莢鳳來

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一、引言

學界對遼寧方言語音的研究已經(jīng)非常充分，但是在詞法的研究上，相對來說較為薄弱。陳雪平研究了遼寧方言兩種附加詞綴形容詞格式。[1]張明輝、王虎對鐵嶺方言詞綴“巴”和“拉”進行了研究，[2]該文對鐵嶺方言詞類的研究更加精細，對詞綴的研究僅限于這兩個，并且以描寫為主。侯海霞對遼寧方言詞綴進行了全面的描寫和分析，[3]這為我們研究遼寧方言詞綴提供了參照。遺憾的是，該文雖然幾乎涉略了遼寧方言中所有的詞綴，但是對每個詞綴的描寫卻并不是十分細致。由此我們認為，不僅要對遼寧方言詞綴進行細致的描寫，也要對其進行精確的分析，走描寫與解釋相結合的路子。此外，雖然廣泛描寫詞綴對我們了解遼寧方言的全貌有積極的意義，但是要想對遼寧方言進行深入的了解，我們就不得不挖掘每一個詞綴的深層內(nèi)容，以求看到本質和特點?；谝陨系挠^念，我們選取遼寧方言中的一個詞綴“挺”，對其進行細致的描寫和分析。我們希望通過對“挺”的細致描寫，可以回答以下幾個問題：詞綴“挺”可以放在哪些動詞和形容詞的后面？“X挺”與“X得慌”一般而言表示相同的語義內(nèi)容，但是二者的區(qū)別有哪些？其他方言中有無相似的詞綴？

二、遼寧方言詞綴“挺”的實例

我們的例子是這樣獲得的：以聶志平在描寫黑龍江方言中后附式雙音謂詞中得到的例子為基礎[4]，通過查詢《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確定詞性和意義，最后經(jīng)過內(nèi)省的方式得到。以下，我們按照詞綴“挺”前面成分的性質，分成動詞加后綴“挺”和形容詞加后綴“挺”兩類，按音序進行列舉，最后舉幾個例子進行解釋。

（一）動詞加后綴“挺”

拔挺 繃挺 抻挺 撐挺 吹挺 顛挺 凍挺 硌挺 箍挺 晃（huang214）挺 烤挺 勒（lei55）挺 擼挺 磨挺 漚挺 嗆挺 殺挺 曬挺 燙挺 窩挺 捂挺 熏挺 壓挺 咬挺 噎挺 扎挺

撐挺，這里指吃東西充滿到容不下的程度，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吃餃子給我吃的好～。（BCC語料庫）

硌挺，凸起的硬物跟身體接觸，導致身體不舒服：小三覺得屁股底下～，拿出一支鋼筆，放在一旁。

磨挺，由于身體某部分與自身或其他物體頻繁接觸，摩擦，給身體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雙鞋是我新買的，穿著有點兒～。

扎挺，身體因物體的尖部接觸皮膚，給人不好的感覺，如：看見大胡子和他的女友接吻讓我想起一個問題，他女友也不嫌～。

（二）形容詞加后綴“挺”

憋挺 吵挺 潮挺 愁挺 堵挺 餓挺 煩挺 辣挺 冷挺 累挺 麻挺 忙挺 悶挺 鬧挺 熱挺 酸挺 燒挺 癢挺 脹挺

堵挺，由于不順心的事情導致人產(chǎn)生悶、憋氣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不能在心里～的時候和朋友騎著電驢子瘋癲的到天橋上喝著啤酒，耍著酒瘋，咀嚼著往事。（BCC語料庫）

煩挺，因不好的事情導致心情不適：最近破事兒太多，真～。

麻挺，人體四肢由于長時間被壓迫等原因，導致人暫時性失去知覺，從而感到不適：腿給我壓的有點兒～。

鬧挺，由于不安靜，喧嘩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不如意的事情是自己心情不順，相當于煩心：我們剛才在討論是女寢～，還是男寢～。（BCC語料庫）；新買的羽絨服出現(xiàn)質量問題，新買的手機出現(xiàn)掉漆的現(xiàn)象，鬧挺！（BCC語料庫）

經(jīng)過實例，我們可以把“挺”的意義概括為“它表示物體發(fā)出的動作或產(chǎn)生的狀態(tài)對說話者造成的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三、遼寧方言詞綴“挺”分析

