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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大學,開封 475001;重慶郵電大學,重慶 400065)
提 要:本研究以認知語法的心理掃描為理論視角,探討現代漢語“來”字概數結構的語法語義基礎及“來”的概數義源流。研究發(fā)現,掃描方向決定“來”的表義范圍;掃描終點限制數詞和量詞的使用及“來”的位置選擇;掃描源點、掃描方向、掃描路徑、掃描終點等概念成分,為動詞“來”的位移義向概數義引申提供認知理據。本文拓寬認知語法的研究范圍,也為分析漢語其它概數結構提供進路。
現有的“來”字概數結構研究主要圍繞其語法特點、表義范圍和“來”的歷史源流展開。就語法特點而言,龍果夫觀察到表概略的詞素“來”有兩種位置分布(龍果夫 1958:185)。呂叔湘更深入地分析數詞和量詞的使用及“來”的位置選擇,并以下述(a)(b)公式概括(呂叔湘 1957a:18)。
(a)數詞+來+量詞+名詞
(b)數詞+量詞+來+名詞
(a)式的數詞是末尾為零的多位數(十、一百二十、五千、十億等),量詞為類別詞/個體量詞①(個、只、塊、本等)或度量詞②(尺、斤、畝、里等),“來”緊鄰數詞,如例①;(b)式的數詞是個位數詞和“十”,量詞為度量詞,“來”位于度量詞后,如例②;數詞“十”用于(a)式,量詞不受限,用于(b)式,只能是度量詞,如例③:
① a.二十來斤米③
*二十斤來米
b.一百三十來棵樹
*一百三十棵來樹
c.五千來斤大豆
*五千斤來大豆
d.兩億來噸桔桿
*兩來億噸桔桿
② a.三尺來布
*三來尺布
b.五斤來米
*五來斤米
c.*三本來書
*三來本書
d.*五個來人
*五來個人
③ a. 十來斤肉
十斤來肉
b.十來里路
十里來路
c.十來杯酒
*十杯來酒
d.十來件事情
*十件來事情④
此后,學界對呂叔湘(1957a)的研究進行補充,挖掘出更多語言事實。譬如,劉月華等(2001)指出數詞超過“十萬”時,“來”一般置于“萬”“億”前,如“一百三十來萬人”“十來億美元”;邢福義(2011)提到“人”“碗口”等臨時借用度量詞也出現在“來”字概數結構中,如“一人來高”“碗口來大”。這些描寫充分詳實,給我們的后續(xù)研究以啟發(fā)。但我們發(fā)現,“來”字概數結構的語法成因還有問題懸而未決。例如,個位數詞和類別詞組合不為“來”所接納,如例②c和例②d,但在其它概數結構中卻較為常見,如例④和例⑤。“來”為何有此限制,尚需深入研究。
④ a. 百分之三十二以上的青年每季度讀書五本左右。
b. 每10個人中就有3個左右是痢疾患者。
⑤ a. 全線派出的監(jiān)督人員,平均每公里有1個多人。
b. 但人均電話占有率不高,平均每百人為兩部多。
關于“來”的表義范圍,有“略少說”(李行健 2004)、“略多說”(姚德懷 1997)和“左右說”(呂叔湘 1957a,劉月華等 2001,邢福義 2011)?!白笥艺f”指“來”表達的概數相對于“來”前的確數“可能略多,也可能略少”(劉月華等 2001),“或左或右、既左又右”(邢福義 2011)。為便于下文敘述,我們把“來”的表義范圍分為表略少(如例⑥a)、略多(如例⑥b)和左右(專指“既左又右”,如例⑥c)3種?,F有研究為略少、略多或左右各執(zhí)一端(張誼生 2001),意見嚴重分歧,反倒忽視挖掘這些表義范圍的背后根源。
⑥ a. 這十來年間,林業(yè)生產也進入了較快的發(fā)展時期:1978年至1986年……
b. 這事情,一轉眼竟已經是二十年了,現在二十來歲的青年,那時還在吃奶。
c. 這百十來字的短文,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
