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緯
摘 要: 《古詩十九首》是漢末文學(xué)發(fā)展的新的高峰,尤其是五言詩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豆旁娛攀住返难芯績r值往往圍繞在人的自我意識覺醒,而其審美價值則隱匿其下,通常少有詳細論述。盡管《古詩十九首》語言平淡自然,鮮有雕琢,但它依然呈現(xiàn)出“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1]”的濃烈表達效果。其中色彩的運用功不可沒,無論是意象興寄還是人物塑造,皆離不開色彩的點染。色彩運用使得《古詩十九首》的情感表達更加細膩感人,也有利于塑造鮮活的人物形象,為詩文創(chuàng)造了無限的審美體驗。
關(guān)鍵詞:《古詩十九首》;色彩;審美價值
文章編號:978-7-80736-771-0(2019)04-065-04
一、 《古詩十九首》的色彩描寫及其分類
《古詩十九首》的創(chuàng)作處在一個相對特殊的歷史條件下——漢末經(jīng)學(xué)的地位大不如前,道家思想活躍起來。表現(xiàn)在知識分子群體就是對政治的失望,轉(zhuǎn)而投身于對自我內(nèi)在價值的追求,他們發(fā)現(xiàn)了人格獨立的重要性,開始了所謂的人的覺醒。思想的轉(zhuǎn)變必然影響作品的情感,《古詩十九首》中體現(xiàn)的種種情感正是這種現(xiàn)象的直接映射。他們看透了社會黑暗的本質(zhì),遍嘗世間冷暖,反倒感惜生命的短暫,以凄涼的心境發(fā)出對長生愿望的哀嘆。詩中主人公形象豐富多樣,但盡是悲苦、無助的悲劇人物?!豆旁娛攀住分惺褂昧舜罅繉徝酪庀笏茉旎蚝嫱羞@類人物形象,“天上地下,世態(tài)人情,在美的領(lǐng)域中得到了鮮活的體現(xiàn)”[2]。色彩的運用在其中有著極強的審美效果,既保持了《古詩十九首》質(zhì)樸自然的語言風格,又加深了了詩句“興象玲瓏,意致深婉[3]”的藝術(shù)境界。
1. 自然意象及其色彩描寫
《古詩十九首》繼承運用了《詩經(jīng)》的比興傳統(tǒng),多以自然意象起興,為其后的人物形象或世事主題渲染氛圍。如《青青河畔草》一詩借思婦之口訴說閨中之怨,以“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開篇,青草及園柳正是以思婦視角切入?!扒唷弊贮c明了“河畔草”的顏色,“青青”疊用則強調(diào)了這種顏色的質(zhì)感,河邊的草地綠的濃厚、綠的肆意,且面積極為廣闊、沒有邊際。兩個“青”說明了此時正值春季,萬物皆是一派昂然氣象。為了與此呼應(yīng),詩人將婦人的視角拉近,她低眼便是那園中“郁郁”的垂柳?!坝粲簟睘槊⒅猓c“青青”相同,疊字使得園柳更顯蔥蘢旺盛?!坝簟弊蛛m表狀態(tài),但不難想象這“郁”的前提還是“青”,因為“青”的堆疊,才顯得草、柳“郁郁”。此二詞連用,僅十字就勾畫出一幅無邊春色,“青”是春的色彩,“郁”是春的質(zhì)地。能夠表現(xiàn)春季的特征有很多,這里獨以春的色彩入手,選用最普通的畫面,既天然質(zhì)樸,又不至無味。同樣以“青青河畔草”開篇的還有《飲馬長城窟行》中“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4]一句?!扒嗲唷痹谶@里也強調(diào)了色彩的延伸性,漫無邊際的青草連綿不斷,與遠方的道路遙遙相接,正如“綿綿”的思念一般漫無盡頭。將色彩的延伸化用為無休止的思念情緒,更加形象動人。
《古詩十九首》中表綠色色彩字詞出現(xiàn)的情況有:《青青陵上柏》中“青青陵上柏”,《庭中有奇樹》的“綠葉發(fā)華滋”,《東城高且長》中的“秋草萋已綠”?!扒唷薄熬G”都是強調(diào)植物的顏色,而在不同情境下的綠色卻能表現(xiàn)出不同的效果。視覺是人類第一感覺之一,色彩是視覺給出的快速反饋,而“河畔草”與“陵上柏”同樣是“青青”,二者在詩中所起之興象卻不盡相同。思婦眼中漫無邊際的青草是春意已極盛的標志,士人眼中青翠的柏樹是無盡生命力的象征,故而思婦看到綠意感懷自己的凄愴身世,而士人則發(fā)出了對生命本質(zhì)的終極思考。以顏色作為起興意象的主要特征,使得詩中情感的過渡十分自然流暢,以尋常之物起幽微之思,是《古詩十九首》情感細真實膩而非無病呻吟的點睛之筆。
