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涵
“紀行賦”是作者在游宦貶謫、遷徙避亂、投身軍旅等情勢下,以親歷的一段長途旅程為線索,敘寫沿途的人事掌故、地域風物,抒發(fā)個人感情或表達對歷史、時政意見的賦作*David R. Knechtges, “Poetic Travelogue in the Han Fu,” in Transactions of Secon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Sinology (Taipei: Academia Sinica, 1989), pp.1-23.。它遠紹《詩經》《楚辭》中有關行旅記述的詩章,并以劉歆《遂初賦》為標志,在兩漢之間勃然興起,卓成一體,奠定了東漢以還紀行賦敘行與述志、歷史與地理交織互見的書寫機制,魏晉南北朝時期則以駢體紀行的體例蔚為大國*探討兩漢魏晉間紀行賦體制流變的代表性論文如:[日]沼口勝:《馮衍の〈顯志賦〉について》,《集刊東洋學》1979年第41期。[日]伊藤正文:《所謂紀行のについて——〈遂初賦〉〈北征賦〉をめぐる》,[日]小尾博士古稀紀念事業(yè)會編:《小尾博士古稀紀念中國文學論集》,東京:汲古書院,1983年,第57—76頁。宋尚齋:《漢魏六朝紀行賦的形成與發(fā)展》,《文史哲》1990年第5期。蘇瑞?。骸妒雷儠r移下的紀行與述志:以馮衍〈顯志賦〉為中心的探討》,《政大中文學報》2012年第1期。。降及隋唐,紀行賦寫作熱潮消退,但依然留下了一些“散體化”“騷體化”“議理化”風格的“古文”篇什*丁涵:《唐代古文家紀行賦探微》,《中山大學學報》2017年第4期。。
迨至宋代,行旅成為宋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這主要緣于以下幾點:首先,宋代水陸道路繁多、交通便捷超過此前的朝代[注][日]青山定雄:《唐宋時代の交通と地誌地圖の研究》,東京:吉川弘文館,1963年,第29—49、161—211、327—444頁。Mark Elvin, The Pattern of the Chinese Past: A Social and Economic Interpretatio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pp.131-145.;其次,宋代文人更有意愿紀錄行程見聞和生活體驗[注][日]吉川幸次郎:《宋詩概說》,東京:巖波書店,1962年,第19—27頁。其英譯版特別探討了宋詩的日常生活體驗。Burton Watson, An Introduction to Sung Poet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pp.14-19.;再次,宋代地方官員人數(shù)眾多,且調動頻繁[注]James M. Hargett, “Some Preliminary Remarks on the Travel Records of the Song Dynasty (960—1279)”,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Vol.7, No.1/2 (1985), pp.67-93.。在此大背景下,宋代紀行賦作為紀行文學體式之一重新煥發(fā)生機。較之以往此類作品,其溝通史地時空與抒情敘志的書寫機制別無二致,而其不同之處在于:宋賦紀行的地理范圍偏重中國的東南、西南地區(qū);行旅方式中水路交通的比重顯著上升;舟行路線、川流景觀、水文特征及江河水系在描寫中被施以濃墨重彩,刻畫入微。紀行作為賦林中“體國經野,義尚光大”的重大題材之一[注]劉勰所謂“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野,義尚光大”一段文字是今見最早對紀行賦的理論觀照(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2,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83頁)。自其在南朝進入文論家視野以后,無論是在創(chuàng)作,抑或是編纂文集、賦集和建構賦論方面,紀行都成為賦中主流題材之一(丁涵:《紀行賦在建安時代的變奏及其成因探微》,《浙江大學學報》2018年第4期)。,其在宋代的藝術新變不僅關乎世情文風之變遷,更因之與史地因素高度融合的文體性質,使今人仍可透過賦文去體察歷史上江山輿地的移變。
不計只含零星紀行片段的賦,如晁公遡《憫孤賦》以及僅有紀行之名而無紀行之實的賦,如蔡確《送將歸賦》,筆者輯得嚴格意義上的宋代紀行賦共計15篇完帙,此數(shù)目在各代現(xiàn)存同類賦作中居于首位[注]本文主要據(jù)曾棗莊等主編的《宋代辭賦全編》《全宋文》和馬積高主編的《歷代辭賦總匯》展開作品搜集,同時對讀陳元龍所編《歷代賦匯》和鴻寶齋主人所編《賦海大觀》。由此統(tǒng)計出歷代紀行賦撰述篇數(shù)分別為:兩漢7篇、三國魏23篇、兩晉8篇、南北朝9篇、唐朝10篇、宋朝15篇、元朝1篇、明朝16篇。三國魏、明朝兩個時段的作品數(shù)雖超逾宋代,但其中三國魏作品目前皆為殘篇,而明朝亦有近半數(shù)作品遭不同程度的殘佚,故宋代紀行賦就完整篇章而言是歷朝最多的。。茲將相關篇目信息臚列于下:
表1 作品簡表
①脫脫等撰:《宋史》卷238《宗室室系表》,第2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8243頁。
②王可喜:《南宋詞人王質、沈瀛、李洪生卒年小考》,《文學遺產》2005年第5期。
