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 王大雙
【摘 要】密爾在《功利主義》中對功利原則的證明招致了許多批評,批評者們認為他犯有嚴重的邏輯謬誤。本文將通過展示批評者的主要觀點和重構(gòu)密爾的寫作和推理,以同情的立場為密爾的證明盡可能做一些辯護。
【關(guān)鍵詞】密爾;功利原則
當我們閱讀約翰·密爾的經(jīng)典著作《功利主義》時,尤其是第四章中密爾對功利主義原則的證明時,看到那句經(jīng)典的“要證明任何東西值得欲求,唯一可能的證據(jù)是人們實際上欲求它?!蔽覀儠喈斠苫?,這是寫出《邏輯體系》的約翰·密爾所做的論證嗎?G.E摩爾很好地表達了我們的感受:“真是令人萬分驚訝!”批評者們用諸如自然主義的謬誤和合成性謬誤對密爾論證進行打擊。而本文旨在說明,除過對密爾的這些論證進行批駁外,我們也可以嘗試對密爾的論證做一些合理的辯護。
一、密爾對功利主義原則的證明及其謬誤
在《功利主義》第四章“功利原則能夠得到何種證明”中,密爾提出了功利原則的證明,他首先提出了原則的內(nèi)涵:幸福是值得欲求的目的,且是唯一值得欲求的目的;如果其他事物也值得欲求,那僅僅是因為他們可以作為達到幸福的手段。在此處的邏輯是通順的,接下來密爾用三步論證了這一原則:1、幸福是值得欲求的;2、總體幸福是值得欲求的;3、除了幸福之外沒有東西是值得欲求的。
回到文中,密爾的論證共有七個步驟,并不止于第三自然段,歸納如下:1:“要證明任何東西值得欲求,唯一可能的證據(jù)是人們實際上欲求它”;2:“每個人的總體幸福對于他們來說都是一種善”;3:“總體幸福就是對所有人集體而言的善”;4:“所以,幸福是一種善?!币陨鲜敲軤栒撟C的第一部分。
5:“如果人在本性上多欲求的東西只限于幸福的組成部分和達到幸福的手段,那么我們就不可能也不需要再有任何別的證明,說他們是唯一值得欲求的東西了”(此處在第四段至第十段之間皆有);所以,6:“對人類來說唯有本身是令人快樂的東西或是獲得快樂免受痛苦的手段才是善”;7:“幸福是值得欲求的目的,而且也是唯一欲求的目的;其他事物如果說也值得欲求,那僅僅識別因為它們可以作為達到幸福的手段?!币陨鲜钦撟C的第二部分。
雖然論證的兩個部分明顯輕重不均,但至此密爾完成論證,批評者們的主要火力集中在位于第三自然段的第一部分論證,主要批評有兩類:自然主義的謬誤/模糊性謬誤;合成性謬誤/劃分性謬誤。
H.W.B.約瑟夫認為密爾在第一步中犯有模糊性錯誤,即用“能夠被欲求的can be desirable”概念偷換了“值得欲求的 worth desiring”概念。在《邏輯導(dǎo)論》中,約瑟夫認為密爾試圖證明首要的善,或者一個值得欲求的東西就是快樂。但“可以看得見的(visible)”、“可以聽得見的(audible)”只意味著能夠被看見或被聽到;然而,密爾試圖證明的是幸?!皯?yīng)該”被欲求的,或是“值得”欲求的。但-able或-ible這兩個后綴必定在desirable中像在visible或audible中擁有相同的意義,所以如果密爾此番論證擁有任何效力的話,那也只能證明:人們的確欲求幸福。
摩爾贊成約瑟夫的論證,并在《倫理學原理》中再次對密爾的論證進行了類似批評:“事實是,‘值得欲求并不像‘可見的那樣意味著‘能夠被看見。值得欲求僅僅意味著應(yīng)該被欲求或值得(desirable)被欲求……因此,密爾在‘值得欲求的一詞的掩蓋下,偷偷地把一個他應(yīng)該十分清楚的概念引進來了。‘值得欲求確實意味著‘欲求的東西是善;但是,當人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們就不會貌似合理地認為:我們對它唯一的判斷標準是實際被欲求的東西?!贝送?,摩爾也提出密爾的論證存在自然主義的謬誤,即從實然推出應(yīng)然,“就密爾來說,善因此被認為僅僅意味著被欲求的東西;并且被欲求的東西是因而可以用一些自然術(shù)語來界定的東西?!?/p>
