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劍奇

摘要：“漂流棄子”這一情節(jié)，常見于世界各地的神話傳說、文學作品中，在不同時代、國別的文學中，這種故事具有不同的內(nèi)涵?！捌鳁壸印弊鳛闂壸幽割}之中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與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古代生命儀典等密切相關，折射出了早期人類樸素的命運觀念與抗爭意識。而棄子由被棄到逐漸成長的經(jīng)歷，也契合了世界文學中永恒的“磨煉與考驗”主題。

關鍵詞：漂流棄子;棄子母題;主題學;世界文學

“漂流棄子”，即用將嬰孩放置于器皿中，然后放在江河湖海中漂走的方式把孩子遺棄。古今中外的眾多文學作品，尤其是早期神話傳說中，大量出現(xiàn)“漂流棄子”情節(jié)，且這些棄子日后往往成長為具有重大影響力的非凡人物，即“棄子英雄”。蕭兵在《中國文化的精英——太陽英雄神話比較研究》一書中將“棄子英雄”劃分為“山野-物異”和“河海-漂流”兩種類型。（1）以往學者的研究把“漂流棄子”列為棄子母題的一個重要的分支，且注意到“漂流棄子”母題的表現(xiàn)形式除了將嬰孩放置于江河湖海中漂流之外，還有棄置于河岸、水濱等與水有關的變異形式。這與遠古人們的生活環(huán)境密切相關，遠古人類文明多源于大河流域，住居海濱河畔的原始氏族生活歷程和所謂“生命儀典”往往離不開水，實際的棄子往往就便扔在水里。（2）所以，文學作品中廣泛出現(xiàn)的“漂流棄子”這一情節(jié)，其內(nèi)涵不僅具有一般棄子故事的共性，也具有獨特的個性——即作為遠古人類生存環(huán)境和與水有關的生命儀式的映射。

一、“漂流棄子”文學案例舉隅

“漂流棄子”情節(jié)在世界各地的文學中多有體現(xiàn)，但若從流傳的角度去發(fā)掘此類故事的具體起源和傳播狀況，則并不可考。世界各地的‘漂流棄子故事的產(chǎn)生，多為與影響作用無關的一種巧合。在眾多的“漂流棄子”故事中，共同之處是拋棄嬰孩的情節(jié)，即將嬰孩放置于容器中棄于水中或水濱;不同之處是棄子的原因。而若從被棄原因角度對這些故事進行歸納，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一）受制于外力壓迫

在此類故事中，母親拋棄孩子并不是出于本意，而是由于外在的惡勢力壓迫，因而不得已拋棄孩子，甚至意圖通過拋棄使孩子獲得更好的出路。這類故事的典型代表是《西游記》中玄奘，其母殷夫人產(chǎn)子后恐為水賊劉洪所害，就將其拋入江中，后為金山寺僧人所救，故乳名“江流兒”。同樣的案例還有《圣經(jīng)》中的摩西，其名在希伯來語中意為“從水里拉出來”，因法老下令殺死以色列人的子嗣，其母生下摩西后，“見他俊美，就藏了他三個月，后來不能再藏，就取了一個蒲草箱，抹上石漆和石油，將孩子放在里頭，把箱子擱在河邊的蘆荻中?！保?）又有古羅馬開國者羅慕路斯與勒莫出生后被奸王下令棄于臺伯河中，被母狼所救且撫養(yǎng)的傳說。在這類故事中，被棄的孩子常為他人所救并撫養(yǎng)成人，長大后成為打敗惡勢力、重整乾坤的勇士。這類故事是古代社會家庭、部族、民族之間激烈矛盾的一種映射。

（二）嬰兒生父不明

在這類故事中，棄子原因是嬰兒生父身份不明，多為女子經(jīng)歷了神話性的感孕生子或處女生子，也有一部分是男子與女神誕下后羿或非婚生子所致。如《摩訶婆羅多》中貢蒂因服侍敝衣仙人而得到用咒語召喚天神生下神子的賜福。她因好奇召喚了太陽神生下迦爾納，“由于害怕親人而掩飾錯誤，貢蒂把那個有吉相的男孩扔到了河水中。有位車夫之子和妻子把那個棄嬰當作了兒子?！保?）又如阿卡德開國者薩爾貢的誕生：其母為處女，生下他后放在用瀝青封口的罐中置于河中漂走。傳說中滿族祖先愛新覺羅·布庫里雍順是仙女吞食小鳥所銜果實后感孕而生，后被安置于小樺皮船上順水漂走。印度的沙恭達羅是眾友仙人與天女彌那迦所生，彌那迦將之遺棄在瑪梨尼河畔。嚴格來說，中國的后稷也是這種棄子的代表。其母姜嫄感生受孕，后來也將后稷棄于水濱。在這類故事中，棄子的原因為嬰孩不確定的身世，一般為不知其父是誰。這一定程度上帶有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痕跡，暗示了父系社會早期宗族倫理道德觀念的初步形成。

