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立 梅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1993年3月,江蘇省連云港市東??h尹灣村,發(fā)掘六座西漢墓,其中六號墓出土了《神烏傅》?!渡駷醺怠反?64字,在傳世文獻中未見著錄,是至今為止出土的詩賦類簡牘中保存最為完整的一篇俗賦?!渡駷醺怠分v述了一個凄婉哀傷的悲劇故事,在文學史尤其是賦學史上意義重大,研究者對此論述頗多,茲不贅述。
值得注意的是,《神烏傅》一文中引用了《詩經(jīng)》《論語》《易》《孝經(jīng)》等多種典籍,尤其是多次引用《詩經(jīng)》中詩句,文字與今傳本多有差異。又,據(jù)研究者考證《神烏傅》當作于西漢末年。裘錫圭先生認為此賦“引六句《傳》文作結(jié),并將《詩》《論語》《孝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里的一些話塞入‘鳥語’之中,充分反映出其作者是儒學久已確立其獨尊地位的時代的一個知識分子(我們認為此賦大約作于西漢后期,這是一個重要原因)”。[1]57因此《神烏傅》引《詩》也為我們研究漢代《詩》學提供了新資料,顯得彌足珍貴。
《神烏傅》文中多次引《詩》,文字與《毛詩》頗有不同,與《魯詩》《齊詩》《韓詩》亦有不同。通過對比《神烏傅》所引詩句與漢代四家《詩》中各家的有關(guān)異文,對《神烏傅》引《詩》與漢代四家《詩》的關(guān)系作一番梳理。
《神烏傅》中雌烏向雄烏訣別,囑托后事時引了這樣一句:“詩[云]:‘云=(云云)青繩(蠅),止于桿。幾自(?)君子,毋信儳(讒)言。’”裘錫圭先生認為此句出自《詩經(jīng)·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眱删湎噍^,可見《神烏傅》所引詩句與今傳本《毛詩》多有不同,應該不是出自《毛詩》,且西漢時《毛詩》未被立為官學,并不流行。那是否是三家《詩》呢?首先我們從經(jīng)文方面來看。
“營營”,《說文·黽部》“蠅”下、《爻部》“棥”下、《史記·滑稽列傳》、《漢書·昌邑王傳》、《論衡·商蟲篇》并引如《毛詩》,陳喬樅《詩經(jīng)四家異文考》卷三以為“營營”乃是《毛詩》文;《說文·言部》“謍”下引《詩》“謍謍青蠅”,陳喬樅《詩經(jīng)四家異文考》、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均以為“謍謍”乃三家《詩》文。“謍”,《說文》釋曰:“小聲也?!眱勺忠敉之?,均象蠅飛之聲。而《神烏傅》作“云云”,與四家詩均不同。《說文》:“營,市(帀)居也。從宮,熒省聲。余傾切?!盵2]207曾運乾《喻母古讀考》:“凡《廣韻》切語上一字用……營(于傾切),今《廣韻》于作余,自系字誤,觀全書通例自知,江慎修《四聲切韻表》、陳蘭甫《切韻考》均未能舉正)十五字者為喻母三等字,與喻母四等字不通用,文中稱于母?!盵3]58然則“營”為喻紐三等耕部,“云”為匣紐文部,喻紐三等歸匣紐,故“營”、“云”雙聲可通?!墩f文假借義證》:“《老子》‘載營魄’,注‘營魄,魂魄也?!菭I為魂之假借?!盵4]1661可證。又,《喻母古讀考》:“古營、魂聲相近,《老子》‘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注‘營魄,魂魄也’,接‘魂,戶昆切,匣母’?!盵3]58
“蠅”,《神烏傅》作“繩”,不見于四家《詩》中任何一家?!跋墶薄袄K”諧聲自可相通。又《論衡·累害篇》有“清受塵,白取垢,青蠅所污,常在練素”[5]6之語,而《四部叢刊》影印武英殿聚珍本《意林》卷三所引《論衡》則作“清受塵,白受垢。青繩所污,常在練素”[6]15。此異文與西漢古本冥合無間。“蠅”、“繩”可相互通假,今本《老子》十四章:“繩繩不可名。”遂州龍興觀碑本作“蠅蠅”,亦是其佳證。