西季維克和杜威對密爾的指責集中在第二步到第三步,即個人幸福到總體幸福的推理。
西季維克認為,密爾在第二步到第三步,即從“每個人的幸福對于他本熱來說都是一種善”推出“總體幸福就是對所有人的集體而言的善”這一過程中有合成的謬誤,合成性謬誤就是說由組成集體的個體屬性推出集體具有個體的屬性?!皩τ趯嶋H欲求的總和來說,每個人追求幸福的不同部分并不能說明在每個人那里存在對總體幸福的實際欲求?!?/p>
杜威稱密爾的此項錯誤為劃分性謬誤:“密爾犯有邏輯上的劃分性謬誤,從整體到構(gòu)成整體的單元。因為所有人都想幸福,人們根本不能得出結(jié)論說每個人都想要所有人幸福。”杜威所說的“所有人都想幸?!敝傅氖敲總€人都想要自己的幸福,所以叫法雖不同,但劃分性謬誤和合成性謬誤實質(zhì)上一樣。
本文僅邏輯推理上對兩類批評嘗試辯解,旨在說明密爾至少沒有犯下足以被稱之為“聲名狼藉”的邏輯謬誤。
二、對兩類批評的辯駁
為了對模糊性謬誤和自然主義的謬誤做出回應(yīng),首先需要重構(gòu)密爾論證中第一部分中的1:“要證明任何東西值得欲求,唯一可能的證據(jù)是人們實際上欲求它”。
在進行論證之前,密爾還做了兩項重要類比:“能夠證明一個對象可以看到的唯一證據(jù),是人們實際上看到了它。能夠證明一種聲音可以聽見的唯一證據(jù),是人們聽到了它;關(guān)于其他經(jīng)驗來源的證明,也是如此?!?/p>
通過這兩個類比密爾得出結(jié)論:“要證明任何東西值得欲求,唯一可能的證據(jù)是人們實際上欲求它。”
這兩個類比和結(jié)論可以形成一個三段論式樣的推理;1、如果某個事物被看見了,那么它能被看見;x被看見了;所以,x能被看見。2、如果某個事物被聽到了,那么它能被聽見;x被聽見了;所以,x能被聽見。類似地,3.如果某個事物被欲求,那么它值得欲求;x被欲求了;所以,x值得欲求。
基于這個論證,約瑟夫和摩爾都認為密爾將3中的“可被欲求的”模糊成了“值得欲求的”,推理過程如下:
英語中desirable的確有可被欲求的和值得欲求的雙重意思,所以如果將雙重意義都帶入到密爾的推理中,就會有四種論證過程:
3.1.如果某個事物被欲求,那么它能夠被欲求;x被欲求;所以,x能被欲求。
3.2.如果某個事物被欲求,那么它就值得欲求;x被欲求;所以,x能被欲求。
3.3.如果某個事物被欲求,那么它就值得欲求;x被欲求;所以,x值得欲求。
3.4.如果某個事物被欲求,那么它能夠被欲求;x被欲求;所以,x值得欲求。
四個三段論中,3.1是合邏輯的,但其同義反復(fù)且沒有論證得到密爾想要的結(jié)果(值得欲求);3.2同3.1。只有3.3和3.4能夠得到密爾的論證結(jié)果,但鑒于密爾進行類比的詞是“visible”和“audible”,所以只有3.4是符合類比效果的,約瑟夫和摩爾批評的對象也是3.4。
然而,因為desirable詞義的雙重性,密爾也省略了不少條件,實際上他想表達的意思應(yīng)該更接近3.3——類比并沒有看起來那么深刻,盡管3.3和3.4被批評的原因一致。
在1,2,3三段論中,1、2均是大前提成立,前件是后件的充分條件,但是3這里的大前提并不成立,前件不能充分推出后件——欲求一個事物并不能保證這個事物應(yīng)該被欲求或者就是善的,因此123之間無法嚴格類比。
在邏輯上這么批評密爾當然沒有什么問題,但問題是密爾在《功利主義》第四章第三段中說,他采取的是“一種類似的方式”而非“一種相同的方式?!币簿褪钦f密爾并不進行嚴格的類比,123之間的關(guān)系和證明主要靠經(jīng)驗來進行。