（三）預言孩子會對長輩或統(tǒng)治者構成威脅

此類在“漂流棄子”故事中也占有較大的比重，棄子的原因多為得知未出生的孩子將對其長輩或統(tǒng)治者的生命或地位構成威脅。如希臘神話中的珀耳修斯，神諭說他將殺死外祖父并褫奪其王位，因此外祖父命令將其裝進箱子丟進大海，后來為漁人所救?！赌υX婆羅多》中的黑天被預言長大后將會殺死其舅剛沙，為使新生兒免于毒手，其父母不得不拋棄嬰孩，由友人難陀帶領嬰兒漂流過河到達安全之地。在彝族民間故事《淌來兒》中，因國王無意間聽到一農(nóng)民家的嬰孩將會成為國王的女婿，并且會做國王的預言后，便從農(nóng)民手中騙走小孩，說一定把這孩子帶到宮中當親兒子撫養(yǎng)。結果他叫仆人把孩子裝進一個鐵箱子，扔到了河里。（5）此類故事中棄子的原因，是權威者對權力喪失的恐懼，形象地暗示了遠古宗族內(nèi)部矛盾以及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的矛盾。而故事中被棄的嬰孩往往得救并秉性勇武，最初關于褫奪權力的預言往往兌現(xiàn)。這反映了古代人們對于專權與暴力的反抗與批判。

（四）生下怪胎

遺棄怪胎的情節(jié)在各國棄子故事中為數(shù)甚多。這些棄子或長相怪異不同常人，或身有缺陷。如希臘匠神、宙斯與赫拉之子赫菲斯托斯，因其是跛子，被赫拉扔到海里去，后為海神忒提斯所救。傳說中徐國國君徐偃王因卵生而被其母認為不祥，因此棄之于水濱，后被狗銜回，才把他孵化出來。日本神話中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兄妹結婚生下一個“水蛭子”，只好把他“放進蘆葦船里，任其順水流去”。而《竹取物語》中輝夜姬被發(fā)現(xiàn)時只有四英寸長，在“一叢蘆葦中躺著”。（6）因怪胎而棄子，是古代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怪異兒常被古人認為是不祥之兆。另外，這種故事也是對遠古時期倫理觀念淡漠、近親結婚生下怪胎這一現(xiàn)象的反映。

二、“漂流棄子”故事的內(nèi)涵分析

世界各地的文學作品中廣泛出現(xiàn)“漂流棄子”這一情節(jié)，這種看似巧合的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內(nèi)涵與意義，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通過對文學作品中各種“漂流棄子”案例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在排除被棄原因這一變量之后，剩下的共同之處有如下幾點：1、棄子在嬰兒時期即被拋棄;2、許多故事中的棄子為長子;3、棄子被棄于江河湖?；蛩疄I;4、棄子為好心人或動物所救;5、棄子多成長為有影響力的非凡人物。在這些“漂流棄子”故事所共有的情節(jié)中，可以窺見古代生命儀典與祭祀形式的烙印，并且通過“棄子”這一儀式，滲透出遠古人民樸素的命運觀念與抗爭意識。

（一）“漂流棄子”的原型映射

文學作品中的“漂流棄子”這一情節(jié)，帶有古代祭祀儀式、生命儀典及種種社會習俗的原型烙印。首先，“漂流”這一與水緊密相關的意象，影射著與水有關的祭典儀式。大河文明與海洋文明是人類文明的源頭，水在為人類的生活提供便利的同時，也承載著豐富的文化意義。人們憑水而居，生活與水息息相關，從出生到死亡的每一個儀式也與水有著密切聯(lián)系。居住在水濱的民族與幼兒有關的磨煉、獻祭、犧牲及祓禊、洗禮、水葬等儀式也往往在水邊舉行。“漂流式”的棄兒就是一種“溺嬰”或其程式化、儀式化。（7）如將死了的孩子裝在壇子里投入河中，是藏族的風俗。（8）另外，“水中適嬰”習俗也在不少地區(qū)盛行?！恫┪镏尽分杏涊d：“荊州極西南界至蜀，諸民曰獠子，婦人妊娠，七月而產(chǎn)，鄰水生兒，便置水中，浮則取養(yǎng)之，沉便棄之，然午日多浮?！保?）水中適嬰，就是通過將嬰兒置于水中這一方式，看嬰兒體格是否健康。這些有關出生與死亡的水邊習俗，與“漂流棄子”這一文學情節(jié)存在著人物主體和場景上的相似性，因而不排除文學中的“漂流棄子”情節(jié)是以此類習俗為原型演化而來的可能。

