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窗聞笛
青黑的釉色,深邃而靜謐。散落著銀灰色的油滴斑,或疏或密,聚散不定。仿佛是寂寥夜空里閃爍的點點繁星,又好似寧靜深海中浮游的熒熒水母。一盞之中,竟蘊藏著浩瀚的星辰與大海!
盞如其人。從卓立旗手中誕生的每一只建盞,盡管色彩夢幻飛動,器型卻是拙樸敦厚,沉穩(wěn)內(nèi)斂,就像他給我們的第一印象。
卓老的手
雨腳剛駐,墨綠的山色,縈繞著輕煙淡霧,清靈如洗。在這個坐擁雙“世遺”且以出產(chǎn)武夷巖茶而著稱的茶鄉(xiāng),茶店茶廠林立,五花八門的店招廣告牌,隨處可見。不過,卓立旗的窯廠并不好找,手機地圖基本定位不到。若非那匍匐于山的“地標式”龍窯,那個院落幾乎跟尋常農(nóng)家別無二致。
我們一下車,就看到卓老正在龍窯邊上的小屋里忙活。他滿手是泥,從圍兜、袖套、褲腿到鞋,也都是斑斑泥漬,典型的老匠人模樣。他抬頭望了我們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的微笑,笑容純凈質(zhì)樸。
卓老的兒子卓瑤養(yǎng),熱情地招呼我們上樓泡茶。這個房間,與其說是茶室,不如說是一個小展廳。環(huán)壁的展柜里,滿滿當當?shù)亩际亲坷系淖髌泛瞳@獎證書。這還不夠,連地板上都摞著一圈大小不一的杯盞。卓老“多產(chǎn)”,可見一斑。
我們喝了會兒茶,卓老也上來了。他在茶桌邊坐下,習慣性地把手往圍兜上蹭了蹭,然后端過兒子遞來的茶,啜了一口。這個古稀老人,個子不高,微胖。頭發(fā)雖已是全白,看起來卻是精神矍鑠。他的手指粗圓,指縫里塞滿了棕紅色的泥,而厚厚隆起的手掌,刻滿了滄桑,更顯得堅實有力。正是這雙手,從稚嫩到粗糙,與陶土共舞了半個多世紀。
1949年,卓立旗出生在屏南縣(今屬寧德市)一個偏僻小山村里,幾代人都以種地為生。家中雖有幾分薄田,但在那個貧瘠的年代,也僅僅是勉強糊口而已。卓老清晰地記得9歲那年去小學報名時的情形:“額前留著一綹頭發(fā),就像紅孩兒一樣,而且還穿著開襠褲,見了誰都很不好意思!”
念書念到15歲,家里就無法負擔他繼續(xù)升學,而且他是老大,后面還有弟弟妹妹要養(yǎng)活。于是,小學剛畢業(yè),他就跟著父親學起了制陶,畢竟“有一技傍身,走遍天下都不怕”。
父親不僅是手把手教他手藝的師傅,也是他的人生導師。卓老坦言,他受父親的影響很深?!八?jīng)常說,讀書要認真,做手藝也要認真。不懂就要問,更不能不懂裝懂?!边@番話,對他很受用,銘記至今。
不苦不成器
如同練武先從扎馬步練起,拉坯是學習制陶需要掌握的基本功。無疑,從不會到會再到熟練的過程,是充滿艱辛的。在學藝之初,父親就很嚴肅地對他說:“如果你老是學不會,那還是回家種田吧!”
他很懂事,深知父親這句話背后的良苦用心。同那時大多數(shù)農(nóng)民一樣,卓老的父親也是苦出身。除了自家田要種,還要給有錢人家打雜工,補貼家用?!八3R鹪缲澓?,挑糞上山澆地,又臟又臭,又苦又累,有時都會忍不住哭出聲來。即便是胃病開刀,還沒好清楚,就要去干活。如果不做,就是沒飯吃!后來,有個武夷山的師傅答應教他做陶,他才帶著我們搬到了這里?!?/p>
父輩曾吃過的苦以及對下一代人的殷切期待,在卓立旗身上化作強大的動力。而且,作為一名手藝人,哪怕目不識丁,也都知道一個簡單卻十分深刻的道理:勤能補拙,熟能生巧。
“他做(拉坯)8小時,我就做10小時。如果做不清楚,我連飯都吃不下去。等到會做了,心里就別提有多高興了?!背丝嗑殻苛⑵爝€很好學?!懊刻於家獙懭沼?,新教的(手藝),我都會記下來?!彼冀K相信,學藝沒有坦途,更沒有捷徑可走,只有勤奮刻苦,才能有所成就。
幾經(jīng)寒暑,為學日益,卓立旗的手藝大有進益。小到瓶罐杯壺,大到酒壇水缸,百姓家的日用之器,他都能做得又快又好。嫻熟的技藝,也令他在眾多陶匠中脫穎而出?!澳菚r,有人請我去做陶,因為技術(shù)好,拉的坯都是一次成型,干脆利落,算的工錢都是最高的。比如,其他人一般給兩塊五,給我就是三塊三?!?/p>
東家支付他“高薪”不無道理?!袄玫呐?,面上看起來都差不多。但是,只要摸一摸,就能看出差別。做得薄一點的通常是師傅,做得厚一點的就是徒弟。因為陶土比較松,技術(shù)不老道的人,就要做厚,才不會散。做得薄,能替東家節(jié)省一些材料。”
“盞”現(xiàn)人生
