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迎春
(四川民族學院,四川 康定 626001)
近年來,“康巴作家群”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驚人的優(yōu)秀作品,引起了不少研究者的關注。格絨追美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家之一。他的長篇小說《隱蔽的臉》《青藏辭典》、中短篇小說集《失去時間的村莊》《青藏天空》以及《神靈的花園》《青藏時光》等散文隨筆集,描繪了一個神圣與世俗、神性與人性、夢幻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互交織共生的雪域世界。阿來曾就他的小說評價道:“用漢語寫藏人生活,常痛惜于那些似乎用藏語才能表達的意味的消減。這部小說卻用漢語把藏人對自然、對神性、對人性的知與覺表達得如此的細致真切,讓我深受鼓舞?!盵1]阿來這一評價是中肯的。
格絨追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不但語言細致真切,而且敘事技巧純熟,形制獨特。他的小說幾乎都是由片段連綴而成,這些片段是不同事件、不同時空的切割,也就是說,它們并不構成一個首尾連貫的情節(jié),不是事件-因果線狀組合,而是一種空間-拼圖式結構。從格絨追美目前創(chuàng)作的所有小說文本來看,他并不注重經(jīng)營大起大落的連貫整一的情節(jié),而是淡化情節(jié),分解敘事鏈條,用片段進行穿插組合,形成一種獨具特色的敘事風格審美效果。這種敘事由于和傳統(tǒng)的時間-因果線狀敘事不同,雖然造成了閱讀上的障礙,但是卻更加適合表達豐富多樣的社會生活。
顯然,要領略格絨追美的小說美學奧秘,就應該更加關注他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空間問題。無論是經(jīng)典敘事學還是后經(jīng)典敘事學關注的重點都是敘事與時間的問題。到1945年,約瑟夫·弗蘭克在《現(xiàn)代文學中的空間形式》一文中首次提出了敘事與空間形式問題,他指出在T·S·艾略特、喬伊斯和普魯斯特等人的作品中,“并置” 打破了敘事時間順序,時間的順序性被空間的共時性取代,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空間藝術而非時間藝術的效果[2]。弗蘭克提出了敘事與空間問題,但當時沒有引起學界的重視。隨著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的深入,大量敘事文本突破了時間-因果線狀敘事而采用了空間結構,敘事與空間問題不得不引起理論家的重視了。
亨利·列斐伏爾對空間進行了細致考察后提出“空間里彌漫著社會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chǎn)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生產(chǎn)”[3]48,并將空間分為“絕對空間、抽象空間……精神空間、自然空間……物質空間、政治空間……等類型?!盵3]83米克·巴爾認為敘事空間分為“靜態(tài)空間”和“動態(tài)空間”,“靜態(tài)空間是一個主題化或非主題化的固定的結構,時間在其中發(fā)生”,一般是指小說中具體可感的場景,如地理環(huán)境、處所和景物的描寫等;而動態(tài)空間是“一個容許人物行動的要素”,“人物的運動可以構成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的過渡”[4]。米克·巴爾對空間的分類簡單、明了,概括性強,為敘事空間分類提供了重要思路。國內(nèi)也掀起了空間敘事研究熱潮,傅修延、龍迪勇、程錫麟、張世君、陸揚、余新明等學者對空間敘事理論進行了深入研究。其中龍迪勇的空間敘事研究取得重大成果,針對以前敘事學研究偏重于時間維度,他提出了“空間敘事學”概念,出版了專著《空間敘事學》。