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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尼黑的槍聲

        2018-07-23 16:15:56錢墨痕
        翠苑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谷雨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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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歐洲之行的第四天,安排好的行程是早上離開法蘭克福,晚上抵達慕尼黑。慕尼黑市購物商場內(nèi)的槍擊案大概發(fā)生在晚上5點50分,我和阿徹相遇在7點45分左右。

        我很少有長期固定的伴侶,出門常是一個人。女朋友這種人際關(guān)系,在路上走著走著也許就會有了。況且一人旅行看到的風(fēng)景和多人同行完全是不同的。我有春天創(chuàng)作,暑假旅行的習(xí)慣,一來旅行,二來則為避暑,南京的夏天實在是太熱了。

        那時我很悠閑地坐在普洛欣根發(fā)往慕尼黑的IC2267號列車上,等待著兩小時之后能去往那個希特勒發(fā)動政變的啤酒館,喝上一升啤酒,啃上一個肘子,身邊有沒有巴伐利亞姑娘我都無所謂。講道理還是在國內(nèi)好,自己的半吊子英語在這里問路、買東西還湊合,要和姑娘調(diào)情,連一句“要不要去我房里坐坐”都表達不清楚。

        火車剛剛慢悠悠地駛過格平根,歐洲的鐵路網(wǎng)絡(luò)異乎尋常的發(fā)達和便利。這個點沒有人再上下車,車廂里只是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人,百無聊賴的我打開了移動無線。因為計劃中要去幾個國家,而手機運營商并不是同一個,想著總是要換手機卡著實不便,便在淘寶買了個移動無線,有了它就有了網(wǎng)絡(luò)?,F(xiàn)在網(wǎng)絡(luò)幾乎是萬能的,有了網(wǎng)絡(luò)就可以打電話,根本不用考慮國際長途之類的問題。兩會上李總理不是還說要逐步取消長途費和漫游費嘛,其實要我說,降低網(wǎng)絡(luò)資費才是真的,科學(xué)這么發(fā)展下去,電話這個功能早晚要被替代。無線wifi這個東西大概是不合法的,你們知道我是錢墨痕,但你們也不能去告發(fā)我。

        剛打開網(wǎng),一個門戶新聞網(wǎng)站推送來一個消息,說是一個多小時之前慕尼黑北部的奧林匹亞購物中心發(fā)生槍擊案,當(dāng)時有十多人死亡,未抓獲逃犯,警方呼吁市民待在家中,不要前往公共場所,還有一名甚至多名嫌煩在逃。在旁邊緊跟著一條新聞是美國大使館發(fā)布的公告,公告要一切在慕尼黑旅居的美國公民待在安全的場所或者即刻前往美國領(lǐng)事館。下面便是鋪天蓋地的針對這起恐怖襲擊事件中中國網(wǎng)民的看法。門戶網(wǎng)站上的中國網(wǎng)民大多盲目而不理智,且從眾。觀點無非就是聽說嫌犯在槍擊時大喊真主萬歲,想必又有綠教的因素,你默克爾要扮演圣母,德國開放接受難民,好了吧,現(xiàn)在自食其果了吧。作為朋友圈的“偽公知”,我剛想把幾個主要的觀點提煉了再去批判一下。想到出事的地方與自己行程的終點好像有聯(lián)系,這時把界面拉回新聞。隨著時間的推移,相關(guān)的報道越來越多,我條條看過去,慕尼黑全城戒嚴(yán),所有公共交通全部停擺,關(guān)閉并封鎖機場和火車站。這班車到了慕尼黑我也進不了火車站,哪怕定的賓館離火車站只有500米,怕是要挨過漫長的一夜了。

        但我心里卻滿是興奮,倒不是對生活在水生火熱的資本主義罪惡世界下人們的幸災(zāi)樂禍,而是在社會主義春風(fēng)沐浴下生長了這么多年,上個街別說槍了,連管制刀具都很少見。一出外國就看見了恐怖襲擊,尤其是確保自身安全下目睹了恐襲。感覺就像嫌口袋里的錢多,用它們買了彩票反而刮出了一個大獎。本來還想在兩個小時的路程中睡一會兒,這時激素已經(jīng)從腎貫穿了全身。

        但我想得過于簡單了,慕尼黑戒嚴(yán)了哪能讓你把火車開進去。廣播里開始用德語報著一連串我聽不懂的單詞,太不人性化了,我心里想,德國廣播只播一種語言。在臺北,最詳細(xì)的報站甚至?xí)闷胀ㄔ?、閩南、客家、英語、日語報上5遍。車上的德國人竊竊私語起來,兩分鐘后,列車緩緩?fù)T谝粋€小鎮(zhèn)的站臺上。

        我心里有些發(fā)毛,跑到前面兩個座位盯住一個看起來還算和藹的中年女士,用極簡單的英語向她發(fā)問:

        “打擾了,請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需要停車,前面開不了了。”

        “要停多久???”

        “40分鐘吧,至少40分鐘?!敝心陭D女帶著歉意向我笑了笑,無奈地擺了擺手。我還想問點什么,但我的詞匯量又不允許我說更多的話。

        在火車上枯坐了10分鐘,一個穿著制服的列車員走進我們車廂,大聲向我們解釋著什么。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圍了上去(雖然都圍上去也就七八個人的樣子),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第一排坐著一個亞洲面孔的男子,相貌看上去比我大一點,但總體來說是同齡人。

        他們的英語或是德語都異常流利,列車員給他們解惑后下了車。這時我擠到了第一排,“請問您是中國人嗎?”

        “上海銀?!蔽业谝淮温犐虾T掃@么的親切,他鄉(xiāng)遇故知果然是人生幸事之一。能用中文交流,感覺自己從一個啞巴又恢復(fù)了正常。

        “我看見新聞了,慕尼黑有槍擊案,嫌疑犯還沒有抓到,所以我們現(xiàn)在要等在這里?”

        “嗯,廣播室說我們要等在這里,慕尼黑火車站戒嚴(yán)了,外面的車沒法開進去?!?/p>

        “那我們要等多久,廣播說了嗎?”

