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偉
藝術都是相通的。在對《項脊軒志》的文本進行品讀的過程中,透過方方正正的漢字,我竟然隱隱約約看到一位電影導演的身影,他技法嫻熟、造詣深厚,于其間穿梭交流,指揮若定。
從文化角度來說,不管以何種藝術媒介創(chuàng)造,目的都在于敘事抒情,文學語言寫就的作品同時蘊含了其他藝術門類的無限玄機,所以,如果我們嘗試著換一個角度來審視一篇經(jīng)典散文,其實也是很有意味的事情。下面就將從電影賞析的角度入手,對數(shù)百年前的文學作品《項脊軒志》進行一番另類的跨媒介的閱讀,當然,此中“影片”“導演”等都屬于假定、特指。
電影語言是一種直接訴諸觀眾的視聽感官,以直觀的、具體的、鮮明的形象傳達含義的藝術語言,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它包括:畫面(表演、場景、照明、色彩、化裝、服裝),聲音(說白、音響、音樂),鏡頭(景別、拍攝方式)。導演就是它們的組織者,他負責將各種元素合理應用,以成就一項“藝術”。
一、畫面珊珊風影動
(一)場景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
場景,是指在一個單獨的地點拍攝的一組連續(xù)的鏡頭。四句話四個鏡頭,組成了影片開頭一個重要的場景,它們各自從不同角度勾勒了項脊軒的原貌——“項脊軒,舊南閣子也”落腳點在“舊”,“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落腳點在“小”,“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落腳點在“漏”,而“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落腳點則在“昏”,它們被導演連接在一起,構成了項脊軒比較全面、立體的初步形象。
(二)照明
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墻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
照明在電影中不僅僅是攝影的輔助工具,提供曝光的可能,還可通過精心布置,成為表達某種獨特審美的有效手段。此處光線變化,由昏暗漸至明朗,正是導演的匠心獨運,它既客觀地反映了項脊軒早年的修繕情況,也為表現(xiàn)人物心情奠定了物質基礎。
(三)色彩之一
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
“蘭桂竹木”是亮色,“舊時欄楯”則為暗色,兩相映照,“亦遂增勝”。這一組色彩的對比運用,既讓前者占盡庭院風情,又附帶了讓前者牽引出后者的美學價值的效果??梢妼а萆瞄L對比,也善用色彩。當代導演張藝謀說:“在我看來,色彩的美不光是視覺上給人震撼,給人沖擊,更要在藝術作品的內里帶給人無限遐想,使人深入作品本身?!备呙鞯乃囆g家,不論身處哪個年代,從事何種樣式的創(chuàng)作,其精神內核都是一致的。
(四)色彩之二
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明月斜切下一道長線,將世界分割為黑白兩色,即使明知樹為“桂”樹,所見仍是樹的“影”子,因而畫面只有兩種顏色,而兩種顏色又紛雜錯落。這時候無形無色無嗅的“風”推動了畫面,使得黑和白又有了一定程度的位移,于是,景動,情也動。這里的色彩因為簡單而美麗,也因為真實而親切,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可喜”的情感。
二、聲音各異情思同
(一)音響之一
偃仰嘯歌 萬籟有聲 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
這三種音響分別對應了三個形容詞——“自由”“自然”和“自如”,含蓄而又巧妙地表現(xiàn)了項脊軒給人的精神滋養(yǎng),營造了“音畫相諧”的理想氛圍。
(二)音響之二
東犬西吠 雞棲于廳
張愛玲說:“沒有一出戲能夠用快樂為題材?!庇伞翱上病鞭D向“可悲”,這里兩個音響的表達作用不容忽視。如果說“雞犬相聞”是和美生活的一種呈現(xiàn)方式的話,“東犬西吠”“雞棲于廳”卻貌似正常而實非正常,事物正常而狀態(tài)不正常,引人關注、發(fā)人深省。與上不同,導演運用了“音畫反襯”的手法,極為簡潔地描畫了大家庭由統(tǒng)一走向分裂,從繁盛轉為衰敗的最初狀態(tài)以及總體趨勢。
(三)說白