在該書中,龍迪勇對空間敘事學的問題域、空間形式的類型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并提出了主題-并置敘事、分型敘事的敘事學概念,此外還對圖像敘事、歷史敘事及建筑空間與中國文學的敘事傳統(tǒng)進行了研究;他對小說空間形式的類型也進行了討論,提出中國套盒、圓圈式結構、鏈條式結構、橘瓣式、拼圖式、詞典體等類型[5]。筆者借助以上相關空間敘事理論對格絨追美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考察。從空間敘事的角度看,格絨追美的小說敘事文本幾乎都打破時間-因果線狀敘事邏輯而采取了空間結構,具有拼圖式風格,下文筆者就此進行分析。
有創(chuàng)造性的小說家都在尋找一種新的更有效的小說形式來表現(xiàn)日益復雜的社會生活。傳統(tǒng)的線狀敘事逐漸讓人審美疲勞,并且在表達社會生活的有效性上似乎也讓人開始產(chǎn)生懷疑。因為社會生活是豐富的、立體的、網(wǎng)狀的,許多事件是在同一時間發(fā)生的,是在空間中并存,并在時間中延續(xù)的,許多事件之間并沒有因果關系。因此,把這些事件編排成符合時間-因果律的情節(jié)來反映豐富復雜的社會生活雖然簡單明了,易于把握,但卻不符合生活實際。于是,為了更好地反映復雜的社會生活,作家創(chuàng)作出了很多具有空間結構特征的獨具一格的小說文本,比如福克納《喧嘩與騷動》、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大衛(wèi)·米切爾的《云圖》、阿來的《空山》等。
格絨追美的小說也具有明顯的空間結構特征,是一種拼圖式風格。他的空間-拼圖式小說具有共性特征,即都是把敘事鏈條切分成片段,進行穿插組合,但具體說來又有不同的類型。首先是空間-網(wǎng)狀式拼圖,這是一種比較復雜的穿插組合形式。格絨追美為什么選擇這樣的小說寫作形式?這與他的小說寫作意圖有關。他在作品中借人物之口說要“充當村莊時間和歷史的記錄員”[6]28,這就是說,他要表現(xiàn)的不是一人一事,而是作為整體的村莊歷史。他又說在“末法時代”,“時間被分割……整塊的時間被一戶戶人家掰碎……時間無法像水一樣流動”[6]13,可見他關于時間的觀念首先是空間性的,也是一種整體觀。那么,要用小說實現(xiàn)記錄村莊時間和歷史的創(chuàng)作目的,時間-因果線狀敘事很難達到這一意圖,而只有采用空間-網(wǎng)狀拼圖結構模式才能實現(xiàn),才能更有效地表現(xiàn)某一段時空的真實生活。因為實際情況是,生活中事件之間并不都具有因果關系,也并不都是一件接著一件發(fā)生,多數(shù)之間聯(lián)系松散,卻都是空間性地并存共生,統(tǒng)一于某一時空的生活之中。比如他的中篇小說《失去時間的村莊》就是采用這種結構方式記錄村莊歲月的典型作品。這篇小說共分為5章28節(jié),構造圖見圖1。
圖1 《失去時間的村莊》組合構造圖
小說將村莊的故事拆解為28個片段,這些片段穿插組合,錯綜復雜,呈網(wǎng)狀、立體地反映了一個雪域村莊的一段歷史時空。這5章28個片段按照小說的排列組合讀下去,會發(fā)現(xiàn)敘事鏈條處處被切割、拆解,中間插入了與當前敘事并無多少邏輯關系的其他事件或者人物。比如第一章分為5個小節(jié),第一小節(jié)總寫過往的牧歌歲月,點明末法時代到來,為故事的展開提供了背景,從空間敘事學的角度講,這小節(jié)就類似于舞臺空間布景;第二小節(jié),狐貍哀號,阿媽找阿嘎喇嘛打卦,這是寫“我”一家的故事;如果按照時間-因果線狀敘事脈絡,第三小節(jié)應該順著第二小節(jié)寫下去,但是這里卻發(fā)生了敘事的跳躍,轉而寫噶瑪活佛的事跡,傳說他曾見蓮花生大師顯圣;第四小節(jié)筆鋒一轉,又寫另外一個家族的事件,曾是望族的后裔列繞安分守舊;第五小節(jié),又寫亞拉一家的故事:措娜老人去世。此后幾章都是采用這樣的片段穿插組合的方式。歸納起來,《失去時間的村莊》共寫了7個方面的內(nèi)容,分別是:“我”一家的故事、次登一家的故事、刀登一家的故事、列繞一家的故事、亞拉一家的故事、噶瑪活佛的故事,以及對村莊人事的總體交代。