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勤良
(福建師范大學福清分校 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清 350300)
20世紀前葉,以詹姆遜、巴赫金和弗蘭克為代表的文學評論家開創(chuàng)了文學空間研究的先河,對后世文學空間研究影響深遠。20世紀后葉,文學研究最終實現(xiàn)了空間轉向。巴什拉、福柯、大衛(wèi)·哈維以及蘇賈等空間理論理論家看待空間的視角不同,但他們的確存在共通之處,即空間概念消解了一維時間對文本的霸權,使得文本空間從靜態(tài)、死寂和單一狀態(tài)走向了動態(tài)、活躍和多樣的態(tài)勢。
國內外學者公認《愛瑪組詩》居于哈代最好的詩歌之中,是英國悼亡詩的極品。在國外,格蘭迪·P從語用學角度考察了這組詩歌中的語序與悼念主題表達的關系問題。[1]安妮-里斯·弗朗西斯將這組詩歌講述的哈代與愛瑪之間的故事與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中敘寫的埃涅阿斯與克瑞烏薩逃離特洛伊城的故事進行比較,探討了“拋棄”主題與“信任”傳統(tǒng)。[2]在國內,鄧永忠在論述哈代的悼亡詩時指出,哈代的悼亡詩在“融永恒與短暫為一體的時間處理手法在藝術上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3]康梅林將哈代的《愛瑪組詩》與蘇軾的《江城子》進行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哈代的悼亡詩更注重理性表達悲傷主題。[4]傅守祥和李馨把哈代的悼亡詩與納蘭性德的悼亡詩進行比較,強調了兩人之間悼念亡妻藝術的差異性。[5]綜上所述,就目前來看,國內外對這組詩歌的評價大多沒有超出主題、悲傷藝術技巧以及時間范疇等幾個方面。然而,空間概念在這組詩歌中同樣具有突出的地位。本文將《愛瑪組詩》置于空間詩學語境之中,著重進行詩歌細讀和歷史考據(jù),扶正文本空間建構,解碼哈代的空間詩學一角。
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主要用于小說批評,而邁克爾·赫爾奎斯特在講到巴赫金的文本空間與文類思想時指出,“巴赫金的文學思想的類別化在于對文類的思考,他強烈譴責批評家忽視文學史實際上是文類之間的斗爭史”。[6]巴赫金關注了強敘事性的史詩,這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考敘事性占上風的抒情詩中“時空體”概念的突破口?!啊畷r空體’指的不是在文學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單獨的時間和空間,而是它們之間密不可分的相互關系,是文學作品中時間和空間彼此相互適應所形成的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或者更具體地說是時間和空間相互結合形成的某種相對穩(wěn)定的模式”。[7]
《愛瑪組詩》是一個敘事性極強的整體?!皼]有什么長詩,所謂長詩就是許多短詩的接續(xù),然后給人一個整體的印象”。[8]故事的完整性讓《愛瑪組詩》成為一個由21首詩歌組成的敘事性整體?!盁o論是詩歌還是小說,文本的空間形式注重的都是整體效果”。[9]在整個由21首詩組成的詩歌集合中,幾乎每首都把時間中的故事放在空間坐標系中,由此整組詩歌成為一個龐大的異質空間體。在這個空間主宰的敘述性故事中,哈代用一個旅行視角來統(tǒng)攝整體,突出了故事的空間位移特質。在組詩的第一首《傷逝》中,哈代呼喊“在明媚的春天/我們一同出行游覽/曾經(jīng)一起所到之處”。[10]于是,承載著哈代與愛瑪記憶的空間逐漸被打開并一覽無余地延展開來。在這個過程中,時間并非消失或不起作用,時間起到交叉作用?!皶r間表現(xiàn)于空間中,空間表現(xiàn)于時間中?!盵11]隨著記憶大門的打開,立體化物理空間豐富了愛情記憶作為個人歷史的內容,讓個人歷史不再是簡單的從生到死的單向運作過程,而是一個多向性的發(fā)散建構過程。畢竟,死亡并沒有阻止愛情的繼續(xù)。