臺灣資深茶人李啟彰把“陶作家”(做陶制瓷的匠人)的不同人生階段,與春、夏、秋、冬的四時變換對應起來?!八麄兊纳鼩v程與年齡、不同階段的經(jīng)歷,遭受順逆境的對應情商,與呈現(xiàn)出的作品都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p>
的確,陶作家的從藝生涯,從初學技藝開始,到技巧養(yǎng)成,再到日漸完善,最終邁向成熟,正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過程。時光流轉(zhuǎn)了半個多世紀,從青蔥少年到古稀老者,卓立旗的人生階段已是進入“冬季”,成熟厚穩(wěn)、含蓄渾樸都在他的建盞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現(xiàn)。
盡管卓老做建盞是半路出家,而且也沒有任何“非遺”大師的稱號或參與任何的評級。然而,藝術(shù)從來都是相通的,更何況,建盞從問世之初就是民間日用之茶器。
建盞是為適應宋代飲茶方式——點茶以及盛行的斗茶之風而出現(xiàn)的陶瓷種類,有敞口、撇口、斂口和束口四大器型,釉色則有烏金(紺黑)、兔毫、鷓鴣、油滴、曜變、柿紅、茶末之分。在宋人眼中,釉色青黑的束口盞是點茶、斗茶的標配。宋徽宗趙佶說:“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取其煥發(fā)茶采色也。底必差深而微寬……”蔡襄也說:“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p>
仿古,仿其形易,求其神難。在做建盞之初,卓老去建陽水吉搜集宋代傳世的老盞來學。俗話說,內(nèi)行看門道。跟泥土打了50多年交道的卓老,一邊反復觀察器型、構(gòu)造、釉色、土質(zhì)等特點,一邊照模拉坯。在學中做,亦在做中學。很快,他就參悟了宋盞的“氣韻”:素凈澹泊,精光內(nèi)蘊。油滴束口盞是建盞的經(jīng)典器型,也是卓老仿宋建盞的代表作。之為“束口”,指的是盞的口沿以下約1厘米處有道淺淺的凹槽。這道凹槽,在點茶時具防濺止溢的功能,可謂是建窯獨創(chuàng)。因此,在拉坯階段,就很考驗技術(shù)。
由于早年做過許多壇、缸之類的大型器物,卓老練就了扎實的拉坯功底,做起盞這樣的“小器”自是駕輕就熟,而且他總是追求一次成型,因為修坯會破壞渾然天成的自然美。
卓老走到拉坯機前的一張?zhí)僖紊?,挺直腰板,坐下,雙腿自然分開,平放在踏板上。頭略偏,視線與機器約成45。角。機器啟動后,一條泥柱便徐徐旋轉(zhuǎn)起來。他雙手握著泥柱,大拇指置于頂部。須臾,泥柱就開了一個圓口。隨著泥柱轉(zhuǎn)動的節(jié)奏,他的手指因勢取形,盞腹、盞足也相繼初見雛形。他又用食指的指腹在杯口的口沿上輕輕按壓,束口之型立見。對坯稍作調(diào)整后,拿條線往泥柱上一劃,盞的粗坯就完成了。前前后后,也就花了不到10分鐘的時間。像這樣大小的盞,一天下來,他能拉100多個。
“以前做大缸很累,人就瘦刮刮的?,F(xiàn)在做盞,比較輕松,連肚子都大了?!弊坷舷乱庾R地摸了摸肚子打趣說?!暗牵昙o一大,精力和體力就大不如前了,做盞,就正好適合我這個年齡?!?/p>
一氣呵成的素坯,厚薄均勻,恰到好處。縱是燒制后隔著釉層,我們依然能真切地感覺到凹凸有致的旋坯痕跡,蘊含著力量、溫度與匠心。
大“癮”于器
我們從桌上隨手拿起一只油滴束口盞,仔細端詳:釉色,幽深如墨如漆。點點油滴,攢滴如串珠,閃爍著熠熠銀光,燦若繁星,流淌著曠遠闃寂的美。
卓老的盞,也許第一眼會讓人覺得平淡無奇,但如果細細品味,就能體察到在毫不張揚、毫不矯揉的釉色下,有著一種品嘗過苦辛、經(jīng)歷過悲喜后的從容與淡定。
常言道,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然而,在卓老的日常中,恐怕還要再加上一件:陶。他說,從手沾上泥巴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甩不掉了。從前,是為了生計?,F(xiàn)在,是一種習慣,還是一個戒不掉的“癮”。