概數詞“來”從何而來,現有觀點不大相同。有學者認為“來”的最初形式可能是“以來”(呂叔湘 1957b),是唐代概數詞“以(已)來”的省略(江藍生 1984);也有學者認為是動詞“來”的引申(馬彪 王大新 2002)。孰是孰非,未有定論。邢福義(2011:7)說“來”也許是省略“以”的結果,“以來/已來”和“來”的意義略有不同,“已來”的例子唐五代很多,卻沒有用在數詞和量詞(或者名詞)中間的實例??梢?,省略觀尚缺乏說服力。引申觀是值得重視的,漢語的概數表達式大都與位移表達式有聯系,如例⑦。但相關研究未論述位移義向概數義引申的理據。
⑦ a. 最常見的重十市兩上下,成色為0.987上下。
b. 十五歲不到,躺在那兒還沒開始拉我就哭了。
c. 只見他頭上的頭發(fā),只有半寸來往長短。
d. 即使在25步開外,也很難被人發(fā)現。
歸結起來,有必要進一步討論“來”字概數結構表義范圍寬泛的原因、語法結構的成因及“來”的概數義引申的動因等方面。鑒于此,本研究擬以心理掃描(mental scanning)(Langacker 1991,1993,2008,2016)為理論基礎,從共時視角研究現代漢語“來”字概數結構,旨在揭示:(1)該結構的不同表義范圍是說話人在數量認知域進行多種方向心理掃描的結果;(2)該結構中數詞和量詞的使用及“來”的位置分布是說話人通過心理掃描聚焦認知突顯度更高的數量單位(unit)⑤的體現;(3)心理掃描源點、終點、路徑和方向等概念成分為“來”的位移義向概數義引申提供認知理據。本文有助于拓寬心理掃描的研究范圍,也為分析漢語其它概數結構提供可能的進路。
心理掃描以物理位移為概念原型(同上 1993:4)。物理位移的概念成分在心理掃描中有所體現。以方向為例,物理位移有其方向,心理掃描也是如此。例如,例⑧a使用go和from...to...就是編碼概念化主體沿著實體Highway 36的Denver端向著Indianapolis端掃描,從而建立Highway 36完整構型的心理掃描過程(Taylor 2013:514)。再如,描寫相同空間構型的句子,其語義隨掃描方向變化而不同。例⑧b和⑧c的語義差異體現在掃描方向上(Langacker 1991:114)。
⑧ a. Highway 36 goes from Denver to India-napolis.
b. Her property extends from the road back to the river.
c. Her property extends from the river out to the road.
遵循心理掃描的概念原型為物理位移的思想(同上 1993),我們依照位移事件框架(motion event-frame)(Talmy 1985,2000;文旭 2007;范立珂 2014)的概念成分,為心理掃描設定圖形(figure)、源點(source)、路徑(path)、方向(direction)、終點(背景)(ground)等概念成分,建構圖1的心理掃描通用認知模型⑥。此模型表述為:主體(圖形)首先心理接觸某實體(entity),然后以該實體為源點,朝另一實體(終點)所在方向掃描,完成對終點的心理接觸,從源點掃描到終點構成掃描路徑。圖1中,主體到源點和終點的虛線箭頭分別代表主體對源點和終點的心理接觸。上方的虛線箭頭代表掃描方向。
圖1 心理掃描通用認知模型
圖1的模型涵蓋部分其它的認知能力。參照認知(reference-point)(Langacker 1993,魏在江 2008,文旭 熊榮敏 2010)的參照點是掃描源點,目標是掃描終點;比較認知(comparison)(Langacker 1987)的標準是掃描源點,目標是掃描終點。此模型也適用于語言分析。例⑨中,主體從數學科目認知域難度量級高的科目朝量級低的科目掃描,calculus是掃描源點,elementary algebra是掃描終點,calculus到elementary algebra構成掃描路徑。
⑨ Don’t mention calculus — elementary algebra is already too advanced for him.
