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很多人提到中國近代史時,往往感慨“弱國無外交”,或者“落后就要挨打”。對這段歷史的評價似乎只停留在這兩句上,對于近代中國人民的奮起抗戰(zhàn)、先進歷史人物的努力、近代化的過程、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發(fā)展等則明顯重視不夠,可見思維定式的弊端,足以一葉蔽目。本稿的亮點即在于,以突破學生思維定式為切入點,通過史料實證來引導學生走出思維定式,同樣也體現(xiàn)了教師以充分的歷史學專業(yè)能力為支撐,走出思維定式的過程。為引導師生突破思維定式,強化歷史學科的教與學,以在教與學中實現(xiàn)歷史學科核心素養(yǎng)的塑造,我刊特在此方面開展征文(詳見封2),歡迎廣大教師、學者賜稿!
關鍵詞 巴黎和會,外交,批判性思維
中圖分類號 G6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19-0051-03
“傾聽歷史的原聲”是歷史研究的使命,更應是歷史教育工作者的自覺,課堂中避免結(jié)論性知識遮蔽豐盈的歷史,呈現(xiàn)眾聲喧嘩的歷史場景,才是“原汁原味”的歷史課堂。筆者在教學實踐中發(fā)現(xiàn)部分歷史課堂明顯失真、失效,故舉例說明,也希望更多的歷史教育工作者能重視起來,共同努力。
一、一份“零分答卷”引起的思考
筆者曾在模擬考試中設置這樣一道題目:“結(jié)合中國代表團在巴黎和會的遭遇和處境,談談你有什么感想?”考查學生對民國時期外交的特點的認識,一位考生的回答讓我念念不忘:“弱國就應該被欺凌。”
從這位考生的答案,反觀教師的教學行為和效果,就三維目標達成情況而言,“知識與能力”“過程與方法”層面似無效果,更讓人擔憂的是從“情感、態(tài)度和價值觀”來看,考生的答案完全偏離歷史教育和公民教育的初衷;若從更高的“核心素養(yǎng)”落實情況來看,更是相去甚遠。
“弱國就應該被欺凌”這種明顯帶有大國沙文主義色彩的答案讓人錯愕,隨著閱卷的開展,不少考生的“滿分”答卷中,出現(xiàn)“弱國無外交”“落后就要挨打”等標準化答案,但這份零分答卷的歷史邏輯似乎和滿分答案“弱國無外交”“落后就要挨打”無本質(zhì)差別,二者都是對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進行機械、單一的理解,得出了固化、“走樣”的歷史結(jié)論,加之缺少批判性思維的訓練,部分教師和學生進而將“歷史結(jié)論”等同于“歷史史實”進行記憶。混淆“史實”和“觀點”,同時對“觀點”不加批判地接受和記憶,才是造成考生中“零分”答案背后的根源。
此種混淆“史實”和“觀點”的做法,一些歷史研究者早有所提醒,“治史日漸重視說理,相對忽視敘事,舉證為據(jù)的辦法,往往脫離材料的時空位置及聯(lián)系,用后出外來的架構系統(tǒng)條理裁量史事,把后人的認識當成歷史的事實”,并建議歷史研究者“應當努力從傾聽歷史的原聲中把握前人本意和史事本相,寓說理于敘事之中,視引文行文為一體,呈現(xiàn)歷史原汁原味的無窮精彩”。①如果從這點出發(fā),再反思“弱國無外交”這一話語,不僅僅是當下的歷史結(jié)論,更是20世紀20年代以來的一段爭鳴。
二、歷史上“弱國無外交”的爭論
“弱國無外交”或“落后就要挨打”這種看似是一體兩面的常識性結(jié)論,近年來有諸多研究者提出質(zhì)疑,有論者提出“落后就要挨打”命題需厘清語境,①也有認為這種結(jié)論體現(xiàn)的是一元單向線性史觀,②甚至發(fā)生過圍繞“弱國”是否有外交的論爭。③教師在授課中與其機械地傳遞此種結(jié)論,不如先了解此種結(jié)論產(chǎn)生的歷史脈絡。
“弱國無外交”之所以廣為流傳,原因之一恐怕是這句話戳到了近代中國外交困境的痛處,“弱國交涉,始爭終讓,幾成慣例。此次若再隱忍簽字,我國前途將更無外交可言”。④巴黎和會中國代表致政府的聯(lián)名電報,似是“弱國無外交”最初的文字表述。而在風雨飄搖的20世紀30年代,這些話頻繁出現(xiàn)在新聞界,且呈現(xiàn)兩種完全不同的聲音。
1931年,日本策劃萬寶山事件,導致在朝鮮的華人死傷慘重。當時媒體便以《哀我弱國無外交》為題發(fā)文:
自從朝鮮萬寶山兩案發(fā)生,僑胞橫被虐殺至千百人之多,財產(chǎn)損失,更不知其數(shù),中外古今如此殘酷橫蠻之事,可謂絕無僅有。因為弱國無外交,遷延時日,公理不伸,中外公憤。⑤
這是近代以來“弱國無外交”常見的社會語境,更多是對外交事務的一種無力感、哀嘆乃至憤怒,這也是今人在使用這句話時默認的語義,與“落后就要挨打”具有相同的含義。但時人對“弱國無外交”的思考和討論,不僅僅囿于此,如有人這樣認為:
我覺得“弱國無外交”這句話,就根本不能成立,而且也不應該有。正因為國勢之弱,才有用外交手腕,倚重外交政策的必要!……弱國雖沒有武力可持,然也能利用民氣為外交上之有力的后援?、?/p>
這種觀點認為“弱國無外交”存在邏輯和事實上的缺陷,弱國實則更需要利用外交改變處境。而“九一八事變”后,此種聲音更是不絕于耳,有論者不滿足于民眾沉溺在“弱國無外交”的自暴自棄,呼吁民眾提高自信心。