        “原話是,‘兩小時,或者更長,直到慕尼黑安全,剛才列車員上來說車暫時要在這里起碼停兩小時,直到抓到嫌疑犯?!?/p>

        “那萬一一直沒抓到,我們不是要一直等在這兒?”萬一像30年前那場風(fēng)波一樣,嫌疑犯再給逃到國外去了,一戒嚴(yán)戒上個半年,我們豈不是要在IC2267列車上生根扎營,在共產(chǎn)主義的發(fā)源地建立革命根據(jù)地?當(dāng)然后面的話我沒有說,男子也只是對我笑笑,告訴我等著吧,現(xiàn)在讓你去了慕尼黑也提心吊膽,我也沒好意思告訴他我這人反革命心思重,特別想體驗一把提心吊膽。

        在車上實在閑著無聊,兩小時那得等多久,我從褲袋里掏出了中華,問他要不要來一根解解乏。他沒有拒絕我,想著反正兩個小時內(nèi)這個長長的家伙也不會動,我們便一起下了車。

        歐洲鐵路跟我們大陸一樣,火車上是禁止抽煙的。我們倆站在空曠的站臺上,七月份的德國夜里還有一些些涼,很難想象一百多公里外的慕尼黑市此時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從古至今,與慕尼黑相連的都是不太好的時間,從一百年前希特勒在慕尼黑發(fā)動的啤酒館暴動到臭名昭著的慕尼黑陰謀,從1958年焚毀了大半支曼聯(lián)隊的慕尼黑空難到1972年奧運會發(fā)生舉世震驚的慕尼黑慘案,如今又發(fā)生了這起槍擊案。但相比于我,他倒更是平靜,吞云吐霧間他告訴我他叫Archer,射手座,小時候在上海長大,外婆帶著他。國內(nèi)讀了幾年大學(xué)又去法國讀了幾年。因為外婆過世回的國,在一家跨國公司工作,也常能回歐洲,算是個念舊的人。

        “你在法國待了這么久,怎么看待這兒啊?!蔽夷脽熤噶酥改_下的土地,阿徹笑了出來。他知道我是在說一戰(zhàn)、二戰(zhàn)甚至再之前的老故事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來,“也分人,你看我們中國人不也是仇視日本的一切嘛,而且也分場合,現(xiàn)在歐洲也左,也激進。從我們外人的角度看,文明的歐洲人也不理智。但畢竟那么多年過去了,歐洲一體化也都大幾十年了,相對來說還是傾向一家人的吧。英國可能在大陸之外,有些疏遠,但巴黎到倫敦的高鐵都只要個把小時,上海到南京的時長而已,從各個層面來說都應(yīng)該沒什么距離的?!?/p>

        我知道他說的疏遠是保留英語以及脫歐。了解了他的態(tài)度,我沒有在這一話題上繼續(xù)追問下去。幾句話下來我知道這個上海男人是個可以聊天的主兒。

        “那你們在歐洲住過的人會反對接受難民嘛,法國應(yīng)該相對開放吧,我指的是移民政策。”我看足球隊半支法國男足都是黑人,難以想象這是個歐洲國家。

        “你是看到新聞了吧?”他笑著熄滅了煙,“看起來法國社會很寬容,其實他們內(nèi)心還是有歧視的。你看法國現(xiàn)在不是還沒開放邊境嘛,當(dāng)然一方面是德國擋在前面。但如果說法國真的開放了,難民乘船跨越地中海也會過來啊?!?/p>

        我點了點頭向他表示理解。

        “你就說巴黎吧,巴黎分幾十個區(qū),其實也就是把有些人種隔離開來了,用房價隔離,自然就好接受了唄?!?/p>

        “這倒是,道德這種東西本來就是要求自己的。每個人在心里對于道德都有自己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誰也不能以自己的準(zhǔn)則要求別人。我一直覺得你心里怎么想是你的事,但表不表現(xiàn)出來就是涵養(yǎng)問題了?!?/p>

        “你說的是一個方面,每個人的骨子里都有惡的成分,但是每個人都要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為自己或者自己所在的社會階層說話。半年前容克不是在歐盟大會上說,說我們每個歐洲人幾乎都曾是難民,說如果你抱著孩子,你的世界已經(jīng)分崩離析,如果你逃離的是可怕的戰(zhàn)爭和野蠻,沒有哪堵高墻你不愿攀登,沒有哪片海洋你不愿穿越,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當(dāng)時演講的時候我在上海,周圍的人聽完都感動得稀里嘩啦地,在那兒罵德國、法國不開放邊境。但您要換種方式思考,我的家,我們家族努力了幾輩子換來的福利資源、全民醫(yī)療,憑什么你一個異族人來了我就要分給你。你看看最早乘‘五月花號去美洲的歐洲難民,后來對美洲做了什么?對了,你臉上怎么了?”

        說完他指了指我的臉,我右眼顴骨處貼了一塊紗布?!斑@兒啊。”我還在消化他的長篇大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地摸了摸,那是我到歐洲的第一天,下了飛機直奔科隆?;疖囌就饩褪强坡〈蠼烫?,我一開始在看手機,沒注意,一抬頭,臉撞上了一處電線桿,眼鏡玻璃碎進了顴骨,血流了半張臉。我當(dāng)時都被震麻了,一絲一毫的痛感都沒有。還是一個好心的路人為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帶我去的醫(yī)院。過程很順利,倒是付賬的時候跟護士糾結(jié)了好一陣,我問她多少錢,她執(zhí)意說不用付,后來又說不是當(dāng)天付。搞得我充滿愧意地離開了醫(yī)院,畢竟我還照了他們的X光。出了醫(yī)院我才知道,之前辦簽證時要求買的醫(yī)療保險已經(jīng)打包了全部,不可避免地我想象自己是個外國人,去南京任何一個醫(yī)院就醫(yī)、掛號、排隊、等待、在各個科室之間穿梭,那又該是一番多么不堪的情形。全民醫(yī)療確實既實惠又方便,我告訴阿徹。

        “是啊,這就是歐洲人為什么不愿放棄,不舍得分享他們的土地、空氣的原因。我們國家為什么國力漸漸強盛,在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方面,在全面素質(zhì)教育方面還是提不上水平?還是不盡如人意?無非就是人口太多了。這就好比你開公司,只用了5個人你就可以做到面面俱到,但是若是用了500個人怕是你連名字都不能全部認(rèn)出來。如果難民大批地涌入,不可避免地各項福利都會相應(yīng)地縮減。新聞上不是說行兇者是有難民背景的穆斯林嗎?當(dāng)然我不知道事實真相,我的看法是,其實未必如此,臟水潑向了難民,某種程度上也就說明了民眾對難民的反感和抗議嘛。這就看你站在哪個角度了,正因為這樣,你也沒法怪默克爾,也沒法怪德國民眾?!?/p>