下文先基于圖1建構數量域心理掃描模型,再以該模型統(tǒng)領分析“來”字概數結構的表義范圍、數詞和量詞的使用限制、“來”的位置分布選擇及概數義的引申理據。
3.1 表義范圍的心理掃描研究
Langacker(1987,2008)和Taylor(2013)認為,表達式的語義由概念內容以及對該內容的識解(construal)兩部分構成。概念內容是表達式激活的認知域。識解是主體構思和描寫場景的認知能力。識解維度之一的聚焦(focusing)⑦涉及概念內容的選取及前景(foreground)/后景(background)排列。表達式的語義聚焦以概念內容的最大轄域(maximal scope)后景化和直接轄域(immediate scope)前景化為基礎。例如,人們說shoulder blade,不說body blade,根源在于聚焦blade是參照直接轄域shoulder來描述的。數量的概念化也常呈現最大轄域背景化和直接轄域前景化的特點,如下:
⑩ a. 一張、二張、三張、四張,他們投下莊嚴的選票。
b. 還剩四十五秒,還剩三十秒!還剩二十秒。
例⑩中,說話人把最大轄域(數量認知域)置于后景,把直接轄域[一張,二張,三張,四張]和[四十五秒,三十秒,二十秒](方括號代表明確的轄域邊界)推向前景。說話人順次掃描直接轄域各單位,最后聚焦“四張”和“二十秒”。為統(tǒng)一敘述,我們假定在直接轄域[Q-3,Q-2,Q-1,Q,Q+1,Q+2,Q+3]中,主體以單位Q-3、Q+2等為源點,朝Q掃描并聚焦Q,如圖2。
圖2的長實線箭頭代表最大轄域。方框代表直接轄域(以下稱轄域)。濃黑圓代表主體當前心理聚焦的單位和掃描終點Q,淡色圓代表主體先前心理聚焦的單位和掃描源點。主體到Q的濃黑虛線箭頭代表當前心理接觸Q. 從不同源點到Q構成不同掃描方向,以上方的左向、右向和左右向虛線箭頭表示。根據方向的不同,心理掃描分為以下3種。
(1)正向心理掃描:以Q-3/Q-2/Q-1為源點,Q為終點的掃描。
(2)逆向心理掃描:以Q+1/Q+2/Q+3為源點,Q為終點的掃描。
(3)雙向心理掃描:以Q-3/Q-2/Q-1和Q+1/Q+2/Q+3為源點,Q為終點的掃描。
圖2 數量域心理掃描認知模型
掃描方向是描寫英語絕對量詞語義的要素。Langacker(2016:412-414)認為,three/several的語義蘊含主體以零為始點,沿數量量級(scale)正方向(positive)掃描;few/little蘊含主體以標準(norm)為始點,沿量級逆方向(negative)掃描;a few/a little蘊含主體以零和標準為始點,沿量級正向和逆向雙向掃描。
掃描方向也決定“來”的表義范圍。
第一,表左右的“來”編碼說話人以Q-3/Q-2/Q-1和Q+1/Q+2/Q+3為源點,朝Q掃描并聚焦Q. 掃描路徑可形式化為Q-n→Q←Q+n. 源點隨加工時間(processing time)(同上 1987, 2008)的展開后景化,在結構中隱現;終點Q隨加工時間的展開前景化,在結構中顯現。例如:
b.黃山磴道斷斷續(xù)續(xù),只有二尺來寬。
掃描終點為什么是“二十歲”,而不是轄域其他單位。這與段位單位的中心度(centrality)和固化度(entrenchment)高有關。單位的中心度和固化度越高,言語事件中越可能被激活。有利于中心度提升的要素之一是特征的獨有程度。貓形為貓獨有,辨識貓經由形狀而非顏色(同上 1987:161)。貓的形狀的中心度高于其顏色。段位單位有其獨有特征:記憶簡單、使用便捷。加法和乘法結合律是這一特征的應用。另外,段位單位是其它單位的基礎,“11斤”到“19斤”都涉及“10斤”,“21歲”到“29歲”都涉及“20歲”。獨有特征和高頻使用使段位單位具有較深的固化度和較高的認知突顯度,心理掃描中更容易被激活。