北宋作品中,范純仁《秋風吹汝水賦》作于至和二年至嘉祐三年(1055—1058)汝州太守任上,為北宋首篇紀行賦作,回顧了自襄城至汝州的行色[注]賦序言此賦作于任襄城宰時。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4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44B頁。純仁以著作佐郎知襄城縣在其父去世后。見脫脫等撰:《宋史》卷314《范純仁傳》,第29冊,第10282頁。純仁丁憂期滿在至和二年知襄城縣,又于嘉祐三年移許州觀察判官。見江卉:《范純仁行年考》,《湖北科技學院學報》2012年第11期。。張耒《涉淮賦》作于熙寧七年(1074)自正陽赴任臨淮道中[注]《后涉淮賦》序曰:“余甲寅之秋,自正陽涉淮,作《涉淮賦》?!币姀堮缱钜莅驳赛c校:《張耒集》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77頁。;《后涉淮賦》作于熙寧八年(1075)臨淮主簿任上,時以事之東海、造訪漣水[注]張耒撰,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下冊,第977頁。;《南征賦》作于崇寧二年(1103)謫居黃州,其間從赤壁送別友人張大亨[注]坐黨籍待罪黃州事,見《張耒傳》(脫脫等撰:《宋史》卷444《張耒傳》,第37冊,第13114頁)、《張文潛先生年譜》(張耒撰,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下冊,第1009頁)。按張大亨,元豐八年登進士乙科,職至直秘閣(龔延明、祖慧編:《中國歷代登科總錄·宋代登科總錄3》,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308頁)。又張大亨,湖州人,政和七年十二月為司勛員外郎奏請侍讀、侍講事,政和八年八月罷職,終官微提學(李裕民:《四庫提要訂誤》,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0—21頁)。。晁補之《求志賦》作于元豐八年(1085),追憶前半生的江南之行和返鄉(xiāng)之旅[注]此賦作年之推定分別見易朝志《晁補之年譜簡編》(《煙臺師范大學學報》1990年第3期)、喬力《晁補之詞編年箋注》附錄《晁補之年譜簡編》(濟南:齊魯書社,1992年,第223—265頁)。從賦文獲知晁補之自青少年始,已旅寓、游學和轉徙于青陽、武林、會稽、上虞、東安、濟州巨野故里。賦見宋呂祖謙編,齊治平點校:《宋文鑒》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09—111頁。。蔣之奇《北游賦》作于元祐年間(1086—1093)廣州知府任上,時友人吳子野告歸,之奇贈別并敘其北來游歷始末[注]賦序言吳子野至南海逢見作者。見解縉等纂:《永樂大典》卷5345,第59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8A頁。蔣之奇在元祐年間曾知廣州。見脫脫等撰:《宋史》卷343《蔣之奇?zhèn)鳌?,?1冊,第10916頁。吳子野生平見陸心源:《宋史翼》卷36《隱逸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383頁。。邢居實《南征賦》作于元祐年間隨父由京城謫遷隨州道中[注]脫脫等撰:《宋史》卷471《邢恕傳》,第39冊,第13705頁。。唐庚《南征賦》作于大觀四年(1110)孟冬十月自汴京貶赴惠州道中[注]《宋史》載:“何執(zhí)中、鄭居中日夜醞織其短。先使言者論其門下客唐庚,竄之惠州?!币娒撁摰茸骸端问贰肪?51《張商英傳》,第32冊,第11097頁。。趙奭之《北客賦》作于宦游巴楚、歷三峽而達永安故區(qū)時[注]楊慎編,劉琳、王曉波點校:《全蜀藝文志》上冊,北京:線裝書局,2003年,第43頁。。李綱《江上愁心賦》作于宣和七年(1125),時作者被召從沙縣還都,途經故鄉(xiāng)無錫[注]李綱于宣和元年去國,又于六年后返京?!端问贰份d:“宣和元年,京師大水,綱上疏言陰氣太盛,當以盜賊外患為憂。朝廷惡其言,謫監(jiān)南劍州沙縣稅務……七年,為太常少卿。”見脫脫等撰:《宋史》卷358《李綱傳上》,第32冊,第11241頁。。
南宋作品中,系年最早的為李綱《仲輔賦西郊見寄次韻作南征賦報之》,乃作者紹興二年(1132)除觀文殿學士、赴任湖廣宣撫使兼知潭州時作[注]脫脫等撰:《宋史》卷358《李綱傳上》,第32冊,第11259、11261頁。。范成大《桂林中秋賦》作于乾道九年(1173)中秋,回首自乾道元年(1165)以來九載漂泊九地之萍蹤[注]于北山:《范成大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68頁。。李洪《適越賦》作于乾道年間(1165—1173),時作者自臨安至姚江,著賦以記程[注]由賦文知其履跡當從臨安至姚江流域(見曾棗莊、吳洪澤主編:《宋代辭賦全編》,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374頁)。作者在隆興元年出任永嘉監(jiān)倉,故作年約在孝宗朝(曾棗莊、吳洪澤主編:《宋代文學編年史》第3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1355頁)。。陸游作于淳熙五年(1178)的《自閔賦》,歷數(shù)乾道八年(1172)入蜀前后至淳熙五年(1178)之宦游生涯[注]朱東潤:《陸游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169頁。。陳普于南宋末年寓居杭州,嘗負笈西陵之江并作《遠行送將歸賦》為故交送行[注]由賦文知其履跡當從杭州至西陵之江。見韓格平主編,馬鴻雁校注:《全元賦校注》卷2,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15頁。作者在入元前嘗入鄉(xiāng)塾,赴浙東從韓翼甫游。見《宋代文學編年史》第4冊,第2553頁。。
總體而言,宋代紀行賦擁有與宋前同類作品相仿的如下特點:一是,宋代作品集中產生在北宋中葉以往、兩宋交接前后、宋元轉換之際,如神宗、哲宗、徽宗三朝有8篇,高宗、孝宗兩朝有4篇,陳普《遠行送將歸賦》的確切作年雖不可考,然至少可知當是在宋元易代間。有學者指出時局治亂、國勢盛衰與紀行創(chuàng)作的起落有一定的關系[注]劉培:《北宋辭賦研究》,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8頁。。二是,其結撰大多是處于“事由于外,興不自己”的景況中,不脫避難、行役、征戰(zhàn)、遷謫等原因(因公務行役有7篇,因遷謫征行有3篇)[注]對于紀行賦各種寫作背景,謝靈運曾在景平元年掛冠返鄉(xiāng)始寧時所作的《歸途賦》序言中賅括了幾乎所有的情況:有轉徙遷謫、羈泊外任、行役從軍、觀化聽風等,此外他還體認到這些都是被動書寫的產物。見歐陽詢編,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2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494頁。。三是,其書寫樣式復歸紀行賦發(fā)生初期的騷體。僅有唐庚《南征賦》是駢體,余皆騷體。這雖與宋代以賦為文、議論說理的大體印象相左[注]浦銑《復小齋賦話》曰:“宋元賦好著議論?!币姾涡挛摹⒙烦晌男WC:《歷代賦話校證》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9頁。