        我沒想到眼前的這個上海男人竟能如此理性地思考。當(dāng)然我對上海男人沒有任何的偏見,說話間我們已經(jīng)抽掉了三根煙。男人間的友誼其實很簡單,兩三根煙就能將兩人的關(guān)系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肺滿足了,肚子卻叫了起來。我問阿徹吃過飯沒有?阿徹指著站外告訴我,那兒有家subway,火車一時半會也開不了,可以一起去看看,他也有點餓了。

        20分鐘后,我們拿著三明治回到剛才的站臺,煙蒂還靜靜躺在垃圾桶的托盤里,月臺上已空無一車。

        2

        看著空蕩蕩的站臺,我下意識地又想拿煙,半盒中華已經(jīng)早被我倆分光了,剩下的都在包里被遠去的列車不知帶到了何方。我把空煙盒扔在地上,惡狠狠地踏上兩腳,力量大得能把鐵盒子踩扁,更不用提眼前的硬紙包裝了。

        阿徹向我遞來一支Marlboro,我搖搖手拒絕了他,萬寶路的口感過于清淡了,真男人才不抽那個。但我拒絕,完全是因為擔(dān)心我不知下落的行李,“我給你講個故事,你知道十三點嗎?”

        “十三點不是你們上海人罵人的話嘛?”我倒是個愛聽故事的人。

        “是,可你知道它的來歷嗎?”我搖了搖頭,然后他開始講,“是這樣的——”

        是這樣的,從前有座山,山的名字不記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山上有座廟,那個時代鬧饑荒,人人吃不上東西,吃不上東西就要餓死,所以很多人就想當(dāng)和尚。和尚雖然一日三餐只能食素,但好歹能茍延殘喘在這世上,香火錢能管你的命,大不了等世道太平了,想娶媳婦了,再還俗就是。命里貴氣的話說不定你還能當(dāng)上天子,那個朱元璋就是好榜樣。于是大批大批的人想要上山,當(dāng)然那個時候山啊、寺廟啊,不是旅游景點,不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你看現(xiàn)在入個黨還要資格審查、政治審查哩。更別提那個時候能救命的“和尚”名額了,這和尚還真不好做,首先需要剃度,剃度還好,也就是把頭發(fā)剃光,這沒啥,戴幾個月的帽子就長回來了。麻煩的是燒戒疤,你想想,小指粗點燃著的香,在你頭上“梆梆梆”燒上12個疤,是不是想想都疼?

        想想都疼,我咽了口口水,在心里默念。

        但疼也比餓死好,前赴后繼地有人來了,來了上山,山上燒戒疤的老和尚慈眉善目的,活像給雞拜年的黃鼠狼。燒第一個疤的時候,他們想,來都來了,燒吧。燒第二個疤的時候,他們想再堅持一下。燒第三個疤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意志已經(jīng)崩潰了,能堅持燒三個疤還不走的人,大多都是在一定意志品質(zhì)支撐下,于騎虎難下和死要面子之間徘徊的,就跟一些上手術(shù)臺前說自己可以,不用打麻藥,動刀了才后怕的病人似的。再有就是實在餓得不行了,幾乎很少有人能堅持燒完12個疤。堅持下來的也有,在傷好了之后接替了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給新來的人繼續(xù)燒戒疤,聽說他每天燒完之后胃口特別好,一頓可以吃5個白饃。

        那些下山的也沒走遠,在山下就近住了下來,想著什么時候再上山伏法,久而久之竟還形成了一個村落,就跟現(xiàn)在北大、清華附近常有考研的廉租房一樣,住下來,今年考不上,明年再來。這些村民無一例外的都是光頭,頭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戒疤。憑著戒疤,村里還有一條鄙視鏈,有三個戒疤的鄙視有兩個戒疤的,兩個疤的瞧不上一個疤的,疤越多越覺得自己英雄,有男子氣概。但村里所有人都會鄙視一種人,就是頭上有11個戒疤的,覺得你都長征到最后一步了,還退了下來,全天下就屬你沒出息。有一天那個11個戒疤的哥們實在受不了了,要知道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也是血氣方剛的漢子,那天一怒之下上了山,劈手奪下燒戒疤的香,“duang,duang”,又在腦門上點了兩個點,然后鏗鏘有力地跟大和尚說:“哼,笑話我,老子13個疤,比你們所有人都多?!薄笆c”,由此便傳開了。

        要是在國內(nèi)平常任何一個地方,我可能會笑出聲,但今天我沒有,我面對的是筆直的軌道,無垠的曠野,天上那個月亮和掛在100公里外慕尼黑上空的是同一個,還有仍然亮著燈的該死的subway。然后我問他,給我講這個笑話你想表達什么呢?

        “我只是想讓你放輕松點,現(xiàn)在既然這樣了,你操火車的排氣口也于事無補?!?/p>

        我有些無語,眼前站著的Archer還有幽默的一面,我向他要了一支Marlboro,以自己的方式冷靜下來。這只是一個小鎮(zhèn),但不知什么時候站臺兩側(cè)已經(jīng)站上了兩個背著步槍的德國兵。我們走過去,Archer慢慢悠悠,我耐不住,向德國兵開了口。

        “你好,我們想要前往慕尼黑,剛才說要停車,我們?nèi)ベI了些吃的東西,回來卻發(fā)現(xiàn)”,我用食指和中指向下來回擺動,做出走掉的手勢,“他們走了,但是我們所有的行李都在那輛車上?!?/p>

        我拙劣的英語加上手勢讓德國兵大致懂了個大概,他問我知道慕尼黑發(fā)生什么了嗎?我這邊都快急死了,你還問我知不知道慕尼黑發(fā)生了什么,要不是他有槍我真正能立馬跟他干起來。

        Archer跟了上來,用更加流利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把我要說的意思重新表達了一遍。德國兵點了點頭,表示已經(jīng)明白了我們的意思,問我們是不是行李落在車上但沒趕上車。是這個意思,我倆點了點頭,然后他邁開大步帶我們走進了控制室。即使是個小鎮(zhèn),晚上8點多了控制室里還坐著人,一番交流之后,工作人員問我,你們坐的車次是多少號?