第二,表略少的“來”編碼說話人以Q-3/Q-2/Q-1為源點,朝Q掃描并聚焦Q. 掃描路徑可形式化為Q-n→Q. 終點Q是當前心理聚焦的單位,在概數結構中顯現;源點是先前心理聚焦的單位,在概數結構中隱現。源點只能出現在語篇其他位置。例,源點“8歲”和終點“10歲”都被顯性編碼,但概數結構本身只能包孕終點。例說話人以轄域[8歲,9歲,10歲]中的“8歲”為源點,沿轄域正向方向掃描,趨近和聚焦“10歲”。
第三,表略多的“來”編碼說話人以Q+1/Q+2/Q+3為源點,朝Q掃描并聚焦Q. 掃描路徑可形式化為Q←Q+n. 依據八九歲的孩子不可能懷孕的客觀常理,例“十來歲”可判定為表略多(邢福義2011)。此例中,說話人以轄域[10歲,11歲,12歲}右側的單位為源點進行逆向掃描,掃描終點是“10歲”。
掃描方向限定表義范圍,掃描轄域制約表義大小。說話人為心理掃描設置轄域邊界,是為了規(guī)避遠距離掃描和減輕認知處理負荷。通常情況下,“十來個”是八九個到十一二個,“七十來斤”是六十八九斤到七十一二斤(呂叔湘 1957a,劉月華等 2011)。然而,常規(guī)可能被打破。例,說話人以“57分”為源點,經逆向掃描長距離趨近“50分”,是受無奈和憤怒的心情所驅動,或者說是有意為之。
歸納起來,“來”表略少、略多或左右分別對應不同方向的心理掃描。掃描方向的變化鑄就不同的表義范圍?,F有文獻在略少、略多和左右之間舉棋不定,根源就在于“來”可編碼多種方向的心理掃描,而人們無法從脫離語境的“來”字概數結構識別說話人的掃描方向。
3.2 語法特點的心理掃描研究
前文提及,Q之所以成為說話人當前心理聚焦的單位和掃描終點,源于其在轄域中認知突顯度更高,更容易被說話人激活。換言之,一個數詞和量詞組合能否進入“來”字概數結構,以該組合是否從轄域突顯為條件。
首先談個位數詞和量詞組合。個位數詞同類別詞構造的轄域,如{2本,3本,4本},“3本”的突顯度不比其它單位高,意味著其不易成為說話人當前心理聚焦的單位和掃描終點,因此“三本來/三來本書”不合乎語法。度量詞不同,其具有可分割的特性(劉月華等 2001),“斤”可分割為“斤兩”,“尺”可分割為“尺寸”??煞指钚允埂?尺”可融入另一種轄域,如{2尺9寸,3尺,3尺1寸}。在此轄域中,“3尺”就能作為說話人心理聚焦的單位進入“三尺來布”等概數結構?!皝怼睏印俺摺焙?,體現“尺”的分割概念對說話人聚焦“3尺”不可或缺,是概念距離和形式距離像似性的表現(Haiman 1985:118)。在{2尺,3尺,4尺}中,“3尺”沒有突顯出來,未能成為說話人的心理掃描終點,因此“三來尺布”不可接受。
其次談數詞“十”和量詞組合。“十”與度量詞組合構造兩種不同的轄域,如{9斤,10斤,11斤}{9斤9兩,10斤,10斤1兩}?!笆迸c類別詞組合只能構造一種轄域,如{9件,10件,11件}。在{9斤,10斤,11斤}{9件,10件,11件}中,“10斤”“10件”是突顯單位,言語事件中容易成為掃描終點,因此“十來斤肉”“十來件事件”合乎語法?!?0斤”“10件”成為掃描終點,數詞“十”突顯度高起到決定作用?!皝怼本o跟“十”,鏡像“十”的決定意義?!?0斤”在{9斤9兩,10斤,10斤1兩}中突顯,“斤”的分割概念起到重要作用。“十斤來肉”的“來”鄰接“斤”,鏡像“斤”的重要意義。反觀“十件來事情”,其將“來”置于類別詞之后,沒有反映“十”的決定意義,因此,說話人不說“十件來事情”。
