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潔
(徐州工程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8)
自17世紀中葉歐洲殖民者踏上南非這塊土地,白人至上和種族隔離就成為南非政治生活的中心,處在權力、文化邊緣的女性首當其沖受到殖民制度的無限戕害。黑人女性生活在階級和種族的雙層夾縫中,承受著殖民主義和父權主義的雙層重壓,白人女性也未能幸免于難,同樣籠罩在殖民歷史的陰影之下。
作為成長于南非的白人殖民者后裔,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J. M. Coetzee,1940—)見證了殖民歷史的罪惡和種族政治的丑陋,擅長從多元視角展示南非社會存在的殖民霸權、種族矛盾、性別壓制、話語權力等問題,多部作品以處在權力、文化邊緣的女性作為敘述者,從女性視角對基于種族、性別的社會不公和生存狀態(tài)提出控訴。同時,庫切幾乎在每部小說中都涉及殘疾、創(chuàng)傷、強暴、死亡等身體敘事,身體成為文化和社會的建構品,承載了厚重的種族身份和權力話語。目前學術界對庫切的研究通常從宏觀的后殖民文化語境著手,聚焦個別作品進行分析解讀,鮮少從微觀身體政治視角關注女性主體意識建構。本文以身體政治為切入點,審視后殖民語境下政治、文化、性別等權力話語對女性身體的規(guī)訓,剖析女性在帝國權力機制以及男權中心文化的雙層壓制下的個體生存狀態(tài),探索女性擺脫主流文化話語的禁錮,建構女性主體與自我的有效途徑。
身體在人類的認知史上一直處于被貶低和壓制的地位。古希臘的柏拉圖(Plato)把身體視作靈魂的桎梏。近代笛卡爾(Rene Descartes)提出“身心二元論”,把身體和靈魂割裂開來,認為身體就是物質的機器,從屬于靈魂。直到20世紀,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身體哲學顛覆了道德理性和形而上學,彰顯身體的意義和價值,開啟了哲學研究的“身體轉向”,身體逐漸擺脫被抵制的處境,與歷史、文化、政治緊密相連。???Michel Foucault)在尼采的啟發(fā)下建構譜系學,將身體作為探討的對象。他認為,身體是聯(lián)系日常實踐和權力組織的媒介,處于權力的網(wǎng)羅之中,“受到權力的規(guī)訓,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任務,執(zhí)行儀式,發(fā)出信號”[1]27。因此,政治、法律、各種組織形式、技術管理等權力機制圍繞身體展開,使身體呈現(xiàn)瘋癲、疾病、性等表現(xiàn)形式。
“身體不僅是社會文化的建構物,也是社會文化意義的存儲器和象征場所?!盵2]在南非,身體是凝聚了種族隔離歷史、父權制度、殖民權力的社會實體,被烙上性別、種族和階級的印記。庫切注意到南非歷史、社會制度和權力對身體的塑造與控制,他認為“在南非不可能否認苦難的權威,因此也就不可能否認身體的權威……出于政治、權力的考慮”[3]。細讀庫切小說,會發(fā)現(xiàn)身體是其后殖民書寫的重要維度。不管是《等待野蠻人》中創(chuàng)傷的身體,還是《恥》中線條完美的胴體,身體無一不是復雜權力關系和文化意義的承載者,同時成為抵抗權力、積極建構個體身份的能動主體。身體和權力間的這種斗爭關系使身體呈現(xiàn)明顯的政治性,即身體政治。