于是,哈代巧妙地用空間的推移詮釋生命的進程,用地點勾勒出了愛瑪?shù)囊簧?jīng)歷,用短小精悍的空間元素為整組詩歌搭建起一個可以廣闊展現(xiàn)人生經(jīng)歷的時空體(見表1):
表1 愛瑪人生時空體建構Tab.1 Chronotope construction of Emma’s life
首先,哈代并沒有過分強調愛瑪?shù)纳淠暝拢驗檫@一歷史事實與哈代喪妻之后復雜的心境關系并不大,相反,那些可以承載愛瑪具體記憶的空間形式卻極為重要。詩中用‘far West’這一個模糊的空間概念標明一個大致的空間范圍,明確了方向,同時使得這一空間的幾何向度具有無限延展性,從而增強了哈代與愛瑪之間愛情的神秘性和浪漫性。那里正是“微小偏遠的”圣·茱莉亞特,“地理和社交環(huán)境與世隔絕”。[12]愛瑪就是在這遠西的海岸邊出生、長成一個少女?!八^‘存在空間’,就是比較穩(wěn)定的知覺圖式體系,亦環(huán)境的‘形象’”,愛瑪所處的獨特地理位置形成了她獨特的存在空間。[13]哈代被愛瑪存在空間中的美和野性打動,因此記憶尤深,空間美與人格美合二為一。“當‘頭發(fā)很亮,自由飄揚’的愛瑪,騎著棕色母馬穿越這片浪漫風景時,她為哈代創(chuàng)造了一個在當時就牢牢抓住他想象力的意境空間,這個意境空間也給了哈代力量,讓他創(chuàng)作了讓意境再現(xiàn)的‘愛瑪組詩’?!盵12]其次,哈代居住在英國東部的多賽特郡。1874年9月17日,“沒有大太陽,但光暈尤顯,柔和明亮”,已經(jīng)是因作品《遠離塵囂》(1874年11月23日出版)的連載而名望在即的托馬斯·哈代與年近三十四歲仍懷揣少女浪漫之心的愛瑪·杰夫德結婚。[12]因兩家對此婚姻都表示反對,婚禮在灰暗的圣·比特教堂舉行,僅有三人見證。哈代對妻子的愛意甚至讓他違背了家庭意愿,多少有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壯情懷。曾為建筑師學徒的哈代很清楚灰暗的教堂空間對自己愛情和婚姻的寓意。把愛瑪娶回家后的生活是甜蜜的,因為有許多“做的和說的/在她的紫杉木拱門的床上”。[10]至此,在哈代眼里,愛瑪幾經(jīng)空間的推移,完成了一個天使般少女到妻子的轉化。故事講到這里,不難看出,哈代用空間呈現(xiàn)的是一幅童話般的情景:一個詩人(王子)去到遠西的海邊找到一位少女(公主),并娶她為自己的妻子。這與希臘神話中埃金娜島王子珀琉斯與海女神忒提斯的愛情故事有幾分相似。在這個層面上,哈代僅僅用生活中普通的地點因素,便將一幅宏大的人神共存的原型空間引入這組悼亡詩,豐富了詩歌本身的空間內涵,同時讓這組詩歌超越個人情感空間層面,上升到人類感同身受的空間層面。最后,空間發(fā)生了轉移,出現(xiàn)了“黑暗空間”和“死寂的場景”,[10]那里是如同監(jiān)獄式的“小居室”,[10]是邁爾斯托克斯的斯蒂夫德教堂里的墳墓,愛瑪死后,遺骨被埋葬在這里,這里也是哈代父親墓地所在之處。耐人尋味的是哈代曾將他有關這座教堂的畫作當做前期出版《維塞克斯詩集》的封面,這在一個側面反映出哈代詩歌十分注重空間。
空間的轉移是愛瑪一生的過程函數(shù),諸多地點正是函數(shù)圖像上的關鍵向量,在由過去、現(xiàn)在以及對將來的影響等因素組成的時間坐標系中建構立體的空間,哈代與愛瑪之間感情的升與落被直觀地展現(xiàn)出來,悲劇張力溢于言表。由此可以說,哈代表達悲痛是在一系列特定空間里完成的,而且“時間凝聚在空間形式上分明可見”。[14]
