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天終于放晴了。久雨乍晴的崇信,天色明媚,山川秀麗,在那個下午我走進了錦屏鎮(zhèn)一個名叫平頭溝的村莊。
平頭溝村距離崇信縣城大約七八里路程,來這個村莊完全出自偶然。整體脫貧以后的崇信縣,舉辦了一場規(guī)模盛大的論壇,我作為受邀嘉賓,親身感受到了崇信上下對發(fā)展的渴望。會議期間,有人說,崇信的一個村莊將原來的土窯洞改造為養(yǎng)牛場。我心下為之一喜。我是在土窯洞長大的,離開老家?guī)资炅?,對土窯洞有著磨洗不去的記憶,也對土窯洞的諸多優(yōu)越性有著相當深刻地體驗。在幾千年間,土窯洞是整個黃土高原地區(qū)最為常見的居住形式,可以說,窯洞文化博大精深,土窯洞不僅是黃土高原民眾的安身立命之所,從土窯洞中也走出了無數的民族精英??墒?,在這二三十年間,我去過黃土高原的許多村莊,讓我倍感無奈的是,土窯洞差不多都廢棄了,它們像是一只只干澀迷茫的眼睛,在悵惘著時代的車輪絕塵而去,而窯洞,在有些人眼里,幾乎是貧窮落后的象征物了。固然,時代在發(fā)展,人們對居住條件有了更高的要求,非但無可厚非,而且理所應當。但是,在新時代,土窯洞真的一無是處了嗎?
走進平頭溝村口,當我一眼看見,一頭頭牛在一座座土莊院的空地上徜徉時,眼前為之一亮。養(yǎng)牛的土莊院大多為“崖(ai)莊子”,即利用自然地勢,將黃土懸崖斬削齊整,挖出窯洞,留出一定空地,版筑起黃土院墻,一座漂亮的土莊院便形成了。這是黃土高原最常見的莊院形式,一般都是面北朝南,背風向陽,采光好,保暖,因是在黃土溝畔修造,省工,不用浪費可開辟為耕地的平緩坡地,還可讓本無利用價值的黃土懸崖變廢為寶。如此便引出了另一個優(yōu)點:安全。這種形制的土莊院,三面貼著幾丈高的懸崖,留出的一面又是高大的院墻,野獸很難得手。大門出去便是黃土深溝,在動亂時代,一旦有危險,全家人便可從容躲入深溝。我曾看見一些文章說,黃土高原的居民穴居窯洞,是因為缺少建筑材料,這真是強作解人之語。窯洞的起源可以上推到周先祖,從那時候開始,先民們便“陶復陶穴”,想想看,那時候的黃土高原還是林木遍地,走獸成群,怎么會缺少建筑材料呢。以土窯洞為主要居住形式,正是因地制宜的智慧選擇。平頭溝村的窯洞高大敞亮,院落平坦開闊,久雨后的陽光遍灑向陽的院落,一頭頭牛沐浴在陽光下,分外歡快。
在這里我遇見了梁老漢。他是在人群中那種格外有范兒,氣場十足的男人。身材瘦削,但卻挺拔,戴著一頂無法考證年代來歷的寬邊圓頂帽,一身沾滿黃土的粗布衣,外罩一件已經被黃土遮去本色的馬甲。有意思的是,他的肩膀上搭著一根旱煙鍋,垂掛在胸前,銅頭,鐵桿,瑪瑙嘴。我解下來,拿在手中沉甸甸地。我說,你怎么還用這種古老的玩意兒,他笑說,香煙抽上沒勁嘛。他給自己栽種旱煙,自己采摘自己抽。他相當自負地說,我這旱煙鍋還有別的用處哩,哪頭牛要是調皮搗蛋,我用旱煙鍋教訓它,碰上惡狗咬人,我這煙鍋還是防身武器哩。其實,這些我都知道,從小,長輩們大多都有這樣一件隨身設備,男人基本都有,一些上年紀的女人也抽旱煙。我說胸前掛著長桿旱煙鍋的梁老漢,格外威風,精氣神都有了,像是一位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梁老漢還戴著一副石頭眼鏡,古樸而高貴,我說你這眼鏡有年月了吧,他說,這是家父留給我的,大概百年上下了吧,戴著老人用過的眼鏡,也是一份念想。
說起養(yǎng)牛,梁老漢興致大增。他今年已經七十九歲了,四代同堂,有四個孫子,還有了一個重孫子。本來,生活不成問題,兒孫們都反對他養(yǎng)牛,都想讓他一心不操頤養(yǎng)天年的。但他不愿閑著,以他的話說,不養(yǎng)牛,沒精神,和牛在一起,精神就來了。確實,與牛在一起的梁老漢,像牛那樣精神。在鄉(xiāng)村,梁老漢可是個能人,童年時讀過兩年私塾,他笑說,娃娃家的貪玩,不好好念書。我問他還認得字不,他有些得意地說:當然認得的。我問他能讀下去報紙嗎,他說那沒問題。他還會木工,年輕時,蓋房,打造各種木質器具,都很在行。在大集體時代,他還當過兩年飼養(yǎng)員,為生產隊養(yǎng)牛。土地承包后,他家一直養(yǎng)著兩頭母牛,主要是耕地和積肥。為啥只養(yǎng)兩頭牛,還都是母牛呢,他說,多了養(yǎng)不起,母??梢陨a牛犢。在很長的歲月里,他每年都可以出售一頭牛犢,給家里換來日?;ㄤN。
