詩的高潮,陸游的詠梅詩高達一百六十一首,其次是楊萬里的詠梅詩,有七十六首,可見以蘇軾詠梅詩為代表的北宋詠梅詩的影響力。從表現(xiàn)藝術(shù)上看,蘇軾的詠梅詩也因托花言志與比興隱喻而具有流傳千古的獨特魅力。
“烏臺詩案”使蘇軾被陷害入獄,隨時面臨著死于獄中的危險。幸因皇太后的庇護,免于死罪,但仍被貶謫黃州。神宗元豐三年正月二十日,在從京城赴黃州的路上,經(jīng)過麻城春風嶺時,詩人見到孤獨飄零、寂寞開落的梅花,聯(lián)想到遭禍被貶、悲痛離京的自己,憂郁于心,遂成《梅花二首》。[5](P1026-1027)對蘇軾來說,“烏臺詩案”猶如一場巨大的噩夢,“軾始得罪,倉皇出獄,死生未分,六親不相?!薄6](P1379)但是如果一直在內(nèi)心充滿怨念,就無法重新出發(fā),開始嶄新的人生了,所以當蘇軾見到眼前“的皪梅花草棘間”,看到迎霜傲雪的梅花,他的心中頓時充滿了力量。因為蘇軾從梅花獨立而堅毅的模樣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梅花就是蘇軾的知己,與蘇軾的精神相通。這兩首詠梅詩中的梅花也是蘇軾自己身世的寫照,詩人寄情于梅花,梅花與詩人心意相通,相憐相惜,梅花的幽獨、飄零也是詩人自己境遇的反映,而梅花傲然于草棘間的堅毅也透露出蘇軾內(nèi)心清高自守的品格和孤獨失意的悲苦。
詩人在到達黃州貶所之后,寓居于定惠院之時,也作了一首詠梅詩,即《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5](P1032-1033)這首詠梅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詩人謫居黃州時的元豐三年,只有“殘梅”,在月光下靜靜陪伴孤獨的詩人。梅花貞靜而與世無爭之品性,也寄托著蘇軾自己在離群寓居貶所之時的幽獨之情。
在謫居黃州的第五年,蘇軾也漸漸適應(yīng)了黃州的生活,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主動去欣賞生活中的美,并在應(yīng)和詩中記錄下來,如《和秦太虛梅花》。[5](P1184-1185)這是第五年,天性樂觀的蘇軾已經(jīng)樂于與人交往,“蘇門四學士”也是在貶謫黃州時期形成的,可以說謫黃期間是蘇軾創(chuàng)作上的豐收期。此詩題中的“秦太虛”就是秦觀,在元豐末年改字為少游。蘇軾在《答李昭玘書》中說:“軾蒙庇粗遣,每念處世窮困,所向輒值墻谷,無一遂者。獨于文人勝士,多獲所欲,如黃庭堅魯直、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來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之。今足下又不見鄙,欲相從游。豈造物者專欲以此樂見厚也耶?”[6](P223)本來心已似槁木死灰的蘇軾讀到秦觀于元豐三年所寫的《和黃法曹憶建溪梅花》,其中“月沒參橫畫角哀,暗香銷盡令人老”[7]感慨梅花凋零、青春韶華易逝,詩思動人。頓時讓蘇軾的心情起了波瀾,他甚至覺得秦觀此首詠梅詩勝于“西湖處士”林逋所寫的詠梅詩,更得賞梅的雅韻?;羲闪?、鄧小軍在《論宋詩》中說:“不俗,這正是宋人為人為詩向往追求的一種境界。梅花恰好便是不俗的絕妙象征。”[8]“無意苦爭春”的梅花幽獨不俗,正像命運多舛的蘇軾自己,詩人在詩末四句有意黯然而結(jié)尾,托詠梅寓意的意味頗深,寄托了深遠的感慨。