祝堯《古賦辨體》曰:“專尚于理,而遂略于辭,昧于情?!币娮颍骸豆刨x辯體》卷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6冊,第818頁。,卻正體現(xiàn)了紀行賦哀時嘆世的題材特色與騷體“長于抒幽怨之情”功能的綰合[注]劉培:《兩宋辭賦史》,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43—544頁。另外宋代騷賦創(chuàng)作風氣尤盛,據(jù)劉揚忠統(tǒng)計,《文苑英華》雜文騷類收騷體賦42篇;《宋史·藝文志》記載《續(xù)楚辭》《變離騷》各20卷;騷賦選本《楚辭后語》6卷;《宋文鑒》“騷”類收北宋37首;《古賦辨體》“后騷”類收宋人騷賦5篇、辭類2篇;《南宋文范》收南宋騷及辭作品15首。這些遠非宋代騷賦的全部,所以“與前代不重視輯錄騷體賦不同,宋代則是騷賦結集的重要時期”(傅璇琮、蔣寅主編:《中國古代文學通論·宋代卷》,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4—105頁)。。但是,宋代紀行賦也出現(xiàn)了顯著的變奏:與往昔作品主要關涉北部中國不同[注]李炳海:《黃鐘大呂之音:古代辭賦的文本闡釋》,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60—261頁。,宋代作品除范純仁《秋風吹汝水賦》與南方無涉外,其余諸篇譜寫的行跡均涉足中國南部。其文本時空以北宋汴梁、南宋臨安的兩大都會為中心,向東南、西南輻射、延伸[注]王祥:《論宋代交通與文學之關系》,鄧喬彬編:《第五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8—36頁。,特別在宋室南渡后,相伴向北、東北、西北的對外交通路線的境內路段大幅削減,南宋半壁江山中的東西走廊備受文人留意。宋代紀行賦對以上版圖中的舟行路線、川流景觀、水文特征及江河水系的敘述尤其細膩、密集。圍繞這一突出特點,后文將先審視其在賦文中的表現(xiàn)形式,在此基礎之上再檢討宋人的文學習尚,并蠡測歷史地理的嬗變施加于文學表相上的影響。
中國古代文學中的水意象一般有兩大內蘊:一指時間,表示時光匆匆不可逆轉;二指心緒,表示愁緒纏綿不可斷絕[注]王立:《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流水意象》,《中國社會科學》1994年第4期;侯立兵:《漢唐辭賦中的西域“水”“馬”意象》,《文學遺產》2010年第3期。。而在宋人的文學世界里,“水”被賦予了更多意涵。郭熙、郭思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對“水”的藝術體認頗可玩味: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huán)、欲肥膩、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撲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挾煙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注]郭熙、郭思:《林泉高致》,俞劍華編:《中國畫論類編》,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57年,第638頁。
真可謂對水體百態(tài)的生動刻畫。反觀文學畛域,宋人素愛以水行喻行文,水的流動和豐富恰好匹配宋代文學中或平易流暢或變幻出奇的特點[注]北宋以田錫、蘇洵、蘇軾等人為代表所持的“以水喻文”論,皆力主文章妙手天成,多樣出新。見何玉蘭:《宋人賦論及作品散論》,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第33—40頁。相似意見,參《兩宋辭賦史》,第322頁。。如張耒在《答李推官書》中闡發(fā)為文的理想狀態(tài)云:
夫決水于江河淮海也,水順道而行,滔滔汩汩,日夜不止。沖砥柱,絕呂梁,放于江湖而納之海。其舒為淪漪,鼓為波濤,激之為風飆,怒之為雷霆……是水之奇變也……江河淮海之水,理達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注]張耒撰,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下冊,第829頁。
在他看來,文思若能如水般順時應勢、自然不拘,則無庸刻意求奇而瑰奇自現(xiàn)。蘇軾與其所見略同,其《與謝民師推官書》曰:“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盵注]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418頁。提倡運筆行文如行云流水,隨物賦形,自可進退有度,適可而止。蘇洵則更深刻地區(qū)劃了水在順流、逆流時的各種情狀,其《仲兄字文甫說》起初描繪水的自然情態(tài):“油然而行,淵然而留,渟洄汪洋,滿而上浮者?!崩^而描繪風水相激之態(tài):“紆余委蛇,蜿蜒淪漣……汩乎順流,至乎滄海之濱。滂薄洶涌,號怒相軋……橫流逆折,濆旋傾側……殊狀異態(tài),而風水之極觀備矣?!盵注]林紓選評:《林氏選評名家文集·嘉祐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24年,第68—69頁。最后他用十二個明喻狀摹了舒展、迫蹙、迅疾、緩慢、回轉、縈繞等態(tài)勢下綺麗多姿的水意象。這段本身就兼采賦體特性的描述[注]曾棗莊:《宋文通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98頁。,精妙詮釋了運思屬文貴在天成、不拘一格的理念。這些有關“水”的審美理念也或多或少地滲入了宋代紀行賦創(chuàng)作的具體意涵中。
首先,水意象與時間之流相對應。僅就辭賦而言,對稍縱即逝的流年詠嘆,從魏晉迄宋未曾中斷。陸機《嘆逝賦》曰:“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盵注]陸機撰,金濤聲點校:《陸機集》卷3,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4頁。一筆滄桑道盡了作者被時間之流侵蝕裹挾下的惆悵與落寞。蘇軾《赤壁賦》云:“客曰:‘……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盵注]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冊,第6頁?!翱汀蹦刻鞔蠼瓥|逝,深感天地悠長,人生短淺,不由悲從中來。宋代紀行賦以逝水譬喻光陰荏苒者也不乏其例,如張耒《涉淮賦》曰:
