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芳
《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是美國《紐約時報》記者羅森塔爾寫于1958年的新聞名作,獲得了1960年的普利策國際新聞獎。其頒獎詞是這樣的:
“《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突破新聞‘零度寫作’原則,著眼細節(jié),以冷峻的視角,深沉地描述了今天的奧斯辛集中營紀念館。在恐怖與快樂、戰(zhàn)爭與和平、歷史與現(xiàn)實的反差中,它召喚起人們對于災(zāi)難的記憶、關(guān)于生命的思考、關(guān)于人性的自省。它的發(fā)表,充分地表現(xiàn)了一名新聞記者的使命感,更以迫人的力量震撼生者的心,成為新聞史上不朽的名篇?!?/p>
因為這段頒獎詞的緣故,不少讀者將《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的獲獎原因歸于“突破新聞‘零度寫作’原則”。那么,究竟什么是“零度寫作”?文中“突破零度寫作”具體表現(xiàn)在哪些地方?“突破零度寫作”是否是它獲獎的主要原因?下面,筆者將結(jié)合頒獎詞,從“突破新聞‘零度寫作’”、“新聞記者的使命”兩個方面,具體分析本文的成功之處。
所謂“零度寫作”,是指記者的寫作始終站在客觀的立場,努力保持冷靜的敘述口吻,將個人的情感降至冰點。但在《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中,處處可以看見作者的“七情六欲”。無論是稱謂用語,還是景物描寫,抑或是人物表情,又或者是內(nèi)心感受,無不表達了作者強烈而鮮明的情感傾向。
對奧斯維辛這一地點,作者在文中直接使用了“人間地獄”“殺人工廠”等有著強烈感情色彩的稱謂:
“布熱金卡應(yīng)當是個永遠沒有陽光、百花永遠凋謝的地方,因為這里曾經(jīng)是人間地獄?!?/p>
“布熱金卡和奧斯維辛一道組成了被納粹稱為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殺人工廠的一部分。”
對于奧斯維辛周邊的景物,作者的描寫也充滿了情感:
“陽光明媚溫暖,一行行白楊樹婆娑起舞,在大門附近的草地上,還有兒童在追逐游戲?!?/p>
“在德國人撤退時炸毀的布熱卡金毒氣室和焚尸爐廢墟上,雛菊花在怒放?!?/p>
“這里陽光明媚,綠樹成陰,在集中營大門附近,孩子們在追逐游戲?!?/p>
陽光溫暖,楊樹起舞,兒童追逐,菊花怒放,綠樹成陰,正是這些景物描寫,形成了“恐怖與快樂、戰(zhàn)爭與和平、歷史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
對于參觀者,作者多是通過描寫人物表情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傾向:
“參觀者默默地邁著步子,先是很快地望上一眼;接著,當他們在想象中把人同牢房、毒氣室、地下室和鞭刑柱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他們的步履不由得慢了下來。”
“他們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渾身發(fā)抖?!?/p>
“一個參觀者驚懼萬分,張大了嘴巴,他想叫,但是叫不出來?!?/p>
除此之外,作者也常用最直接的詞語來表達參觀者和自己內(nèi)心強烈的情感涌動:
“最可怕的事情是這里居然陽光明媚溫暖……”
“這真像是一場噩夢,一切都可怕地顛倒了?!?/p>
“這里也許是世間最可怕的旅游中心?!?/p>
“每一個參觀者都感到有一個地方對他來說特別恐怖,使他終生難忘?!?/p>
“這時,他們感到自己也在被窒息?!?/p>
正是這些尖銳的詞句和細膩的描寫,讓作者無所保留、毫無顧忌、酣暢淋漓的抒發(fā)著內(nèi)心深處無法克制的七情六欲。也正是這些深沉而濃烈的情感,在讀者內(nèi)心掀起了波瀾,聯(lián)通了讀者和作者的情感線路,引發(fā)了他們之間最大最深的共鳴。那就是:對受難者痛苦經(jīng)歷的目不忍視,對法西斯罪行的咬牙切齒,對和平自由的美好祝福,對當下幸福的珍惜呵護。
新聞價值的生命核心在于時效性。通常而言,一則新聞,如果不能對新近發(fā)生的事件進行及時報道和發(fā)布,那么,它的意義和價值也就基本不存在了。從這個意義上來看,1958年的奧斯維辛的一次普通參觀,并不具備新聞的時效性。
奧斯維辛集中營建立于1940年,1940-1945年間有400 萬人在此被屠殺,1945年蘇聯(lián)紅軍將其解放,1947年被波蘭和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設(shè)為博物館和紀念地。羅森塔爾寫作此文時,距離奧斯維辛集中營建立已有18年,距離二戰(zhàn)結(jié)束已達13年,距離開辟為博物館和紀念地也過去了11年。文中的“今天,在奧斯維辛,并沒有可供報道的新聞”?!霸趭W斯維辛,沒有新東西可供報道”等語句,也一再強調(diào)了這一點。