密爾在《功利主義》開篇就說:“終極目的是無法直接證明的,”或者說是“無法得到推理性的證明”。因為人們想通過推理性證明來證實終極目的,就會像亞里士多德說那樣陷入無限的困境。密爾根本不相信人能通過直覺了解終極目的,他又是經(jīng)驗論者,所以他將認識終極目的的方式投向“觀察和經(jīng)驗”以及“感官和內(nèi)心意識”,所以如果這些經(jīng)驗的途徑能夠使理智贊成或不贊成相關(guān)學說,那也是一種證明。比如說室外下雪,室內(nèi)被遮擋看不見室外,室內(nèi)有兩個人,一個知道下雪一個不知道,這時候用演繹的方式無法證明到底下雪沒有,最痛快的方法就是拉開遮擋物,“證明”下雪了?;氐?23類比,3和12的相似性就在于他們都(可以)依靠經(jīng)驗來說明正確性,這樣一來,在普通的經(jīng)驗層面上,可以證明3在大多說情況下可以成立。
從大前提著手嘗試證明,較弱的證明可以是:如果某個東西長久以來少人欲求,那么可以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它并不值得欲求。較強的證明則是:如果一個人具備足夠的理性,沒有被操縱脅迫,自我動機正常,那么他的反思會告訴他,他之所以欲求某個東西,就是因為這個東西值得欲求。當然密爾沒有說欲求是值得欲求的必要條件,也沒有說人的欲求在任何時候都能作為一事物值得欲求的證據(jù)。
可見密爾并未從嚴格邏輯層面去證明3,他是靠經(jīng)驗來“證明”的,如此一來自然主義的謬誤控訴就不再犀利了,訴諸經(jīng)驗也使得詞義模糊與否不那么重要。
從經(jīng)驗為密爾辯護的確保證了1的正確,但是西季維克和杜威的批評集中在了2到3,認為密爾犯有合成性謬誤和劃分性謬誤。就其指示的關(guān)系,這兩類謬誤都可以歸結(jié)為部分-整體的謬誤。但問題來了,密爾2到3的推理中有兩個部分-整體的關(guān)系,第一個是從個人幸福到總體幸福,屬性為值得欲求;第二個是從個人到總體,屬性為幸福。必須重構(gòu)密爾的論證,才能搞清楚批評者們到底是在批評哪一個錯誤。
首先我們可以從2推出以下結(jié)論:2.1每個人的幸福對每個其他人來說是一種善;2.2總體幸福對于每個人來說是一種善;2.3每個人的幸福對于所有人來說是一種善;2.4.“總體幸福就是對所有人的集體而言的善”。估計密爾沒有證明2.1、2.2和2.3的意思,所以下面直接將2.4代入第二步至第三步的推理,得出推論T2.4:每個人的幸福對他本人來說都是一種善”;那么,“總體幸福就是對所有人的集體而言的善”。密爾在這里的意思應(yīng)該是:作為所有人的集體的幸福是由構(gòu)成所有人的集體的每個人的幸福組成的,構(gòu)成所有人的集體的幸福的每一部分都能在所有人的集體中個體那里各自對應(yīng)。即:“當我說總體幸福對于所有人的集體來說是一種善時,我并不是說每個人自己的幸福對其他每個人來說是一種善;雖然,我認為在一個擁有良好教育與社會的狀況下,確實如此。我只是在這個句子中想說A的幸福是一種善,B的幸福是一種善,C的幸福是一種善,等等,所有這些善的總和肯定是善。”密爾的意思是,總體幸福源于組成群體的每個人的幸福。在《邏輯體系》中,密爾對“總體(general)”和“共同(collective)”還進行過區(qū)分:“有必要將總體性(general)的名稱與共同性(collective)的名稱區(qū)分開來??傮w性的名稱是一個可以被用來稱謂群體中每個個體的名稱;一個共同性的名稱不能被用來單獨稱謂每個個體,它只能用來稱謂整體?!?/p>
總而言之,密爾之所以選用“總體幸?!倍挥谩肮餐腋!?,就是由于他認識到了兩者之間的差別,“總體幸?!敝傅氖墙M成群體的每個人的幸福,而“共同幸?!眲t指的是整個群體的幸福。密爾的邏輯技能并沒有在《功利主義》第四章中失靈。