自然意象是在《古詩十九首》中頻繁出現(xiàn),而這些自然意象多以色彩詞作為主要修飾,如“白日”“白露”“綠葉”“玄鳥”“綺窗”等等,顯得清新雋永。還有許多自然意象雖不使用顏色修飾,也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它們身上的色彩特征。如《涉江采芙蓉》中“蘭澤多芳草”一句,僅將“蘭澤”“芳草”兩個意象以“多”自堆疊,勾勒出一幅清幽淡雅的水邊景致,頗有“楚騷的氣氛”[5]?!痘剀囻{言邁》一詩中“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同樣不用色彩詞,卻呈現(xiàn)出黯淡的色彩基調(diào)。“東風”為春風,春天的草地本應(yīng)該是油潤豐腴的綠色,被這春風搖曳的草叢為何絲毫聯(lián)想不到綠的生氣。詩中開篇言明“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悠悠”形容路途遙遠,詩人坐在車上看著遠方的道路似乎總也望不到盡頭。環(huán)顧四野,只有“茫?!币黄S著春風搖動的野草。在這樣寂寥無人的荒野,春風也就不再和煦溫柔,從“搖”字可以看出此風的猛烈。嬌嫩的新綠自然是經(jīng)不起這樣的摧殘,能讓詩人發(fā)出“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這般感慨,可見那“百草”必然是干枯、灰暗的顏色。想來只有這樣的色彩才能觸發(fā)詩人敏感的神經(jīng),感受到盛衰交替的必然、生命逝去之迅速。因自然色彩觸發(fā)生命的思索,即便不使用色彩詞,個中色彩畫面也會躍然而出。
2. 人物形象中的色彩描寫
《古詩十九首》塑造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其中女性形象深婉細膩,情感更加真摯動人。《古詩十九首》中女性形象的塑造手法沿襲了《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多離不開對女性外貌的描寫。在《青青河畔草》中,“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連用四個疊詞描寫思婦居高凝望的場景。在此四句中,有三個色彩詞?!梆ā币鉃闈嵃?,多用來形容明月,如《詩經(jīng)·陳風·月出》中“月出皎兮[6]”。這里用來表現(xiàn)女子在明亮的窗牖前如月光般皎潔明艷的動人姿色。“素手”則是將鏡頭拉近,放大女子手部細節(jié),佐以“纖纖”二字,不僅白皙而且纖細。手部尚且如此,可以想見這位女子通身是怎樣一副光潔雪白之資。“紅粉”則是女子妝容上的色彩,雖然女性妝容可作強調(diào)之處許多,但“紅紛”之色艷而不妖,點綴在以“皎”“素”為總體色調(diào)的女子臉上,登時顯得容光煥發(fā),正與其眼前一片大好春光融為一體,同時呼應(yīng)了“盈盈樓上女”的“盈盈”二字。“皎”“素”“紅”三字就涂抹出一位儀態(tài)萬方的女性剪影,無需再多費筆墨描寫其穿戴、言語。此刻的女子越是動人,越能反襯出她的落寞,佳人立在畫圖中,卻是因為“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怎能不讓人傷心欲絕。這首詩畫面正是由人與景的種種色彩交互錯落,才得以將思婦無窮的思念與無限的寂寥抒發(fā)的無比動人。
