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

摘 要： 《麥克白》是“人”的悲劇，對麥克白悲劇命運成因的探究從未停止過。本文主要從R. W.康奈爾男性氣質(zhì)理論切入，分析麥克白用一種霸權(quán)方式構(gòu)建和維持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當這種構(gòu)建和維持達到極端的程度便造成自身的悲劇性命運，從而成為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犧牲品。

關(guān)鍵詞： 麥克白 性別工程 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

作為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麥克白》最富于哲理性，它是在精神上最能和現(xiàn)代人溝通的一個古典悲劇”[1]。它講述了一位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為了“黃金的冠冕”如何逐漸變成一個弒君者和暴君，最后被復國軍打敗、被舊臣砍下頭顱的悲劇故事。麥克白為何會走上一條萬劫不復的悲劇命運道路呢？中外研究者多從麥夫人和女巫的引誘等外部因素進行分析，本文將從康奈爾的男性氣質(zhì)理論入手，發(fā)掘麥克白命運悲劇的內(nèi)在成因。

男性氣質(zhì)理論是20世紀初伴隨著女性主義浪潮的興起而逐漸發(fā)展起來的，直到1982年R.W.康奈爾首次提出“霸權(quán)性男性氣質(zhì)”（hegemonic masculinity）這一概念，社會學意義上的男性氣質(zhì)研究才開始出現(xiàn)[2]。

作為社會學范疇男性氣質(zhì)理論如何能為文學文本批評提供有力的理論支撐呢？詹俊峰教授從獲取資料的方式及分析資料的方法等方面對康奈爾研究男性氣質(zhì)的社會學模式和文學、文化研究中的文本批評方法做了比對，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存在相似之處。例如從康奈爾采集資料的過程看，受訪者的敘述內(nèi)容難免經(jīng)過無意識或有意識的加工處理，就難以確保這些材料是真實有效的。在這種情況下，“真實”的生命史材料和“虛構(gòu)”的文本之間的對立似乎并不那么穩(wěn)定[3]。文學通常被稱為人學，它與社會學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是共通的，這就為我們運用這一理論解讀文學文本提供了可能。

一、麥克白的“性別工程”

女性主義自產(chǎn)生和發(fā)展以來就自然而然成為文學、文化研究的主要話語，女性主義思想主要將男性作為壓迫女性的罪魁禍首，但是“康奈爾的男性氣質(zhì)理論允許我們這樣看待文本中的男性氣質(zhì)現(xiàn)象：首先，男性不一定是壓迫者，他可能是被支配、被邊緣化的對象……其次，男性要形成男性氣質(zhì)，必須要有一個自我構(gòu)建的動態(tài)過程，在其尋求身份認同過程中，難免有快感、壓力和痛苦，這樣的男性形象顯然不是以往類型化的父權(quán)批判分析所能解釋的；再次，男性要形成男性氣質(zhì)，必須在社會性別配置中，與相關(guān)聯(lián)的女性和其他男性進行協(xié)商，這種權(quán)利上的此消彼長、平衡或者失衡的動態(tài)過程，用女性主義很難揭示”[4]。

《麥克白》所體現(xiàn)的男性氣質(zhì)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建構(gòu)性和變化性，在康奈爾提出的男性氣質(zhì)類型，即支配性、從屬性、邊緣性和共謀性這四種男性氣質(zhì)中，麥克白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變化異常顯著，呈現(xiàn)出一種“性別工程”，在建構(gòu)過程中又反過來影響人物的行為。

關(guān)于麥克白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建構(gòu)過程，首先要從女巫和麥夫人分析起。

女巫丙對麥克白說：“萬福，麥克白！未來的君王！”[5]此時的麥克白倒退一步，猛然轉(zhuǎn)身。女巫預言班柯的后代稱帝王時，班柯的反應遠沒有麥克白強烈，這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當麥克白被封為“考特爵士”的榮銜之后，他陷入沉思：想象中的恐怖遠過于實際上的恐怖；我的思想中不過偶然浮起了殺人的妄念，就已經(jīng)使我全身震撼，心靈在猜測之中喪失了作用，把虛無的幻影認為真實了[6]。此時的麥克白還不知道國王要冊封長子做王儲就已經(jīng)動了殺機，說明女巫的預言正好契合他的潛意識，將他一直不敢正視的欲望拉出水面，所以麥克白的“野心”被女巫的預言喚醒了。

