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葹
年屆耄耋高齡的殷鵬程教授,依然精神矍鑠、神采奕奕
2020年3月,我們尊敬的老師、理論物理學家殷鵬程教授與世長辭。殷先生生于1923年,2020年虛歲98。享年98歲,算得上是“上壽”了;然而迄于年初,老人家一直身體硬朗、精神矍鑠,我們都期冀他將是一位更高壽的百余歲老人,故得悉噩耗以后,心情不免沉重,為依然覺得過早地失去我們的好老師、物理學界的一位品格端方的著名學者而哀痛!如今又來祭奠殷先生,以中國古禮而言,可謂之三月“祔祭”。
我在復旦大學物理系求學時,就與殷先生比較熟識,他教我們理論班“量子場論”課程,下鄉(xiāng)下廠(例如去上海鐵合金廠)勞動又在一個生產(chǎn)小組;“文革”之后,殷先生有兩本著作在上??萍汲霭嫔绯霭?,其中較早出版的那本由我擔任責任編輯,所以也時有來往;而愈加熟悉起來則是從1980年起始,那一年殷先生與我?guī)缀跬瑫r調(diào)到同濟大學物理系工作,他被委任為理論物理教研室主任,此后他不僅是我的老師,還是我的領(lǐng)導。數(shù)十年以來,無論在復旦求學,還是在出版社供職,抑或到同濟教書,殷先生始終是指導我專業(yè)學習、業(yè)務工作——教學和科研的導師;我慶幸有這樣一位德才兼?zhèn)涞膬?yōu)秀學者、專業(yè)業(yè)師影響了我一生的治學生涯。在本專業(yè)范圍,對我影響最深的是盧鶴紱先生,而占第二位的也許就是殷先生。
殷先生秉性正直耿介,向來不媚于世俗、流于時尚,實屬難能可貴;且待人真誠而厚道,誨人悉心而不倦,與人交往則又“君子之交淡如水”。雖然在“文革”期間首當其沖,受到迫害,“文革”之后仍然秉性不改,積極工作。殷先生可謂是研究型教授,他一生心系科學,獻身于理論物理的研究和教學,專心致志、矢志不渝,在量子場論和高能(基本)粒子理論等研究領(lǐng)域做出了突出的貢獻。例如他的幾篇有影響的學術(shù)論文(“非線型場量子化展開的推廣”“袋模型的統(tǒng)一與膠袋模型”等),以及專著《量子場論綱要》,都得到國內(nèi)外同行專家的首肯和好評。
20世紀70年代前期,“文革”還在繼續(xù)。在那文化被摧殘、科學被禁錮的歲月,剛被嚴厲沖擊不久的殷先生,竟然不顧個人安危,熱情地為青年學子秘密地講解粒子物理的基本理論和粒子理論研究的前沿進展成就。這種逆潮流而上的行為令人感動,充分地體現(xiàn)這位純正學者忠于科學,旨在挽救科學、推動科學的無私又無畏的高尚品質(zhì)
“文革”結(jié)束前后,受過沖擊的人難免心有幾分余悸,殷先生卻為了振興中華的科技事業(yè),以“只爭朝夕”的姿態(tài),帶頭恢復粒子理論研究。20世紀60年代前期,我國在這方面的工作并不落后于世界的最前沿進展,但經(jīng)過“文革”動亂,中外拉開了距離。殷先生立志彌補差距,繼續(xù)“文革”前的前沿性工作;他還主動熱情地引導一批青年學子接觸、了解這個工作前沿——他的帶頭和引導對當時上海各高校的粒子理論研究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以至于《解放日報》長篇報道予以贊揚,稱這批年輕人及其指導老師是“基本粒子迷”。殷先生到同濟以后,還繼續(xù)探討并修繕粒子理論的夸克(袋)模型;直至十幾年后離開上海,我看他的研究工作始終沒有停止過。他在本教研室定了個規(guī)矩,每人都要訂個研究計劃,在教學之余從事理論研究;而一兩周一次的專題研究報告會堅持了多年,各人輪流報告自己的研究心得和成果。這樣的教學、科研兩不誤的工作方式在同濟某些院系不甚多見。
順便提一下,殷先生在同濟還是以前的性格,對上下各級領(lǐng)導并不趨奉,對有利害關(guān)系的群眾也不籠絡,這正是其清高秉性的表現(xiàn);有人以為他特立獨行,但領(lǐng)導和同事們對他都相當尊重。因為事實上,殷先生對系里和本教研室的工作都是熱情支持、認真負責的,他為全系的專業(yè)建設、業(yè)務安排出謀劃策,他關(guān)心本教研室每個成員的工作開展情況,不管是不是他的學生,若有需要,必定予以指點和幫助。應當指出,殷先生早先對于復旦物理系理論物理專業(yè)的擴充及其基本粒子專門化的創(chuàng)建,以及后來對于同濟物理系理論物理專業(yè)的創(chuàng)建,都是功不可沒的。