此外,《古詩十九首》中還有以色彩為比,來形容女性的光彩?!度饺焦律瘛分小皞宿ヌm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以“蕙”“蘭”比喻女子。這一創(chuàng)作思路承襲了《詩經(jīng)·氓》中“桑之未落,其葉沃若”與“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的暗示。花草由“含英揚光輝”到“將隨秋草萎”與女子由光彩奪目到形容枯槁相似。“蕙蘭花”的變化在于色彩,正值花期時便鮮艷、潤澤,一旦衰敗便枯黃、黯淡。詩中的女子為“蕙蘭花”而“傷”,更是自傷,感傷自己在最好的青春錯過了心愛的男子,只能隨著歲月獨自老去。以花之色喻人之色,“不但形象鮮明,而且在憂愁幽思中不可遏止地散發(fā)出一種強烈的青春生活氣息[7]”,花期轉(zhuǎn)瞬即逝,少女的青春又何嘗不是如此。作者以敏銳的目光捕捉到花色與人情的相同之處,花的枯萎是無可奈何,女主人公卻仍在期待思慕男子遲遲不來的“軒車”,最后只能自我寬慰?!稏|城高且長》中“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也是通過玉的光彩來形容女性的美麗。這里選用女性形象是為了突出“行樂”主題,用來作比的“玉”只是形容“顏”,缺少了一些內(nèi)在的情感因素?!坝瘛痹趥鹘y(tǒng)上多用來形容男性溫潤的氣質(zhì),偏重內(nèi)在的因素,很明顯“顏如玉”中的“玉”意不在此,僅取“玉”的色澤光彩而已??梢姟豆旁娛攀住分袑ι实哪媚笫譁蚀_。
二、 《古詩十九首》色彩描寫與審美特征
《古詩十九首》的色彩運用層次豐富、組合多樣,其中明暗濃淡的變化、整體色調(diào)的渲染,都極富審美價值。當然,這些色彩不是單獨出現(xiàn)、刻意涂抹的,它源于眼,止于心,既尋??筛?,又富有詩意。
1. 主體色調(diào)的設(shè)定
《古詩十九首》除了《生年不滿百》這種直抒胸臆、直指主題的詩外,多會在篇頭通過起興定下一個畫面的主色調(diào)?!肚嗲嗪优喜荨肪褪且詽M目的青翠描繪出濃郁的春意,通過外界的絢爛反襯主角內(nèi)心的黯然?!缎行兄匦行小分小案≡票伟兹铡币痪渚推鸬搅松{(diào)上的決定性作用。詩中男女主人公“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相思的兩人被遙遠的距離阻隔。女主人公飽受“相去日已遠”的折磨,導(dǎo)致了“衣帶日已緩”的結(jié)果,從時間和空間上同時帶來的這種距離感難以消磨。女子將這一切歸結(jié)于“浮云蔽白日”,才會致使心上人“不顧返”。歷來“浮云”一句都被認為是奸佞讒害賢臣,朱自清先生在分析這句詩時講到“一個比喻往往有許多可能的意旨,特別是在詩里[8]”。如果拋開傳統(tǒng)的昏君賢臣說,僅就字面來看,此句描寫了厚重的云層遮蓋住白日的光輝,世間萬物都失去其原有的色彩。女子的眼里、心里都是灰蒙蒙的,浮云似乎填滿了男女主人公之間的空隙,她怎么樣都望不見她的意中人,女子感到絕望,只能遙遙寄去“努力加餐飯”的質(zhì)樸心愿。在此詩中,女主人在思念中苦苦煎熬,灰色充斥了她全部的視野,這種色調(diào)設(shè)置真實地還原出人物痛苦無望的內(nèi)心世界?!度フ呷找允琛分小俺龉T直視,但見丘與墳?!睂⒚潦佋O(shè)滿眼。詩人有感于“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的人生經(jīng)歷,結(jié)合自己目之所見,來到城郭外,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座座土丘石碑。丘本就是植被極少的土坡,加之布滿墳?zāi)?,更無寸草可生。這茫茫的土石,加上滿是尸骨的死寂,色調(diào)沉重而壓抑。接著詩人聯(lián)想到世間萬物始終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將這一想法具象化。從古墓到耕田,從松柏到薪柴,是物質(zhì)的變化,其視覺效果更容易體現(xiàn)在色彩的變化上。古墓與丘墳相似,多為土石之色,“犁為田”后便會長滿農(nóng)作物,秧苗新生后是大面積的綠色,顯得清新明快。