        如此一來,我還得介紹一下德國,甚至歐洲的鐵路系統(tǒng)。我特別想一條線倚馬千言地直奔故事主題,但該說的還得說。

        在歐洲一體化的大潮下,雖然歐洲各個國家有著各自的鐵路公司,但因為持歐盟護照可以暢通無阻,不存在國境線上出關(guān)、入關(guān)的麻煩,所以歐洲各國鐵路公司之上還有一個更高層次的公司,叫作歐洲鐵路公司。我不清楚各公司之間的利益是如何分配的,我只知道作為游客的那一部分,它們會賣一種“天票”,買了天票,在指定的天數(shù)內(nèi)你可以暢游歐洲。原則上你可以一天之內(nèi)從馬德里到華沙,再到羅馬再回馬德里,都不會額外追加任何費用。

        大概是人與人之間有種天然的信任,歐洲鐵路不會在進站口檢票,所有的火車站都是開放式的,從站外一直開放到登車口。同樣也并不是每次旅程都會有人檢票,但一旦發(fā)現(xiàn)逃票會予以重罰。

        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我這幾天在歐洲幾乎都是直接在站臺上找目的地,接著登車就行了。不用每次上車都買票,車票一直放在行李箱里,我手上無票,列車班次號于我無疑是個棘手的問題。我望向Archer,他也朝我攤了攤手。

        “The third one.”我告訴工作人員,20分鐘之前停在三號站臺的那輛,還好只是個小鎮(zhèn)的火車站,一共只有4座站臺,工作人員看了我一眼,然后開始在電腦上兀自查詢著什么,繼而打了幾個電話,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跟德國兵做著交流,三分鐘后他的嘴里報出“IC2267”這個幾個單詞。很明顯的,那個德國兵的英語要好些,他告訴我們所有的行李都在IC2267上,列車現(xiàn)在停在奧格斯堡。任何一輛車從此地開過去第一個停的站都是奧格斯堡,算是一個小的中轉(zhuǎn)樞紐,30分鐘之后二站臺會有一輛車進站,你們上車,那輛車會帶你們?nèi)W格斯堡。

        我們向他表示感謝之后上了二站臺,德國兵重新與另一個戰(zhàn)友會合,可幾秒后又跑了回來,隔著兩列車軌向我們大喊,讓我們別擔(dān)心,行李肯定會在奧格斯堡,一定會找到的。

        我隔著兩列車軌朝他喊“Are you sure?”然后對著他使勁點了點頭。事后Archer跟我說我這句話其實問得不好,德國人即使不如想象般的那樣嚴(yán)謹(jǐn),但也不喜歡被質(zhì)疑,更何況男權(quán)社會尤其在軍隊之中,更是這樣。

        在二站臺要等半個小時,頭上的月亮就像被狗啃掉了一大口的燒餅。手上的三明治已經(jīng)快冷掉了,而此時我也早沒有了天狗般的食欲。在站臺坐下來之后,我開始清理我的思緒,我和Archer口袋里各自有一張銀行卡,活下去問題不大,重要的是要找到行李。Archer的手機落在包里,我的手機只有35%的電,更重要的是我的手機沒有當(dāng)?shù)氐木W(wǎng)絡(luò),只能靠無線混日子了。但更不幸的是我們的護照都在行李包里,如果找不到行李,只能去找中國領(lǐng)事館,然后請他們幫助我們回到故鄉(xiāng)。

        我把手機屏幕亮起又鎖上,8點34分,這個夜晚不知還要熬多久才會結(jié)束。一張姑娘的臉轉(zhuǎn)瞬即逝,Archer輕推了我一下,“女朋友?”

        “不是,妹妹?!蔽铱碅rcher對著我壞笑,趕緊自我修正,“差不多妹妹,鬧著玩的。”這是我讀博時的一個師妹,長得顯小,老是纏著我換她的照片當(dāng)背景。二十大幾的人,誰還玩認(rèn)哥哥、妹妹的游戲啊。

        “長得挺好看的”,Archer又點上了煙,“還在追嗎?”

        “真的不是,關(guān)系挺好而已,師妹。我從不向師妹下手,名聲會臭的?!蔽页Α?/p>

        “你還在上學(xué)?”

        “今年畢業(yè)了?!?/p>

        “上學(xué)好啊,上學(xué)時的感情單純。有些只能對學(xué)生時代的愛情提問,比如你相信日久生情還是一見鐘情,進入社會就變成愛情和面包地選擇了。兩個人的面包直接放在秤上稱,不合適就散伙,誰還管愛情的多與少。而且人又都是貪得無厭的,按說有面包就不錯了吧,有人要羊角面包,有人有了羊角想要法棍,有了法棍又想要榴梿千層,罪孽啊?!?/p>

        男人談?wù)撈饜矍榫妥兂闪撕⒆?,在這樣的夜晚,兩個30歲上下、丟失了行囊的孩子在異鄉(xiāng)小鎮(zhèn)聊愛情是一種別樣的風(fēng)景畫。Archer應(yīng)該是個有故事的人,但我不準(zhǔn)備問他,他自己想說一定會說的。在這樣的夜晚我有心跟他打趣:“進了社會也可以提問是不是日久生情嘛,這看‘日是名詞還是動詞了?!?/p>

        Archer對我露出了男人間談天特有的微笑,“你呢,你相信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相信?!?/p>

        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愛情,Archer沒有順著我的話說,“相不相信是一回事,有沒有是另一回事,難啊?!蔽铱此麛⑹龅挠饋砹耍R上給他把煙點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從口腔筆直穿進肺里,他說我跟10年前的他一樣。

        3

        每個人都經(jīng)歷過這個階段,你肯定也經(jīng)歷過,不然你說不出不相信愛情的話。哥們你叫什么來著,噢,墨痕,好名字,墨痕,你說是吧。

        10年前,不對,15年前,那時候我上高二,我喜歡上了我們班坐我前桌的一個姑娘。每天上課,能聞著她的頭發(fā)香我覺得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那陣子連我都不知道從來都是遲到、早退的我,怎么上學(xué)就會一天比一天去得早,回來一天比一天晚。

        對了,那個姑娘叫谷雨。我們就讀的那所中學(xué)不是特別好的中學(xué),大部分上了我們那個學(xué)校的都不想著清華、北大了,準(zhǔn)備隨便讀個上大、上師之類的本地本科算了,誰也沒有多少學(xué)習(xí)的積極性和主動性。我也一樣,從小由外婆帶著我,管我,小時候管得住,大了講再多也不聽了。但那陣子外婆一連幾個月都沒接到班主任打來的告狀電話,只當(dāng)我是到了懂事的年紀(jì)了。那時伙伴們?nèi)ゲ賵鎏咔虻臅r候,我會留在教室里自習(xí),他們罵我我也置之不理,只要谷雨在教室我就在,學(xué)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她一起學(xué)。