另外，古代社會也存在著將幼子獻祭的習俗。如古代巴比倫有以嬰兒為犧牲祈求豐收的習俗，著名的史詩英雄吉爾伽美什就當選為犧牲，從懸崖上被丟下，為大鷲所救。（10）阿拉伯傳說中先知易卜拉欣夢見安拉為檢驗他的忠誠，要他殺死自己的兒子伊斯瑪儀獻祭。這一傳說也可以在《圣經(jīng)》中找到同樣的描述。而在眾多地區(qū)存在著“以王子獻祭”的習俗與傳說，如瑞典國王奧恩為了保護自己的生命，獻給奧丁神九個兒子。因為沒有人能比王子更好地代表國王的神性，沒有人能像王子那么適合于為國王而死，也是為全體人民而死。且以王子獻祭一事常與國家危難聯(lián)系在一起，表明了國王要對氣候或年成負責，他理所當然地要為風雨失調(diào)和莊稼歉收付出他的生命。（11）在這些古代習俗中，將幼子作為“犧牲”獻祭的背后，幼子承擔著重大的使命，他的犧牲代表著人們對于豐收的期盼、對安定的渴望、對國家命運的祝福、對神靈的崇敬，因此作為“犧牲”的幼子實質(zhì)上是一個承載著眾多期望的符號象征，正如“漂流棄子”故事中的那些具有非凡能力、長大后弘揚正義鏟除惡勢力的主人公一樣，雖被遺棄卻被寄托著使命。“漂流棄子”故事中對主人公成人后豐功偉績的描述，一定程度上是對在儀式中被獻祭的幼子的命運的一種理想化的暢想。

除祈求平安的獻祭之外，古代另一種與“棄子”有關的習俗與轉嫁災禍有密切聯(lián)系，這就是用河上漂流的船把邪魔送走的習俗。當部落發(fā)生災難時，就做一只小船，在船上放上食品、人的偶像或替罪羊等動物，以求災難能隨船漂走。偶爾也用人做替罪羔羊，例如在烏干達，這種替罪羔羊或者是一個男人和男孩，或者是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是根據(jù)某種記號或身體缺點選擇的。人們相信這是神做的記號，依靠這個記號來識別作為人牲的。（12）這種習俗可以聯(lián)想到“漂流棄子”故事中因新生兒身體有缺陷而拋棄的類型。身有殘疾的嬰兒被父母及部落視為不祥，因而將之拋棄，作為一種祛除兇兆與邪惡力量的手段，將這一災禍順水漂流轉嫁出去。

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棄子為長子，如《摩訶婆羅多》中的迦爾納，這很大程度上映射出與盛行于母系氏族社會中的末子繼承制。末子繼承制，即由最年幼的兒女繼承遺產(chǎn)。上古神話、民間故事中仍可尋得這種制度的蛛絲馬跡，以兄弟相爭弟弟取勝的情節(jié)為代表。如后羿神話中，羿射落了他的九個哥哥，獨立繼承了母親羲和的太陽神籍。（13）在迦爾納的故事中，這種情況首先表現(xiàn)為他一出生所經(jīng)受的被遺棄、輕視等磨難，更表現(xiàn)為他在與弟弟般度五子的戰(zhàn)爭中失敗的結局。而在不少民族獻祭幼子的習俗中，很多都選擇以長子獻祭?！妒ソ?jīng)·出埃及記》摩西故事所記載的上帝對法老的國度進行懲罰時，也是殺死了埃及一切人與動物的頭生子。所以，部分“漂流棄子”故事中的長子主人公一定程度上是遠古時期特定習俗的反映。

（二）“漂流棄子”故事的文學意義

“漂流棄子”故事在世界各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盛行，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現(xiàn)象，蘊含著豐富的文學意義。這種故事傳達出古代人民獨特的哲學觀念與生存態(tài)度。棄子的生活與成長經(jīng)歷，也折射出古代人民的理想主義精神。