庫切多部作品中以女性人物作為第一人稱敘述人,塑造了引人注目的女性主體意識,成為庫切用來質疑權力與權威的文本策略。庫切關注權力對女性身體的運行機制,通過女性身體敘事去體現(xiàn)父權、帝國霸權、社會話語對身體的規(guī)訓,操控,利用和殘害,揭開基于國家、性別和種族壓迫的社會不公。
在父權社會的性別制度中,男性由于具備生理的優(yōu)越性,以及所謂的冷靜、理性、智慧等男性特質而一直掌控著性別權力,女性則因為身體的柔弱必須服從男性的支配,從而喪失了獨立自主的主體地位,處于權力邊緣和從屬地位。女性身體不再是生物性的存在物,而是作為一個由男性定性和詮釋的物體而存在。隨著女權主義運動的發(fā)展,女權主義者開始關注女性身體,審視西方傳統(tǒng)哲學二元對立的認知體系對女性身體文化內涵的界定,認為女性身體是父權制規(guī)訓的展布,身體成為被文化符號隨意涂抹的白板。
庫切在作品中關注父權文化對女性身體的壓制及對性別建構的影響。小說《恥》的主人公盧里儼然是父權主義的代言人。這是一位生活在南非的白人男性,大學英語語言文學教授的身份暗示他作為白人男性精英的社會現(xiàn)實。故事開端就勾勒出盧里眼中索拉婭美麗的女性身體:“蜂蜜色的、未經(jīng)陽光侵曬的肉體……高挑纖長的身材,一頭長長的烏發(fā),一對水汪汪的深色眼睛。”[4]1盧里的凝視將索拉婭物化為可供展示和占有的物體,暗含了一種權力控制話語。男性凝視主體在權力關系中占據(jù)主導和支配地位,被看者則淪為被動和從屬的地位,暗示了女性處于父權統(tǒng)治的監(jiān)督和控制下。盧里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欣賞著索拉婭迷人的胴體,獲得感官上的快感,強行用父權文化的審美標準塑造女性身體,使之規(guī)訓于男性的準則和規(guī)范,成為作為男性附屬品存在的馴順的身體。當索拉婭第一次接待盧里時,“涂著朱紅的唇膏,深深的眼影”,但并不符合盧里的審美,“嫌它太生硬,要她把唇膏和眼影都擦掉”,而索拉婭“按他說的做了,后來就再沒有用過化妝品”。這讓深受父權文化浸染的盧里頗為滿意,認為她是“一個聽話的學生,順人意,聽人勸”[4]6。可見,處在父權統(tǒng)治監(jiān)督之下的女性身體不得不規(guī)訓于父權強勢文化的審美判斷和父權價值體系建立起來的社會準則與規(guī)范,聽從男性審美態(tài)度的召喚,以展現(xiàn)令男性傾慕的身體性征,撩撥他們的色性想象,自主地把自己降低為被窺視的客體和被動的欲望對象。生活在后種族隔離時代的盧里對女性身體的物化和《幽暗之地》中身處18世紀非洲大陸的早期殖民者雅各·庫切如出一轍。庫切眼中的荷蘭女孩,“身上有一種財產(chǎn)的氣味。首先,她自己就是財產(chǎn)。她們帶來的不僅是若干磅白白的肉體,還帶來若干畝的土地,若干頭牛和若干個仆人……與這個女孩聯(lián)姻,也就是把自己與一個財產(chǎn)體系連在了一起”[5]81。如果說荷蘭女孩的身體直接與土地、牲畜、貨物等有形資產(chǎn)掛鉤,被視為父權社會經(jīng)濟關系的符碼;那么索拉婭的身體則直接與金錢掛鉤,成為只需支付四百盧比就可以占有九十分鐘的商品??梢姡趁駳v史和種族隔離制度的逝去并沒有讓南非擺脫社會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中的性別壓迫與性別歧視。