這7個方面內(nèi)容或者說故事分解成的片段,是這樣組合起來的:第一章第二小節(jié)、第二章第五小節(jié)、第三章第一第二小節(jié)、第四章第一第六小節(jié),共六個小節(jié)寫“我”一家;第二章第三小節(jié)、第三章第三小節(jié)、第四章第五小節(jié),共三個小節(jié)寫次登一家;第二章第二小節(jié)、第四章第四小節(jié)、第五章第二三四五小節(jié),共六個小節(jié)寫刀登一家;第一章第四小節(jié)、第二章第四小節(jié),共兩個小節(jié)寫列繞一家;第一章第一小節(jié)、第三章第六小節(jié),共兩個小節(jié)寫亞拉一家;第一章第三小節(jié)、第三章第四五小節(jié)、第四章第二小節(jié)、第五章第一小節(jié),共五個小節(jié)寫噶瑪活佛;第一章第一小節(jié)、第二章第一小節(jié)、第四章第三小節(jié)、第五章第六小節(jié),共四個小節(jié)總體交代村莊相關情況。這種數(shù)量統(tǒng)計上的實證研究看似煩瑣,卻很能說明問題。首先我們能夠看清這幾方面故事的拼貼組合情況,其次,也能區(qū)別出這七個方面內(nèi)容各自在文中所占的比重,也能看出呼應的距離。
這種穿插組合的方式無疑是空間性質的,28個片段拼貼成一幅雪域村莊的生活圖畫,達到了格絨追美記錄村莊歷史的寫作目的。這種空間-拼圖式結構無疑更能反映生活實際,因為生活中的事件并不是一件一件產(chǎn)生,不是一件結束后才產(chǎn)生另一事件,它們往往是同時并存的。這種結構在格絨追美的長篇小說《隱蔽的臉》中有更出色的表現(xiàn),那是一種更為大型的、復雜的空間-網(wǎng)狀式拼圖結構。
空間-并列式拼圖模式是指一個小說文本中有兩條或者多條故事線,這些故事線之間沒有主次之分,對于文本都是同等重要;這些故事線之間遵循的不是時間-因果線狀邏輯關系,而是一種空間性的并列關系,在文本中形成一幅故事拼圖,展示某段時空圖景,表達一定思想內(nèi)容。在格絨追美的小說文本中,空間-并列式拼圖又分為正體和變體兩種形式,前者指的是在一個小說文本中兩條或者多條故事線平行并列推進,互不交叉穿插;后者指的是一個小說文本中的兩條或者多條故事線之間呈并列關系,但是在推進過程中又呈現(xiàn)出有規(guī)律的交叉穿插。
下面以短篇小說《魔·白樺林·晚霞》討論空間-并列式拼圖的正體。小說由三個小故事即魔、白樺林和晚霞構成,三個小故事講述的內(nèi)容分別是:拉桑拋棄了年邁的阿婆,跟著三十多歲的男人桑措私奔了(魔)、娜措和仁青是戀人,因為娜措是麻風病人的女兒,仁青拋棄了她(白樺林)、一位父親拋棄家人和村莊,選擇到大山孤獨生活(晚霞)。這篇小說并非講述一個首尾連貫的故事情節(jié),相反,卻由三個并列的小故事構成。三個故事之間不是時間-因果線狀邏輯,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空間性的并列關系。三個小故事之間也沒有交叉組合,自始至終都是平行并列,也就是說講完了一個故事再講另外一個故事。這種小說結構的方式打破了因果線狀故事邏輯,看似松散,但是卻讓三個呈空間性并列的故事共同服從于一個主題。每個故事原本都是一個完滿自足的整體,有自己的結構邊界,但是三個故事并列組合又構成了一個新的更大的結構體,產(chǎn)生了新的凝聚力:它們講述的都是關于逃離、拋棄的主題。毫無疑問,一個故事也能表達這一主題和思考,但是力量卻比不上三個類似故事的并列組合。
空間-并列式拼圖的變體在故事線的排列組合上呈現(xiàn)出有規(guī)律的穿插,但幾個故事線之間仍舊是并列關系。比如中篇小說《古宅》的結構模式就是空間-并列式拼圖的變體。下面圖2是《古宅》的組合構造圖。
圖2 《古宅》組合構造圖