嫗每謂予曰:“某所,而母立于茲?!眿炗衷唬骸叭赕⒃谖釕眩蛇啥?,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未畢,余泣,嫗亦泣。
通過第三者“嫗”的轉述來塑造“母”的形象?!皨灐钡恼f白中有間接引語,也有直接引語,摹形摹聲地表現(xiàn)了母親疼惜子女、關愛下人的品德。
這段說白還引出了“余泣,嫗亦泣”的動作,側面表現(xiàn)情感發(fā)生了共鳴,懷念成了影片中兩個角色此時共同的行為。
余自束發(fā),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大母”對“余”的關懷、偏愛、期望、堅信,這里主要借由說白來完成,其中“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兩句以對白的形式出現(xiàn),“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則以獨白的形式出現(xiàn)。電影是一門綜合藝術,各種電影語言由導演遵循自己的風格來支配、排布,它們之間交錯,而又互見。對白、獨白如此,表演和拍攝亦如此,原文的動作描寫、神態(tài)描寫,在影片中則是借助演員的表演來達成的。
這段說白也引出了一個哭的動作——“長號不自禁”。由“泣”而“號”,由“號”而“長號”,由“長號”而“長號不自禁”,顯然程度遞深;“長號不自禁”意味著無人觸發(fā),也無人呼應,哭聲卻經(jīng)久不息,至此,孤獨感陡然而生,懷念進入了一個新的更高的境界。
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
“妻”的形象和“母”“大母”既有相似性,共同構成了一個名為“女性”的群體,又有一定的互補性,體現(xiàn)了一種來自年輕生命的活潑、平等的愛?!捌蕖闭f白的內容是復述,復述娘家小妹們的問題,話語平常,卻閃爍著無數(shù)的火花。因為“妻”方嫁,所以“諸小妹”尚待字閨中;因為“諸小妹”更年少,所以對未知事物充滿了好奇?!奥勬⒓矣虚w子,且何謂閣子也”一語被“諸小妹”問出和被“妻”復述之時,周遭盡是美好;而“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一語被“余”回想、回味之時,話在人不在,思念鋪天蓋地而來,情感之深之重,不言而喻。
與前兩處不同,這段說白并沒有引出哭的動作。導演的手法變化無窮,由此,影片的藝術性則顯得更強了,而非反之。
三、鏡頭記錄當年事
(一)蒙太奇
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
“蒙太奇”是法語montage的譯音,原是法語建筑學上的一個術語,意為構成和裝配,后被借用過來,引申用在電影上就是剪輯和組合,表示鏡頭的組接。電影將一系列在不同地點,從不同距離和角度,以不同方法拍攝的鏡頭排列組合起來,敘述情節(jié),刻畫人物。這里“庭中通南北為一”“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多個鏡頭疊加、銜接,形成“交叉蒙太奇”,產(chǎn)生了叔父、伯父分家,大家庭逐漸分崩離析、零落衰敗的視聽效果,遠遠超出了孤立鏡頭本身所能夠表達的內容。
(二)空鏡頭之一
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空鏡頭”又稱“景物鏡頭”,常用以介紹環(huán)境背景、交代時間空間、抒發(fā)人物情緒、推進故事情節(jié)、表達作者態(tài)度,具有說明、暗示、象征、隱喻等功能。這里的空鏡頭全景拍攝,導演借景抒情,人的喜悅、審美的情緒靈動地流淌于畫面之上。
(三)空鏡頭之二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近景加特寫,借物抒情,人的悵惘、抑郁、懷念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意蘊無限。
不是只有“泣”和“長號不自禁”,以及它們之間形成的層進關系可以表現(xiàn)思念綿綿、思念遞增的,空鏡頭另辟蹊徑,而又別開生面,言表演、說白之所不能言,是導演豐富的電影語言的有機組成部分和有力表達形式。
以上,筆者借助電影賞析的手法對《項脊軒志》進行了解構。不管是散文角度的常規(guī)閱讀,還是本文虛擬的跨媒介的探究,作品中歸有光圍繞項脊軒的幾度興廢追憶昔日讀書生活和日?,嵤拢耐袑ψ婺?、母親和妻子的深情懷念,并抒發(fā)了身世之嘆,我這兒體味到的,你是否也心有戚戚焉?
畫面珊珊風影動,聲音各異情思同。鏡頭記錄當年事,君心我心亦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