毫無疑問，國王鄧肯是具有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他居于權(quán)利的最高層，受萬人敬仰，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性。如果麥克白想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就要建立起自己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消滅國王的支配性位置并取而代之。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用暴力的方式殺掉國王，篡奪王位，“男子氣概既被理解為生殖的，欲望的和社會能力，也被理解為斗爭或施暴的才能”[7]，這也意味著用暴力的方式篡奪王位是對麥克白男性氣質(zhì)的一種檢測，甚至對那些無力得到或者始終不可能得到王位的人來說也是如此，那些拒絕這種支配模式的人不得不斗爭或者妥協(xié)。當麥克白殺死鄧肯之后，蘇格蘭貴族大多選擇妥協(xié)，麥克德夫和馬爾康選擇暫時妥協(xié)然后斗爭的道路。

在麥克白構(gòu)建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過程中麥夫人起到了關(guān)鍵性作用，她認為麥克白“天生憂慮”“缺少和那種野心相聯(lián)屬的奸惡”[8]，認為他心虛膽怯，并質(zhì)問麥克白：“你寧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貓兒，顧全你所認為生命的裝飾品的名譽，不惜讓你在自己眼中成為一個懦夫，讓‘我不敢永遠跟隨在‘我想要的后面嗎？”[9]這“憂慮”、“畏首畏尾”、“懦夫”是從屬性男性氣質(zhì)的代名詞，從屬性男性氣被冠以一系列貶義詞，例如女人腔、膽小鬼、沒有丈夫氣的男人、媽媽的小男孩……在一定程度上，從屬性男性氣質(zhì)是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對立面，這種氣質(zhì)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麥克白取得王位的，所以他說：“只要是男子漢做的事，我都敢做；沒有人比我有更大的膽量?！盵10]麥克白要消滅自身的從屬性男性氣質(zhì)，所以在此后的故事發(fā)展中，他把“男子漢”“大丈夫”作為自己的標簽。當班柯的鬼魂出現(xiàn)在麥克白眼前的時候，他驚慌失神，但是仍用這些標簽塑造自己，說：“我是一個堂堂男子漢，可以使魔鬼膽裂的東西，我也敢睜眼瞧它?！盵11]他諷刺馬爾康是“婦人所生的”，強調(diào)自己的支配性，而忘了自己也是婦人所生的。當麥克白殺死了國王之后他自身的支配性氣質(zhì)就基本形成了，這種氣質(zhì)驅(qū)使他以極快的速度殺死了班柯和麥克德夫的夫人和兒子，在罪惡的路上一路狂奔。

二、走向悲劇命運深淵

很多學者認為麥克白的悲劇是盲目的毫無目的宿命論的悲劇，正如《俄狄浦斯王》中所體現(xiàn)的濃重的命運觀?！尔溈税住分械娜齻€女巫的預言正像是《俄狄浦斯王》中的“神諭”一般，讓麥克白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但是這兩種預言有著明顯的區(qū)別，《俄狄浦斯王》中的弒父娶母的預言是清晰的，三個女巫的預言在一定程度上是模糊的、隱喻的。這三個女巫一共登場了五次，第一次出場在第一幕第一場，在即將隱滅的時候，三女巫說了一句：美即丑惡丑即美[12]。在方平翻譯的版本《麥克貝斯》中，這句話被翻譯成：禍即是福，福即是禍[13]。這個預言顯然帶有某種深層含義，“禍”和“福”都有所指，具體指的是什么則呈現(xiàn)出含混性。如果說麥克白因其功績而獲得“考特爵士”的稱號是“?！钡脑?，那么女巫預言的初步印證就是麥克白走向滅亡的“禍”的萌發(fā)點。這“禍”和“?！痹诤螘r轉(zhuǎn)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麥克白個人的行動意志。又如，女巫第五次登場在第四幕第一場，三女巫從油鍋里召喚出幽靈，借幽靈的嘴說出預言，幽靈丙說：“麥克白永遠不會被人打敗，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樹林會向鄧西嫩高山移動。”[14]這里的預言明顯帶有隱喻性，“勃南的樹林”正是象征著馬爾康的軍隊。但正是麥克白無法得知這深層的含義，所以他在與麥克德夫決斗時說：“愿這些欺人的魔鬼再也不被人相信，他們用模棱兩可的話愚弄我們，雖然句句應驗，卻完全和我們原來的期望相反。”[15]在三個女巫的預言里存在大量的留白，麥克白原可以不這樣做，但是最終慘死的悲劇源于他的選擇，這選擇的主導因素就是他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當他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形成之后，這種氣質(zhì)就是處于社會主導地位，對其他男性氣質(zhì)進行壓迫，這種壓迫除了通過刺殺這種陰暗的處理方式以外，還通過一種由暗殺所形成的恐怖氣氛對臣民所產(chǎn)生的隱形閹割。例如，第三幕第六場列諾克斯和一個貴族在聊天，他們已然知道是麥克白殺死了國王，并看出麥克白的暴君本性，貴族說：“讓我們能夠一方面輸誠效忠，一方面安受爵賞而心無疑慮。”[16]他們臣服于麥克白的掌控之下，不會反抗，也不會像麥克德夫那樣投奔馬爾康。