        幾個哥們跑過來跟我說,喜歡就跟她說唄,被拒絕就算,男人也不能靠著臉皮過日子。我沒想這么多,我一直不奢求什么,我覺得就這樣陪著她,每天都能在谷雨背后聞聞她的發(fā)香,有時候風(fēng)吹過來,她的頭發(fā)撫在我的臉上,有萬條垂下綠絲絳的感覺。那時候我私底下想得最過分的就是晚上抱著谷雨睡覺,穿不穿衣服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什么都不干,就抱在一起睡覺。我做過最過分的事也只是在她背后給她寫情書,多則幾段,少則幾行,每天都寫,但我從來都沒給她看過。那個時候,足球、港片、詩歌,甚至灌籃高手在我心中的地位都呈幾何數(shù)字級降低。我覺得我之前奉若神靈的那些東西都不能代表我的青春,我只有一座神靈,也只有谷雨是我的青春。

        高二結(jié)束前的一個月,班主任給全班同學(xué)調(diào)了一次位子,我從倒數(shù)第三排調(diào)到了第一排,原因是我們學(xué)校新來的校長是我外婆曾經(jīng)的學(xué)生。外婆看我重新變成了可塑之才,想在高三之前好好推我一把,可這一把下去讓我對學(xué)習(xí)的樂趣全消失了。但第二天谷雨便對我表白了,她說,墨痕,你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如你這樣的奇妙。之后我們就像每一對高中生情侶一樣,在不被老師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盡可能多地膩在一起,我們常常會在上午放學(xué)后刻意一前一后走出教室,離開大家視線之后立刻又摟到一起。我會在公交站臺送她回家,我們說好了下一輛502路來了就送谷雨上車,可是每一輛車來的時候,我們都緊緊抱著不肯放手,想著下一輛,下一輛一定走,就這樣等來了無數(shù)輛,又放走了無數(shù)輛。在無數(shù)個夜晚,我回家無比之晚,外婆將桌子上的菜熱了又熱,但好在是高三了,學(xué)業(yè)緊,也好搪塞。那時的我們就像冬眠的小動物一樣,盼著高三能長一點,再長一點,盼著春天能來得慢一些,不要那么快把我們分開。我高三那年其實過得一點都不苦,偶爾的煩惱也是愛情中的煩惱罷了。

        墨痕,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我扯遠了,你想說我們討論的不是相不相信愛情嗎?愛情這東西本來就是形而上的東西。什么,你問我為什么一個勁講美好的情史?我知道逝去的愛情就猶如隔夜的酒,不好喝不好聞。你別急,我還沒說煩惱呢,這就來了。

        很多朋友都認(rèn)為我們是幸福的一對,但凡事都有多面性,可外人大多只能看到向著陽光的那一面。谷雨是個敏感的人,當(dāng)然這也正常。我是她的初戀,但她不是我的初戀。哪怕我心中早已把她當(dāng)作初戀了,但她不會這么看。其實“初戀”也是個形而上的概念吶,怎么樣才算是戀愛,說“我們在一起吧”算嗎,還是上了床才算,你看相親節(jié)目上那么多嘉賓,都說自己只談過兩三段戀愛,他們的過去都被自己吃了,不愿承認(rèn)罷了。

        每個男人生命中都會有一個他認(rèn)為是春天的女人。就我而言的話,嚴(yán)格意義上谷雨應(yīng)該算。但你知道春天并不盡是美好的,而且有些地方是沒有春天的。墨痕,你是南京人對吧,在南京上學(xué)也算半個南京人嘛,聽口音就聽出來了。我在南京住過一年,你比方說南京就是沒有春天的,萬物復(fù)蘇的兩三個月里還夾雜著冬天的陰郁和夏季的狂躁,你懂我的意思吧?你懂我的意思就好。我們到了這個年紀(jì),身邊同齡人這輩子的戀愛都該談完了,這個年紀(jì)的人多多少少都能算感情專家。我雖然理工科出身,自己的問題也弄不太透徹,但10年前二十四五的時候,也曾有人問我對象出軌了該怎么辦,說我如果還愛著她,能不能原諒她。那個年紀(jì)的我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只會憑著自己的好惡來建議別人。其實他們向你征詢意見的時候,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他們想要的只是看到自己的答案為更多人所肯定,所應(yīng)和。大一點了我便不再給別人主觀性的意見了,我會跟他們說,原諒一個人其實不難,難的是你還有沒有辦法再去相信。墨痕,我跟你說,這不是出軌的問題,這是信任的問題。

        在異地戀中最大的boss是什么,感情?距離?經(jīng)濟狀況?這些都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信任。上大學(xué)前的一個暑假,谷雨總在轉(zhuǎn)發(fā)一些負(fù)能量的帖子給我看,寫著什么“難過的是我痛經(jīng)的時候,你只能在電話的那頭跟我說一句‘多喝熱水,而他能親手給我遞上一個熱水袋?!薄吧〉臅r候,我希望看見的只是你,而出現(xiàn)的永遠是他?!薄白畲蟮耐纯啻蟾攀切闹杏腥f般想法卻最終無能為力吧?!边@不是扯嘛,你要真有那份心,人家開奧迪就能讓你離開我的普桑,近在咫尺你也會去解別人紀(jì)梵希的腰帶。當(dāng)然這些我很少跟她說,不跟她說她會覺得我沒有主見,說多了她又覺得我很偏激。所謂的三觀有差異就是這樣的吧。我后來才知道三觀存在差異真的能讓人們分開,不過這也只是大廈最后崩塌的一個因素,重要的還是信任。

        在一起三年,說她從來沒有信任過我可能有點過了。畢竟谷雨把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年都給了我,就算分開了,我也沒什么好抱怨的。但大學(xué)兩年難得在一起的時候確實信任少了很多。我們兩個星期見一面,見面的第一件事便是翻看我的手機。一開始還好,翻不出什么東西能安歇好一段時間。后來便是不依不饒,谷雨篤定了我有什么事情隱瞞著他,在手機中翻找不到她想要的東西會想打賭輸了的小孩子一樣惱羞成怒,之后便是漫無邊際的爭吵。

        我們都從大學(xué)過來,都知道大一大二除了學(xué)業(yè)便是參加社團活動。我學(xué)的播音,加上在師范學(xué)校,周圍八成都是女人,在谷雨那兒便炸鍋了。她知道不可能斷絕我所有的社團活動、班級活動,便對我的每一件事,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要了如指掌,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連我的社交工具都是她在使用。而我的社交活動只有她認(rèn)為非去不可的那幾樣我才可以去。