再看“十”以上的段位數詞和量詞組合。這類組合形成概數結構,“來”只可位于數詞和量詞之間,如“二十來斤米”“一百三十來棵樹”“兩億來噸桔桿”。對這類結構的分析與“十來斤肉”“十來件事情”相仿。在此須究問的是,“二十斤來米”等表達式可接受度低的根源何在。這與一個概數義在日常話語里有無意義相關⑨?!笆畞斫铩备爬ò司沤锏绞欢铮弧捌咔斫铩备爬О司虐俳锏狡咔б欢俳?呂叔湘1957a:19),而非六千九百九十幾斤到七千零幾斤。其根源是“七千斤加減一二斤”這樣的概數義沒有意義。推而廣之,“十升來水”“二十斤來米”“一百三十萬來人”等結構的可接受度低,也可歸結于“十升加減一二毫升”“二十斤加減一二兩”“一百三十萬人加減一兩千人”沒有多大意義。此外,使用概數結構時說話人有時不知道準確的數目(劉月華等 2001:119)。僅憑目測,很難把握桶里水的容積;不經稱量,不易估測袋里米的確切重量。但是,從總體上說,估測一桶水比十升多或少一二毫升,難度遠超估測該桶水比十升多或少一二升;推定一袋米比二十斤多或少一二兩,難度遠勝推定該袋米比二十斤多或少一二斤。這是人們一般說“十來升水”“二十來斤米”,一般不說“十升來水”“二十斤來米”的根本原因。
最后講“人”“碗口”等借用度量詞。這類度量詞也用于“來”字概數結構,如“一人來高”“碗口來大”(邢福義 2011:3)。身高和碗口尺寸進入概數結構,同它們是突顯度較高的實體有關?!敖≈T身,遠取諸物”是人的基本認知法則,所以人參照自身身高審度它物;碗是人的日常必需器皿,碗口尺寸在人的心理深度固化,因而人參照碗口量度它物。
綜上所述,“來”字概數結構的語法成因同單位Q的突顯度、語言的像似性以及概數義在日常話語有無意義等因素都有聯系。其中,單位Q的突顯度是主因,非突顯單位是不能進入“來”字概數結構的。但是,單位Q突顯條件苛刻,須以說話人比較Q與轄域其它單位為前提。因此,“來”對數詞和量詞的束縛頗多。與此相反,漢語其它概數結構卻適用范圍寬泛,對數詞和量詞少有限制,例如:
b. 冰箱上部為冷凍室,其溫度一般在-18℃左右。
b. 還有百分之二十多的場館要以后新建。
“左右”和“多”字結構編碼說話人以任意單位Qn為始點,進行背離Qn的離心性心理掃描(分別形式化為←Qn→和Qn→),掃描過程不涉及單位之間的突顯度比較,對單位的要求也就甚少。
3.3 概數義引申的心理掃描研究
動詞“來”編碼的位移事件中,圖形從源點出發(fā),朝說話人所在位置向心趨近,進入說話人視野(齊滬揚 1996,文旭 2007,范立珂 2014)?!皝怼蔽灰剖录母拍畛煞钟幸韵绿攸c。其一,源點是說話人之外的位置和位移軌跡的非突顯成分。其二,終點是說話人所在位置和位移軌跡的突顯成分。其三,源點可以是多個,終點只有一個,從多個源點向唯一終點移動構成多條位移路徑及不同位移方向。例a中,不明的是米酒的位移源點,只有源點才可以不明。例b中,圖形(客人們)的位移終點是說話人所在位置。例c中,“四面八方”蘊含多個位移源點,圖形(干部)從這些源點向唯一的終點移動,構成多條位移路徑和不同位移方向。
b. 電鈴響了,客人們來了。
c. 四面八方來的干部,相互補充,形成優(yōu)勢。
攜帶上述特點的概念成分,為“來”的物理位移義向概數義引申奠定認知基礎。Evans和Green強調,不同概念域的聯結以概念成分之間的對應關系(correspondence)為條件(Evans, Green 2006:295)。在空間域向說話人當前所在的位置移動,在數量域向說話人當前心理聚焦的單位掃描,兩者的概念成分形成對應關系,包括以下5個方面。