蘇軾在黃州期間不僅在應(yīng)和酬唱詩中有詠梅詩,在觀畫時也有詠梅詩?!锻醪當刳w昌花四首——梅花》[5](P1334-1335)是一首題畫詩。李廌在《德隅齋畫品》中有:“昌善畫花,設(shè)色明潤,筆跡柔美……徐熙畫花傳花神,趙昌畫花寫花形?!盵9]可見趙昌畫的花勝在生動逼真,描摹花形。蘇軾借詠畫抒發(fā)內(nèi)心的感慨,在《答秦太虛書》中有記錄:“軾寓居粗遣。但舍弟初到筠州,即喪一女子,而軾亦喪一老乳母。悼念未衰,又得鄉(xiāng)信,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異鄉(xiāng)衰病,觸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盵6](P1535)接二連三的打擊和悲苦寂寞的歲月讓蘇軾驚恐萬千,“老眼凄欲泫”,在看到畫上的梅花之時有如此深刻的感慨。
《贈嶺上梅》[5](P2424)寫于大庾嶺,借嶺上的梅景抒寫自己心靈的悲苦。此時蘇軾處于遇赦北歸之時,再次經(jīng)過大庾嶺的詩人心情自然是輕松而愉快的,在愉快的心情下,詩人也想起了之前在大庾嶺遇到的一位以詩相贈的老人。老人、蘇軾和梅花都像梅花所結(jié)的梅子,不畏懼霜雪風雨的打擊,在經(jīng)歷了困苦的折磨之后才能結(jié)成可供人品嘗的鮮美的梅果。
在這一時期,蘇軾又想到了在黃州的歲月,于是有詠梅的組詩,即《憶黃州梅花五絕》。[5](P2620-2621)在這五首詠梅詩中,蘇軾回憶了謫居黃州時期看到的梅花?!佰コ巧较旅坊洹?,邾城山下的梅花,白的似雪,不知道在這臘月時節(jié),是否依然能夠開放。詩中還運用了典故,如“爭似姑山尋綽約,四時常見雪肌膚” “直恐姑山雪不如” “仙肌不怕苦寒侵”的典故都出自莊子的《逍遙游》,蘇軾在這組詠梅詩中托梅明志,“不怕苦寒侵”反映了他即使已經(jīng)白頭,但心中依然充滿希望,梅花冰清玉潔的形象和堅貞不移的品質(zhì)正是幫助蘇軾走出人生逆境的法寶。
梅花即詩人的摯友和詩人自己的化身,黃永武說:“花往往是詩人上帝的象征,也常是詩心的化身,詩人在花里可以照見自己,也可以照見上帝?!盵10]梅花人格化的重要原因是,梅花能夠忠于自己的原則,不隨波逐流,不邀寵獻媚,無論遇到何種境遇,無論處于任何時空,都能夠保持自身的氣韻和品信,所以詩人賞梅愛梅,實際上也是忠于自我的表現(xiàn)。張高評評論蘇軾時,認為他創(chuàng)發(fā)了“孤瘦雪霜”的梅格,“塑造梅花比德于高潔品格之君子”[11]。關(guān)于“梅格”二字,程杰解釋說:“‘格’指稱的是一種別致的風格,強調(diào)的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格調(diào)。因此它主要不是特色有無的概念,而是一個品味的高下。所謂‘梅格’,說的也即梅花超越春色流輩的獨特風致。”[12]
蘇軾在仁宗嘉祐五年二月游覽許州西湖時,創(chuàng)作了《許州西湖》一詩,在詩中有“惟有落殘梅,標格若矜爽”之句,應(yīng)是最早的關(guān)于“梅格”的品說。蘇軾將梅的品格總結(jié)為“梅格”,并當作自我人格的體現(xiàn),把這一思想表現(xiàn)于詠梅詩的創(chuàng)作之中。如《紅梅三首》[5](P1106-1108)是元豐五年,即蘇軾貶謫黃州之時的作品。在第一首詩中,詩人一開始就將梅擬人化,將紅梅開花較晚的原因解釋為“怕愁貪睡”,緊接著,詩人用“冰容不入時”“孤瘦雪霜姿”來表達紅梅的冰清玉潔和傲霜斗雪的“梅格”。這三首詠梅詩都寫出了紅梅的神髓及其品格。除此之外,蘇軾在其他詠梅詩中還進一步描繪過“梅格”,如作于元祐六年,蘇軾游杭州時,次韻楊公濟而作的詠梅詩《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5](P1738)的第七首,就進一步描繪了他所提出的“梅格”。在這首詠梅詩中,首句“冰盤未薦含酸子,雪嶺先看耐凍枝”就點出梅格,不同于其他詠梅詩的由描寫到抒情議論,詩人打破常規(guī),一開始就發(fā)出議論。