在和另外一位女性——學生梅拉妮的兩性關系中,盧里憑借白人、男性、老師、學者等文化身份上的特權,在歷史話語的二元對立結構中,毋庸置疑,處于權力的支配地位,對梅拉妮的身體隨意損害、擺布和壓制。盧里在女孩公寓強行與之發(fā)生性關系,雖“不完全是強奸,但不管怎么說也是違背對方意志的”,女孩“就像一只脖子被狐貍的利爪咬住了的兔子”,沒有抵抗,聽之任之,讓盧里感覺到“此時想對她怎樣,就能怎樣”[4]30。盧里從性事中獲得了生理和心理上的滿足感,而女孩“在整個過程中完全聽任他擺布……臉上微露一絲不快的神情”[4]23。梅拉妮的表現(xiàn)符合傳統(tǒng)父權秩序對女性身體和欲望的壓迫與控制,“身體被壓制的同時,呼吸和言論也就被壓制了”[6]。柔弱順從的女性形象和占據(jù)主動權的男性形象成為權力運作與展現(xiàn)的政治平臺。
長期的父權文化對女性身體進行了嚴格的控制,不僅借助酷刑、暴力等懲罰手段,而且借助精巧的規(guī)訓方法、更為隱蔽人道的規(guī)訓手段,對女性身體進行深入骨髓的控制,如依靠宗教、道德、知識、真理等。這些由歷史和文化建構起來的觀念,“已然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內化為一種合法性的話語網(wǎng)絡,從而能夠在思維方式的層面對人進行思想殖民”[7]。對女性而言,這種思想殖民導致她們的身體成為父權話語借以展示其理念的載體。正如卡特(Angela Carter)所說:“傳統(tǒng)性別話語迫使女性擯棄了自身身體的 ‘自然狀態(tài)’,成為表演各種文化理念的‘行尸走肉’。”[8]
《內陸深處》中瑪格達的母親是父權中心文化塑造出的經(jīng)典白人女性。她“是一個文弱的漂亮女人,一輩子生活在丈夫的淫威之下”,她的身體被物化為滿足丈夫性需求和家族傳宗接代的工具,丈夫“沒完沒了的性需求導致她在分娩時死亡”[9]2,她卻因為沒能給一心想要男嗣的丈夫生出個兒子而心懷愧疚。在以父權文化為中心的文化約束和規(guī)訓機制中成長起來的母親全盤接受加諸其身的行為規(guī)范,自覺以男權世界的標準塑造自己,使自己無條件具備男性價值判斷下被動與順從的女性特質,從而滿足父權社會的期盼。瑪格達遭遇著類似的境遇,從孩提時候起就打理父親的衣食沐浴,父親就是她生活的中心:“我著了迷似的需要的就是被他需求,我就像月亮似的圍著他轉悠。”[9]7可這種愛和付出卻從不被父親關注,年幼時被“專橫的父親追逐著”,父親的強勢和權威讓瑪格達身心受到控制與壓抑,成長為一個被遺忘的老處女。處于最底層的他者女性安娜的境遇更為凄慘,不僅要承受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壓迫,同時還處于父權制的壓迫之下,這種強迫不知不覺中成為習慣,身體變得服從、配合與馴順?!八碜域榭s成一團,亨德里克跑上去便是一陣拳打腳踢……用他的軟底鞋有節(jié)奏地踢著她,如果他手里有一根棍子,他也會使喚上的?!盵9]112可見,在對女性的壓迫問題上,黑人男性和白人男性共享父權制的信仰,性別和種族這兩種不平等的等級制度相互促進與維護,共同完成對女性身體的規(guī)訓和控制。同時需要注意的是:性別“在一定程度上是獨立于階級之外的”[10],也就是說,男性性別上的優(yōu)勢甚至可以使他們跨越階級和種族的界限,一個下層的黑人男性可以凌駕于上層的白人女性之上。