梁老漢當下的養(yǎng)牛與先前完全不同了,他養(yǎng)的都是商品牛。這是優(yōu)質牛種“秦川?!钡母牧挤N,被命名為“平涼紅?!薄_@種牛,個頭大,成牛大約都在千斤以上,加之品種優(yōu)良,肉質好,在國際國內市場上大受歡迎?!捌經黾t牛”成為平涼農村的一個新興的支柱產業(yè)。而利用廢棄的土窯洞養(yǎng)牛,大約出自平頭溝人的無心插柳吧。牛這種大牲畜,自從與人類結緣后,和農民一樣,對土地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住在土窯洞里,行走在土地上,踏實,健康,陽光,完全不像關進水泥牛欄那樣,或無精打采,或狂躁不安。在土窯洞養(yǎng)牛,可以減少建造牛欄資金三分之二以上,還可以節(jié)省土地,將廢棄閑置的土窯洞利用起來,真是一舉數得。在平頭溝,養(yǎng)牛人不是梁老漢一人,而是一項普惠農戶的現代農業(yè)產業(yè),也不是以前那種自養(yǎng)自用自銷的自然經濟模式,而是由公司提供基礎母牛,統(tǒng)一配給飼料,科學化和模式化管理,生出牛犢歸農戶所有,成牛后,由公司按市場價統(tǒng)一收購。這種兜底運行方式,解除了農戶的經營風險,也保證了產品的質量。梁老漢在自己的院落里獨自養(yǎng)牛,僅去年,他一人便賣出一頭成牛,四頭牛犢,收入不菲。我說,你為家里貢獻不小啊,他笑說,娃娃們都看不上我這點收入,我主要是為了自己高興,人老了,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精神。
確實,梁老漢看起來很精神,比起像他這種年紀的人,要有精神的多。
平頭溝是一個很大的村莊,開辟為養(yǎng)牛場的部分,只占了村莊的一角。原有的村民都搬到了公路邊,住在整潔的水泥房或磚瓦房了,形成一個很大的聚落。閑置的老村莊,除了養(yǎng)牛場這一片外,一條洪水溝的另一邊,還有很長的一條溝,溝的兩面,排列著一孔孔土窯洞,和一座座廢棄的土莊院。這里幾乎是窯洞博物館,各種形制的窯洞莊院一應俱全,諸如“半明半暗莊”“高窯子”“拐窯子”“地坑院”“箍窯子”等等,當然,最普遍的還是“崖窯子”。人是土窯洞的靈魂,有人居住,土窯洞看起來樸素粗糙,使用幾代人,都不會坍塌。平頭溝的人搬離土窯洞的時間并不長,原來被刮削齊整的黃土崖面,已經生滿了各種灌木和雜草,院落里,莊院前的空地上,雜樹瘋長,雜草凄迷,一派破敗感。
時代的腳步從來都是這樣匆忙而凌亂,在拋棄陳舊無用的事物時,往往將可以變廢為寶的東西一并拋棄了。忽然有一天,當地的有識之士看到了窯洞村落的價值。他們立即行動起來,拿出規(guī)章制度,打響了鄉(xiāng)村保衛(wèi)戰(zhàn)。他們將原來橫亙在村莊間的洪水溝筑成梯級水壩,匯集洪水,在向來缺水的黃土山鄉(xiāng),已算得上一方有水的風景。水溝的那邊,與養(yǎng)牛場遙遙相望的是那片已經廢棄的雜樹掩映的窯洞村落。聰明的商家也已經嗅到商機,與政府部門正在制定合作開發(fā)計劃,總的思路是絕不能破壞村莊的原貌,他們從無數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傳統(tǒng)村落那里獲得了新的靈感,他們深知,所謂的農家樂,絕不是把城里的飯店搬到鄉(xiāng)村。是農家,就得有田園風光,有自產的農產品,有家畜家禽,有牧童橫吹,有真實的鄉(xiāng)村生活,讓人體驗到農家生活的真諦,這才是農家樂。
現在到處都在說鄉(xiāng)愁,留住鄉(xiāng)愁的愿望無比強烈,但是,究竟什么是鄉(xiāng)愁,卻很少有人給出一個清晰的回答。其實,鄉(xiāng)愁的本義,不是對鄉(xiāng)村的留守者而言的,而是給離鄉(xiāng)者留存一些鄉(xiāng)村記憶,中華文明之光是從大地深處迸發(fā)出來的,不懂得中國農村,很難真正理解中華文化精髓。再者,讓那些生長于城市的新一代人,在課余,在作業(yè)之余,在繁忙而煩亂的工作之余,有一個親近土地的場所,借以換一換心境,補充繼續(xù)前行的能量。說的再遠一點,隨著老齡社會的到來,老人們在清風明月的鄉(xiāng)村養(yǎng)老,花費少,接地氣,在一個閑適寬松的活動場所里,做一些簡單快樂的農活兒,比如種菜種花,比如像梁老漢那樣與牛為友,似乎會更有利于身心健康,而介入平頭溝開發(fā)的商家,正是以這樣的理念勾畫未來的。
離開平頭溝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陽光仍然明亮,梁老漢彎腰與他的牛在說著什么話,離老遠,都能看到他志得意滿的神情,另一些老人也在養(yǎng)牛場不緊不慢忙活著,個個興致勃勃的樣子。在如今普遍缺少年輕人的村莊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暮氣,而同樣缺少年輕人的平頭溝村,散發(fā)的卻是朝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