每天,不管刮風下雨,他都要到窯廠來做點什么,哪怕隨便捏捏泥巴也好。有人問他,“你70歲了,天天還在勞作,腰都不會酸嗎?”“怎么會呢?!我不喝酒,也不抽煙,更不會賭錢。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做陶。這也是休閑?!倍ň釉诒本┑呐畠?,曾邀請他去玩一個月,并且承諾按市場價付“工資”給他。沒住幾天,他就呆不下去了,執(zhí)意要回家,因為他的手癢了。“只要一天不摸泥巴,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弊坷险f話的神情,活脫脫像個頑皮的孩子。
經(jīng)年累月地做陶,以至于拉坯機前他最常坐的那張?zhí)僖蔚囊文_,都把下面的墊板“鉆”出了四個深洞來?!霸龠^幾年,(墊板)就要坐穿了?!?/p>
當我們來到龍窯時,卓老又給了我們一個大大的驚嘆號。這座龍窯建于上世紀70年代,依山傍田,掩映著綠樹與水霧,古韻悠然。因柴燒成本高昂,已擱置多年了。窯洞里,碼著形制不一的陶器,或裝油鹽醬醋,或裝飯菜茶酒,或用作插花賞玩,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不登大雅之堂的夜壺,堪比小型民藝陶器博物館。
沿著龍窯的走勢,拾步而上。突然,幾座人像陶塑映入眼簾。它們的出現(xiàn),頓時讓幽暗的龍窯變得富有生氣。這些陶塑,不僅造型生動,而且表情豐富,每一座都稱得上是惟妙惟肖的“表情包”,令人忍俊不禁?!斑@些人頭像都是做來玩的?!币娢覀兌夹α?,本來話就不多的卓老更靦腆了。
不難看出,卓老的心里還住著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孩”。這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豁然與灑脫,亦是一顆未泯的童心,而世上最美的藝術(shù)正是來自天真無邪的童心。生活即是修行。與陶土為伴,已接近卓老生活的全部。做陶,便是他一生的修行。
技藝傳家
一如當年對兒子的殷切期望,卓立旗的父親也對孫輩充滿了期許?!鞍凑占易V,每一代人都有字輩,我是‘立字輩。但是,瑤養(yǎng)例外,沒有按家譜起名。這個(名字)是他爺爺起的,‘瑤是‘窯口的‘窯的諧音,說明他是窯廠里長大的,也希望他能接好班,把這門家傳手藝發(fā)揚光大?!?/p>
和卓立旗當年如出一轍,瑤養(yǎng)16歲就跟著父親學做陶,并完整地遺傳了父輩祖輩們幾乎所有的“基因”:不善言談,吃苦耐勞?!盀榱藢W(做陶),瑤養(yǎng)也吃了不少苦,好在他能堅持?!弊苛⑵焱艘谎壅谂莶璧膬鹤?,語氣里帶著點欣慰,又帶著點贊許。
“從一塊瓷礦到一只美輪美奐的建盞,盡管實質(zhì)并沒有改變,但是要知道,這期間需要經(jīng)歷瓷礦粉碎、淘洗、配料、陳腐、練泥、揉泥、拉坯、素燒、上釉、裝窯、焙燒等多道工序?!爆庰B(yǎng)說。就像做巖茶,只要一個環(huán)節(jié)沒有做好,后面的工序就會起“連鎖反應”,一損俱損。
從小看父親做,慢慢自己也跟著做,瑤養(yǎng)對陶瓷匠人這一職業(yè)的艱辛深有感觸。且不說拉坯,即便把每一批盞坯都拉好,也不能算成功。因為,在自然晾曬過程中,有近一半的坯會自然開裂,成為廢盞。這意味著這些坯又要退回最初的淘洗工序,一切重新開始。直到裝窯焙燒,變數(shù)仍然很大,變形、跳釉、開裂、粘底、起泡、爆釉等等,種種情況都不可預料。于是,每次等待出窯時的心情,就像等待“開獎”,既滿心期待,又忐忑不安。
瑤養(yǎng)記得,父親曾連續(xù)多日開窯,可成品率竟不到30%,能達到收藏級的更是少之又少。然而,建盞的魅力,恰恰正是在于各種“不確定”的組合:多變的釉色、流動的斑紋、難以預期的結(jié)果、復雜的心情……
臨別時,卓老又把我們帶到樓前,坐在一塊立著的石板上。在他前方,是一片偌大的石盤,從外觀上看,跟石磨很相似。不同的是,中央有一突起的圓盤,與外緣組成同心圓。石盤四周各釘—條木板,外方內(nèi)圓,以便于放腳?!斑@早期用的拉坯機具。”卓老介紹說。
卓老用手撥了撥,圓盤咕嚕咕嚕地緩緩轉(zhuǎn)起來,發(fā)出低沉的聲響。它的重量,可見一斑。然而,在普及機械化前,拉坯絕對是件力氣活,除了需要足夠的體力和耐力,還需要毅力。毫無疑問,這些在卓立旗身上都具備了。
如今雖已使用機器拉坯,但卓老還留著這件“老古董”,是因為它參與并見證了自己的成長。更重要的是,它還意味著技藝傳承,是一件彌足珍貴的“傳家寶”。
他深情地凝望著爬滿歲月瘢痕的石盤,目光很深邃。他希望,泥柱常轉(zhuǎn),窯火不息,在盞中繼續(xù)追逐,星辰無數(shù),大海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