        墨痕,你也是男人,你知道完全按谷雨想的去做是不可能的。當(dāng)然這也怪我,從來就沒有給他過安全感。我們成天成天的爭吵,和好,再爭吵。吵得最兇的那段時間她曾跟我說過一段話,她說,阿徹,我給你的愛被我裝在一個大箱子里,裝得滿滿的。但每一次吵架,吵完我都會跑去打開箱子看看,看著我的箱子還在不在,箱子里的愛還在不在。看到箱子里還是滿滿的我就能安心地睡個好覺??墒悄悴恢?,每次打開箱子,我的愛就會溢出一點點,我好怕,我好怕哪一天我再打開的時候,我的箱子里就什么都沒有了。你說我能說什么,我還能做什么,也不是我愿意吵的,有時在極端的時候,連心疼都不再有了。

        你問我異地戀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你們學(xué)中文的不是有句話叫“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還有什么“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嘛,你看古人把我們的感受都說盡了,其實那個時候,我們也知道像我們這樣,99%都會陣亡,但在沒有最終踩到地雷之前,都認(rèn)為自己是僥幸的1%。

        后來為了避免無畏的爭吵,我的一些事不得不瞞著她去做。其實未必全是壞事,本來也無所謂她知不知道,但她知道了可能會爆炸,便一概瞞著她了。到了最后,我們的爭吵越來越少,彼此的手機越來越干凈,隱瞞的事實也越來越多,我們彼此都知道故事該結(jié)束了。我們的列車到頭了,該有人要下車了。我們的感情早已經(jīng)變質(zhì)了,兩人在一起的基礎(chǔ)從愛轉(zhuǎn)而變成了欺騙。兩人折磨彼此的夠多了,但礙于習(xí)慣和臉面,誰都舍不得先開口,先邁出那一步。

        對了,我還有件事沒說,墨痕,你的家庭該是很幸福的吧。我從小沒有父母,外婆帶我長大。但不知為什么,谷雨特別不喜歡我外婆,甚至?xí)晕彝馄诺拇?。我每次回去看我外婆,她都會不開心,然后找各種理由跟我鬧脾氣。外婆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大概擱哪個男人都會受不了吧。

        在大二的最后一個月我們還是分開了,她提的。當(dāng)然其實誰提不重要,她開的口也好讓我的內(nèi)疚少了一些。我一點都不想對不起她。

        后來吧,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再次到了杭州,不出意外地與她偶遇了。在西湖旁的外婆家吃飯,谷雨哭了出來,谷雨從來不是個愛哭的姑娘,印象中那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哭。上一次還是我們分手那天,她給我做了一桌菜,我們安靜地吃完,抱在一起哭了很久。

        30多歲的人還說這些,怪難為情的,不提也罷。還有5分鐘要到奧格斯堡了。墨痕,我們該準(zhǔn)備下車了。

        4

        “我剛才不是跟你說我一點也不想對不起谷雨嗎,但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备咧械乩碚n沒有告訴我德國南部每年七八月間刮什么風(fēng),可現(xiàn)在靜穆于奧格斯堡火車站的夏夜,風(fēng)從四面八方刮過來,也許學(xué)術(shù)界可以將之稱為妖風(fēng)。

        阿徹的話匣子徹底打開了,沒有一點收住的意向。他就像是躲在瓶子里裝了上千年的魔鬼,終于有一個漁夫把他放了出來,如果不聽完他的故事,他就要把漁夫殺掉。我知道強行制止一人的敘述欲望不僅不禮貌,還是個很殘忍的事。往往沉浸于回憶中的時刻是一個人的人生中不多的最美好時刻之一。我應(yīng)該保護,但我現(xiàn)在實在是沒有心情。沒有通訊,沒有行李,沒有錢,連煙都沒有,只有阿徹的故事,還有詩和遠方,去詩和遠方。

        奧格斯堡在德國的地位即使不算省城,也算是個大城市了。從火車站出站就看得出來,起碼4車道便成了8車道,車站廣場也遠不如之前那個小鎮(zhèn)的空曠。我們本以為最好的結(jié)果是我們原來所乘的列車會乖乖躺在鐵軌上等待著我們的歸來,差一點的結(jié)果也起碼是我們在七八列火車之間穿梭,最終找到了那輛迷失的IC2267,然后找回行李??上煞N結(jié)果都不是。

        奧格斯堡站擁擠而喧鬧,8條鐵軌上都停有列車。 對于從小看德甲的我來說,對這個城市還是有一些印象的。城市里有一家同名球會,居于德甲聯(lián)賽中下游,隊內(nèi)還曾有個韓國人叫池東沅。但此時我無心再關(guān)注這些,臨下車前我就跟阿徹商量好,一下車我們就分別往兩頭跑,他看前面4輛,我看后面3輛,一旦看到IC2267就立刻招呼對方。這么做怕的就是我們來不及找到IC2267,它卻馬上又開走了。不過列車確實在此站逗留的時間都很短,我剛爬上站臺就看見一輛列車“轟隆隆”地駛向前方,借助顯示屏我看清楚了那不是我要找的IC2267。

        “不是說哪兒也去不了嗎,怎么會不停開呢?”我們一一看過,8列車都不是,我們的IC2267不在奧格斯堡。我有些心灰意冷,向阿徹吐槽。阿徹掏出了萬寶路,我已經(jīng)放棄拒絕他的萬寶路了,抽了一半他終于想通了我的疑問。

        他給我解釋,說火車不同于汽車,汽車壞在高速上,你往應(yīng)急車道上一停,開個警示燈就行了,火車不行,一條軌道好幾十列火車要走。是,慕尼黑進不去,封鎖了,可腳下所在的鐵路并不只是開往慕尼黑的車走啊,開往維也納,開往米蘭萬一萬一也用這一條車軌呢,如果貿(mào)然停下來不是要造成混亂嘛。慕尼黑進不去,只有把列車停在最靠近慕尼黑的軌道上,也許對交通造成的混亂才能少一點,應(yīng)該是這樣吧。

        想通了這個道理,阿徹眉頭舒展了開來。抽完了手頭的半根煙,他開始做我的思想工作,說我們的車肯定停在下一站。奧格斯堡到慕尼黑中間還有一站,叫“慕尼黑中轉(zhuǎn)站”,我們?nèi)ツ莾?,我們的IC2267一定在那兒。

        他越是篤定,我反倒越高興不起來,我不禁想到了一個小時前信誓旦旦跟我們說你們的行李一定在奧格斯堡的那個矮個子德國兵。我說不行,不能這樣往前走,我們?nèi)プ稍兲巻枂柊?。奧格斯堡是個大市,今天又發(fā)生了緊急情況,晚上11點還有人在值班。咨詢處還排著長隊,阿徹回我說不必了吧,那么多人,而且德國人辦事效率又低。但他還是沒拗過我,我直接去了隊伍中。