涉清淮之浩蕩兮,聊以豁吾之幽憂……徒見夫云悠悠而朝出,水漠漠而東流。飛沙鷗于晴渚,聽夜櫓于行舟。彼時豪盛此日廢,昔人功業(yè)今人愁……胡為寂寂之前古,乃以興亡而感慨。[注]張耒撰,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上冊,第11頁。
悠悠徂川無聲攜帶著扁舟漂流,那片長淮不止是南北地理之交,亦是今昔歷史之交。作者徜徉在古今交錯、情景交融的時空隧道中,不禁撥動了反視自身境遇、感慨韶華易逝的心弦。
至如賦中水的形態(tài)、色調和溫度,往往會和器識宏廓的賦家更深層次的歷史回眸和空間思索相互映發(fā)。如邢居實于元祐年間隨父由京城顛沛徐行至隨州道中所作的《南征賦》中有云:
歷釣臺之故丘兮,涉潁水之溱溱。望周襄之蕪城兮,吊封人之圮墳?;觑w揚而不反兮,墓蕪穢而不治……蹇邅回于水濱兮,日掩掩其黃昏……濯予纓于泌水兮,瞻桐柏之攲嵚。飄風嫖怒以來東兮,薄寒慘凄而中人……奠濁醪于漢祠兮,顧白水之如帶。真人一去而不返兮,佳氣蔥郁而如在。[注]呂祖謙編,齊治平點校:《宋文鑒》上冊,第118—119頁。
作者橫渡奔流不息的潁水,止歇在周襄王泛邑故城,山河依舊,物是人非。一番舟車勞頓后,作者徘徊于汝水之濱,時近黃昏,夕陽偏照,移步寒風侵肌的泌水之畔,感嘆佳人阻隔;佇立逶迤如帶的白水之傍,悵惘斯人已去。躍然紙上的,正是作者在迍邅困頓之際對似水流年的遐想馳思,正如洪邁所評:“王逢原以學術,邢居實以文采,有盛名于嘉祐、元豐間。然所為詩文,多怨抑沈憤,哀傷涕泣,若辛苦憔悴不得其平者?!盵注]洪邁:《容齋隨筆》卷1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11頁。
與前人僅取繞水而置的獨立意象予以疊加或重組的表現(xiàn)手法存有分野[注]如漢代枚乘《七發(fā)》中“曲江觀濤”一節(jié)即把濤水的三種勝景、潮來潮去前后的勢況、浪濤的中心及邊緣的情狀連綴成篇。已有學者認識到漢賦列錦、摛文的空間堆砌書寫方式,到了宋賦這里明顯過渡為一種時間順敘書寫方式(見周裕鍇、王朋:《時間與流水:宋代文賦書寫方式及其審美觀念》,《復旦學報》2016年第4期)。其實不僅漢賦,南北朝乃至唐朝賦中與水相涉的意象,大都未褪去這一色彩。如南朝江淹《別賦》中便鋪排了送愛子于無盡的遼河濱、送友人于長河的岸渚邊、送戀人于春日的清漣旁等一組意象。唐代黃滔《送君南浦賦》則羅列了分別時郊天路口津渡夾岸的柳條、采蕨山前解開纜索的桂舟和分別后一川之茫茫煙景、兩岸之渺渺風濤等幾組意象合成的情境。,宋代紀行賦家常會從親歷者的角度將自己置身于一幅動態(tài)畫卷之中,如此按照行程遞進而展開的水意象就會顯得層序分明,完整無缺,這在兩篇涉筆長江水系的紀行賦中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唐庚《南征賦》云:“盡荊門之犖確,瞰蜀江之湯湯。念故人之久別,覺良晤之甘香。稍回翔于澧浦,忽零亂于瀟湘。時廓寥而浩蕩,復收斂而凄涼。詠《九歌》之余哀,閔三閭之孤趣?!盵注]唐庚著,黃鵬編:《唐庚集編年校注》,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第148,538—539頁。舟過竦峙的荊門山,川江東注、高浪西翻的三峽風景自然映入眼簾。接著作者東臨洞庭湖的澧水之上,欲進又止,南極瀟湘后,在茫無涯際之中備感滄海一粟、孤形吊影,賦中所謂“時廓寥而浩蕩,復收斂而凄涼”。唐庚《唐子西文錄》自言:“詞雖不工,自謂曲盡南遷時情狀也。”*唐庚著,黃鵬編:《唐庚集編年校注》,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第148,538—539頁。李綱《南征賦》曰:“覽廬阜之瑰秀兮,俯大江之東流。登黃鶴而遐矚兮,發(fā)孤照于寸眸。吞云夢于胸中兮,懷浙河于醉里。悵離群而索居兮,寄相思于一水……臨洞庭而傷懷兮,望九疑而增思?!盵注]李綱著,王瑞明點校:《李綱全集》上冊,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16頁。作者先后旅泊湘江,取道澧水,涉歷洞庭湖,遙望九嶷山,離群索居之刻,亦是思深憂遠之時。憑欄遠眺一江春水東去,更徒增了作者的逝川之嘆。
袁行霈說:“逝川的比喻不但喻示了時間的流逝,也喻示了時間永不停歇、一去不返的特點……如何消除在歷史長河中個體生命的孤獨感,遂成為哲人和詩人共同的困惑?!盵注]袁行霈:《逝川之嘆——古代哲人和詩人對時間的思考》,《學問的氣象》,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9年,第140頁。千載之下,這種“宇宙意識”或曰“歷史意識”“生命意識”[注]劉躍進:《蘭亭雅集與魏晉風度》,《安徽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在哲人和詩人的心靈潛流中始終揮之不去。在上述紀行賦中,賦家同樣也面臨著如何消弭有限的個體和無限的時空之間的矛盾。作者即便在紀行賦中可以做到控引天地,錯綜古今,但在無止無休的江河奔涌、時光流逝中也難以消愁釋憒。
另外,宋代紀行賦中“水”的多變意象與錯綜的心緒相對應,根據(jù)水情的緩急、夷險、順逆之別,又可進一步細化為紀行賦作者沿路心態(tài)的多維鏡像。
或以驚濤駭浪、風波迭起喻示作者的惕栗不安,如張耒朝發(fā)赤壁之后的眼中即景,其《南征賦》曰:
予文窮而莫諱兮,顧四方其何適……風予帆于晝日兮,予朝發(fā)于赤壁。摽玉壘之下流兮,逝蓬飛于一息。迅沮漳而橫入兮,匯揚瀾于左蠡。嬣吾目而無恨兮,濤猛獸以噬獰。霽光風于木末兮,俟余波猶未肯平。[注]張耒撰,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上冊,第25,11,12頁。
或以浟浟緩流、曲折回旋的意象指代作者的情感流轉,如范純仁自襄州行經汝州路上的觸景生情,其《秋風吹汝水賦》曰:
嗟旅懷之羈憤兮,感時律之崢嶸。遵汝流之縈紆兮,背嵩峰之翠橫。號霜風之憭栗兮,肅天地而凄清……脫林實于沙際兮,浮瑣碎之秀瑩。激回流之平迥兮,蹙綃文之細輕。涵夕照之演漾兮,蕩澄潭之空明。[注]范純仁:《秋風吹汝水賦》,《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4冊,第544B頁。