自九一八事變以來,外交政策似乎已成為舉國人士所應深思熟慮之問題,但多數(shù)人惑于“弱國無外交”之說,對于今后中國在外交上應取何種方針,往往只覺得失望與慨嘆,卻無半點自信力可言。⑦
可見在近代史上,“弱國無外交”的含義是豐富且有爭議的,在20世紀30年代輿論界爭論的問題,依舊在困惑著今人。如果教師在授課過程中只是機械地傳遞“弱國無外交”結(jié)論,受此影響,學生可能會忽略外交之于“弱國”的意義,進而忽視時人在“弱國”處境下的掙扎、糾結(jié)和奮斗的歷程,造成對歷史事件和人物僵化的認識和結(jié)論。
三、“弱國”的外交努力:“五四運動”教學片段的設計
回到文章開的問題,當我們在感慨學生的答案不盡如人意的時候,也應反思選取課程資源、設問是否穩(wěn)妥。
“巴黎和會”在八年級歷史教材中作為“五四運動”的背景出現(xiàn),教師如果僅僅以“中國外交在巴黎和會的失敗”或者“巴黎和會中山東的合法權益被轉(zhuǎn)讓給日本”這種結(jié)論性的知識作為教學環(huán)節(jié),非常容易加深學生“弱國無外交”的結(jié)論。改變這種刻板的認知,需要回到歷史場景,傾聽歷史的原聲,為此筆者在教學過程中選取了《顧維鈞回憶錄縮編》中的片段,并設問:
他(注: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說,現(xiàn)在提出的這個解決方案,最高會議希望中國接受,它也許不能令中國滿意,但是目前情況下這已是所能尋求的最佳方案了……威爾遜提出的方案是:日本獲有膠州(注:青島境內(nèi))租地和中德條約所規(guī)定的全部權利,然后再由日本把租借地歸還中國,但歸還之后仍享有全部經(jīng)濟權利,包括膠濟鐵路在內(nèi)。這是最高會議所同意的方案內(nèi)容,威爾遜說,這可能并不符合中國的愿望,但是目前“會議”其他國家處境十分困難,最高會議所能求得的最佳結(jié)果也只能如此了。①
(1)根據(jù)材料,最高會議計劃怎樣解決山東問題?威爾遜是否意識到這種決定損害中國利益?你如何看待這個方案?
(2)如果你是顧維鈞,面對這樣的處境,你該如何與威爾遜對話?(外交官需要有理有力有節(jié),表明中國的態(tài)度、立場,陳述中國的請求等)
經(jīng)過幾層鋪陳,會比較清晰地建構巴黎和會的場景,學生對所謂“外交失敗”的認知會更加生動,而通過問題(2)的設計,可回到特定的時空中,設身處地理解時人的境遇,再展示顧維鈞的回應:
我非常坦誠地告訴威爾遜總統(tǒng),我是何等失望,方案又是何等不公。(首先表明外交態(tài)度)
這種方案只能使中國人民失望,而且無疑將在亞洲播下動亂的種子。(婉約地指出日本的野心)
我們的觀點是,這樣的方案對中國和世界和平都無所補益。(再次表明立場,指出目前方案的危害)
我還向他指出,這個方案只字未提日本歸還它在山東全部權利的時間表。(對方案細節(jié)的把握)
總之:中國要求不由日本而由德國直接歸還權利。(表達清晰、準確的外交訴求)
——《顧維鈞回憶錄》
如此一來,學生更加容易體悟當時外交官的處境和高超的外交智慧,避免對歷史事件的片面認知。當走出“弱國無外交”的邏輯,歷史研究者開始關注“被遮蔽”的北洋政府外交,也需要教師關注:
《凡爾賽和約》的第156、157、158這三條是給了日本的權益,156條是把德國在山東原來的條約利益全部給日本,157條說德國在山東所有的財產(chǎn)也無償轉(zhuǎn)移給日本,158條是說一個月內(nèi)日本要把所有的戰(zhàn)車等轉(zhuǎn)移……但事實上依據(jù)陸征祥的檔案可以清楚看到,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不斷對日本施加壓力,日本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抗爭,最后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日本堅持和約里一定要得到德國的權益,并保證將來交給中國。所以1919年6月28日……日本只保留一份經(jīng)濟權益,所有的政治權益全部歸還中國。
——選自唐啟華:《巴黎和會中中國外交沒有那么失敗》
顧維鈞的外交努力雖小有所獲,但終究沒能收回山東,我國利益訴求沒能滿足。教師可以繼續(xù)追問:“過去人們多認為‘中國在巴黎和會中是失敗的,閱讀材料,概括材料中的觀點是什么,作者的依據(jù)是什么?”
學者最新研究成果和既有認識的差異,既體現(xiàn)在“史觀”上,也體現(xiàn)在“史實”上,也只有在不斷的探尋和甄別中,才可能接近歷史的本真,“傾聽當事人親歷者述說他們各自的經(jīng)歷,從羅生門式的言人人殊可以逐漸走進歷史的現(xiàn)場,進而將對歷史的認識通過敘事自然呈現(xiàn),而不是用主觀色彩很強的議論強加給讀者”。②這是史學家的自省,也應是每一位歷史教育工作者的自我告誡。
【作者簡介】黃傳昶,中學一級教師,中山市東區(qū)松苑中學歷史教師。
【責任編輯:豆艷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