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凱婷
陸機“詩緣情”的主張是從論文體開始的。相信學文學的人對《文賦》并不陌生,它是中國文藝理論長廊中非常典型的作品。學文論,必然不能略過它。而“詩緣情”正是他在這一著作中提出的文學理論之一。在《文賦》中,他提出各種文章體裁的變化,并用簡練的筆觸繪盡各種體裁的特征與藝術(shù)特色: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zhì),誄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雖區(qū)分之在茲,亦禁邪而制放;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保?)
我們重點論述“詩”這一類文體?!霸娋壡槎_靡”,歷代學者更傾向于將“緣情”拆開來解釋,“緣”釋為“因為、由于”,“情”就是情感,“緣情"是指詩歌的藝術(shù)之美源于情感的萌動,稱為“任情而動”?;蚴菍ⅰ熬墶贬尀椤绊樦?、沿著”,“緣情”即“依我之真情”(2),“‘緣情而綺靡則是詩歌能夠使情感順應萬物的變化表現(xiàn)出綺練華麗之美”(3),此為“順情而發(fā)”。關(guān)于“緣”,其實我們完全可以從它的本義入手?!墩f文·糸部》云:“緣,衣純也。”段玉裁注:“緣者,沿其邊而飾之也?!保?)可見“緣”的本義是裝飾衣邊,引申為邊飾、花飾。點綴文章成綺麗之美,要通過“情”的作用,使文學表現(xiàn)為一種含蓄蘊藉的美。正所謂:“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文章辭藻華美,文情的作用必不可少,如此才能夠使創(chuàng)作達到極致的狀態(tài),使文章“配藩潤于云雨,象變化乎鬼神”,成就經(jīng)國大業(yè)、不朽盛事。這就是說,我們寫文章,要有“真情流露”。我認為可以將以上這些解釋結(jié)合起來,多角度理解“緣”。因為這些釋義是有密切的順承關(guān)系的,我們應該抽取其精髓,整體地把握這句話的意思:詩源于情感的觸發(fā),是真情的流露,并順著情感的發(fā)展變化而表現(xiàn)出“綺靡”之美。
筆者以為,詩的特點是抒情,這比“言志”的提法更符合詩歌本身的實際。當然,也有將“情”等同于“志”的,如李善:“詩以言志,故曰緣情。”但其實無論將“情”理解為情感、真情,或是“志”,它們的關(guān)系都是十分密切的。“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福焉爾。人享七情,應物斯感,感悟吟志,莫非自然?!笨梢钥闯?,“情”與“志”都是發(fā)乎性情、源于本心的。
陸機在指出詩歌的個體抒情性的同時也強調(diào)了文體審美性。同樣的,人們喜歡拆分詞匯的理解方法,認為“綺”狀顏色,“靡”繪聲音?!熬_靡”則指辭藻華美艷麗。但我們漢語有很多詞匯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只可意譯而不可直接拆解來理解的,古漢語詞匯尤其如此。如果字字句句都抽離開來解釋,那么我們對詞語的整體意蘊反而更不好把握。“綺靡”也同樣如此,正像王運熙教授所言,“綺靡”即“詩歌應該美好動人。它并非僅僅指辭藻華麗,更無須解作‘綺指文彩,‘靡指聲音,而是就作品的體貌而言,指詩總體上給人以美麗動人之感,其中自亦包括情感的動人。”(5)余老師言,“綺靡”是精致微小之意。徐復觀也認為,“詩歌的“感情之真”與“形式之美”是融合統(tǒng)一的?!保?)結(jié)合上文對“緣情”的理解,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出“詩緣情而綺靡”的含義:詩源于情感的觸發(fā),它的內(nèi)容和體制應該是濃縮而精致微小的,感情是自然真摯的流露,在整體上給人以美好動人之感?!熬壡椤闭f雖然是陸機在論述有關(guān)詩的審美特征時提出的,但其實在當時,這一特點概括了幾乎所有文學藝術(shù)的特征。不僅僅是詩,所有文學作品也如此,這才是對“詩緣情而綺靡”最貼切的理解。
“詩緣情”是對文學發(fā)生動機的一種描述,但與陸機的美學美育思想是分不開的,“緣情”是生活中情感的追求在美學中的表現(xiàn),是美學歷史上一次大變革。文以情而生,詩緣情而美。就詩人流注于詩中的情感來說,詩歌是“溫柔敦厚”的。對這一概念進行進一步的把握,關(guān)鍵在于一個“溫”字,也就是不太冷也不太熱的感情。這就需要詩人在充滿激情之時,需要適當?shù)臅r間與距離“冷卻”一下,而之所以強調(diào)“適當”,是因為距離太近會因情感熱度的燃燒而作不出詩來,距離太遠則會因為完全冷卻而失掉作詩的動力。
過去,儒家美學一直提倡賦詩言志,不管在什么場合,個體的生命感受都是不重要的,都要服從群體的利益。所以在正統(tǒng)的儒家美學觀里,是不允許有個體的情感存在的。而“詩緣情”則不同,它不再只承認儒家的群體規(guī)范,而是要求個體人格的獨立;不再只遵循儒家的倫理人格規(guī)范,而是強調(diào)個體的情感意志。西晉時期,隨著情感的自我發(fā)現(xiàn),隨著士人人格的獨立,和他們在生活中所追求的任性適情的情調(diào)相適應,他們在美學上表現(xiàn)出強烈地抒發(fā)一己之情的愿望。陸機的弟弟陸云在寫給哥哥的信《與兄平原書》中言“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絜而不取悅澤。嘗憶兄道張公子論文,實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兄前表甚有深情遠旨,可耽味,高文也?!保ā蛾懺萍肪戆耍┛梢?,在當時,士人的詩文中已經(jīng)開始強調(diào)和崇尚個人情感的抒發(fā),而不再是把自我的情感欲望約束在虛偽的禮教中。這種情感的抒發(fā)與當時士人的美感心態(tài)和感物詠懷的審美心態(tài)是分不開的,士人的審美心態(tài)覺醒了,士人的美感成熟了,有感于物之美,他才會情不自禁地詠以心中所懷。
