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許多東西,并非土耳其自產(chǎn)。比如土耳其浴本是羅馬人的習慣,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人拿下改成君士坦丁堡,蕭規(guī)曹隨開始洗澡,西歐人尤其是英國人便管那叫土耳其浴,很有數(shù)典忘祖的嫌疑。土耳其烤肉也不是土耳其習俗。
土耳其旋轉(zhuǎn)烤肉d?ner kebap,現(xiàn)在流行歐洲。抹足中東香料,隨轉(zhuǎn)隨烤隨割。所以每一片下來的肉都火候扎實、味道鮮美,只是容易膩。所以懂行的烤肉館子會放上自制酸奶醬,再聰明一點的會自制泡菜。
東亞系的烤肉與希臘烤肉頗有類似處。韓國烤肉看來粗獷,其實很有講究。好的韓國烤肉講究五花帶骨。肉也不是上火硬烤的:三層肉切薄,下韓國老式的法酒攪拌,加醬油和糖——最好是麥芽糖——然后蔥蒜白芝麻和芝麻油一起上。大力攪拌入味。年輕人喜歡攪拌完直接烤,老人家信奉要這么腌三天的??玖酥螅褪巧司韥沓粤?,講究點的韓國人另有蘸醬:蘋果、柑橘、檸檬汁,取其清爽。但我真見過就著酸甜汁和大蒜一起吃的。
日本人烤肉最流行的是燒鳥yakitori。說來也就是雞肉串好,抹甜醬油來烤;講究一點的做法,是雞肉、日本酒與鹽先腌過,蘸上自家醬料,為免油膩,醬料里有放山葵的,烤完后有下蔥白的。
烤鰻魚是日本國技,說來神乎其神,連切帶串都要學幾年,烤更是要學一輩子。說來也不易:鰻魚滑溜溜,關西和關東切開方式還不同——因為某些老日本人忌諱,覺得切鰻魚仿佛剖腹,不吉利——切開串好,上了醬汁,烤。
先頭說土耳其人旋轉(zhuǎn)烤肉,現(xiàn)在改得文明健康了,都用發(fā)熱電爐燜烤;年輕人覺得健康衛(wèi)生,老年人大嘆失了舊風俗。我以前不懂,后來懂了。電爐燜烤,仿佛燜爐烤鴨,香,但不脆;烤肉需要見了明火,表面才有美拉德效應的焦脆感,別有風味。日本人用炭火烤鰻魚,鰻魚脂肪融化滴落炭火,再被蒸發(fā)回來,如此循環(huán),除了烤味,還有熏味,味道格外微妙。明火烤的鰻魚配山椒與白飯,味道極鮮明豐滿,又好過一般的烤肉。
意大利人似乎對明火烤格外在意。各色意大利館子都會在菜單上標明“木柴爐烤”,恨不得請你去廚房看一眼木柴才罷。意大利鄉(xiāng)下菜的確仰仗木柴:烤魚,有明火和木柴,可以烤出焦脆的魚皮,魚肉也炙得入味,緊實鮮美;烤披薩,更加是木柴烤的天然高人一等,薄而精致,脆香入骨。
歐洲人吃牛排,口味大多偏生。亞洲人喜歡的火候是所謂en point;歐洲人則肯大吃血淋淋的感覺。這也不奇怪:法國人吃鴨子、吃兔子,醬料里有鴨血或兔血才夠深度。我在佛羅倫薩吃過一次大T骨牛排,才懂其中妙處。表面明火烤得烏黑,一刀下去,只見肉被烤到分層,黑灰白紅,五彩繽紛。外頭香脆,下一層柔韌;再下頭還滲血絲,肉汁與鮮味都被鎖住,一言難盡的深邃。
中國人對這種烤法有點敏感,卻也難怪。畢竟東西方人對蛋白質(zhì)代謝方式不大一樣,吃了容易鬧肚子;而且中國人烤肉時下料比歐洲人兇猛,大概覺得不下猛料壓不住肉本身的腥膻。《紅樓夢》里林黛玉看史湘云們策劃烤鹿肉,只敢吃吃笑;我跟法國人說這故事,他們也理解,“鹿有腥味,一般女孩子都受不住!”
但肉其實別有吃法。巴黎共和國廣場附近有一家館子叫“Melt”,據(jù)說是個比利時人和一個德克薩斯人合開的,里頭做法很是奇怪:吹噓自家牛排是花十小時烤的,最長可以烤十五小時。廣東老火湯燉十五個小時我是信的,肉烤上十五小時還能吃么?——我去吃了,還真行:火候把握得好,肉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被烤得酥爛,不用刀,用叉子一撕就開,真正入口即化。脂肪厚的金槍魚刺身與烤到透的牛肉,生熟兩個極端,但入口即化的這點黯然銷魂感,那是差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