“止于樊”,《漢書·昌邑王傳》引《詩》“至于藩”,馮登府《三家詩異文疏證》以為為《韓詩》文。而《漢書·武五子傳》壺關(guān)三老茂引《詩》“止于藩”,兩引不同。故王先謙認為此詩三章皆作“止”,不當此獨為“至”,疑為誤文。
“樊”,《齊詩》作“藩”,《易林》“青蠅集藩”,《漢書·武五子傳》壺關(guān)三老茂引《詩》“止于藩”;《魯詩》作“藩”,亦作“蕃”,《論衡·商蟲篇》:“《詩》云:‘營營青蠅,止于藩。愷悌君子,無信讒言?!嬔詡?,青蠅污白,同一禍敗,《詩》以為興。”[5]254《史記·滑稽傳》:“《詩》云:‘營營青蠅,止于蕃?!薄痘鼈鳌否疑賹O所補,褚少孫用《魯詩》,字作“蕃”,蓋《魯詩》亦作“蕃”;《韓詩》作“棥”,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曰:“《說文》引《詩》作‘止于棥’,‘棥’即‘樊’之省,韓文也?!盵7]806;今本《毛詩》作“樊”。《說文》:“棥,藩也?!盵2]91《廣雅》:“藩,杝(離)也?!盵8]1088《爾雅》:“樊,藩也?!盵9]2582徐鍇《說文系傳》:“棥,藩也……藩,籬落也,二木中枝交也,會意。”[10]268邵瑛《說文解字群經(jīng)正字》:“棥,今經(jīng)典作樊?!盵11]101殆“棥”為初文,“樊”為后起字?!稗北緸椴菝x,又與“藩”通用。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云:“藩,實即棥字之異文?!盵12]749而《神烏傅》作“桿”,與四家《詩》均不同。
“豈弟”,《經(jīng)典釋文》釋“愷悌”,曰:“愷,開在反。悌,音弟。”[13]135山井鼎《考文》:古本作“愷悌君子”。《漢書·武五子傳》、《后漢書·寇榮傳》注、《藝文類聚》九十七各引《詩》同。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于此也并沒有引用三家《詩》說。但“豈弟”一詞,在《詩經(jīng)》中多次出現(xiàn),如《大雅·洞酌》:“豈弟君子,民之父母?!薄对娙伊x集疏》引注曰:“魯韓‘豈弟’作‘愷悌’,齊或作‘凱弟’?!旐n豈弟作愷悌’者,《荀子·禮論》《賈子·君道篇》《白虎通·義號篇》《說苑·政理篇》引‘豈弟君子’二句,并作‘愷悌’?!俄n詩外傳》六引‘豈弟’作‘愷悌’?!锻鈧鳌钒藘梢?,皆其證。‘齊豈弟作凱弟’者,《禮·孔子閑居》引‘凱弟君子’二句,作‘凱弟’,鄭注:‘凱弟,樂意也?!侗碛洝芬对姟吠!盵7]929據(jù)此,《魯詩》《韓詩》作“愷悌”,《齊詩》作“凱弟” ,今本《毛詩》作“豈弟”。而《神烏傅》作“幾自”?!柏M”“幾”音近可通。裘錫圭先生曰:“‘豈’是溪母微部字,‘幾’是見母微部字,古音很近?!盵1]56又“‘弟’是定母脂部字,‘自’是從母脂部字,古音也相當接近?!盵1]56可知“弟”“自”疊韻亦可通。
《神烏傅》也有多處間接化用了《詩經(jīng)》,如“倉=天=,視頗(彼)不仁”句。“倉=天=”,應為重文,釋作“倉天倉天”?!耙暋弊郑丁瓷駷踬x〉初探》《尹灣漢墓簡牘·神烏賦》作“視”,《尹灣漢墓簡牘釋文選·神烏賦》《〈神烏賦〉謭論》作“親”字,通過觀察《神烏傅》竹簡圖,125號簡“親頗不仁”之“親”與114號簡“反餔于親”之“親”(親)的左旁寫法并不相同。并且,此句蓋引自《詩經(jīng)·小雅·巷伯》“蒼天蒼天,視彼驕人,矜此勞人”,所以此處的“親頗”釋為“視彼”為宜?!对娊?jīng)》中也多次出現(xiàn)“倉(蒼)天”一詞,《唐風·鴇羽》“悠悠蒼天,曷其有所”,《王風·黍離》“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韓詩》“蒼”作“倉”,《外傳》八引《詩》“悠悠倉天”?!督?jīng)典釋文》:“‘蒼天’本亦作‘倉’。”[13]98《禮記·月令》:“駕倉龍,載青旗,衣青衣,服倉玉”[14]1355,《漢書·簫望之傳》:“仲翁出入從倉頭廬兒。”[15]3272并以“倉”為“蒼”。