黑人傭工亨德里克和白人小姐瑪格達在殖民主義統(tǒng)治下的南非顯然屬于不同的階級與種族,但下層的亨德里克卻在男主人死后代表了農場的父權秩序,兩人之間的主仆關系徹底改變。他討要工錢、穿上男主人舊日的華麗服飾、對瑪格達拳打腳踢,甚至最終強暴了昔日的白人小姐。亨德里克表面上是對殖民主義的對抗,本質上卻將爭取自由的斗爭等同于男子氣概的展現(xiàn),以性壓迫、強奸的方式宣泄殖民壓迫帶來的憤懣和仇恨。這都是父權制下男性權威的體現(xiàn),瑪格達無奈地把這種折磨總結為“一個女人的劫數(shù)”[9]158。
??碌纳眢w譜系學研究連接了身體與歷史,表明“身體就是銘記事件的層面——它應該揭示一個完全被歷史打滿烙印的身體,和摧毀了身體的歷史”[11]。也就是說,“社會各種各樣的組織形式、權力技術和歷史悲喜劇,都圍繞著人的身體展開”[12]。庫切深刻意識到殖民史和身體的密不可分性,把身體視做記錄南非殖民歷史的器物。
首先,身體的生理特征被殖民者強行賦予社會文化內涵。早在1817年,居維葉曾發(fā)表過一份著名的“何騰維納斯”報告,非洲女子巴特曼被帶到歐洲進行裸體巡演,死后尸體被居維葉解剖,報告描寫了“巴特曼與猿猴的眾多相似處”[13],認為黑人是白人和野獸的過渡性物種,塑造了黑人身體的丑陋形象。歐洲殖民者普遍認為:“非洲的大部分居民是黑膚色,而其中許多人的智力更加低下,因為文明之光還沒有照到他們身上。”[14]在種族社會,通過膚色的二元設置建構起不同種族的社會地位和價值觀念,如黑膚色是低等種族的表征,與野蠻、動物性等社會意義相關聯(lián)。這些由白人文化建構起來的意識形態(tài)使白人統(tǒng)治者凌駕于黑人之上,黑人由此產(chǎn)生強烈的自卑感,其中遭受殖民壓迫的黑人女性身體更是籠罩在種族、階級、性別差異的重荷之下。“如果說黑人男子是種族歧視的受害者,那么黑人婦女則是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雙重受害者;如果說黑人男子遭受的是種族—階級壓迫,那么黑人婦女則是種族—階級—性別這個制度整體的受害者?!盵15]因此,后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尤其關注“殖民生產(chǎn)語境中處于‘更深層陰影之中’的女性屬下階層,關注全球化以及后殖民理論話語形成中必然遭到雙重壓制的第三世界的女性”[16]?!叭绻f白人女性的身體更多地與文明社會的經(jīng)濟、法律制度聯(lián)系在一起,那么土著女性的身體恰恰由于不在體制之內而成為白人男性的欲望客體?!盵17]如《恥》中的妓女索拉婭和學生梅拉妮皆為有色人種,索拉婭靠出售性牟利,身體完全被商品化,梅拉妮的身體也被視為滿足白人男性欲望的被動客體?!秲汝懮钐帯分械母赣H“堅持以擁有者的權力‘銘寫’奴隸的身體,使奴隸的身體成為奴隸主‘個人意志’任意宰制、規(guī)訓、蹂躪的對象”[1]155。他對安娜恩威并施,黑人和女奴的雙重身份使安娜無法主宰自己的身體,“只能分開自己的大腿,不動感情地呆呆地由他擺弄”[9]79,淪為滿足男主人私欲的工具?!队陌抵亍分械牟柬毬⒈话兹酥趁裾哒J為是“一文不值,她只不過是一塊抹布,你在她上面蹭蹭就隨手丟棄了,完全可以隨意處置,不需花費任何錢財”,白人殖民者可以“把自己的情欲轉移到這個異類身上,她成為你的終極情人,隨時等待著供你取樂”[5]82。第三世界女性不僅要忍受父權文化性別歧視的壓迫,還是種族主義和階級壓迫的受害者。