（一）詞綴“挺”的基本功能

詞綴“挺”放在形容詞和動詞的后面，與前面的謂詞一起可以接受程度副詞“有點兒”“真”等和否定詞“不”的修飾，在句中作謂語。

（1）過了一年，工資沒變，年齡卻長了一歲，真愁挺①。

（2）聽你這么一說，我心里好受多了，不憋挺了。

此外，“挺”前的成分為單音節(jié)，與“挺”一起構成雙音節(jié)詞，并且有強烈的口語語體色彩。

（二）“挺”前動詞和形容詞的類型

陳平根據(jù)靜態(tài)、持續(xù)和完成三個特征將漢語句子表現(xiàn)的情狀分成五種類型。其中的狀態(tài)指的是具有靜態(tài)特征，沒有持續(xù)和完成特征。這里的靜態(tài)是具有一種均質（homogeneous）的時間結構?！拔覀儼亚闋钛貢r軸自零點向前展開的過程看作為該情狀在時軸上占據(jù)一個時段的過程。如果情狀在這個時段中的所有時點上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都是相同的，那么，我們便稱之為靜態(tài)情狀”。接著，在狀態(tài)情狀中，把謂語動詞分為表示屬性或關系的動詞，表示心理或生理狀態(tài)的動詞和表示處所位置的動詞三類。[5]

我們經(jīng)過分析認為，“挺”前的動詞為狀態(tài)動詞，很可能屬于第二類表示心理或生理狀態(tài)的動詞。我們的理由如下：

首先，從狀態(tài)的定義來分析“挺”前的動詞。狀態(tài)動詞具有靜態(tài)特征，在一個時段中任何一點所表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是相同的，我們以此來分析“挺”前的動詞。動詞“撐”指的是充滿到容不下的程度，是人的一種感覺?！皳巍彼憩F(xiàn)的語義內(nèi)容不可能從“撐”瞬間變?yōu)椤安粨巍?，肯定?jīng)歷一個時間段。在這個時間段內(nèi)任何一個時間點都表示“撐”這一個狀態(tài)，在這段時間內(nèi)可以看成一種均質的狀態(tài)。同理，“硌”的意思是“凸起的硬物跟身體接觸”。如果堅硬的物體在與人的身體接觸時會有一個時間段，在這一個時間段中的任何一個時間點都表示“硌”，是一個均質的狀態(tài)。這里面比較特殊的可能是“扎”，它看起來不像表示狀態(tài)的動詞，但是實際上，我們也可以把它當作狀態(tài)動詞理解?！霸钡囊馑紴椤吧眢w因物體的尖部接觸皮膚”。我們可以試想這樣一種情況：我穿著一件新買的毛衣去上課，沒想到里面有許多堅硬的毛，與身體接觸，但并未進入皮膚內(nèi)部，只是給我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卻不能立刻脫掉它。其實，在我穿毛衣的這一時間段上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表示“扎”這一語義，本質上也是一個均質的狀態(tài)。由此可知，“挺”前的動詞都具有靜態(tài)特征，很可能是狀態(tài)動詞。

其次，從狀態(tài)詞的形態(tài)特征角度來看。陳平認為狀態(tài)動詞里的第二類表示心理或生理狀態(tài)的動詞在靜態(tài)性上弱于表示屬性或關系的動詞，在一般情況下不能帶“著”或“在”，但是能夠帶“了”。另外，這類動詞前面能帶程度副詞，如“很、非?！钡?。這類動詞還可以出現(xiàn)在“V+（了）+時量段語+了”之中。[5]

我們認為，“挺”前的動詞滿足陳平所說的這三個形態(tài)特征。

從能不能帶“了”這個角度看，“挺”前的動詞一般可以帶“了”，如下所示：

（3）如果有下次，一定要吃烤玉米，今天太撐了。（BCC語料庫）

（4）這時，一粒石子硌了安琪的腳。（BCC語料庫）

我們發(fā)現(xiàn)，如果動詞后面帶“著”，導致動詞所要表達的語義內(nèi)容偏離我們所說的“挺”前動詞的語義內(nèi)容。

（5）熟不知自己因為偷懶和散漫竟然有4年沒正式的寫過工作總結了，還不是因為有個好領導撐著。（BCC語料庫）

（6）不想讓你再多負擔，一個家都靠你一個人撐著。（BCC語料庫）

我們所說的“撐挺”的意思是“吃東西充滿到容不下的程度，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而（5）和（6）里的“撐”已經(jīng)不再具有這樣的語義內(nèi)容。