《詩經(jīng)·齊風·敝笱》云:“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云。”笓,《廣雅·釋器》:“篝、筌謂之笓。”[8]1142王念孫注為:“笓,取蝦竹器也?!薄案摗辈⒛钢?,“敝”并母月部,旁對轉(zhuǎn),可通假。笱,《說文·句部》注為:“曲竹捕魚笱也?!盵2]62孔穎達《疏》云:“毛以為笱者捕魚之器。弊敗之笱在于魚梁?!盵16]354所以“笓笱”即“敝笱”。
通過將《神烏傅》引《詩》情況與魯、齊、韓、毛四家《詩》相對照,在經(jīng)文上,《神烏傅》既有同于四家《詩》的部分,也有異于四家《詩》的部分。陳喬樅《齊詩遺說考自序》云:“先大夫嘗言漢儒治經(jīng),最重家法,學官所立,經(jīng)生遞傳,專門命氏,咸自名家。三百余年,顯于儒林,雖《詩》分為四,《春秋》分為五,文字或異,訓義固殊,要皆各守師法,持之弗失,寧固而不肯少變。”[17]1280漢代傳《試》最重師法家法,無論是經(jīng)文,還是傳文,在文字與訓義上都嚴格恪守師法家法?!渡駷醺怠芬对姟放c四家《詩》相比,存在大量異文,這足以說明《神烏傅》中所反映的漢代《詩》學并非四家《詩》中的任何一家。在那個時代,除了四家《詩》以外,還存在一種或多種《詩》文本。這與阜陽漢簡《詩經(jīng)》的情況是類似的。阜陽漢簡《詩經(jīng)》1977年出土于安徽阜陽雙古堆一號漢墓,時間下限是漢文帝十五年。以阜陽漢簡《詩經(jīng)》與傳世本《毛詩》比對,知其有《國風》《小雅》兩種,惜已無完好者,有的僅存篇名?!秶L》中共有殘詩65首,只有《檜風》未見;《小雅》中僅存《鹿鳴之什》里四首詩的殘句??上У氖牵渡駷醺怠匪娋湮匆娪诟逢枬h簡《詩經(jīng)》文本。據(jù)胡平生、韓自強研究,阜陽漢簡《詩經(jīng)》不屬于魯、齊、韓、毛四家,而可能是未被《漢志》著錄而流傳于民間的另外一家。而李學勤先生認為阜陽漢簡《詩經(jīng)》是在楚地流傳的《詩》本。兩者都有待于進一步的新發(fā)現(xiàn)、新研究。
《神烏傅》所引《青蠅》詩句之前有“疾行去矣,更索賢婦。毋聽后母,愁苦孤子”句,可知此處引《詩》乃是雌烏告誡雄烏娶新妻后,不要讓婦人以讒言破家,虐待孤子。此與《齊詩》說相近?!稘h書·戾太子傳》載壺關(guān)三老令狐茂上書曰:“《詩》云:‘營營青蠅,止于藩;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15]2745顏師古注云:“《小雅·青蠅》之詩也?!郧嘞墎硗?,止于藩籬,變白作黑,讒人構(gòu)毀,間親令疏。樂易之君子不當信用?!盵15]2746其實令狐茂上書引《青蠅》之詩正是為了說明“骨肉至親,父子相疑。何者?積毀之所生也”之意,以規(guī)勸武帝。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認為《焦氏易林》用《齊詩》說是“幽王信褒姒之讒而害忠賢也”[7]806。按,《焦氏易林》解詩多以青蠅污白類比婦人以讒言破家,如《豫之困》云:“青蠅集蕃,君子信讒。害賢傷忠,患生婦人?!盵18]166又《革之解》:“馬蹄躓車,婦惡破家。青蠅污白,恭子離居?!