作者一路跟隨瀠繞的汝水沿洄,背依蒼翠的嵩山前行。霜風憭栗、天地凄清的衰颯景象為其平添了幾許羈愁離恨。他心中的委曲宛如洄冱的汝水,直到被阻遏的汝水緩和為平波細流,被吹皺的水面輕漾起徐徐波紋,夕陽余暉下的潭水復歸靜謐澄澈,水光山色的空靈映帶左右,此時景語情語已然難辨,過客心底也隨著水之光影、紋理、流勢的推移而泛起漣漪,先前的凄愴況味不覺消散。又如唐庚《南征賦》曰:“舍湞陽之短策,放清遠之孤舟。覷碧落之靈秘,嘲峽山之媚柔。承懸崖之滴乳,搴裊岸之垂樛。探羊城于浩茫,發(fā)蒲澗于深幽。窮一時之詭觀,渺萬古之清愁。”[注]唐庚著,黃鵬編:《唐庚集編年校注》,第148頁。作者在清遠縣登舟遠航,浮游于清流亹亹的始興江,爾后東折逆入龍川江,曲折輾轉的舟行一如其內心世界的跌宕起伏,作者的情緒漸被沿岸峽山的柔媚、垂樛的裊娜、菖蒲澗的深幽所浸染,流落轉徙的抑郁寡歡和衰頹之感終為潺湲流水洗去。再如陳普《遠行送將歸賦》曰:
去家而泛江湖兮,日月半乎歲周。東探禹穴兮,登秦望而窺浟浟。笑句踐宇宙狹兮,吊蘭亭倉卒為荒丘。西涉浙湍兮,出三吳而見淮……奔淙春突乎足下兮,茲流何日而安安[注]按:此處句讀誤,據(jù)武懷軍《金元辭賦研究評注》改(北京:群言出版社,2006年,第185頁)。。北渡烏江兮,問項籍何見……為汝挽西江歷歷山川與古今兮,嗟心郁結而莫舒。[注]韓格平主編,馬鴻雁校注:《全元賦校注》卷2,第116頁。
作者乘舸泛江,東探會稽山,登臨秦望山,一覽蜿蜒迤邐的江面,繼而西出浙江,北濟烏江[注]按其行跡,此烏江當指長江下游的渡口,同時也是長江入??谕嫌蔚牡谝欢煽凇踅尤腴L江口為烏江浦,屬和州?!端问贰份d:“和州上……南渡后為姑熟、金陵藩蔽也……烏江?!?脫脫等撰:《宋史》卷88《淮南西路》,第7冊,第2183—2184頁),南下西江[注]按其行跡,此處“西江”當指西陵一帶長江東流出西陵峽一段。杜牧《西江懷古》云:“上吞巴漢控瀟湘,怒似連山凈鏡光?!?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522,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963頁)《水經注》載:“江水出峽,東南流,逕故城洲……故城洲上,城周一里,吳西陵督步騭所筑也……江水又東逕故城北,所謂陸抗城也。”(酈道元撰,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注疏》卷34《江水二》,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846—2847頁)。在一番水上周游與精神求索之后,作者依舊愁腸百結,難釋重負。許結謂陳普賦“于理簡意賅中,陳賦尚有情境曲折的優(yōu)點”,其“描寫行旅之曲折和作者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之曲折,反映的正是宋末文人進退維谷的困惑”[注]郭維森、許結:《中國辭賦發(fā)展史》,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27—628頁。。此賦字里行間的曲水意象,折射了作者尋繹心靈逃藪的艱辛歷程。
或以水流湍急、一瀉千里的氣象映托作者的豪情壯志。李善在注郭璞《江賦》時引《晉中興書》曰:“璞以中興,三宅江外,乃著《江賦》,述川瀆之美。”[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12,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57頁。郭璞欲圖中興之志昭然可見。無獨有偶,李洪《適越賦》寫道:
出修門而東騖兮,駕靈胥之怒濤。命榜人而理棹兮,御龍驤之巨艘。睨組練之噴薄兮,忽鵝鸛之鳴號。江海淼沵以東注兮,雉堞屹然而增牢。啟東南之王氣兮,應赤縣之神皋……三江既泛其洶涌,萬壑亦飫于嶗嶆。姚江縈帶而并海兮,四明勃郁以周遭。山峭拔而益奇,溪洄洑而滔滔?!杓融に讯诮?,聊舒嘯以抽毫。[注]曾棗莊、吳洪澤主編:《宋代辭賦全編》,第1374頁。
作者步出臨安城門后,于恢弘壯闊的江海之上親見宋廷大閱水師、操練軍陣,頓覺臨安城池襟帶江湖,東南王氣薈萃錢塘。潮汐無論去還,峻崿依舊橫江,天地寥廓,江山雄勝,表露出作者壯志凌云、氣吞山河的豪情,映照了孝宗中興、收復河山之時代環(huán)境下,南宋中期賦作慷慨激昂的特質。
由此觀之,宋代紀行賦不惜筆墨,將水的千姿百態(tài)窮形盡相,彰顯了水意象的靈活多樣。在《南征賦》中,邢居實歷經波瀾壯闊的潁河、徘徊難進的汝河、水質清寒的泌河、逶迤如帶的白河時,不單筆下水的意象變化多端,而且起承轉合間語意文情也隨之升降改換。而李綱《南征賦》則用平實剴易的語言,將湘江、澧水、洞庭湖的一段客游途中的典實給沖淡、溶解了,雖“題為‘南征’,但完全擺脫了過去一些寫征行之作的老套,對一般的古跡略不涉及,只由洞庭、九嶷而想到與自己的遭遇相同的屈原,使憂國傷時的主題思想集中突出。這在藝術處理上也是別開生面的”[注]馬積高:《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50頁。。與郭璞《江賦》中多摻入豐贍的水字偏旁形容詞與人事典故以塑造江水形象有別[注]王德華:《述長江之美,寄中興之望——郭璞〈江賦〉解讀》,《古典文學知識》2010年第6期。,張耒《涉淮賦》用天然去飾、平易曉暢的文辭,將淮水的多愁展露無遺。而其《南征賦》則為了將情感一吐為快,“甚至采取反復渲染的方法”[注]劉培:《論張耒的辭賦創(chuàng)作》,《東南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在排宕奔放的沮漳、汪洋恣肆的揚瀾、晴尤未平的余波等易變的水勢中,回環(huán)復沓地訴說自己的懔憂和震撼。是故,宋人好“水”和“水”的攝入,為紀行賦題材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思想與藝術的突破。
如果說上節(jié)所述宋代紀行賦中水意象的構成和變換受到宋人的審美情趣、為文理想及其一貫人格與當時情愫的牽動,那么也不當忽視,賦中水意象的前提——“客觀的物象”也即彼時的自然、人文地理環(huán)境亦與水意象的呈露締結了不解之緣[注]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51頁。。宋代紀行賦中的書寫內容和方式,還因宋代獨特的人文地理(如驛路、移民、貿易、戰(zhàn)爭、疆域、科舉等狀況)、自然地理(如氣候、植被、土壤、地貌、水文等條件)或二者交互影響而帶有鮮明的時代風貌[注]侯仁之提出:“歷史地理學按其研究對象,還被區(qū)分為歷史自然地理和歷史人文地理……其主要目的則在于探討同一地區(qū)或同一地理環(huán)境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實際情況,以及其發(fā)展演變的規(guī)律?!币娛现稓v史地理學四論》,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1994年,第4—5頁。。賦文中遺散的史地訊息藝術地再現(xiàn)了人文與歷史地理的變遷,故別具一種特殊的歷史深沉和滄桑感。茲將宋代紀行賦所紀水域情況歸納如下:
表2 水上航線
通覽全表可知,諸賦所述水上航線涉及淮河、長江、錢塘江、珠江四大水系中的29條支流或湖泊。其中一些賦作的內容反映了當時人文和自然地理變遷的信息,當然,時移世易、滄海桑田的印跡也遺留在賦文中。
據(jù)張修桂考證,彭蠡澤古時有“早期古澤”和“后期新澤”之別,與今天鄱陽湖相關的“后期的彭蠡新澤”,也是“由小到大發(fā)展演變而成的”[注]譚其驤、張修桂:《鄱陽湖演變的歷史過程》,《復旦學報》1982年第2期。。先秦以前,古長江九江河段被分扯成數(shù)條汊河,彭蠡古澤遂成為古長江的泄洪洼地。這種水陸相間的洪泛盆地,與《尚書·禹貢》關于揚州“彭蠡既潴,陽鳥攸居”,導江“過九江,至于東陵,東迤北會于匯”及導漾“東匯澤為彭蠡”的描寫大體一致。此數(shù)條汊河漸趨歸并,同時不斷南移,到西漢后期終合成長江主泓,且將彭蠡古澤分隔在其水道北側。剝離在北的彭蠡古澤,逐步喪失水源,并湮廢淤淀成星羅棋布的潴濼和陂池,后演化為今龍感湖、大官湖、泊湖等湖沼。但在5世紀以前,鄱陽湖的主體水體仍在江北[注]鄒逸麟:《中國歷史地理概述》,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0頁。。嗣后彭蠡新澤經贛、撫、饒、信、修等縱橫河網漫長的灌注,至北魏已將湖水推進到今江西星子和都昌縣西陲[注]《三國志·周瑜傳》載:“十一年,督孫瑜等討麻、保二屯,梟其渠帥,囚俘萬余口,還備宮亭。”可知建安十一年周瑜曾在宮亭湖中操練水軍(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54《吳書九》,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1260頁)?!端涀ⅰ份d:“其水總納十川,同臻一瀆,俱注于彭蠡也……東西四十里,清澤遠漲,綠波凝凈,而會注于江川?!笨芍蔽簳r期彭蠡湖的擴張(酈道元撰,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注疏》卷39《贛水》,第3254—3255頁)。。據(jù)李孝聰考辨,唐末五代以來積潦暴漲[注]李孝聰:《中國區(qū)域歷史地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38頁。,原本在唐代被湖水所漫僅剩孤島的鄡陽縣故城,已完全淪陷于浩瀚湖區(qū),且在唐代未被水覆的白沙、武林也遭到淹浸[注]司馬貞《索引》案:“今豫章北二百里,接鄱陽界,地名白沙,有小水入湖,名曰白沙坑。東南八十里有武陽亭,亭東南三十里地名武林?!彼抉R遷:《史記》卷114《東越列傳》,第9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982頁。。湖區(qū)東界蓮荷山與鄱陽縣當間,南臨康郎山之南的鄔子寨,西瀕松門山東端與瑞洪鎮(zhèn)一線,奠定了今日鄱陽湖的框架[注]《太平寰宇記》卷106《江南西道四》載:“松門山,在縣北,水路二百一十五里……北臨大江及彭蠡湖”,又《太平寰宇記》卷107《江南西道五》載:“蓮荷山,在縣西四十里彭蠡湖中,”又“康郎山,在縣西北八十里鄱陽湖中,云康氏所居。又名抗浪山,謂能抗風濤也,”又“瑞洪水,在縣西北……族亭湖,在縣西,水路八十里。湖中流分當縣及南昌縣二界?!?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102、2137、2140—2141頁)《輿地紀勝》卷26《江南西路》載:“彭蠡湖去進賢縣一百二十里,接南康、饒州及本府三州之境,彌茫浩渺,與天無際”,又“鄔子寨在進賢縣東北一百二十里?!?王象之:《輿地紀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162、1167頁)。相較唐代,宋代大大開拓了原星子縣東南宮亭湖和都昌夾岸一帶的湖面[注]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5冊,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58頁;《中國歷史地圖集》第6冊,第26頁。?!皳P瀾”“左蠡”之稱謂,開始在宋代文學作品中涌現(xiàn)。李綱《過彭蠡》云:“世傳揚瀾并左蠡,無風白浪如山起。”[注]李綱著,王瑞明點校:《李綱全集》上冊,第224頁。歐陽修《廬山高贈同年劉中允歸南康》也云:“長江西來走其下,是為揚瀾左蠡兮,洪濤巨浪日夕相舂撞?!盵注]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84頁。是知彭蠡湖上往來船夫每懼其不測之虞,為歷史自然環(huán)境使然。所以若非彭蠡湖南浸,張耒形諸筆端的湖水恐怕就沒有那樣的氣勢磅礴了。其《南征賦》曰:“迅沮漳而橫入兮,匯揚瀾于左蠡。嬣吾目而無恨兮,濤猛獸以噬獰。霽光風于木末兮,俟余波猶未肯平?!盵注]張耒撰,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上冊,第25,11,11—12頁。這段文字形象地描摹了疾風驟雨、巨浪滔天的宏大水景,雖然彭蠡湖的實境被披上了一層藝術的面紗,但卻吐露出唐宋時期鄱陽湖盈縮消長的訊息,直觀地展現(xiàn)了宋時沮漳二水會流入江后被彭蠡湖汲引,促成揚瀾與左蠡一西一東如頸扼湖的情形。