其次,殖民暴力與身體創(chuàng)傷有直接聯(lián)系。??抡J為酷刑是一套針對身體的復雜懲罰技術。酷刑不僅承擔著懲罰功能,還具有調查功能,被懲罰者的身體是真相的試金石。在殖民史中,殖民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他們的權威,在實施文化同化的同時,也對身體施以酷刑進行暴力性懲罰與規(guī)訓,從而實現(xiàn)對被殖民者的統(tǒng)治?!兜却靶U人》中帝國霸權的代表人物喬爾上校對所謂帝國侵略者的審訊調查就是對身體采取赤裸裸的、野蠻殘忍的酷刑,從而獲取他們想要的“真相”。異族女孩是喬爾上校抓回的野蠻人之一,她的眼睛在審訊中被熨斗燙得再也看不清楚東西,腳踝被打斷,身上傷痕累累。她描述了審訊的場景:“一把只有兩根齒子的叉子,那上面沒有什么多余的飾物,很鋒利。他們把這叉子放到煤火上烤灼,然后用它燙你、烙你?!盵18]54展示權力儀式的酷刑彰顯著帝國的力量,受刑的身體化身為帝國權力展現(xiàn)的場域,記錄了殖民歷史的侵略和壓迫性。小說中另外一位帝國的代表人物——執(zhí)政官對異族女孩殘缺的身體充滿了興趣。他把受傷的女孩從街上撿回來,為她清洗殘疾的雙腳并涂上油膏,這最初帶有懺悔意識的涂油和擦洗儀式卻逐漸帶有色情的意味。通過擦洗摩挲女孩赤裸的身體,執(zhí)政官在“她漠然遲鈍的身體里找到了愉悅,在內心激發(fā)出肆意的快感”[18]55。與其說執(zhí)政官是對蠻族女孩年輕的軀體產(chǎn)生了性欲望,不如說他是對女孩身上異族的因素以及帝國的酷刑在她身上留下的傷殘痕跡產(chǎn)生了探索的欲望。執(zhí)政官自己也認識到這一點:“或許是她身上的傷痕把我吸引到她的身邊……我想要的是她還是她身上帶著的歷史痕跡?”[18]86他反復詢問著傷痕的來歷和酷刑的真相:“心里的念頭越來越明確,非要弄清她身上這些傷痕的來歷不可,否則我不能放她走?!盵18]41蠻族女孩的身體宛若執(zhí)政官愛好的廢墟遺址,滿足了殖民者探索、發(fā)掘、征服的欲望??梢哉f,雖然不同于喬爾的暴力做法,執(zhí)政官也在以一種軟暴力的形式企圖馴服女孩身上蘊含的異族因素,探尋自己想要的酷刑真相。他把自己建構為女孩的拯救者,卻沒有看到對女孩自由的禁錮、沉郁的壓抑給她帶來的痛苦和傷害。作為帝國統(tǒng)治機器的一分子,他沒有從根本上擺脫與帝國的共謀地位,“很像是一個母親在安慰被父親暴怒地扁過一頓的孩子。因為有個念頭一直揮之不去——審訊戴著兩幅面具,有兩個聲音,一個嚴厲,一個誘導”[18]9。
庫切在《恥》中對殖民主義給殖民地人民和殖民者所帶來的社會、精神危機表現(xiàn)出深切的擔憂。種族隔離期間的南非,白人殖民者無情地壓榨非洲大陸,白人和黑人間不能通婚,黑人如果強暴白人女性會遭受嚴厲懲罰,白人女性也會被視為種族的污點和恥辱。殖民勢力消退后,殖民暴力卻沒有伴隨殖民統(tǒng)治的結束而終結。黑人在南非當家作主后,民族仇恨爆發(fā),暴力在南非土地上繼續(xù)蔓延。黑人男性有意無意地以強奸等性壓迫的手段釋放種族壓迫和階級偏見所帶來的憤懣,白人女性首當其沖地成為壓迫者和受害者。露茜遭遇強暴事件正是后殖民時代非洲黑人對白人殖民者的無情報復,施暴者不是在宣泄情欲,而是在“討債收稅,泄私憤”[4]181?!秲汝懮钐帯分幸灿蓄愃频那楣?jié),農莊主霸占了傭工亨德里克的妻子,迫于主奴關系和殖民霸權,亨德里克只能忍氣吞聲,男主人死后,他通過強暴白人小姐表達不滿,宣泄仇恨。露茜和瑪格達所遭遇的身體暴力與歷史上白人男性對異族女性的性侵犯相互指涉,是暴力的歷史循環(huán),源于殖民歷史以及種族隔離制度所帶來的畸形的人際關系和扭曲的心理狀態(tài)。白人殖民者的冷酷、自私和鐵血導致了后種族隔離時代暴力的輪回,而女性首當其沖是受害者。