盵18]489《焦氏易林》闡說的即是《齊詩·青蠅》篇的主旨,所言未必為褒姒,但以青蠅比喻惡婦之義則甚明顯,此主旨也很符合雌烏的臨終遺意。故此,《神烏傅》所用《詩》義似與《齊詩》說相近。《青蠅》篇,《毛序》認為“大夫刺幽王也”[16]484,《鄭箋》注曰:“興者,蠅之為蟲,污白使黑,污黑使白,喻佞人變亂善惡也。言‘止于藩’,欲外之,令遠物也?!盵16]484孔穎達《毛詩正義》:“此蟲污白使黑,污黑使白,乃變亂白黑,不可近之,當去止于藩籬之上,無令在宮室之內(nèi)也?!盵16]484《青蠅》篇《魯詩》說有《論衡·商蟲篇》云:“讒言傷善,青蠅污白,同一禍敗。”[5]254劉向《九嘆》:“若青蠅之偽質(zhì)兮?!蓖跻葑⒃唬骸皞?,猶變也。青蠅變白使黑,變黑成白,以喻讒佞。《詩》云:‘營營青蠅’。言讒人若青蠅變轉(zhuǎn)其語,以善為惡?!盵19]289由此可知,《毛詩》《魯詩》均以青蠅比讒佞,他們變亂白黑善惡,不可近之。雖沒有《齊詩》說比之惡婦之義更明確,但若《神烏傅》引《青蠅》用《魯詩》《毛詩》之說也并無大礙?!俄n詩》說未聞。
概之,《齊詩》說以青蠅污白喻惡婦以讒言破家,《毛詩》說、《魯詩》說以青蠅比讒佞。據(jù)此看來,《神烏傅》所用《詩》說與《齊詩》說最為相近。
《神烏傅》末簡上有作者的部分背景資料,但由于竹簡缺失且文字漫漶不清,所以我們已無從知曉作者的確切姓名和身份。但研究者們一致認為賦的作者應為東海地區(qū)一位與墓主地位相近或更為卑微的下層文人。
西漢末年,政權(quán)日漸腐朽,社會動蕩不安?!渡駷醺怠芬詾鯙槊鑼憣ο螅瑸跏巧鐣仙屏既跣≌叩南笳?,它依托府君,最終卻家破人亡的遭遇,是西漢末年很多普通人民的共同經(jīng)歷。賦的作者應是了解東海地區(qū)的民間生活,并且有著濃烈的身世之感,憫人悲己。身處末世,作者對時代、對人生際遇一言難盡的感嘆,無盡的苦悶悲憤在心中激蕩,并對自己的命運進行了深刻思考。但在當時的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作者欲訴無門、欲說還休,只能將這積愫埋藏心底,傾瀉于文中?!渡駷醺怠方Y(jié)尾作者引《詩》發(fā)表感慨,立意基于朝代末世具有普遍意義的生存問題上,以擇居求安的神烏夫婦與深藏的蛟龍、高翔的鳳凰暗比,認為神烏之所以屋毀身亡,根本原因在于為利益爭斗,人生在世,唯有仿效蛟龍深藏、鳳凰高飛,才能避害遠禍,全身而存。揭露出末世的生存危機及憫時政哀蒼生的內(nèi)質(zhì),點明主題和寓意。
引《詩》傳統(tǒng)源遠流長。春秋時期就有“賦詩言志”“賦詩觀志”等形式?!蹲髠鳌贰秶Z》記載了大量的引《詩》、賦《詩》活動?!蹲髠鳌芬对姟?81條,《國語》引《詩》26條。這時引《詩》多注重文化實用功能,在雙方都熟悉詩篇的基礎(chǔ)上,通過引《詩》達到外交目的或是引《詩》評論事物。之后諸子散文也多引《詩》敘事、說理。諸子引《詩》以儒門最盛,《論語》引《詩》8條,《孟子》引《詩》35條,《荀子》引《詩》96條??住⒚?、荀三家不僅大量引《詩》,而且成論《詩》統(tǒng)緒,如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孟子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都對后世引述《詩》義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非儒家經(jīng)典引《詩》狀況,《墨子》引《詩》約12條,《晏子春秋》引《詩》20 條,《呂氏春秋》引《詩》18 條,《戰(zhàn)國策》引《詩》8條。到了漢代,隨著《詩》的地位日益上升,引《詩》不僅在士大夫們正式言說中隨處可見,漢人著述的子書、史書甚至上疏、對策中也更加普遍。