結(jié)合此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蘇軾當時正任職于朝廷,擔任吏部尚書,詩人經(jīng)歷了貶謫黃州的苦難,不但沒有被打倒,反而更加堅強、剛毅和勇敢,就像梅花一樣,任何逆境都只能更增添梅花凜冽不屈的風骨,蘇軾在逆境中也是更加堅定了報效國家的理想。在開頭兩句的議論之后,又運用反襯的手法,以木芍藥,即牡丹的“豐肌弱骨”反襯梅花的耐凍耐寒、堅強不屈,而梅花的精神顯然就是詩人自己人格精神的寫照。
蘇軾所謂梅花的“梅格”,除了上述的耐凍堅強以外,還有“幽獨”的品格,他在《次韻趙德麟雪中惜梅且餉柑酒三首》[5](P1842)中,就主要表現(xiàn)梅花“幽獨”的一面。在蘇軾眼里,梅花與所有的其他花都不一樣,似乎有著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深深吸引著人們觀賞?!磅搋髬牲S不受鞿,東風暗與色香歸?!奔词癸h零也是將香氣暗暗傳送到沿路,這種幽獨的特質(zhì)正是“梅格”的又一體現(xiàn)。
同樣體現(xiàn)這一特質(zhì)的還有《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5](P2075-2076)一起寫就的詠梅佳作還有《再用前韻》 《花落復次前韻》。寫這三首詠梅詩之時,蘇軾漫步于松風亭,亭下梅花盛開,吸引了詩人的目光,面對如此美不勝收的景象,詩人想起的卻是讓他終身難忘的黃州貶謫時期,路過麻城縣春風嶺的時候,看到的梅花和當時的心境。詩中除了對梅花的正面描寫,為了立體展現(xiàn)梅花的風姿,還運用側(cè)面描寫的方法,以“海南仙云” “月下縞衣”側(cè)面渲染烘托,從虛處著筆。對于“海南仙云”一句,紀昀評價道:“天人姿澤,非此筆不稱此花?!盵13](P1629)蘇軾在走過人生的風雨之后,在黃州經(jīng)歷的種種痛苦也能夠坦然面對了,蘇軾心中滿是寬容平靜,即“妙意有在終無言”,這種體驗就如同在嶺南的“兩株玉蕊”的梅花一樣,在“荊棘”的環(huán)境里,依然“幽光留夜色” “冷艷排冬溫”,這就是蘇軾對“梅格”的又一方面的闡釋和以梅喻志的觀念。在詩的最后,可以看出蘇軾達觀曠放地面對一切事物的精神和態(tài)度。對于此詩的評價還值得注意的是宋代陳著的《梅花記》,其中贊嘆此詩說:“孤山處士詩以收名,亦不過太平隱趣,卓哉玉局翁(蘇軾)登大庾嶺,寄羅浮村,煉成冰魂雪骨,世之人一追想及,毛發(fā)森灑吁止矣。”[2](P1185)
接著傳達同樣“幽獨”之梅格的是《再用前韻》:“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盵5](P2076-2077)此首詠梅詩表達了蘇軾對朝云的感謝,因為朝云不畏嶺南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千里追隨詩人,到惠州照顧飲食起居,關(guān)心他、陪伴他。此詩中蘇軾或許化用了一個典故,唐柳宗元在《龍城錄》卷上《趙師雄醉憩梅花下》記載:“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間,因憩仆車于松林間,酒肆旁舍,見一女人,淡妝素服,出迓師雄。與語,但覺芳香襲人。至酒家共飲,有綠衣童子,笑歌戲舞。師雄醉寐,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東方已白,師雄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盵2](P106)劉昭明也評此詩道:“故作幻語以圖實景,已成蘇軾松風亭梅花詩詞的一個特色。”