        服務(wù)人員的態(tài)度并不好,但即便不耐煩的語氣也沒能讓隊伍移動得快一點。終于到了我們,對接我們的是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滿臉痘痘。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向她表明了這個夜晚我們經(jīng)歷了什么。她抬眼看了我一眼,說他們這里不管拾物招領(lǐng),這里只管改簽??次覜]有離開的意思,她又加了一句,我們這里暫時查詢不到其他的信息,后面還有很多人在排隊,如果沒有別的事請靠邊等,不要擋著別人的路。

        阿徹幫我拉住了一個看起來好像蠻有耐心的一個老年男人,言簡意賅地告訴他我們有東西遺忘在火車上了。老年男人倒是真的很有耐心,轉(zhuǎn)身從柜臺里取出一張表,跟我們說,請你們填表,請你們填表。我從口袋里掏出筆裝模作樣地填著,待他一轉(zhuǎn)身我就把表揉成一團收進了褲袋。我是從中國來的,填表這種東西糊弄得了別人還能糊弄咱中國人?等他們收到表開始處理,我早已經(jīng)回到南京,吃我的鹽水鴨了。

        整個車站的氣氛都是繁忙的,外面的月亮也未必更圓,整個世界都一樣。排隊的人大部分處理的是車票的問題,那些人不是流浪的難民,就是與我一樣的背包客,走到哪里算哪里,比如我后面一堆韓國哥們,聽說慕尼黑有事沒法去,便立即背上背包前往紐倫堡,找一家賓館先住下,哪里的沙發(fā)不是沙發(fā)啊?

        阿徹不再管我,轉(zhuǎn)過身去盯著大屏幕,看著多少分鐘后的哪一班列車能把我們送到慕尼黑中轉(zhuǎn)站。我拉住了出來上廁所的“沒有性生活”,再一次表達了我的難處。她跟我說IC2267她已經(jīng)查過了,已經(jīng)到終點站慕尼黑了,車廂里工作人員仔細(xì)檢查過了,并沒有任何東西被遺落。然后聳了聳肩,搖了搖頭,攤了攤雙手,大步去往洗手間。一瞬間我的想法是怎么列車忽然又能開進慕尼黑了,難道已經(jīng)解禁了?可我們的行李怎么會不在車上呢。等我被阿徹拉上了去慕尼黑中轉(zhuǎn)站的車時,我才想起來,我應(yīng)該補問一句,IC2267是不是只有一趟,還是這條線路的每一趟都叫IC2267?關(guān)于德國鐵路線上的這一個問題我直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

        我們上的這趟車很擁擠,過道、廁所前、吸煙處,到處都是抱著大包小包席地而坐的旅人們,我們也是極為勉強才獲得了一個落腳的地方。從長相上也看不出來他們是中東難民還是和我們一樣,因種種原因沒能按時到達想去的地方,而不得已退而求其次。

        夜里11點半了,周圍的空氣很安靜,我盤算了一下身邊還有的東西,想著行李若是真找不到了,錢沒多大問題,主要是護照沒了會比較麻煩。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慕尼黑的中國領(lǐng)事館,有了領(lǐng)事館的幫助,就能回國。無非就是剩下的旅途夭折了,不過經(jīng)歷了一次恐襲,以后給學(xué)生們上課也增添了談資,算得不虛此行了。退一萬步說,最后箱子、行李全都找到了,還能按原計劃前往薩爾茨堡、維也納、布拉格,不管怎樣,玩的勁頭起碼會少掉一半。這樣想想也不是很虧,至于到了慕尼黑以后,盡管是深夜了,可酒店就定在火車站外500米,費用是早就付過了的。我谷歌很早就規(guī)劃好了路線,這倒不用擔(dān)心,只要保持手機有電,湊合到明天領(lǐng)事館開門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賓館應(yīng)該有無線,說不定前臺還有蘋果充電器,這樣明天我又是一條好漢了。想好了所有退路,我不由得釋懷了許多。也是這個時候,阿徹又敞開了聊天的大門。

        “我剛才跟你說我一點也不想對不起谷雨,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彼麌@了口氣,眉毛緊蹙著耷拉了下來。按我往常的經(jīng)驗,一般男人開始有這種表情出現(xiàn),八成是開始懺悔了。

        “當(dāng)你習(xí)慣于隱瞞一切的時候,慢慢你所隱瞞的便不只是不想讓谷雨知道的事了,慢慢地就會把一些本該讓她知道的事也不愿意和她說了?!?/p>

        我向他點了點頭,告訴他都是男人,我能理解。你去嫖娼,你去賣淫,我都能理解,因為我看得淡。男人在這方面大部分的行為我都能理解,興許是因為這個,我認(rèn)識的大部分男人跟我關(guān)系都不錯。

        “我在上師學(xué)的播音,這個專業(yè)大部分都是藝術(shù)生,家里有錢就不提了,大部分女生都還會化妝,站出來要比同齡人成熟好幾歲。我也知道谷雨對我不那么信任了,畢竟我對她也不是完全沒有愧疚的。我不知道我這么說你相信不相信,我不是因為臉才迷上那個叫夏天的姑娘的。那個時候大二,我和她都是辦公室助理,老師很喜歡我們,同時我們又都在學(xué)生會兼著職位,只不過她常常壓我一頭。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產(chǎn)生了情愫,你知道感情這種東西也說不上誰主動,差不多互相吸引吧。還有也是因為我們常見面,不是有一句話嘛,說女人會愛上那個唯一常常見到的男人,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p>

        看我擺出聚精會神的樣子,他繼續(xù)講述他的故事。墨痕,你叫墨痕是吧,我怎么跟你說呢。一開始更多的是我們彼此好感吧,但這種好感很多人都會有。笑得甜啊,長得好看啊,好感說來也就來了。但是大部分的這些好感都被“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教誨給克制住了,加上我那個時候有女朋友,谷雨對我一直很好,我也沒有理由去想別的東西。

        但是夏天是個很好強的女生,在學(xué)習(xí)上、工作上事事想要壓我一頭,她也確實做得比我好。當(dāng)然我也不在乎這些,他強任他強,清風(fēng)拂山崗。加上我特別喜歡這樣一句話,當(dāng)你目標(biāo)定得特別高的時候,眼前的得失便都不再成為得失,這句話也成了我不思進取的借口。我也沒什么特別高的奮斗目標(biāo),只想順利混到畢業(yè),其實這些都無所謂,但是她會時不時地跟我說,說阿徹,我是肯定不會喜歡你的,你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說了很多遍。