下面就我與殷先生的個人交往,說說他對我指導的若干事例。當初調(diào)同濟工作正是殷先生的提議,與此同時,還有其他前輩學者分別想調(diào)我去上海市科學學研究所和北京某上層單位工作,我請教盧先生,他說:“當然要‘專業(yè)歸隊’,跟隨殷先生去同濟。”這一步走得不錯,使我得以從事專業(yè)工作、有了提高專業(yè)業(yè)務水平的可能。
20世紀80年代初,殷先生與數(shù)理大家盧鶴紱、谷超豪教授等人合影于廣西漓江。當時國家科委等單位在桂林召開“粒子物理基本思想研討會”,盧先生和殷先生亦應邀出席,便在會上針對粒子夸克模型研究的基本思路和理論意義等問題做了精彩的發(fā)言
曾經(jīng)有一張照片背面有殷先生的十六字題詞,這其實也就道出了他借以奮斗終身的科學宗旨
才到同濟兩個月,執(zhí)教《數(shù)學物理方法》課程的老師出國,殷先生命我立即頂上去;后來,系務委員會(殷先生是其成員之一)指定為研究生新設《廣義相對論》課程,給我的備課時間也很短促,只有一個寒假;亦是因為原執(zhí)教老師出國,幾年后又擔下了《群論》《高等量子力學》兩門研究生課程。這四門理論物理課程,讓我反反復復教過多遍,除《數(shù)學物理方法》外,其他都是我從前沒有學過或只學過其中小部分內(nèi)容的。殷先生教導我,《數(shù)學物理方法》是理論物理教學、研究的基礎(chǔ),該課程的涵容極廣,深入下去是無止境的,反復地教,能更靈活地掌握更多的數(shù)學方法;而三門研究生課程邊學邊教、邊教邊學,理解得透徹了,就能進行理論物理的前沿性研究。至于具體內(nèi)容,殷先生認為,對《高等量子力學》課程,可適當增大量子場論的比重;他還支持我后來對《數(shù)學物理方法》課程之體例和選材的改革。依照殷先生以及盧先生等老師的指引、并兼顧本人的興趣,我確定了廣義相對論和相對論天體物理的研究方向,并隨著盧先生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工作。科研往往能促進教學,在認真教學并結(jié)合科研的基礎(chǔ)上,我撰寫并出版了體例結(jié)構(gòu)甚為不同的《數(shù)學物理方法》教材和被稱之為深入淺出的理論著作《愛因斯坦引力論導引》。其實,深入淺出是盧先生、殷先生向我提出的要求。在開始上《廣義相對論》這門課時,殷先生就對我說:“這個理論比較艱深,有關(guān)著作似乎都很難讀,講解它,理當使人懂得,那首先要自己懂得盡量深透一些,倘若做到深入淺出則更好?!崩蠋煹恼佌伣陶d,敦促我全身心地努力而為。
殷先生后來是這部相對論引力論書稿的主要審稿者,他和其他審稿者都給予該書稿充分的肯定,這實際上是對我以后進一步做好相關(guān)工作的一種誠懇鼓勵。有了這幾門理論課程之比較扎實的教學、相關(guān)研究和著述的經(jīng)驗,系里或教研室有時安排我講授一些其他課程,諸如《電動力學》《量子力學》《高等數(shù)學》和《基礎(chǔ)物理》等,以及要我承擔教材《基礎(chǔ)物理》的編撰任務,就覺得稍許容易些了。若謂我在同濟于物理專業(yè)的業(yè)務水平有所提高的話,那實在是殷先生等諸位老師大力栽培的結(jié)果。能在殷先生的親炙指教并直接領(lǐng)導下學習、工作十幾年,不亦說乎、且何其幸哉?
殷先生退休后過了幾年,和師母去美國兒子家定居,與我時有書信來往。先生問問我的近況,我向先生師母請安和稟告。2000年的一次來信中附了一張與小孫女的合照,背面有殷先生的十六字題詞:承師垂范,同舟共濟,復興中華,只爭朝夕。信中告誡我:年紀已不輕,要抓緊時間,多做些工作,為復興中華更盡一份力;要承繼和發(fā)揚前輩大師(如盧鶴紱先生等)的未竟事業(yè)和治學風范。殷先生極其敬重盧先生,知我曾有幸經(jīng)常得到盧先生的指教,則說我們都要以他為榜樣;這層意思,殷先生在出國之前就一再提起。盧先生是學生和后輩的學習榜樣,而殷先生也是仿效的楷模。殷先生兼具精深學問和非凡品格,同樣令人肅然起敬。一幅挽詞——無媚于世俗,有功于科學——表達我對殷師鵬程先生的深切緬懷和無限敬意。
最后,謹以心香一瓣,遙寄殷先生,祝愿老人家在天國安息、祥和!作為弟子,我當為業(yè)師“心喪三年”,祈禱無既。
敬書挽詞,聊表筆者祭奠恩師之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