從動詞前加程度副詞的角度看，這類動詞前可以加程度副詞，如下所示：

（7）今天嘎太陽真曬啊?。˙CC語料庫）

（8）一直以來討厭的煙，味兒真嗆。（BCC語料庫）

從動詞可以進入“V+（了）+時量段語+了”格式的角度看，這類動詞可以進入，如下所示：

（9）他都大動干戈啊，又是夾子又是卡子的，這都吹了15分鐘了。（BCC語料庫）

（10）被子捂了一個小時了，還手腳冰涼啊。（BCC語料庫）

由此可見，“挺”前的動詞不僅滿足狀態(tài)動詞的定義，而且可以帶“了”，可以受程度副詞修飾，還可以進入“V+（了）+時量段語+了”格式，所以我們認為“挺”前的動詞為狀態(tài)動詞，是陳平所說的狀態(tài)動詞中的第二類，表示心理或生理狀態(tài)的動詞。

再來看“挺”前的形容詞?！巴Α鼻暗男稳菰~幾乎全部為單音節(jié)，可以自由運用，這一點有點像朱德熙所說的性質形容詞。我們這里的形容詞有一個特點，就是可以帶后綴，如同朱德熙所說的“黑乎乎”等。朱德熙認為這樣的性質形容詞加上了后綴，就與后綴一起作為狀態(tài)形容詞，在語法意義上帶有明顯的描寫性，在語法功能上更自由。[6]其實，朱德熙認為性質形容詞的語法意義是表示屬性，而我們這里的形容詞并不是表示屬性，而是表示狀態(tài)，帶有描寫性。所以，我們認為，只有那些單音節(jié)的具有描寫性的形容詞后面才可以加“挺”。這一點，與朱德熙所說的狀態(tài)形容詞里的第四類不同。

（11）筆者近日在樂山見到的大佛臉上花了，手指黑乎乎。（BCC語料庫）

（12）這兩天真忙啊，沒想到周末比上班還累挺。（BCC語料庫）

（11）中的“黑乎乎”是狀態(tài)詞，表示描述樂山大佛的手指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由性質形容詞“黑”加詞綴“乎乎”構成的，這是朱德熙所說的狀態(tài)形容詞的第四類。（12）中的“累挺”描述我的身體或心理情況，由單音節(jié)形容詞“累”加詞綴“挺”構成，這里的“累”并不像“黑”那樣是性質形容詞，而是一個自身可以表示狀態(tài)具有描寫性的形容詞，加上詞綴“挺”只是表達這一狀態(tài)對說話者造成的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挺”就是董秀芳所言的表達性派生詞綴。[7]（P35～38）

綜上認為，“挺”前的動詞為狀態(tài)動詞，屬于狀態(tài)動詞中的表示心理或生理狀態(tài)的動詞；“挺”前的形容詞為表示描寫性的狀態(tài)形容詞。此外，“挺”前的動詞和形容詞都幾乎要求必須是單音節(jié)的。

（三）“挺”與“得慌”的區(qū)別

聶志平認為凡是能進入“～挺”前的X，都可以加“得慌”構成“X得慌”，二者詞義相同。[4]從語言經(jīng)濟性的角度來看，兩種語言形式在語言中同時存在并表達相同的語義內(nèi)容是不經(jīng)濟的，語言系統(tǒng)自身的調(diào)節(jié)會迫使我們只保留其中的一種形式。既然，在遼寧方言中同時存在“X挺”和“X得慌”，那么二者之間肯定是有區(qū)別的，各自的特點迫使它們必須共同存在于語言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的區(qū)別如下：

首先，從音節(jié)的角度看，“挺”前的動詞或形容詞為單音節(jié)，幾乎不會出現(xiàn)例外；而“得慌”前卻可以出現(xiàn)雙音節(jié)的動詞或形容詞。舉例如下：

憋屈得慌 惦念得慌 緊張得慌 惡心得慌

寂寞得慌 委屈得慌 窩囊得慌 無聊得慌

心疼得慌 癢癢得慌（BCC語料庫）

這里的“X得慌”絕對不可以變?yōu)椤癤挺”，我們認為這與漢語的韻律有關?，F(xiàn)代漢語雙音節(jié)構成一個音步。一般而言，單音節(jié)不容易與雙音節(jié)組成一個韻律單位，單音節(jié)與單音節(jié)，雙音節(jié)與雙音節(jié)更容易形成一個韻律單位。所以，從韻律的角度看，“得慌”為雙音節(jié)，前面可以加雙音節(jié)動詞或形容詞；而“挺”為單音節(jié)，前面的動詞或形容詞更有可能是單音節(jié)，與“挺”一起構成一個雙音節(jié)音步。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挺”前的動詞或形容詞為單音節(jié)，一般不能是雙音節(jié)。

