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婆家向東走約二百米,有一條石子路。
跑過梨花鋪滿路的春天,穿過被樹蔭遮擋的夏天,踏過落葉被踩響的秋天,奔過白雪覆蓋的冬天,便也走過了我的童年。石子路上的每一顆石子,都是我童年天空中的星星,點亮了幼小的我。
流連在石子路上的,也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的身影。后屋的三姐姐是個活潑又成熟的小大人,拉著我日日在這石子路上奔跑。跑到這頭挖蚯蚓,跑到那頭堆沙堡,一年四季風(fēng)雨無阻,次次都有新花樣,我也高興隨她玩。到日落西山滿身泥土才回家,在外婆慈祥的責(zé)怪中向她揮手,她轉(zhuǎn)身的時候夕陽染紅一襲白裙,那艷麗飽滿的色彩抹在我的童年畫卷上。
上了初中后,去外婆家的次數(shù)大大減少,偶爾幾次碰到三姐姐,卻發(fā)現(xiàn)兩人除了相互禮貌的笑容外,只剩下尷尬和疏離。我失落地走在石子路上:石子,只有你陪著我了啊。但是,我從來沒想到過它也會離開。
高中寥寥無幾的空閑時光中,重回外婆家,向東走二百米,卻遇到一條陌生冰冷的水泥路,路燈取代樹林挺立在兩邊,把半邊天映得通亮,卻把我的眼照得生疼。為了更方便的通行,高速發(fā)展的鄉(xiāng)村還是奪去了我的路,可是……這不僅僅是我的路吧,它屬于整個村子的人,可不知道,建它和重塑它的,是不是同一伙人,而被重塑過的它,卻不再是原來的它了。
我走遍全村,卻發(fā)現(xiàn)只有我沉浸在對石子路的無限懷念中。也是,于其他人而言,這只是一個用來通行的地方,可是我不一樣,我踏過上面的每一顆石子,在每一寸路面上笑過鬧過,曾呼吸過它所呼吸的空氣,感受過它所感受的一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我的成長之路,鋪過我的人生,此種感受,大概只有外出上大學(xué)的三姐姐才能理解吧?我看著那片精美的冰冷,開始無比懷念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清晨的陽光溫暖又柔和,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習(xí)慣性地邁向小路,在目光觸及路盡頭那個人的一刻,瞬間清醒:“三姐姐?!”我驚呼出聲,一襲白裙的人緩緩轉(zhuǎn)過身,客氣又端莊地抿了抿嘴。我瞪大眼睛打量著她,同樣的白裙,卻穿出了和童年時光不同的成熟感:棕黃卷發(fā),濃妝艷抹,眼神冷漠又疲憊,厚厚的粉底也蓋不住她眼圈的青黑。我想傾訴的,全卡在喉嚨里,心底浮起一層失望。三姐姐和路,真是默契到極致!我強(qiáng)壓下不安,一步步向她走去,平坦的路面卻硌得我腳疼:“三姐姐,終于回來了,我好想你!”“嗯?!彼琅f擺著那個笑臉,嘴角勾得僵硬,明明是盛夏,一股冷意從我腳底躥到頭頂,太陽從云層后面跑出來,霸道地把熱量傳遞到空氣中,卻無法傳遞到我的心中了。我瞥了一眼她腳上精致的高跟鞋:沒法一起奔跑了。
我久久呆立在原地,失去了樹蔭的庇護(hù),陽光火辣辣地烤在我身上。我失去了的,再找不回了,包括幼年的情誼、溫暖的人心以及那條通往我心底的路。
我迷路了。
從外婆家向東走約二百米,有一條水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