首先，“漂流棄子”故事中的主人公不管因何被棄，但大多都成長為超脫常人的英雄人物。他們幼年遭棄這一事實標志著與母體的脫離，即代表著與原本舊的、牢固的社會倫理關系的斷絕，孩子必須及早獨立面對新的局面，尋求新的命運。（14）這代表著要想成就非凡，就必然不能拘泥、軟弱和守舊，應敢于破除與創(chuàng)新，才能戰(zhàn)勝舊秩序里的陳腐與黑暗。棄子在一生的成長過程中，除了經(jīng)受幼年被棄這一磨難之外，還經(jīng)歷了許多常人未曾經(jīng)歷的挑戰(zhàn)，如與惡勢力斗爭、保家衛(wèi)國等，棄子英雄母題是“逆境出人才”這一主題的體現(xiàn)，棄子的成長故事宣揚著在不斷的磨煉與考驗中反抗絕望的優(yōu)秀品質(zhì)。

第二，“漂流棄子”故事反映了古代人樸素的命運觀念與因果論思想。在“漂流棄子”故事中，棄子都得到外力的搭救——或是被禽獸保護或哺育，或是被他人撫養(yǎng)成人。這一情節(jié)好似是命運安排或神靈眷顧。且在“預言孩子會對長輩或統(tǒng)治者構成威脅”這一類型的棄子故事中，雖然邪惡的長輩或統(tǒng)治者將孩子遺棄以規(guī)避風險，但是最初的預言往往會兌現(xiàn)，棄子在長大后終會結束長輩或統(tǒng)治者的專權與殘暴。在這些故事情節(jié)中，蘊含著古人以“善惡終將有報”“神靈會拯救無辜”為代表的命運觀與因果論思想，表達了古人對命運的思索以及對不公待遇的反抗，傳達出一種樸素的理想主義意識。

綜上所述，“漂流棄子”故事是對充滿變數(shù)、挑戰(zhàn)、矛盾的現(xiàn)實人生的反映。棄子由被棄到成為英雄這一類似于涅槃重生的經(jīng)歷，既展現(xiàn)了遠古社會人們面臨的生存困境，也展現(xiàn)了古代人民樸素的命運觀、理想主義精神以及對社會秩序的反思與批判。棄子故事是“磨煉與考驗”“反抗絕望”這些文學中恒久主題的映射，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

三、小結

“漂流棄子”故事作為文學中“棄子母題”的一個重要分支，與其他棄子故事相比，具有更為獨特的意義。首先它是遠古時期與水有關的種種生命儀式和習俗在文學中的體現(xiàn)，表達了先人對于水這一哺育人類的生命之源的強烈認同感。同時，這類故事也表達了古代人民的理想精神與命運觀，形成了人類意識中向往光明、勇敢奮斗、反抗壓迫等積極價值觀的雛形，對后世文明影響深遠。

注釋：

周玲，“棄子英雄”母題研究綜述[J]，青年時代，2014（18）

蕭兵，世界神話傳說里的英雄棄子——比較文化學的一個實例分析[J]，國外文學，1984（3）

圣經(jīng)[M]，中國基督教兩會出版，2008

毗耶娑，摩訶婆羅多[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子慧娟，云南少數(shù)民族神話“棄子”母題研究[D]，云南大學，2012

蕭兵，世界神話傳說里的英雄棄子——比較文化學的一個實例分析[J].國外文學，1984（3）

同上。

子慧娟，云南少數(shù)民族神話“棄子”母題研究[D]，云南大學，2012

張華，博物志校正——古體小說叢刊[M]，北京：中華書局，2014

蕭兵，世界神話傳說里的英雄棄子——比較文化學的一個實例分析[J]，國外文學，1984（3）

J.G.弗雷澤，金枝 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同上。

葉舒憲，英雄與太陽——中國上古史詩的原型重構[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

胡萬川，中國的江流兒故事[J]，漢學研究，第8卷第1期

參考文獻：

[1]周玲.“棄子英雄”母題研究綜述[J].青年時代，2014（18）.

[2]蕭兵.世界神話傳說里的英雄棄子——比較文化學的一個實例分析[J].國外文學，1984（3）.

[3]圣經(jīng)[M].中國基督教兩會出版，2008.

[4]毗耶娑.摩訶婆羅多[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5]子慧娟.云南少數(shù)民族神話“棄子”母題研究[D].云南大學，2012.

[6]張華.博物志校正——古體小說叢刊[M].北京：中華書局，2014.

[7]J.G.弗雷澤，金枝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8]葉舒憲.英雄與太陽——中國上古史詩的原型重構[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

[9]胡萬川.中國的江流兒故事[J].漢學研究，第8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