(1)真實的向心位移和虛擬的向心掃描之間的對應。物理位移中,圖形朝說話人當前所在位置向心移動,體現空間域位置變化;心理掃描中,說話人朝自己當前心理聚焦的單位向心掃描,體現數量域單位變化。
(2)非突顯的空間方位源點和數量單位源點之間的對應。位移源點可能是一個,也可能是多個非突顯的空間方位;掃描源點可能是一個,也可能是多個非突顯的數量單位。
(3)突顯的空間方位終點和數量單位終點之間的對應。位移終點是說話人當前所在的空間方位;掃描終點是說話人當前心理聚焦的數量單位。位移終點和掃描終點都是唯一的、突顯的。
(4)多條位移路徑和多條掃描路徑之間的對應。從多個源點向唯一終點移動構成多條位移路徑;從多個源點向唯一終點掃描構成多條掃描路徑。
(5)主觀性位移和主觀性掃描之間的對應。朝說話人所在位置移動是主觀性位移(馬慶株 1997,范立珂 2014),說話人朝自己心理聚焦的單位掃描是主觀性掃描。
這些對應關系實現物理空間域和數量域的聯結,驅動動詞“來”向概數詞“來”演化,為“來”的位移義向概數義引申奠定基礎。
語義結構反映概念結構,概念結構根植于身體體驗,人們對抽象概念的認知通過具體概念實現(Talmy 2000;Evans,Green 2006)。本文以心理掃描為理論基礎,從共時視角研究現代漢語“來”字概數結構,把“來”的概數義溯源至物理位移義,再次印證抽象概念始于具體概念這一認知規(guī)律。
本文提出的心理掃描模型和分析思路,也為研究漢語其他概數結構提供一條可能的進路。我們不難發(fā)現,漢語各概數結構融入的掃描概念成分不同。例如,“多”字結構編碼單向、離心、以源點為聚焦單位的掃描;“來”字結構編碼單/雙向、向心、以終點為聚焦單位的掃描;“左右”結構編碼雙向、離心、以源點為聚焦單位的掃描??傊?,基于心理掃描研究概數結構能管中窺豹,既有助于厘清不同結構語法語義差異的根源,也可總覽整個概數系統(tǒng)的全貌。
注釋
①呂叔湘(1957a)的類別詞大致相當于常說的個體量詞。我們通過CCL語料庫發(fā)現,進入“來”字概數結構的量詞還有集合量詞(一百來套玫瑰園別墅)、借用量詞(一百來車油桃)、動量詞(討論會就開了十來次),等等。本研究沒有分析這些量詞,一是篇幅有限,二是這些結構的語義語法特點基本同于類別詞構造的結構。
②認知語法中的單位(unit)指固化的語言結構。考慮到下文會使用此術語,為避免混淆,本文把呂叔湘原文中的度量單位換稱為度量詞。
③本文語料來源于以往研究和CCL語料庫,限于篇幅,出處不一一注明。
④文獻提到“十一個來月”(呂叔湘 1957a)和“二十五里來路”(劉月華等 2001)等特例。我們以“月來/來月”“里來/來里”“斤來/來斤”“尺來/來尺”為搜索條件,在CCL語料庫未檢索到一例類似用例。
⑤本研究中的“單位”是認知語法的術語,指已固化的、說話人完全掌握的結構(Langacker 1987,2008)。
⑥圖1未納入心理掃描中的時間成分,也沒有細化至次第掃描和總括掃描,但對文章結論影響不大。
⑦Langacker指出,識解包括詳略度、聚焦、突顯和視角4個維度(Langacker 2008:55)。
⑧明確和模糊的掃描源點和終點也是描寫英語絕對量詞語義的要素。例如,three/several的語義包含的源點都是明確的,但是,several的終點是模糊的,而three的終點是明確的(Langacker 2016:412-414)。
⑨呂叔湘(1957a:19)認為“三本來書”不存在,因“3±1/10”或“3±2/10本書”在日常話語中無意義。呂先生的分析給我們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