當然,漢賦亦承繼了這一傳統(tǒng),習于引經(jīng)據(jù)典。通過直引成語與詩句、引用詩篇、樂歌及六經(jīng)名、化用詩句以及引《詩》取辭等方式,西漢賦引《詩》約86次。其中,《神烏傅》直引《詩》句1處,化用《詩》句3處。西漢賦作引《詩》與諸子引《詩》已存在著較大的不同,諸子引《詩》更注重功能色彩,《詩》是作為論證材料直接引用來“明理”“證理”,一般不作改動,是對《詩》思想、意義的一種豐富。而漢賦所引之《詩》被作為文學素材來使用,更重文學色彩,引《詩》是表達賦家情感的需要。概之,漢賦引《詩》承先秦引《詩》之傳統(tǒng)而又有所發(fā)展。
《神烏傅》引《詩》亦與漢代儒學思想盛行有密切關(guān)系。在六百余字的篇幅中,除了多處引《詩》,還先后引用了《論語》《禮記》《孝經(jīng)》《周易》等典籍?!渡駷醺怠啡绱祟l繁地引經(jīng)用典是漢代儒學興盛、經(jīng)學發(fā)展的產(chǎn)物。
漢武帝時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政策。到西漢末年,儒家經(jīng)學已經(jīng)完成了對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等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直接干預,成為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心理意識。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稱“元、成以后,刑名漸廢。上無異教,下無異學”[20]103。學校誦習之書,主要是《詩》《書》《禮》《易》《樂》《春秋》六藝之書,再加上小學諸書和《論語》《孝經(jīng)》等,社會流行所謂年四歲授《孝經(jīng)》,七歲誦《論語》,八歲誦《詩》之風氣。故此,《神烏傅》的作者即使是下層知識分子,也有機會熟讀經(jīng)書,寫作時就難免引經(jīng)據(jù)典表征其觀點。另一方面,在儒家“詩教觀”影響下,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把經(jīng)義作為文章的精魂加以直接宣揚?!渡駷醺怠啡闯涑庵寮业娜?、義、禮、智、孝等思想,如開篇說:“蠉飛之類,烏最可貴。其性好仁,反哺于親。行義淑茂,頗得人道。”有意突出了烏本身具有“反哺于親”的“孝”的品行,接著下文趁機大肆宣揚儒家所提倡的“仁義”。面對決心殉情的丈夫,垂死的雌烏亦嚴格遵守儒家所提倡的賢妻標準進行規(guī)勸:“死生有期,各不同時。今雖隨我,將何益哉?”并引《詩》囑托后事。
作為漢代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經(jīng)學的長期浸染必然會影響到世人的文化心理,潛移默化地作用著人們的情感心理和思想意識?!渡駷醺怠冯m是一篇小賦,卻也深刻地體現(xiàn)出經(jīng)學對它的影響。
概而言之,《神烏傅》文中多處引《詩》,引《詩》范圍與漢四家《詩》互有異同。本文提出的問題是,漢代傳《詩》,除了四家《詩》以外,還有一種或多種《詩》文本?!洱R詩》說以青蠅污白喻惡婦以讒言破家,《毛詩》說、《魯詩》說以青蠅比讒佞。據(jù)此看來,《神烏傅》所用《詩》說與《齊詩》說最為相近?!渡駷醺怠芬对姟芳仁窍惹貎蓾h引《詩》文學傳統(tǒng)的繼續(xù),也是漢代儒學興盛、經(jīng)學發(fā)展的產(chǎn)物,并寄寓了作者濃烈的身世之悲,對身處末世人生際遇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