其次，從結構上看，朱德熙認為“好得很”和“悶得慌”在形式上是狀態(tài)補語，從意義上看是表示程度的。[6]（P73～138）由此可見，朱德熙認為“X 得慌”屬于述補結構。再來看“X挺”，我們認為“挺”與它前面的成分共同組成一個詞，“挺”為“X”的后綴。由此可見，“X得慌”和“X挺”所組成的語言單位不在同一個層次，“X得慌”為短語，“得慌”都應看作詞；“X挺”為詞，“挺”看作詞綴。這樣看起來，二者在結構上的區(qū)分是明顯的。

最后，從語義的角度看，雖然二者的語義內(nèi)容基本相同，但是仍有細微的差異：我們同意朱德熙的觀點，認為“得慌”從意義上看是表示程度的；“挺”表示物體發(fā)出的動作或產(chǎn)生的狀態(tài)對說話者造成的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們可以通過以下例子來感受二者在語義上的細微差別：

（13）網(wǎng)球王子終于出來了一集了?？粗家没拧ＵΣ灰滥?。（BCC語料庫）

（14）網(wǎng)球王子終于出來了一集了?？粗家?。咋不噎死呢。

我們第一印象是（13）里的“噎得慌”與（14）里的“噎挺”意思是相同的，二者可以相互替換。如果我們再仔細分析一下，就會感覺到“噎得慌”的重點強調(diào)的是在程度上的一種加深，后面的“咋不噎死呢”是程度上的極大值，由此可以證明從“噎得慌”到“咋不噎死呢”在程度上是加深的?！耙Α敝攸c強調(diào)的是我感覺到噎，這使我很不舒服，后面的“咋不噎死呢”是不舒服造成的一種最嚴重的后果。

（四）其他方言中的例子

我們認為“挺”的意義為“它表示物體發(fā)出的動作或產(chǎn)生的狀態(tài)對說話者造成的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們綜觀加詞綴“挺”的詞語，認為這些詞語在詞義上偏向于貶義，這種貶義是由詞綴表示出來的。其實，不僅遼寧方言中“挺”這一詞綴表示貶義，我們發(fā)現(xiàn)在其他方言中仍有用詞綴表示貶義的用法，這應該是語言用來表示貶義的一種常用手段。

我們發(fā)現(xiàn)，方言中表示貶義的用法有三種，分別為：重疊詞根，加前綴和加后綴。在這三種方法中，加后綴是最常見的。在其他方言中的例證如下：

在北京話中，后綴“巴”具有明顯的貶義色彩，例子“我把他自行車砸巴了。”山東淄博話用后綴“么、送”來表示貶義。“么”的例子為“瞅么”（到處亂看的意思）；“舔么”（巴結迎奉當官的）?！八汀钡睦訛?，“他可會拱送領導了！”這里的“拱送”的意識是“不正當?shù)目拷?。此外，陜西西安話用“屁子、挖子、子”來表示貶義；山東壽光話中，用“合”“弄”“索”來表示貶義。[8]（P256～257）

由此可知，方言中更喜歡用加后綴的方式來表達貶義，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在遼寧方言中用后綴“挺”來表示貶義。

四、結論

以上，我們首先舉了一些包含“挺”的實例；然后從“挺”的基本功能，“挺”前動詞和形容詞的類型，“挺”與“得慌”的區(qū)別三個方面細致分析了遼寧方言中的詞綴“挺”；最后，我們舉了其他方言中的一些實例來說明謂詞后綴“挺”在方言中并不是獨一無二的，語言用加后綴的方式來表示貶義是一種常規(guī)手段。

我們在分析詞綴“挺”的過程中還有一些思考：遼寧方言中“挺”的來源是什么？“挺”是如何變成動詞后綴的？動因是什么？“X得慌”真的如朱德熙先生所言在形式上是述補結構嗎？這些都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

注釋：

①文章中的例句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二是靠作者內(nèi)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