女性身體不僅是被壓制和規(guī)訓的對象,同時是對抗權力話語的重要媒介。“女性身體被賦予越來越豐富的文化與政治內涵,成為女性解放、人性解放、思想解放話語體系中的多價性符號?!盵19]庫切曾多次嘗試以女性身體為切入點,展現(xiàn)男權社會和殖民社會的運作機制,揭露規(guī)訓社會統(tǒng)治階級的殘忍本質,消解男權話語和殖民話語的合法性,幫助女性擺脫男權和殖民霸權的雙重統(tǒng)治,探索適合女性的身體實踐方案。他筆下的女性通過各種反抗策略,展現(xiàn)了積極、主動、戰(zhàn)斗的后現(xiàn)代身體。
在父權社會,“父親”是男性權威的象征,代表著文明、理性、強權,是社會秩序的控制者。庫切筆下的女性,在對抗父權中心文化的斗爭中都做了一定的努力?!稅u》中的露茜不具備父權社會對女兒特性的界定——溫順乖巧。她的真誠、善良、淳樸是對父親虛榮和自負的有力反抗,她拒絕父親以父愛之名強加于她的個人意志,不愿按照父親的期待選擇高層次的生活,被強暴后沒有接受父親報警的建議。這種對父權制的反抗首先體現(xiàn)在露茜的身體上,她穿“沒有性別特征的衣服”,同海倫的關系模糊不清,很可能是一名同性戀者。酷兒理論家認為,性別是社會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對于身體的規(guī)訓與評價,兩性被賦予不同的社會身份和地位,其中女性由于生理的柔弱在父權社會處于從屬附庸的地位,而女同性戀的出現(xiàn)顛覆了生物決定論對女性的定義,打破了性別壓迫的合理依據(jù),生理上的“女性”可以選擇扮演男性的社會角色。露茜正是試圖以著裝打扮、同性戀等方式擺脫傳統(tǒng)性別秩序對身體塑形的束縛,打破社會習俗對女性的約束和制約,挑戰(zhàn)權力話語和政治體制對女性客體地位的建構?!秲汝懮钐帯分械默敻襁_對父親的反抗策略血腥暴力。她曾想象半夜手持短柄斧去砍殺父親和他的新娘,當身體遭受父親的暴力懲罰后,長期壓抑的孤獨、痛苦和嫉妒瞬間爆發(fā),最終舉起獵槍完成弒父行為。傷口、鮮血、尸體,字里行間充滿血腥的身體暴力揭露出社會權力規(guī)訓機制帶來的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與反抗。
“對女性而言,性欲是構成身份的一部分,它既是壓迫之源,也是解放之道。”[20]在父權社會和殖民社會,規(guī)訓機制為了抑制女性身體設置了各種女性禁忌,使女性的性需求受到壓抑。尤其是黑人女性的身體,要么被“工具化”,淪為勞作生育、供男性發(fā)泄性欲的工具;要么被定義為身體充滿性誘惑的蕩婦。當代女權主義者卻認為,性欲也是女性抵抗權力、重建主體意識的有力武器?,旣悺ひ粮駹栴D(Mary Eagleton)曾說過:“女性欲望、婦女需求在男性中心社會中受到極端地壓抑、歪曲,對它的表達成了解除這一統(tǒng)治的重要手段。身體作為女性的象征被損害、被擺布,然而卻未被承認?!