“詩緣情”不僅有豐富的詩學意義、美學價值,還有很重要的文論價值?!段膶W原理》中提出文學的創(chuàng)作過程的概念,“它是指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靈物化的過程,是作家憑借自己的生活積累,展開復雜的藝術(shù)構(gòu)思并且借助語言文字這一物質(zhì)載體得以傳達自我精神結(jié)構(gòu)的完整過程。”(7)這告訴我們,要完成一個文本的創(chuàng)作,必須要有作家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文字的表達與語言藝術(shù)技巧的積累?!霸娋壡槎_靡”也符合這一公認的文藝理論規(guī)律。作者的主觀生活經(jīng)歷是坎坷不平的,他的心路歷程是也有可能是非常艱辛的,因此他一定會抱有過細膩、敏感又脆弱的情思,再經(jīng)過一定的藝術(shù)處理,“頤情志于典墳”,才使“緣情”成為可能。有了生活積累就有了情感,情感是文學創(chuàng)作沖動的來由和起點。正所謂“情因物感,文以情生?!痹娛蔷壷榈?,即本心,用心去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作。在藝術(shù)想象過程中,作者的情感起著重要的作用。
有了情感,就進入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階段,即這情與物化的藝術(shù)構(gòu)思階段,這是一種難以莫測,甚至是難以名狀的“迷狂”狀態(tài)。陸機言:“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遍_始創(chuàng)作時,要精心構(gòu)思,保持內(nèi)心的寧靜,心外無物,潛心思索,旁搜博尋。神飛八極之外,心游萬刃高空。這是一種神奇的想象活動,大腦將展開想象的翅膀去神游,尋找所能依傍之辭藻,用以表達心中情之思。“詩緣情”說也具有此種性質(zhì),順著情感的延發(fā)而至無人之境,沿著情感的波紋去尋求文思的源泉。這是情感的飛揚與迷狂,對藝術(shù)的構(gòu)思、傳達具有很好的推動作用。
最后,作家運用文字、詞采來完成作品,表現(xiàn)作品的美。“詩緣情”帶有字字真情、款款深情的含義,而形式對情感的表達也是有重要作用的。短句能表達激昂、急促奮進的情感;長句則能表現(xiàn)悠長、緩慢的情感。形式包括對文學語言的選擇,情感內(nèi)容借助形式則能更好地表達,“緣情”而美的特點與之相應和,同樣符合藝術(shù)的規(guī)律。
“詩緣情”強調(diào)詩的情感性和審美性,它的提出標志著晉人在詩學理論上對情感的尊崇與標舉,擺脫了儒家義理對詩的束縛和牽附,使詩歌的抒情不受“止孚禮儀”束縛,反映了詩歌理論新的進展,在中國詩學史上具有開一代風氣的重要意義。但它也并非完美無缺,它所包含的偏頗性,輕視詩的思想性和政治功用這一點也是不能忽略的。普列漢諾夫:“說藝術(shù)只表現(xiàn)人們的感情,也一樣地不對的。不,藝術(shù)既表現(xiàn)他們的感情,也表現(xiàn)他們的思想,但是并非抽象地表現(xiàn),而是用生動的形象來表現(xiàn)?!保?)但就像上篇“中和”之美所論,作為中國古代較為早期的文學遺產(chǎn),盡管它們都有缺點,但我們不會過分苛求。況且,關(guān)于詩歌創(chuàng)作,詩人個性情感的快意自由的抒發(fā)與酣暢淋漓的表達,才是我們讀者讀詩時所希望看到的,這才是吸引我們往下讀的動力,而不是詩歌的政治功用性。瑕不掩瑜,“詩緣情”值得每一位文學創(chuàng)作者用心、用生命去體會。
注釋:
(晉)陸機著;張懷瑾譯注:《文賦譯注》,第29頁,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下文所引均出自該版本。
王祖琪.徐復觀的“詩緣情”論[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36(06):86-91.
馬若環(huán).陸機“詩緣情”說新探[D].山東師范大學,2009.
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編著:《漢語大字典》,第3662頁,四川辭書出版社1995年版。
王運熙,楊明:《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第10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王祖琪.徐復觀的“詩緣情”論[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36(06):86-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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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馬若環(huán).陸機“詩緣情”說新探[D].山東師范大學,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