歷史上淮河流域的水系地貌并非一成不變,特別是宋時黃河中下游的改道,導致原已成形的淮河水系紊亂頻仍,連帶引發(fā)洪澇災害[注]如太平興國八年黃河在滑州決堤,洪水南侵,災情蔓延至淮河流域(脫脫等撰:《宋史》卷91《黃河上》,第7冊,第2259頁)。在離《后涉淮賦》寫就不久后的熙寧十年至元豐四年間,淮河再度告急,且歷時更久,殃地更廣(陳桱:《通鑒續(xù)編》卷9,《欽定四庫全書》版第12冊,第30A頁)。這次黃河在澶州川壅而潰,南向決口侵襲淮河流域,一度奪占了淮河的入海河道(楊明:《極簡黃河史》,桂林:漓江出版社,2016年,第58頁)。而至兩宋之交,淮河多災多難的序幕正式拉開。靖康元年金人強以黃河為界迫宋和議。建炎二年冬,杜充人為“決黃河,自泗入淮以阻金兵”(脫脫等撰:《宋史》卷25《高宗本紀二》,第2冊,第459頁)。自此黃河不再東北流向渤海,改以東南流入泗、淮為常(《中國自然地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北京: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52頁)。黃河歷史上這第四次重大改道的余威綿延至清中葉,其下游侵奪古淮河在云梯關附近的入??诰统闪顺B(tài)(辛德勇:《黃河史話》,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96頁)。。而淮河本來是一條河槽寬深、出路暢通、獨流入海的外流河,這在《水經注》的詳實形容中歷歷可辨:
水出慎陽縣西,而東徑慎陽縣故城南[注]熊會貞按:“《漢》《魏》《晉》《宋》《齊志》作真陽……《地形志》,真陽有真陽城。在今正陽縣北四十里?!?酈道元撰,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注疏》卷30《淮水》,第2506頁)……又東過壽春縣北,肥水從縣東北流注之……淮水又北徑下蔡縣故城東……淮之東岸,又有一城,即下蔡新城也……《郡國志》曰:平阿縣有當涂山,淮出于荊山之左,當涂之右,奔流二山之間而揚濤北注也……淮水左徑泗水國南,故東??ひ病兜乩碇尽吩唬河嗡曰雌直比牒!S嗡嘀ΨQ者也[注]楊守敬按:“游水自今安東縣西枝分北流,經海州贛榆縣,又自縣西東流,至縣東北入海?!斗捷浖o要》,安東縣游水蓋即漣水?!?酈道元撰,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注疏》卷30《淮水》,第2569頁)?;此謻|入于海。[注]酈道元撰,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注疏》卷30《淮水》,第2506—2570頁。
若把這段古淮河中下游的流程與熙寧七年張耒赴任臨淮主簿先下蔡河、舟次泗上、將之臨淮[注]有《八月三日舟行自蔡河赴臨淮》詩可參。(張耒撰,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下冊,第977頁)的舟行軌跡對讀,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高度的重合。其《涉淮賦》曰:“轉峽石而下泛兮……撫墟廟而湮淪?!?張耒撰,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上冊,第25,11,11—12頁。這一段簡述了張耒從峽石山至下蔡的涉淮航路?!逗笊婊促x》則記敘得更為細致,序曰:“既至泗之臨淮,邑之東南皆淮也……今秋又以事之東海,至漣水,入漣河。舟人告予曰:‘淮水自是入海矣?!闭挠衷唬骸昂苹戳髦疁珳?,蕩余舟以沿洄……始進棹于正陽兮,睨下蔡之窮城。界陳許之北壤兮,望荊涂之兩山……指溟渤于西北兮,曰此淮流之所還。彼百川之歸海兮,吾固知其必然。”*張耒撰,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上冊,第25,11,11—12頁。張耒此賦所錄與《水經注》所釋古淮河走向若合符節(jié):地處淮汝之濱、淮河中流的正陽關因其處于淮河諸多支流的匯合點[注]陳橋驛:《淮河流域》,上海:春明出版社,1952年,第15頁。,下水量豐沛?;此畺|流,過境位于壽州的壽春城遺址附近,此地亦是距張耒時代不遠的后周與南唐古戰(zhàn)場,壽州治下蔡縣可隔水相望。繼而淮水穿行峽石山,抵達陳、許二地接壤處。荊、涂二山對據(jù),翼帶淮水。越臨淮,跨泗州,臨漣水,已是淮河下游,漣水縣境有漣水從沭水入淮,最后淮水流入黃海。這是古淮河最后一次較為完整地見載于中國辭賦。
依照張耒賦中勾勒的古淮河流域狀況,可以印證直至熙寧八年前,盡管黃河侵淮頻發(fā),古淮河依舊保持尾閭通暢,其干流位置和生態(tài)水系未受到致命影響。其前后《涉淮賦》不僅生動地重現(xiàn)了宋代聯(lián)接南北水路干線的汴河、淮河的樞紐地位[注]宋代從長安、洛陽東移到以汴河為起點,連接蔡、穎、淝、渦、渙等東南流注淮河的河道網絡之重要性,比唐代提高了。見[日]內山精也著,朱剛、益西拉姆譯:《長淮詩境——〈詩經〉至北宋末之演變》,《第五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第169—190頁。,還透露了北宋尚未形成長期奪淮局面前的古淮河最后的河槽形態(tài)。
北宋以汴梁為中樞的運河網絡因便捷發(fā)達而著稱[注]《宋史·河渠志》載:“有惠民、金水、五丈、汴水等四渠,派引脈分,咸會天邑,舳艫相接,贍給公私,所以無匱乏?!?脫脫等撰:《宋史》卷94《汴河上》,第7冊,第2321頁),但據(jù)辛德勇統(tǒng)計,從宋初至紹圣元年(1094)的134年中,汴河水運的季節(jié)局限性凸顯,前后黽勉冬運的僅有十余年,除卻水流衰萎致使水位偏低外,破冰行船之不易也是冬運難以為繼的原由[注]辛德勇:《歷史的空間與空間的歷史》,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61—262頁。。不獨汴河的通航能力受制于季節(jié),“通漕四渠”中的惠民河亦遭到扼束,如紹圣元年宋用臣建言:
元豐間,四月導洛通汴,六月放水,四時行流不絕。遇冬有凍,即督沿河官吏,伐冰通流。自元祐二年,冬深輒閉塞,致河流涸竭,殊失開道清汴本意。今欲卜日伐冰,放水歸河,永不閉塞。及凍解,止將京西五斗門減放,以節(jié)水勢,如惠民河行流,自無壅遏之患。[注]脫脫等撰:《宋史》卷94《汴河下》,第7冊,第2333,2336—2337頁。
由是可知,惠民河在冬日面臨著與汴河類似的窘境:冰封雪凍、淺澀枯涸,這些均造成通航不便。而唐庚的《南征賦》恰恰見證了12世紀初席卷北宋大地的那場寒流[注]竺可楨認為,11世紀初,物候資料顯示氣候轉冷;12世紀初,氣候轉寒加劇(氏撰《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2年第1期)。嗣后學界對“第三個寒冷期”多有發(fā)覆,如牟重行《中國五千年氣候變遷的再考證》(北京:氣象出版社,1996年,第48—53頁)、張全明《中國歷史地理學導論》(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73—77頁)、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委員會編《中國大百科全書·地理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2年,第282頁)。。賦里描述道:“始攝提之孟冬,子負罪而南馳。雪盈尺而更繁,風三日而猶吹。體凍極而若無,心怖甚而忘悲?!盵注]唐庚著,黃鵬編:《唐庚集編年校注》,第147,147頁。農歷十月,京畿已是雪虐風饕,天寒地凍給作者心頭蒙上了一層陰翳,更使他失去了沿惠民河溯游的可能。賦中又言:“凡再信而至許,覺驚魂之稍歸?!?唐庚著,黃鵬編:《唐庚集編年校注》,第147,147頁。按其趨赴位于隸京西路的許州的此段行程,本可從貫穿洧、潩二水的惠民河徑直駛船到達*脫脫等撰:《宋史》卷94《汴河下》,第7冊,第2333,2336—2337頁。。唐庚棄水路改擇陸路,其不得已的隱情于此豁然可通。