[14]此特色在蘇軾的另一首詠梅詩中也有體現(xiàn),即《花落復次前韻》:“玉妃謫墮煙雨村,先生作詩與招魂?!盵5](P2078-2079)此首詠梅詩寫于紹圣元年,即蘇軾被貶惠州的那一年,創(chuàng)作此詩時是十一、二月間。當時已經(jīng)垂垂老矣的蘇軾就像是被貶謫發(fā)送到煙雨村的楊貴妃一樣,更像是凋零的梅花一樣。詩人對梅花的遭遇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為了觀賞梅花,他不顧嚴寒半夜起來賞梅,因為不忍心擁有幽香的脫俗品格的梅花獨自凋落。雖然已是“先生來年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門”[15],蘇軾自己也說到了這個年紀內(nèi)心平靜,“也無風雨也無晴”,但是愛花成癡的蘇軾還是為了梅花甘心深夜起而觀賞,也“笑領(lǐng)百罰空罍樽”,甘愿受罰干杯。在開頭寫:“玉妃謫墮煙雨村,先生作詩與招魂。人間草木非我對,奔月偶桂成幽昏?!泵恳痪涠及娙说那樘N,首先就點明了梅花孤獨幽香、冰清玉潔的特質(zhì),認定可以成為詩人獨立不改的精神典范。
蘇軾曠達豪放的性格也讓他廣結(jié)好友,他喜歡與朋友把酒吟詩,談?wù)撈吩u,與好友的互動頻繁。李一冰提到:“朋友往還,在他生活中居非常重要的地位?!盵16]有詩為證,即作于嘉祐八年二月,游岐山令王紳家中隱堂所作《中隱堂詩》。[5](P166)蘇軾與岐山令王紳的交往源于二人同為蜀人。有記載王紳知鳳翔岐山縣時“自少喜讀書,記問精博,為詞章有條理。舉進士不第,遂調(diào)鳳州梁泉縣主簿,初仕已籍然以廉勤聞?!ブ眨嫌讒D女皆奔走涕泣,謂君何時復當此來也”。[17]在此首詠梅詩中,“二月驚梅晚,幽香此地無”表現(xiàn)梅花獨特的幽香,“依依慰遠客,皎皎似吳姝”描繪出梅花的姿態(tài),將之比擬為吳地的美女,給遠道而來的客人以心靈的慰藉。
元豐元年三月,李常在齊州任滿,前往京東西路提點刑獄的路上到徐州探望蘇軾。[18]在第二年的二月,蘇軾被罷徐州任,改任湖州,在五月抵達湖州后作《次韻李公擇梅花》[5](P978-980),作此詩時,“烏臺詩案”還未發(fā)生?!袄畛#?027—1090)字公擇,江西建昌人。”[19]李常與蘇軾交好,還由于他是蘇軾的弟子黃庭堅的舅父?!昂鲆娫缑坊?,不飲但孤諷。詩成獨寄我,字字愈頭痛?!焙糜牙罟珦駷榱税参刻K軾,也因為看到早春盛開于凜冽寒風中的梅花有感于心,提筆寫就了一篇詠梅的賦寄給了蘇軾,希望可以排解好友蘇軾的憂慮心情,這一舉動讓蘇軾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在當時黨同伐異的朝廷黨爭中,李公擇也是受排擠而失勢的對象,他的憂慮又由誰來排解呢?所以詩人才說“何人慰流落,嘉蘤天為種”。詩中的“各抱漢陰甕”是活用了《莊子》“抱甕灌園”的典故,而其中的“灌園”也隱有較深的文化內(nèi)涵,正如蔡瑜先生所說:“陶詩中曾三用‘灌園’,……若結(jié)合《莊子》抱甕灌園的典故,將會發(fā)現(xiàn)‘灌園’實有更為深層的意義?!瓭h陰丈人寧可‘用力甚多而見功寡’的抱甕灌園,也不愿意使用機械,以免機心存胸,面臨異化的危機。漢陰丈人的解釋是否圓融或許可以有不同的價值判斷,但陶淵明顯然偏好這個典故,由此可見他認為親身勞作與保持本真的人性具有重要的關(guān)聯(lián)?!盵20]蘇軾是借由親身栽種梅花并抱甕灌園來表明自己對自我本真的人格追求。