從麥克白殺死鄧肯國王開始，他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蘇格蘭土地上的“嘆息、呻吟、震撼天空的呼號，都是日常聽慣的聲音，不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沉痛的悲哀變成一般的風氣；葬鐘敲響的時候，誰也不再關(guān)心它是為誰而鳴”[17]。

麥克白的這些罪惡的行動帶有一種非理性的意味，仿佛像一個壞小孩一樣橫沖直撞。他想要控制一切，他甚至相信自己霸權(quán)式的控制可以取得成果，直到最后仍困獸猶斗，但為時已晚?？的螤栒J為：“如果存在弱點，焦慮將激發(fā)過分的男性氣質(zhì)。在阿德勒著名的慣用語中，‘男性抗爭是神經(jīng)衰弱癥的中心。它意味著對攻擊傾向的過分補償和對勝利的無休止的追求?！盵18]麥克白的弱點在于以非正義的手段坐上了王位，他不像鄧肯國王那樣是合理合法的，這種非正義性使他受到良心的譴責，從而產(chǎn)生焦慮，焦慮自己難以壽終正寢，焦慮詛咒的到來，“老年人所應該享有的尊榮、愛敬、服從和成群的朋友”[19]。對他來說都遙不可及。就如康奈爾所言，這種焦慮加劇了麥克白的攻擊性及對欲望的無止境追求。這種飽含攻擊性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同時也在瓦解麥克白，因為“與直接的暴力相比，這種男性氣質(zhì)更容易獲得支配性的標志——權(quán)威性”[20]。麥克白通過暴力的手段建構(gòu)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這種非正義的暴力就讓麥克白失去了令眾人信服的權(quán)威性，從而使眾臣反叛，士兵倒戈，讓別人割了頭顱，造成了令人扼腕的悲劇命運。

總之，《麥克白》這部悲劇之所以如此偉大，是因為它講述了“人”的主題，莎士比亞將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不管是麥克白還是麥夫人，他們的身上都有我們的影子，讓人們時刻反省自身，只不過莎士比亞將他們的命運與內(nèi)心寫得更加戲劇化。麥克白的悲劇不僅是外因促成，更多的是自己的選擇，這種選擇似乎難以逃脫人性的控制，當麥克白殺死了國王品嘗到戴上王冠滋味的那一刻起，他就被自己所構(gòu)建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影響了，成了自我的犧牲品，或者說成為霸權(quán)式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犧牲品，令人扼腕嘆息。

參考文獻：

[1]方平.人性的探索者——悲劇時期的莎士比亞[J].外國評論，1994（103）.

[2][3][4]詹俊峰.性別之路：瑞文·康奈爾的男性氣質(zhì)理論探索[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18）：165-166，18.

[5][6][8][9][10][11][12][14][15][16][17][19][美]莎士比亞，著.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喜劇悲劇集[M].南京：譯林出社，2001：728，731，734，738，738，761，724，771，795，766，781，788.

[7]詹俊峰，洪文慧，劉巖，編著.男性身份研究讀本[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

[13][美]莎士比亞，著.方平，譯.麥克貝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6.

[18][20][美]R.W.康奈爾，著.柳莉，譯.男性氣質(zhì)[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2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