盵21]安德勒·羅德(Andre Lorde)倡導把“愛欲作為一種解放力量”,建構以對性愛的認可、欲望、快感和滿足為中心的“黑人女性性欲的激進主體性”[22]。貝芙·肖是《恥》中的一位黑人女性,“一個五短身材、體型肥胖的女人,一臉黑麻子,剪著個平頭,頭發(fā)又直又硬,腦袋似乎就垛在肩膀上”[4]84。顯然貝芙不符合男權社會的審美偏好,可就是這個在盧里眼中既缺乏吸引力、生活層次又不高的丑女人卻使盧里乖乖就范,在兩性關系中建構了積極主動的女性形象。她主動打電話約會,準備好毯子、避孕套,“一切都是事先仔細想好的,從頭到尾都想好的”。不同于盧里事后的沮喪,貝芙“自己還是覺得很滿足的,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4]173。貝芙對生理和心理滿足的追求正是女性身體對男權秩序的有力解構,打破了父權社會文化傳統(tǒng)中女性身體被客體化的桎梏,是對女性客體形象和男性主體形象的顛覆與重建。
《內陸深處》通篇充斥著老處女瑪格達交織著性與愛的自我欲望表達。身體敘事學奠基者之一彼得·布魯克斯(Peter Brooks)重視欲望身體對敘事的推動作用,認為在肉身的各種屬性中,對敘事影響最深的是性的、性別的與性心理的身體[23]。推動《內陸深處》敘事展開的動力正是瑪格達的身體及其張揚的欲望。和亨德里克發(fā)生兩性關系后,瑪格達沒有刻意壓制自己的身體欲望,而是拋開主奴關系、社會規(guī)范與道德話語,傾聽身體情欲的涌動,認可身體欲望的渴求。呈現(xiàn)主動性、能動性的身體,是女性積極地認識自我身份、尋找自我意識的有力表現(xiàn)。
庫切的作品揭示了女性所面臨的身體困境,呈現(xiàn)處于種族和性別歧視下的女性主體建構的艱難歷程,對女性解放具有重要意義。需要注意的是,庫切是通過呈現(xiàn)女性聲音最終被歷史所淹沒的過程向讀者展現(xiàn)權力的壓制機制。生活在父權文化中的瑪格達一直處于內化的父權意識和自身獨立意識的沖突中,仍希望“通過婚姻得到救贖的可能”,無法改變作為男性他者的身份,她愿意對想象中的丈夫“卑躬屈膝,比別的女人更低聲下氣,更賣力地為他做奴隸”[9]63,成為丈夫宣泄性欲和生兒育女的工具,即便被亨德里克強暴,她也設法取悅他,喚起他的情欲。在兩性關系上,瑪格達沒有真正實現(xiàn)個體的獨立和自由。另一位女性露茜為了在民族矛盾激烈的后種族隔離時代與黑人和諧共生,只得通過嫁給黑人尋求庇護。
一些研究者,包括南非著名作家納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安索爾·弗加德(Athol Fugard)等,都曾因為庫切作品未能真實再現(xiàn)南非殖民歷史而對他提出批評,認為他既未直接介入南非反種族隔離的斗爭中去,也沒有對種族隔離時期的執(zhí)政黨采取明確的反對立場,缺乏直面歷史現(xiàn)實的犀利與勇氣,是與權力的共謀。但我們從庫切筆下的女性在反抗父權中心主義和帝國霸權主義的艱難歷程可以看出,他的作品從未脫離過南非殖民主義的歷史和現(xiàn)實,他對歷史和政治一貫采取一種迂回含蓄的敘述形式,始終致力于“實現(xiàn)政治權力、性別權力的平等分配,試圖建立一個不以種族為界限、不以男女為區(qū)別、不以階層為劃分的理想國度”[24],體現(xiàn)出一名作家的責任和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