宋代水路交通重于陸路,主要因為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心逐漸向東、向南轉移,宋代紀行賦記錄的水上路線也反映了這一歷史變動。其中,出入四川的峽路躋身交通咽喉就是一則典例,這不僅是兩宋時代貫通東西地區(qū)的客觀需要,更是形勢所迫之舉:當時川滇、川黔交通梗阻,川陜交通又受限于軍事,惟余此峽路為四川與中央之間的通途[注]藍勇主編:《長江三峽歷史地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08—311頁。。在宋代峽路非但是內外仰給的經濟命脈[注]《宋史》載:“川益諸州金帛及租、市之布,自劍門列傳置,分輦負檐至嘉州,水運達荊南。”(脫脫等撰:《宋史》卷175《漕運》,第13冊,第4252頁)蘇德祥《新修江瀆廟鋇記》載:“建帆高掛則動越萬艘,連檣直進則倏逾千里。為富國之資,助經邦之略?!?楊慎編,劉琳、王曉波點校:《全蜀藝文志》中冊,第1042頁)歐陽修《峽州至喜亭記》載:“而貢輸商旅之往來者,陸輦秦、鳳,水道岷江,不絕于萬里之外?!?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冊,第564頁),亦是牽涉國計民生的戰(zhàn)略要津[注]乾德二年,劉光義、曹彬取峽路伐蜀,上距夔州鎖江三十里臨制,同時曹翰“自石門徑趨歸州,餉運不乏,由夔、萬入會王全斌軍,成都以平”(脫脫等撰:《宋史》卷260《曹翰傳》,第26冊,第9014頁)。其日益成為江防要地,端平三年宋理宗下詔:“沿江制置使陳韡應援淮東,授淮西制置使兼沿江制置副使史嵩之應援江陵、峽州江面上流?!?脫脫等撰:《宋史》卷42《理宗本紀二》,第3冊,第811頁)嘉熙三年,京湖制置使兼知鄂州孟珙提出上流備御宜為藩籬三層的整體構想(脫脫等撰:《宋史》卷412《孟珙傳》,第35冊,第12377頁)。。同時,這條大動脈也造就了詩賦繁榮之路。唐庚《南征賦》曰:“盡荊門之犖確,瞰蜀江之湯湯?!盵注]唐庚著,黃鵬編:《唐庚集編年校注》,第148頁。作者經涉聳峭雄踞的荊門山,目盡長空,未出三峽便盡覽川江銀潢倒泄的場景。又如陸游赴東屯途中,移舟經岷江、內江、涪江以及沿江的大小湖泊,又身歷奉節(jié)縣東赤甲山和白鹽山絕壁對峙、夾峰奔流的航段[注]赤甲山,又名赤岬山,與白鹽山俱在四川奉節(jié)東(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148《山南東道七》,第2873、2875頁)。,其《自閔賦》曰:“窮三江而浮七澤兮,莫維余舟。赤甲崇崇兮,白鹽酋酋。東屯之下兮,清泉美疇?!盵注]陸游:《陸游集》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2496頁。至寶祐二年(1254)董槐上疏,欲“置司夔門,以通荊、蜀”。理宗“優(yōu)詔答”,決定遣官進司夔路[注]脫脫等撰:《宋史》卷44《理宗本紀四》,第3冊,第852頁。,峽路則更成官民賴以生存的航道。再如趙奭之《北客賦》序曰:“北客宦游巴楚,歷三峽之險,而抵永安故區(qū)……”正文又曰:“南游巴楚,實仕于夔。歷白帝之區(qū)城,睋赤甲之崄巇。瞰滟滪之出沒,峙瞿塘之巍巍。觀楚國之絕塞,悼蜀宮之故基。”[注]楊慎編,劉琳、王曉波點校:《全蜀藝文志》上冊,第43—44頁。作者宦游巴楚,在奉節(jié)縣長江北岸白帝山瞰臨夔門雄勝,揮別一旁絕壁崢嶸的赤岬山,逼近瞿塘峽口的滟滪堆[注]陸游《入蜀記》述滟滪堆形勝曰:“瞿唐關,唐故夔州,與白帝城相連……關西門正對滟滪堆,堆碎石積成,出水數(shù)十丈。”(陸游:《陸游集》第5冊,第2459頁)蘇軾所作《滟滪堆賦》也對瞿塘峽的閎肆水勢巨細畢陳。,這段從瞿塘峽西門歷三峽而達永安故區(qū)水行的必經之路得到了清晰的筆述。在揭示了三峽地區(qū)不同航段灘磧交錯、險急無常的復雜地情之外[注]藍勇主編:《長江三峽歷史地圖集》,北京:星球地圖出版社,2015年,第187頁。,這段山高谷深、水闊天遙的獨特峽谷風光繪景也令全賦大為增色。另外,還有一些宋代人文、自然地理史實散見于紀行賦中,譬如范成大《桂林中秋賦》:“矧吾生之漂泊兮,寄蘧廬于八埏?!碧聘赌险髻x》:“舍湞陽之短策,放清遠之孤舟。”說明宋時供人寄宿的逆旅和出行的水驛已拓展到殊方絕域[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詔自嘉、眉、忠、萬至荊南沿江分置驛船,以濟行李。”(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乾德三年》,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49頁)《大清一統(tǒng)志》卷341《英德府》載:“湞陽故城,化英德縣?!彼沃密饺伢A在縣南二里。李吉甫按:“湞陽縣,中。南至州四百二十五里。”(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卷34《嶺南道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91頁)。但按賦家言外之意,這些交通的便利對于他們似乎意味著伴隨而來的更遠的放逐和更深的孤寂。
綜上,宋代賦家對與水相涉的行進路線、川流景觀、水文特征或江河水系的關注遠邁前代,這既受到紀行賦自身“因地及史、敘行述志”文體機制的影響,也與宋人用“水”寫作和論文的偏好以及個人的品性、一生的遭際、創(chuàng)作的心境息息相關。此外,紀行賦文本的面貌還受到疆域政區(qū)改易、山川形貌嬗遞、政治氛圍更替等外部歷史地理因素的影響。自然、歲月和人類的雕琢偉力,偷換了江山舊時的模樣,留下了文人前代的記憶,使得紀行賦中山河改轉、天地翻覆的呈現(xiàn)傳遞出歷史時空的厚重和滄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