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璐
《文化偏至論》最初于1908年8月發(fā)表在清末日本留學(xué)生創(chuàng)辦的雜志《河南》月刊第七號上,署名為迅行,是魯迅早期重要的論文之一,也是其留日時期“個人”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論文思路清晰、超前,大致可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對西方新思潮涌入后中國社會實際的審視、分析;第二部分是梳理西方社會物質(zhì)化、民主化的進程;第三部分則是對“個人”的闡釋及分析“民主”的危害;第四部分主要談及物質(zhì)主義的危害及精神世界的重要性;最后一部分則是總結(jié)前四部分的闡釋并呼吁中國做出改變。通過對各部分的提取總結(jié),顯然魯迅希望中國有強力意志的“個人”即文章中的“絕大意力之士”出來開路,推進“立人”,進而“立”原先的“沙聚之邦”為“國”??v觀魯迅的文學(xué)作品及其自身經(jīng)歷,希求“絕大意力之士”是貫穿魯迅一生的重要主題。
魯迅在文中列舉了一系列個人主義者的思想,從多個方面說明“個人”的意義。他從率先出現(xiàn)的個人主義思想家斯蒂納開始,舉其觀點并總結(jié)斯蒂納的意思為“凡一個人,其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也”,即是說但凡為一個人,他的思想行為,必須要以自我為主導(dǎo)中樞,也以自我為終極,即實現(xiàn)自我本性的絕對自由。在叔本華處,魯迅提取的則是在“盲夫瞽鄙倍之眾”即愚昧盲目、淺陋悖理的大眾面前“個人”自覺的重要性,因其重要性更應(yīng)“主我揚己尊天才”。到了挪威劇作家亨利·易卜生,魯迅說他是高揚“發(fā)揮個性,為至高之德”的丹麥哲學(xué)家克爾凱郭爾的詮釋者。從這一處,魯迅體悟到了更讓他心痛的深刻現(xiàn)實,“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實乃愈趨于惡濁”,“虛偽”和“欺詐”更讓“個人”措手不及。最后,魯迅從尼采的思想中收獲了“超人說”,為立“個人”而排“眾數(shù)”提出了策略,即“用庸眾為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一味信賴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社會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與精神力量就會毀于一旦,與其如此就不如犧牲放棄愚眾,來期望天才一一出現(xiàn),社會的進步也就開始萌發(fā)了。至此,文章明確“個人”是與“眾庶”相對的獨立個體,每一“個人”均有生而為人的尊嚴、自我的精神以及自身的價值,是不以他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存在。
可將魯迅的“個人”分成三類:一為庸眾;二為意志不堅定、易被嚇退的英才;三為意志堅定、無畏善斗的天才。庸眾是“盲夫瞽鄙倍之眾”,即愚昧盲目、淺陋悖理的大眾。英才即所謂的“超人”,是尼采和魯迅所提倡摒棄“凡庸”以呵護的“英哲”,他們品性不凡、卓爾不群。然這些英才還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通的英才,意志不夠堅定,易被世俗擊倒;另一種是“勇猛無畏”、“獨立自強”、“絕大意力”的英才,亦即強力意志的“個人”,斯蒂納、叔本華、克爾凱郭爾、易卜生、尼采、魯迅等他們均為此類,他們是先覺者、善于斗爭者。因此,魯迅在提出“與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眾人而希英哲”后補充“雖然,此亦賴夫勇猛無畏之人,獨立自強,去離塵垢,排輿言而弗淪于俗囿者也”。魯迅將希望寄托于第三類“個人”上,渴求他們率先站出來,推進“立人”,實現(xiàn)對民主化和物質(zhì)化的反抗。
考察19世紀西方社會,魯迅總結(jié)出兩個弊病,民主化及物質(zhì)化。他清醒地看見了社會民主化帶來的危害,社會民主的傾向泯滅了“個人”的特殊性,將使得整個社會的思想文化趨于一致,缺少創(chuàng)新,產(chǎn)生退步。此外,魯迅還從中國社會實際及易卜生的戲劇中深刻地認識到“民主”還將成為某些人實施“虛偽”和“欺詐”的工具。在這樣的社會境況下,魯迅呼吁“置眾人而希英哲”,也意識到這需要第三類“個人”來開路。19世紀文明另一通病是物質(zhì)主義的橫行,魯迅亦將其危害清楚指出。“縱令物質(zhì)文明,即現(xiàn)實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傾向偏趨,外此諸端,悉棄置而不顧”,魯迅并不否定物質(zhì)文明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根本,但他提出如果過度地崇尚物質(zhì),就會“失文明之神旨”?!拔镔|(zhì)主義”在19世紀成為潮流,而到了19世紀后葉,“物質(zhì)主義”的弊端日益昭顯,一切事物,無不物質(zhì)化,人的精神日益缺損,人只追逐客觀的物質(zhì)世界,而將主觀的內(nèi)在精神舍棄在一旁。這時“英哲”出現(xiàn)了,既有“崇奉主觀,或張皇意力,匡糾流俗,厲如電霆,使天下群倫,為聞聲而搖蕩”的第三類,亦有忍不住憤嘆但“主和平,不與世迕”的第二類。總結(jié)19世紀后葉第三類“個人”的精神品質(zhì),魯迅認識到需要“能于情意一端,處現(xiàn)實之世,而有勇猛奮斗之才,雖屢踣屢僵,終得現(xiàn)其理想”之人來力抗“質(zhì)化”,且“意力軼眾”始為真正希求的人格。
魯迅在分析完民主化、物質(zhì)化的危害后,對第三類“個人”的重要性進行了整合強調(diào):“絕大意力之士”遵從自我本性,不隨大流,同時不為外物所擾,是非常可貴的。魯迅表達了對“絕大意力之士”的極大渴求,他說:“刻意求意力之人,冀倚為將來之柱石”,精神生活強大了,人生的意義也就更加深遠了,個人尊嚴的意義也更見明確,20世紀的新精神,幾乎可以肯定將要依賴人的意志力在狂風(fēng)怒濤之間開辟出一條生路。
以上魯迅對于“絕大意力之士”的分析與強調(diào)都是為了挽救中國社會實際,“近世之士,稍稍耳新學(xué)之語,則亦引以為愧,翻然思變,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術(shù)弗行”、“青年之所思惟,大都歸罪惡于古之文物……皇皇焉欲進歐西之物而代之”,國內(nèi)人士沒有切實考察中國實際,就盲目地引進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過去的中國本來就喜好物質(zhì)而嫉恨天才,“物質(zhì)化”和“民主化”的引進無疑將加速人們個性的泯滅。為此,魯為提出了中國的生存“道術(shù)”,中國若要在天地間求得生存,與世界各國進行爭逐較量,“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shù),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nèi)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fù)古,別理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zhuǎn)為人國?!笨傊挥辛⑵鹁哂凶杂X精神的個人——英哲,才有望扭轉(zhuǎn)中國在世界中處于落后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