這么一來,不管批評者們是批評哪一個部分-整體關(guān)系,密爾第二步到第三步的推理都沒有太大的問題。因為“總體幸福就是對所有人的集體而言的善?!痹谒磥砭鸵馕吨M成所有人的集體的總體幸福的每個人的幸福對其個人是一種善,那么,他就沒有犯部分-整體性謬誤。充其量也就是2和3形成了同義反復(fù),而且這一同義反復(fù)對密爾而言也不是無的放矢,密爾認為依據(jù)目前人們的道德狀況,人們只關(guān)心自己的幸?;蛏剖呛侠淼?,因為目前人們的道德覺悟還沒有高到關(guān)心或促進其他人的幸福和善的程度,所以,“大多數(shù)善的行為并不是為了世界利益,而是為了構(gòu)成世界的善的個人利益;在這些場合,最有德性的人也只需考慮相關(guān)的個體,只有一事除外,即必須確保他自己不能侵犯其他人的權(quán)利——即正當和公認的期望?!钡诮逃屯樾脑鲩L后,“對于一個人來說,關(guān)心他人就像關(guān)心自己的身體狀況一樣成為自然而必然的事情?!比绱艘粊?,個體幸福-總體幸福的推理也可以說得通。
至此針對密爾功利原則的兩大類批評就都得到了辯駁,可以說批評者們大多沒有以同情的態(tài)度對待密爾的證明,或者沒有顧及密爾在《功利主義》其他篇章的觀點和預(yù)設(shè)。而且,必須考慮到《功利主義》是始發(fā)在《弗雷澤雜志》(Frasers Magazine)上的,雜志面向大眾,所以密爾在撰寫中也不能使用過于精微的哲學推理,更無法在這本作品中盡情展示他的邏輯造詣。
總之,如果站在一個同情的立場上,密爾關(guān)于功利原則的證明雖然不盡完滿,但至少不能被稱之為聲名狼藉,依然有效合理。通過“證明”功利原則,密爾更好地投身于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的改革事業(yè),對當時的保守主義所持有的“直覺論”進行了精確打擊,為“最大多數(shù)的最大幸?!笔幤阶钄r,這一證明的政治意義無可辯駁。
社會和時代在發(fā)展,功利主義也依然有著旺盛的生命力,但在當代社會,密爾的依靠經(jīng)驗的證明已經(jīng)不夠用了,原本用以促進改革的經(jīng)驗證明在當代反而成為了抵抗改革的桎梏,缺乏精準的證明過程和容易產(chǎn)生歧義的推理語詞都不再能消除經(jīng)驗主義和保守主義的壓抑,實然推出應(yīng)然的錯誤應(yīng)用于社會政治運動的情況不勝枚舉。我們固然可以用邏輯推理為密爾盡情辯護,但功利主義也必須完善自身,才能長久而有用地存于現(xiàn)代世界。
【參考文獻】
[1]《功利主義》,約翰·穆勒,徐大建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
[2]斯坦福哲學百科,Naturalistic Approaches to Social Construction詞條,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social-construction-naturalistic/。
[3]Collected Works? of John Stuart Mill,vol.XVI,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Kegan Paul.
[4] 《邏輯體系》,約翰·穆勒,郭武軍、楊航譯,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
[5] 《倫理學原理》,G.E摩爾,長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
[6] An Introduction to Logic, Joseph,H.W.B., Clarendon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