不僅如此,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許多親歷戰(zhàn)爭的幸存者也寫過不少文章,或介紹集中營的情況,或回憶當時的感受。很多媒體記者也前往采訪并發(fā)表關(guān)于奧斯維辛集中營的諸多報道。所以,當羅森塔爾要求到奧斯維辛集中營采訪時,報社的編輯們對他的選題并沒有產(chǎn)生興趣,認為這是一個老掉牙的題材,是一個沒有新意的點子。
可以這樣說,1958年的奧斯維辛,確實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報道空間留給任何一位新聞記者了,想通過事實性的報道來收獲新聞效果也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羅森塔爾關(guān)于奧斯維辛的寫作,必須與眾不同。
奧斯維辛集中營被稱為二戰(zhàn)期間納粹德國最大的“殺人工廠”,營內(nèi)五個焚尸爐平均每天焚尸一萬具,包括中國人在內(nèi)的28 個民族的400萬人死于集中營。相較于二戰(zhàn)幾個主要國家的死亡總?cè)藬?shù)英國40 萬、美國42 萬、法國80 萬、日本200 萬,這一數(shù)字實在太過慘烈,這一行徑也實在太過殘酷。以至于德國哲學家狄奧多·阿多諾說:“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因為在他看來,那些耽于歌頌和傳達幸福的詩歌已經(jīng)失去了它存在的人性基礎(chǔ)。而親歷了奧斯維辛集中營生活的埃利·威塞爾甚至質(zhì)疑那些靜默無辜的詞語:“詞語都必須重新定義,凈化,重新發(fā)明。一個詞如‘夜’——一個美麗、詩意、浪漫的詞——對我們不再意味著它曾經(jīng)意味的東西了?!?/p>
所以,對于一個有著高度社會責任和嚴肅道德操守的記者來說,奧斯維辛是一個必須面對良知、道德、人性的題材。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一名新聞記者的使命感”。也正因為如此,羅森塔爾選擇了站在時代的思想高地去反省那個無法遺忘的殘酷,“召喚起人們對于災(zāi)難的記憶、關(guān)于生命的思考、關(guān)于人性的自省”,從而“以迫人的力量震撼生者的心”。正如德國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君特·格拉斯所說:“在奧斯維辛之后寫作,無論寫詩還是寫散文,唯一可以進行的方式,是為了紀念,為了防止歷史重演,為了終結(jié)這一段歷史?!?/p>
正是源于這種“新聞記者的使命”,作者才在文中不由自主地寫到:“記者只有一種非寫不可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來源于一種不安的心情:在訪問這里之后,如果不說點什么或?qū)懶┦裁淳碗x開,那就對不起在這里遇難的人們?!?/p>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突破‘零度寫作’”使文章有了鮮活的情感共鳴,“新聞記者的使命”使文章有了深度的思想價值。面對奧斯維辛慘絕人寰的人類悲劇,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無法做到無動于衷、置身事外。所以,無論是作為整體人類反省中的一員,還是作為肩負使命的新聞記者,羅森塔爾都無法讓自己的寫作僅僅只是“零度見證”。他必須讓自己成為其中的一員,必須讓文章中有自己的眼睛、情感和情懷。正是這份強烈的情感和人文的情懷,讓無論何時的人們閱讀起《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時,都不會讓驚心的罪行被時光冷藏,更不會讓歷史的深度難以抵達。也正因如此,羅森塔爾的這份報道對全人類有著振聾發(fā)聵的反思和呼喚。反思在于對一切非正義戰(zhàn)爭的強烈控訴,并提醒人們永遠不該忘記法西斯戰(zhàn)爭給人類造成巨大傷害的歷史事實;呼喚在于對和平安寧生活的向往與珍惜,無論作者描寫景物時情感如何復雜,但陽光溫暖、楊樹起舞、兒童追逐、菊花怒放、綠樹成陰都是奧斯維辛今天的現(xiàn)狀。所以,在《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中,既有面對歷史的反思,更有面對未來的希望,“他報道昨天,是為了終結(jié)昨天以啟程今天和明天”,而這,正是這篇新聞最永恒的新聞價值,也是它成為新聞史上不朽名篇的原因,正如頒獎詞所說:“它的發(fā)表,充分地表現(xiàn)了一名新聞記者的使命感,更以迫人的力量震撼生者的心,成為新聞史上不朽的名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