松柏則是較為濃厚的綠色,砍作薪柴后只留下干枯的枝丫,失去了松柏原有的蒼翠。整句詩中顏色的變化是由土色變?yōu)榫G色,綠色最終又走向土色,回應(yīng)了此前“丘與墳”的整體色感,既體現(xiàn)了變化,又不至于打破原有的色彩基調(diào),仍然保持著“茫?!钡臏啙嶂?。當時人沉浸在這樣的情景中,又看到“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白楊在肅殺凜冽的疾風中搖曳,加重了主題顏色中的蕭瑟凄涼。至此,詩人已然看透遼闊宇宙間的種種變化,明白了生命的無常,作為在外漂泊的游子,他十分迫切地“思歸故里閭”,卻受外部條件困阻而無法得償所愿。這種苦悶頹廢的心理狀態(tài),與詩中整體設(shè)置的色調(diào)十分契合。
2. 色彩的搭配
《古詩十九首》運用色彩的手法極為多樣,不僅體現(xiàn)在顏色自身,還有明暗的設(shè)置、濃淡的區(qū)別、細節(jié)的設(shè)置,以及與形態(tài)的融合等,皆體現(xiàn)了其獨有的藝術(shù)效果。如在《迢迢牽牛星》中就處處充滿著色彩描摹的痕跡。首句“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直接營造出一種清輝明滅的夢幻光感。“迢迢”言距離之遠,在漆黑的夜空中有一個遙遠的光點在閃爍,無際的黑和無限的遠都無法遮蔽牽牛星的明亮。這種以大面積的黑暗襯托出光輝一點的手法,正是通過色彩明暗對比得以完成?!梆ā毖詽嵃酌髁粒昂訚h女”既指現(xiàn)實的織女星,又指神話傳說中的織女。所以“皎皎”一方面形容織女星的明亮,一方面形容織女其人光潔無暇的姿容,與《青青河畔草》中形容思婦“皎皎當窗牖”的用法一致。同時又與“迢迢”互文,突出牽牛星和織女星遙遠又明亮的特點,將讀者的視線拉向無垠的星空。在這星空之上,“河漢女”正在“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素”色白,“纖纖”意為纖細柔長,潔白的色彩與纖柔的形態(tài)結(jié)合,突顯了織女手部的柔美靈巧。而這樣一雙手卻無法“成章”,反而“涕泣零如雨”,可以看出“河漢女”此刻是多么的傷心無助。她放下手中的工作,轉(zhuǎn)眼看向那道阻隔他與牛郎的銀河。那道河沒有什么洶涌怒號的驚濤駭浪,反而清澈平靜?!扒濉薄皽\”二字為漆黑的星空添上了一道明凈的色彩,完美地融入了夜色之中,這樣的溫柔的色彩不帶有半分攻擊性,卻給織女帶了無盡的哀愁。她無法跨過這道鴻溝去見自己的心上人,只能望著“盈盈一水間”而“脈脈不得語”?!坝钡莱隽怂宄壕К摰臓顟B(tài),仿佛那水靜靜地躺在那里,化作夜空中的一抹碧色。在這首詩中,所有的意象都是散布在漆黑背景下的光斑光點,通過明與暗的對比將它們的光彩放大,故事則圍繞著這些光點展開敘述。然而色彩越是靜謐美好,越是攪動的“河漢女”內(nèi)心波瀾橫生。
《古詩十九首》中像這樣運用明暗對比設(shè)色的還有《明月皎夜光》《孟冬寒氣至》中月色與星空的交疊。“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中通過“皎”“歷歷”突顯“明月”“眾星”在夜幕中奪目的光芒。《詩經(jīng)·七月》有“十月蟋蟀入我床下[9]”,蟋蟀即促織,“促織鳴東壁”則暗示了時節(jié)為深秋。深秋的夜晚,四下里安靜得只聽得到蟋蟀的叫聲,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明月和繁星越是“皎”“歷”,越覺得這夜晚清冷生寒。這是以色彩明暗的視覺效果加深夜間凄冷的觸覺體驗。其后四句“白露沾野草,時節(jié)忽復(fù)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瞰適”則意在渲染色彩的季節(jié)性?!鞍茁丁薄耙安荨薄扒锵s”“玄鳥”都是代表著秋季的物象,透白的露水附著在枯黃的野草上析出一種潮濕的冷氣,秋蟬停在樹干上無力的鳴叫為深秋帶去了更多死寂,這一幕幕都使得深秋褪去了色彩、黯淡無光。而一切的變化都是“時節(jié)忽復(fù)易”引起的,時光無情,它的逝去不為任何人做停留,更讓詩人痛心的是當年的“同門友”飛黃騰達之后就不再理會自己,甚至“棄我如遺跡”。所以詩人的心境就如同這冷冽枯萎的深秋一般,變得黯然失色。由可觀的色彩向不可見的情緒延伸開來,這樣的情感更加真實細膩。