以往文學批評往往將物理空間視為故事發(fā)生、人物活動或情感表達的容器,文學批評發(fā)生空間轉向后,物理空間的內涵逐漸被闡釋出來?!芭c時間線性批評豐富多產相反,物理空間僅被定義為敘事場景或者靜態(tài)刻板的地域。這種偏見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社會生活歷史語境化傾向加劇,地理與空間的想象被消解。實際上,空間物理屬性本身就具有極強的啟發(fā)性,對于地理與國家文化重構具有導向作用?!盵15]同樣,物理空間對個體文化的重構同樣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在《愛瑪組詩》中,哈代勾勒出以生命為軸線的時空體的同時,選擇具體的地點和方位作為聚焦事件的典型物理空間。哈代終其一生都非常關注“家”空間,他的第一詩歌“寓所”就是用浪漫主義筆調建構了自己居住的寓所,哈代把這個寓所建構成了“詩意棲居”空間,“樹包圍的村舍/遠處有群山和天空”。[16]在愛瑪組詩中,“家”空間顯得尤為重要,因為它是哈代與妻子愛的見證。“他的訪客”一詩中,家是一個濃縮了諸多生活情節(jié)的空間漩渦。“我注意到在我房間的變化!/雛菊的位置換成正式邊框,/新粉刷的房間,掛畫也變了,/還有其它杯子碟子,沒有了與我喝茶的愜意角落”。[10]整首詩歌除了“月色暗淡時”(‘moon wastes weaker’)一詞可以表示時間之外,其它都在訴說“家”所在“房間”的變化,這一系列變化讓原本靜止的房間成為容量劇增的動態(tài)空間,生活的各種畫面并置于“家”這個有限的空間,這個空間凝聚著生活瞬間,記憶借助空間并置來回穿梭,在哈代面前涌動著空間化的永恒畫面。正是這層層的空間畫卷,增強了哈代悼念亡妻的廣度和濃度,使哈代對妻子的思念成為一種永恒。
“博特利爾城堡紀”是整個21首詩歌中最能體現(xiàn)空間超越時間的一首。哈代認為時間的倔強和它客觀的機械運動已經(jīng)消磨掉了故事主體,但“城堡”這個極具保護性的堅固空間記錄了所有哈代與愛瑪?shù)慕?jīng)歷。“古老的巖石鑄就道路的陡邊,/它們從頭至尾見證了許多,/大地悠久的變遷;/但它們也用顏色和鑄件記錄了我倆的經(jīng)歷”。[10]一直以來,哈代詩歌的時間主題占據(jù)哈代研究的主流視野,時間的確是哈代詩歌的一個重要主題,在哈代的第一首歌中詩人就借祖母之口告訴我們,“孩子,轉眼五十年/世界大變遷”。[16]在哈代看來,時間是殘酷的,改變了世界的面貌;然而,哈代同樣告訴我們,他仍然住在祖母曾住過的寓所,那里一直是哈代身體和精神的歸宿,因為,空間同樣具有記憶力,時間的變遷沒有戰(zhàn)勝空間的記憶?!安┨乩麪柍潜ぜo”中的城堡正因為承載了豐厚的歷史變遷而成為見證哈代和愛瑪愛情的永恒空間符號。物是人非,而事事未休,此處的時間高度空間化。人人都有“家”的空間意識,“城堡”也是一個每個人都可以觸碰的空間。然而,對于哈代和愛瑪而言,“這些地方是他們個人宇宙中的‘圣地’,是他們生活意義得以產生的‘神圣空間’,似乎正是在這些地方,他們得到了一種關于實在的啟示;于是,這些地方對他們而言,不僅僅是日常生活中的一處普通的地方”。[9]它們是標志哈代與愛瑪共同經(jīng)歷的物理空間,是哈代悼亡妻的情感場域。
在《愛瑪組詩》中,愛瑪以鬼魂的形象出現(xiàn),自由穿梭于文本之間,這得益于一個虛擬心理空間體系的建立,因為它的抽象性,我們不是用觀察而是用知覺將其感知出來,所以我們把它叫做心理空間。愛瑪死后,哈代陷入悲痛與悔恨之中,為表達思念和追憶,哈代重游故地,試圖找回當年的感覺。但殘酷的時間會湮沒一切,當一切都消失殆盡,有一個問題縈繞著哈代,愛瑪?shù)降兹チ四睦铮抗臒o奈讓他覺得愛瑪“從四周各個方向凝視著我,/你栗色的頭發(fā),/灰色的眼睛和玫瑰紅的臉頰晃來晃去”。[10]文中“四周”的英文單詞為“everywhere”,這是一個包容一切的無限空間,而在哈代眼中,在這個空間里的事物卻只有愛瑪?shù)挠跋瘢瑢崿F(xiàn)了均質的物理空間到不均質的心理空間的轉化。我們可以跟隨哈代的思緒或者心理活動去感知這個特定空間及其中的一切。
哈代不斷摸索,在一些相對確定的方向上尋找愛瑪。有時,愛瑪從北方來?!坝谑俏?;蹣跚向前/四周樹葉落下,/瘦風嗚咽吹過灌木叢,從北方,/這個女人在呼喚?!盵10]顯然,哈代呈現(xiàn)的空間是立體化的、動態(tài)化的,樹葉落下是縱向維度,風從北方來是橫向維度,愛瑪就在這個立體空間里出現(xiàn)。自然事物構建的物理空間成為心理空間投射的對象,虛擬的心理空間轉化為可觸摸的物理空間。由虛入實的轉化告訴我們,哈代對愛瑪?shù)乃寄钪畈谎远鳌?/p>