陳慥(陳季常)在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謫黃州之時,曾不畏政治流言,七次到黃州看望。在蘇軾遭受此人生大禍最軟弱、痛苦、退卻之時給予最大的安慰。蘇軾也專程去岐亭回訪季常三次,并寫下《陳季常見過三首》。由其中的第二首:“送君四十里,只使一帆風。江邊千樹柳,落我酒杯中。此行非遠別,此樂固無窮。但愿長如此,來往一生同?!奔纯芍松詈竦挠颜x。在岐亭道訪季常時,蘇軾看到盛開于岐亭道上的梅花,寫下《岐亭道上見梅花,戲贈季常》[5](P1078)。詩中也描述了季常夫婦見蘇軾來訪熱情款待,讓蘇軾感動的情景。所以此詩也是對陳氏夫婦的感謝,但是又用“戲贈”這樣一種詼諧幽默的方式寫出,讓彼此都不感到負擔,詩中借梅花表達了對于摯友陳季常人品的肯定和贊賞。為了強化這種贊賞之情,蘇軾還在這首詩之后又寫下《次韻陳四雪中賞梅》。[5](P1102)陳季常身上所獨有的游俠氣概,有情有義,非常重視朋友情義,讓蘇軾感到非常溫暖和安慰。
蘇軾作過《謝關(guān)景仁送紅梅栽二首》[5](P1740),此詩是蘇軾到杭州的元祐六年所作,表達了對于好友關(guān)景仁送紅梅的感謝之情,也展示了二人之間的深厚情誼。從關(guān)景仁將自己親手所種紅梅直接運到蘇軾家中這一事就可看出他對蘇軾的情深義重。說明關(guān)景仁非常了解蘇軾對紅梅的喜愛,所以才專門栽種和運送紅梅供其觀賞。蘇軾寫道:“珍重多情關(guān)令尹,直和根撥送春來。”表達自己的感動,并將所送的紅梅栽種在南堂。
蘇軾還有一首贈好友趙景貺的詠梅詩,即《蠟梅一首贈趙景貺》。[5](P1028-1029)作這首詠梅詩時,蘇軾正任職于穎州,時間是元祐六年。元代方回指出蠟梅非梅花類:“范石湖《梅譜》謂蠟本非梅類,以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脾,故名蠟梅。凡三種,檀香梅為上,磬口梅次之。花小香淡,以子種出,不經(jīng)接者為下。又謂最難題詠,乃誠然也。山谷、后山、簡齋三巨公,但為五言小絕句。而東坡唱,后山和,亦有七言長篇。”[2](P768)李時珍也在《本草綱目》卷三十六灌木類記載:“此物本非梅類,因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似蜜蠟,故得此名。”[2](P633)成為“禪老家”的蠟梅與“天工點酥”的梅花不同,雖然如此,蠟梅依然是“天工變化”所賜予人間的花卉。梅香是由于蠟梅不同于早春開花的梅花,而是在寒冬吐蕊,所以在寒冷天氣中香氣更著,實際上蘇軾是將蠟梅看作好友趙景貺的化身,贊揚了趙景貺如蠟梅一般在困苦的環(huán)境下依然保持令人欽佩的美好品質(zhì)。
蘇軾的詠梅詩中,與好友楊蟠,即楊公濟唱和的數(shù)量有二十首之多,如《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關(guān)于楊公濟此人,《宋史·楊蟠傳》中有記載:“蘇軾知杭州,蟠通判州事,與軾唱酬居多。平生為詩數(shù)千篇?!盵21]在《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5](P1747)的第三首中,蘇軾再一次表達了愛梅的深情,在“故應(yīng)剩作詩千首,知是多情得得來”之句的吟詠中涓涓流出。紀昀在評《蘇文忠公詩集》的時候說道:“‘他年欲識吳姬面,秉燭三更對此花?!溷徊槐M,情思殊深?!盵13](P1388)秉燭也要觀賞梅花,不愿錯過梅花盛開的美好,從此一句就可見蘇軾對梅花的深情。與寫于同一時期的另一首詠梅詩對比,更能夠了解詩人當時的心情,詩題為《次韻錢穆父、王仲至同賞田曹梅花》[5](P1960),與前一首的“秉燭三更對此花”一樣,蘇軾在這首詠梅詩中也寫到“惟當此花前,醉臥黃昏月”。紀昀對此詩評價道:“不著‘梅’字,而神意是梅?!盵13](P388)趙克宜說:“收筆醒出同賞意,更不多著語,高絕?!盵13](P1538)