三、 《古詩十九首》色彩運用與情感表達
《古詩十九首》之所以在五言詩的發(fā)展史上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不僅僅是因為其承上啟下的特殊作用,更體現(xiàn)在它極高的情感表達之上。《古詩十九首》的情感主要表現(xiàn)為對生死、對世俗、對愛情、對歸宿的追思與探求,這些都是人類最普適的情感,極易產(chǎn)生共鳴。在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上,沒有使用堆砌的華麗辭藻,也沒有使用大量的歷史典故,僅以清麗流暢的語言訴說著眾生的情感。然而詩歌始終需要文學(xué)性的美,情感也需要由抽象向具象的過渡,色彩運用就成為不可或缺的手段。此時“詩歌的主題、意象、情感與色彩,更暈化在一起,形成鮮明的特色”[10],共同建立了《古詩十九首》豐富深刻的情感世界。
1. 色彩起興與情感基調(diào)
《古詩十九首》繼承了《詩經(jīng)》中的比興手法,一方面就體現(xiàn)于色彩的運用。《詩經(jīng)》在以物起興時常常修飾以色彩,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秦風·蒹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鄭風·子衿》),“綠兮衣兮,綠衣黃里”(《邶風·綠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陳風·月出》)”,“瞻彼淇奧,綠竹猗猗(《衛(wèi)風·淇奧》)”等等。也有不直言其色彩,借狀態(tài)烘托色彩的,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南風·桃夭》)”,“楚楚者茨,言抽其棘(小雅·楚茨)”,“有杕之杜,其葉湑湑(《唐風·杕杜》)”等。在《古詩十九首》中,首句起興直接體現(xiàn)色彩的有四首,首句暗示出色彩的有六首,通篇完全不涉及色彩的只有《今日良宴會》《生年不滿百》以敘事和說理為主的兩首?!肚嗲嗪优喜荨贰肚嗲嗔晟习亍贰睹髟吗ㄒ构狻贰睹髟潞勿ā贰锻ブ杏衅鏄洹肺迨诪槠鹋d句中直接使用意象的色彩,從視覺上給讀者以沖擊?!扒嗲嗪优喜荨币郧嗌荷?,通過春景的盛放襯托思婦的寂寥,不再加以贅述,“青青陵上柏”以四季常青的柏樹起興,青色一方面在視覺上有濃郁的壓抑之感,一方面又是生機的象征,與“磊磊澗中石”的聽覺效果并用,點明自然界生命的長盛不衰,從而突出人世的無常變化。且以疊詞形容柏和石,強調(diào)了數(shù)量之多,將這種壓抑的色彩無限放大,青柏在上,澗石在下,人立其間,從開篇就奠定了人作為獨立的個體是如何渺小與無助,使得其后詩人對于及時行樂愿望的呼喚順理成章?!懊髟吗ㄒ构狻泵鑼懥艘慌汕謇涿鼷惖脑乱咕吧?,伴隨著“促織鳴東壁”,使得這個夜晚更加寂靜,一如詩人的心境,孤寒冷冽。月光越“皎”,夜越昏暗,詩人在凄清的月色下感慨“時節(jié)忽復(fù)易”,從而聯(lián)想到昔日的友人在高就之后無情地將自己遺棄,這是何等的令人心寒。對友情、對前途的失望,正與這無盡的夜色融為一體?!懊髟潞勿ā迸c“明月皎夜光”雖然都是以月色起興,但表達效果不盡相同?!懊髟潞勿ā睆囊箍罩械脑鹿馄鹗?,最終將月光收束在“羅床幃”上,羅床上的“我”被月光攪擾的不得安睡。這里的色彩使用是為了讓第一人稱敘述者“我”自然地出場,而“明月皎夜光”更著重于渲染一種凄清冷冽的環(huán)境氛圍,從而與情感交融。當然,“明月何皎皎”最終也是為了與情感相系,畢竟作者不會僅僅是因為月光的照耀就“憂思不能寐”。此外,這里的月色還有一重情感內(nèi)涵,就是“不如早旋歸”。