有時,愛瑪在夢中。在“是夢不是夢”一詩中,哈代首先回到了他與愛瑪相遇的地點“圣·茱莉亞特”。[10]這是一個遠離市井的封閉地區(qū),在這里,哈代遇見一位童話般的少女,“我在那里找到孤獨的她,/海鳥圍繞著她”。[10]轉而哈代回到現(xiàn)實,“我只是夢到那些”,“是的,我夢到很多那個在西邊的地方”。[10]哈代在詩歌的最后部分發(fā)出諸多疑問,“那里是否有像圣·茱莉亞特的存在?/或者瓦倫西山谷/小溪流過,葉落山路,/或者比尼崖,或者波什瀑布飛水成迷霧”?[10]這里的“那里”是愛瑪在斯蒂夫德教堂的墳塋,是另外一個世界。而“瓦倫西山谷”、“比尼崖”等都是哈代與愛瑪同游寫生的地方。哈代創(chuàng)設了一系列空間的重疊,將現(xiàn)實、夢鏡與死亡之地三個空間并置。一方面,他們之間存在質的區(qū)別:現(xiàn)實與虛擬;另一方面,它們又相互關聯(lián):由現(xiàn)實入夢,死亡猶如夢境。哈代叩問虛幻,同樣質疑現(xiàn)實,詩中空間通過并置成為一系列特殊空間,處于邊緣、交界之處,在事物表象秩序間制造斷裂,呈現(xiàn)和顛倒了正常的邏輯空間運作。這是哈代情感空間擠壓的結果,是心理空間的往復與游弋。
哈代苦覓愛瑪?shù)嫩欅E,卻仍辨不清愛瑪存在的方向和地點,于是他區(qū)分了可以概括本質的“此岸”(‘here’)世界與“彼岸”(‘there’)世界。21首詩歌中的14首即三分之二的詩歌都明確地稱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為“此岸”,而亡妻存在的世界為“彼岸”?!拔以柑稍诒税?讓她住在世間/或者更好一起/長眠于彼岸”。[10]“彼岸”世界營造出一個與現(xiàn)實空間不同的宏闊景觀,與現(xiàn)實世界形成鮮明對比,沖擊著讀者的認知圖式。“彼岸”空間中有現(xiàn)實世界日常生活的圖景,“我倆一同,一同在那里散步/當那里天氣晴朗”;[10]也有愛瑪鬼魂的言說,“你那時可能會思念我。但我不知道/你去那里訪我?guī)状?/也不知道你如今想法,/或你是否從未去那。我不在乎”。[10]哈代由此創(chuàng)設了一種鏡子異托邦,“鏡子使我所占據(jù)的地方既絕對真實,同圍繞該地方的整個空間接觸,同時又絕對不真實,因為為了使自己被感覺到,它必須通過這個虛擬的、在那邊的空間點”。[17]哈代看來,組成自己的不光是自身行為,也包括愛瑪與自己的共同經(jīng)歷,為了感覺到自己的過往,哈代創(chuàng)設了一個“在那邊”的空間。于是,“此岸”與“彼岸”相對又相關聯(lián),生產出不均質的情感空間。
《愛瑪組詩》的核心就是如何體現(xiàn)愛瑪在哈代心中的位置,空間概念是貫穿始終的一個重要意脈,空間價值甚至超過時間價值。寓于一定空間的人物由他或她周圍的一切來定義,包括周圍的、下方的和上方的一切事物,這種空間化生產出我們對人物世界的存在感以及他或她的身份。哈代打破“回憶”這個單一的同質性時間維度,借助客觀物理空間和主觀心理空間將關于他與愛瑪?shù)年P系展現(xiàn)出來,讓我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哈代對亡妻的思念與哀悼。概而觀之,哈代的《愛瑪組詩》展現(xiàn)了其獨特的服務于悼念情感表達的空間詩學。一方面,哈代與愛瑪?shù)墓适抡w上具有了一個統(tǒng)一的情感時空體;另一方面,組詩中的空間并非刻板單調,而是承載了高低起伏變化的立體空間,并包含了不同層次的空間系統(tǒng)——“此岸”與“彼岸”以及二者之間的游弋。
注釋:
①本文中哈代詩歌中文題目和詩文如未特別注明皆為筆者據(jù)Thomas Hardy.The Complete Poems of Thomas Hardy[M].James Gibson ed.New York:Palgrave,2001版本之英文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