小說以多角度第一人稱敘事,通過老、中、青三代的心理世界和思想觀念的沖突,展示了一幅時空圖景,批判了人心墮落的現(xiàn)象,并且力圖在傳統(tǒng)的佛法心智之學和現(xiàn)代科技物質文明之間找到一條圓融之路。梅朵老人是老去一代的代表,文中她已經(jīng)衰老不堪了,只是祈求死去,她的夢境中充滿了過去歲月的片段回憶;白瑪活佛是梅朵老人的兒子,也是傳統(tǒng)的代表,他抓緊時光努力修持佛法,度化眾生,而對現(xiàn)代科技物質文明持懷疑態(tài)度;多吉是年輕一代,是梅朵的孫子,白瑪活佛的外甥,他是接受現(xiàn)代科學教育的大學生,對本民族傳統(tǒng)產(chǎn)生懷疑,認為佛法及一切神怪都是毫無用處的。古宅是時光的象征,文中將它擬人化,用古宅之口表達對人生、時光的思考。
這里要注意的是在表達上述內(nèi)容時小說的組合排列方式。為了明確起見,可以將圖2的行文推進圖簡化成這樣:
梅朵老人→多吉→白瑪活佛→梅朵老人→多吉→白瑪活佛→古宅
梅朵老人、多吉、白瑪活佛、古宅4條故事線呈并列狀排列,只是前三者進行了有規(guī)律地穿插組合。這種組合方式明顯是一種空間結構形式的布局,這種布局無論是在表達社會生活方面還是在讀者閱讀體驗方面都產(chǎn)生了一種新奇的審美效果。
從格絨追美小說創(chuàng)作中歸納出來的第三種拼圖模式是空間-嵌入式拼圖。這種空間結構模式和前兩種不同。空間-網(wǎng)狀式拼圖通常是以“章”或“部”結構全篇,“章”或“部”下面又分為很多小節(jié),這些小節(jié)就是敘事切割的片段,片段之間相互穿插組合,網(wǎng)狀、立體地反映某段時空歷史??臻g-并列式拼圖是數(shù)條故事線平行并列,或者有規(guī)律地穿插的一種空間結構方式,其中的幾條故事線屬于并列關系。空間-嵌入式拼圖是指小說文本本身只有一個故事主線,但在敘事進程中這個敘事主線又被切割成多個片段,這些故事主線片段之間又嵌入了其他事件片段,這些片段豐富了故事主線內(nèi)容,共同為寫作目的服務。
下面以短篇小說《歲月的河》為例進行說明?!稓q月的河》沒有用“章”來結構作品,只是分成了11個小節(jié),這11個小節(jié)也就是將整個敘事拆解出來的11個片段,下圖3是整篇小說的組合構造圖。
圖3 《歲月的河》組合構造圖
從上圖可以看到,2、4、5、6、7、10、11共7個小節(jié)形成了這篇小說的故事主線,這7個小節(jié)之間雖然并非因果邏輯關系,但是大體上遵循一種時間線狀邏輯。它們呈線狀延伸,隨著講述者“我”的回憶會有時序的顛倒,但講述的都是我們一家的故事。事實上,按照傳統(tǒng)的小說寫作套路,就這7個小節(jié)就已經(jīng)完成了這篇小說。但是作者在主線故事的講述進程中又嵌入了香秋喇嘛、盲女、吉美、獵人四個故事片段。必須說明的是,這四個片段并非“我”的回憶,小說中從沒有交代過這4個嵌入性故事是“我”的回憶,也就是說它們和主線故事的敘述者并非同一個。這種主線故事中的嵌入看似有些突兀,但卻產(chǎn)生了非同一般的敘事效果和審美力量。這種嵌入豐富了文本內(nèi)容,4個故事片段的嵌入就像4滴新鮮的血液,注入到了故事主線的血管,使整個小說文本更加鮮活;喇嘛的故事、盲女祈禱的故事、復仇的故事、獵熊的故事,里面既有宗教的色彩和虔誠的信仰,也有血腥仇殺的悲劇,還有生存的殘酷,這一切和“我”家族的溫馨故事融為一體,形成一幅雪域世界的拼圖,共同展示一幅歲月流逝的圖景。這種嵌入也帶來了新鮮的閱讀體驗,故事的變換避免了閱讀過程中的沉悶感。這種空間-嵌入式拼圖結構方式背后是一種散文化的形散神不散的思維,更是一種詩意的跳躍式的思維模式。
從上面論述可見,格絨追美小說文本尤其講究文體形制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他的小說敘事通常不采用時間-因果線狀敘事邏輯,而采用空間-拼圖式結構模式,將故事線拆解成若干片段,這些片段互相穿插組合,形成一幅時空拼圖,表達他對生活的深刻思考。空間-拼圖式結構在他的小說中又有不同的類型,比如網(wǎng)狀式、并列式、嵌入式等,這些空間結構的方式不但體現(xiàn)了他敘事手法的豐富多樣,同時和他文本內(nèi)容完美結合,互為表里,共同構成了他獨具魅力的文本世界。當然他的小說空間結構模式不僅限于本文概括出來并分析的幾種,比如他的長篇小說《隱蔽的臉》就是更為復雜的立體的空間結構,《青藏辭典》采用的則是“詞典體”空間結構,由于本文篇幅所限,此處不做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