月亮意象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思鄉(xiāng)的情節(jié)在以月相記農(nóng)事起就埋下了伏筆,“人們通過主觀化的心理投射來寄寓意愿,宣泄情感”[11]是月與鄉(xiāng)情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主要思維方式。詩人在深夜輾轉(zhuǎn)難眠,此刻月光傾灑在羅帳上,仿佛是故鄉(xiāng)的月在召喚漂泊的游子,詩人思歸而不得,反過來指責月光擾了他的好夢。本詩以敘事為主,月色是事件的起因,詩人夜中難眠,攬衣出戶,寂寥而歸,傷感落淚皆是生活中的情節(jié)。因此全篇語言雖平淡,卻也十分動人,月色成為了詩中最詩意的畫面,以月色清輝起興,抓住了色彩明暗之美。
2. 色彩聯(lián)覺與情感表達
色彩在視覺上所產(chǎn)生的效果往往會與其他感覺交互,在《古詩十九首》中更多的體現(xiàn)為色彩與情感之間的聯(lián)系。以綠色為例,《東城高且長》中的“秋草萋已綠”以草的顏色變化暗示時間的更迭。綠在傳統(tǒng)觀念中是生機、是希望,在五行說中是代表著春的顏色?!拜乱丫G”是草進入深秋的季節(jié)性特征,秋草由綠轉(zhuǎn)黃,由榮轉(zhuǎn)枯的過程是必然的、不可逆轉(zhuǎn)的。這種變化不僅僅是顏色,更準確的說是色澤,綠色是油亮浸潤的,黃色則是干枯黯淡的,隨著“回風動地起”的瞬間,完成了這種交換,突出一個“速”字。作者直言“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大千世界的變化無窮,“秋草萋已綠”卻能準確的描繪出世間變化的本質(zhì)?!拜隆焙汀熬G”的交替之所以在詩人心中掀起如此大的波瀾,一在變化差異之大,二在變化范圍之大,三在變化之迅速,這三者均憑借色彩得以實現(xiàn)。首句“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點明了詩人的視角在高處,如此一來他所見到的秋草必然是一望無際的?!盎仫L動地起”言風之強勁,在這樣勁風的摧殘下,大片的秋草仿佛在瞬間就枯萎,如何不震撼心靈,從而發(fā)出“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jié)束”的感慨。既然世事無常、死生難料,為什么不肆意歡樂,消遣人生,這是當時社會背景下最為普遍的士人心理。《庭中有奇樹》一詩以“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起興,“奇樹”指佳美之樹。嘉木的特點有很多,本詩只一個“綠”字就將其概括,勾畫出“奇樹”的美好姿態(tài)。既是嘉木,綠葉定然是繁茂的,且在茂盛的綠葉中正在“發(fā)華滋”?!鞍l(fā)”這一動詞的使用,另綠葉的形象生動起來,它不是一片普通的綠色,是有花朵點綴的、努力生長的立體的綠色。想來“庭中”之景眾多,女主人公的視角停留在“奇樹”又定格在綠葉上,是將這庭中的春意無限放大,將自己的一顆春心系于此樹上。作者對“奇樹”的描寫只提及葉和花,葉在色彩,花在香氣,這二者就足以象征整座庭院的春色。綠是富有生機的,女主人公的情感也在此刻悄悄萌動,她折下了一枝花,想要送給所思之人,卻苦于路遠無法送達,只好暗自神傷。她的情感由綠色生發(fā),綠色是她萌生相思的象征,她越是熱情,此刻就越發(fā)失落,顏色與情感強烈的聯(lián)系就體現(xiàn)于此。
綜上所述,《古詩十九首》的審美體驗離不開色彩的運用,色彩運用不僅豐富了畫面的美感,更能夠調(diào)動起與情感的密切關(guān)系。色彩的運用使得《古詩十九首》質(zhì)樸的語言不至平淡無味,同時又使抽象的思維情感變得真實鮮活,讀來字字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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