蘇軾在“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痛苦憂患歲月的經(jīng)歷之后,更體驗到生命的厚重和博大,他的眼界也在經(jīng)歷中變得開闊,他的憂慮也因摯友的幫扶得以安慰,這一切都給他面對逆境的勇氣和信心,指引他繼續(xù)奮勇向前。他也把這一切都通過最深愛的詠梅詩表達出來,當我們今天讀到這些詠梅詩,依然能夠觸碰到詩人熱烈的靈魂,依然能得到面對逆境的方法和力量。
宋代文人甚愛梅花,尤其是蘇軾對梅花的感情更為深厚,這是與宋人尚理之思想傳統(tǒng)相契合的,“唐人崇尚牡丹,宋人崇尚梅花,這不是個體的、純粹的物色審美行為,而是有著深厚的時代文化心理基礎(chǔ)的”[22]。蘇軾一生幾乎都與憂患相伴,受著“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折磨,但是一切命運的打擊都不曾擊敗過蘇軾,即使在黃州、惠州這樣荒蠻惡劣的環(huán)境下,也積極歌詠梅花,將對于生命的理解和對于苦難的超越之法滲透在詠梅詩中,所以我們讀他的詠梅詩,可以看到蘇軾對待逆境的方法。簡單的總結(jié),就是“寄情于梅,托梅詠懷”,將梅花看作自己的摯友,具有脫塵不染、高潔堅毅的性格品質(zhì)。在《梅花二首》 《和秦太虛梅花》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憶黃州梅花五絕》等詩中,詩人將對自我身世的感慨和自甘幽獨的內(nèi)心以及人格胸襟都投入到梅花之中,描繪梅花時往往蘊含深意,一語雙關(guān),借花抒懷。蘇軾還“以梅格比,高潔自守”,擁有“清風皎冰玉,滄浪自湔洗”[23]的品格,這種品格在“冰盤未薦寒酸子,雪嶺先看耐凍枝”(《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中展現(xiàn),也在“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再用前韻》)中傾訴。在眾所周知的黨禍“烏臺詩案”之后,蘇軾下獄,后雖免于一死,也是被一貶再貶,過著苦不堪言的貶謫流放的生活,這種痛苦給予詩人的不僅是身體上的折磨,更是心理上的煎熬,他承受著最深的痛苦,但并未想過逃避,而是以樂觀的心態(tài)去面對,將自己漸漸從噩夢中徹底解脫出來,并涅槃重生,迎來生命嶄新的希望和被撕碎后的改寫。在《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一詩中,蘇軾將梅花的品格總結(jié)為“梅格”,表達了自己忠于自我、堅守高格的貞潔情懷。蘇軾還“與朋友交,傾訴相扶”,蘇軾對朋友和朋友對蘇軾都懷著最深的情感和厚誼,在遭遇困頓的時候,是朋友間的相互扶持讓蘇軾走出人生的低谷,蘇軾也將對朋友的感激和贊賞寄托于梅花之中,寫梅花的深情相伴,實際上是感謝朋友不離不棄的陪伴。蘇軾在詠梅詩中寫到與摯友李公擇、陳季常、關(guān)景仁、趙景貺、楊公濟等人的情誼,這些摯友的幫扶讓詩人銘記于心。蘇軾通過詠梅詩的創(chuàng)作,逐漸理清了逆境中的負面情緒,認識到雖然許多逆境在當下無法改變,但是可以借助反思、書寫、回憶、抒懷等方式,遠離現(xiàn)實的哀傷,讓心靈歸于平靜,最終化逆境為順境。總而言之,蘇軾在詠梅詩中寄寓了自己深蘊的情思,在梅花身上找到了寄托和慰藉,更在詠梅詩里傳授了他戰(zhàn)勝逆境的經(jīng)驗、勇氣和智慧,提供給我們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這是蘇軾詠梅詩的永恒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