        火車還在慢悠悠地往前開,聽到這句話我想完了。阿徹肯定栽在這句話上了,你有女朋友沒有用,你有10個老婆,有女人跟你說這句,你都會想把她收作11房。這就好比女人跟男人說你怎么不行,男人吃藥也得展示雄風(fēng),是一個道理。一方面男性的性自尊是不允許被挑戰(zhàn)的,你無法想象一個被這樣“批評”之后還無動于衷的人會取得成功。另一方面自我暗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高中有個同桌,條件不錯,但屬于書呆子那種類型,我們班有女生喜歡她,但羞于開口,便在QQ上跟他說,我昨天夢到你,夢到你成了我男朋友,夢做得還挺真的。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在撩了,但那個時候我同桌不懂這些。同桌原來一直把那個女生當(dāng)作單純的同學(xué),因為這一句話那個女同學(xué)變成了他的夢中的女朋友,他自己不斷去想,這個想法不斷在他心里發(fā)酵,后來的事可想而知。這種事在心理學(xué)上叫作正向激勵,也就是俗稱的成功是成功之母。最通俗的例子,我從抄作文雜志上的句子被當(dāng)成范文在全班閱讀,后來我不抄了依舊是范文,而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通過寫字來賺錢了。

        “所以你就想,你不管怎樣,也要讓她喜歡上你。至于后來的事,后來再說吧,先施展魅力迷住她再說?”

        阿徹抬眼驚奇地看了我一眼,告訴我就是這樣的。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很難再說出一二三四五了,也說不上從哪個點開始的,因為長時間一起工作,默契越來越多。時間久了,總會臭味相投的,然后我們就在一起了。我也知道這么做是不道德的,但是有多少人會按道德的規(guī)范去做每一件事呢?那段日子我們就跟暖房里的植物一樣,一方面渴望陽光,另一方面又害怕陽光。

        “那段日子一定很難熬吧?”

        是啊,你要說快樂肯定是有的,不然也不會選擇違背價值觀去出軌偷歡。但更多的是煎熬吧,我不想對不起兩個女人,卻又確確實實地對不起了兩個女人。面對谷雨,我無法跟她說,我心里住進了另一個人。而面對夏天,我又沒辦法讓她相信,我雖然有女朋友但我也愛她。說嚴(yán)重一點,那一年多的時光我覺得我十幾年形成的價值觀、愛情觀崩塌了,我沒有想到我其實也成為我曾經(jīng)最深惡痛絕的那類人了。

        現(xiàn)在很多人是害怕寂寞,所以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另一半,但那段日子我并沒有因為身邊有兩個女人而變得熱鬧,相反我反倒更加依賴自己,更加落寞。墨痕,我這么說你能明白嗎?比如你身邊發(fā)生一件事,你跟第一個人分享的時候,你會滿心歡喜,而到第二個、第三個,你難免心生厭倦。于我,我無法做這樣的選擇,我寧可誰都不講,兩邊都不是歸宿。這種落寞就像你一個人逛街,覺得渴了買了杯奶茶,還沒喝完,忽然想要上廁所,你卻不知道奶茶要放在何處。

        她們都是很好的姑娘,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女人,正因為此,我沒辦法做任何取舍。我能做的只是不斷地折磨自己,但好在夏天從沒有逼迫過我,沒有像電視劇那樣做任何撒狗血的舉動,她覺得什么都沒有經(jīng)歷重要,結(jié)果什么的都沒有經(jīng)歷重要,但這一點也沒辦法減輕我的罪惡感,可能是因為射手座吧,花心而熱愛自由,什么都不想放棄卻又懦弱無能。

        “阿徹,你不是花心,你是專一,你是太專一了,對每個人都很專一,同時也不懂得拒絕,不懂得放棄。”

        是的啊,墨痕,你這句話夏天也跟我說過,我對每一個人都很專一,才會造成那樣的困局。但是夏天再想得開,她也是個女人。我不要臉,但她沒辦法不顧一切外界輿論跟著我,我們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在外人看來,我們不過是不太熟的同事。她只跟她媽說了,她母親對這樣的女兒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倒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有一次我去杭州看谷雨,吃晚飯的時候,夏天打電話給我,我跑到廁所才按下接聽。她哭著對我說,她說“阿徹,我們不要繼續(xù)了好不好?”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她媽問她和那個學(xué)生會副主席怎么樣了。她說副主席去杭州看她的女朋友去了。她媽夾了一口上海青放進嘴里,不咸不淡地來了一句,說那個男生倒是挺幸福的嘛,在學(xué)校的時候有你陪她,你回家了還有她女朋友陪她。我聽完之后長久沒有說話。幾十秒的安靜之后,夏天在電話那頭穩(wěn)定了情緒,跟我道歉,說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今天是情緒激動了,沒控制住,都是她的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聽任夏天掛掉了電話。我洗了把臉走出來,谷雨問我怎么了,我只能說沒什么,學(xué)生會臨時接了個活動,已經(jīng)處理好了,然后夾了一口小青菜放進嘴里嚼。

        你能理解這種痛苦嗎?對于男人來說大概沒有比無能為力更痛苦的感覺了。后來的事你知道了,我和谷雨分開了,我那時知道我們終究會分開,但沒想到在三年還沒有走完的時候就分開了,我把我零花錢以及所剩下的獎學(xué)金全部打給了谷雨。做一些類似儀式感的事可以讓我心中略微好過一些,畢竟我連一點點挽回的勇氣也沒有。分手之后的一個星期,我跟夏天正式在一起了。在一起那天,她給我剝了一大盒的堅果,把盒子推給我,然后偷偷把手背在身后。夏天知道我最喜歡吃堅果,但是太懶了,我從來不愿意自己剝。他說今天終于能名正言順地給我剝堅果了,以后每天都要給我剝。

        現(xiàn)在看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們讀的是二加二,在大三時整個班去了巴黎,在那里繼續(xù)兩年的學(xué)業(yè)。在異國他鄉(xiāng)則有更多的變數(shù),即使谷雨沒有跟我說分手,我們八成也會在那兩年內(nèi)分開。多年后我跟谷雨說到了夏天,我問她知道了結(jié)局還后悔當(dāng)初跟我在一起嗎?她說這么久了有什么可后悔的,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愛對了是愛情,愛錯了就是青春。

        “所以后來夏天成了你的前妻?”他把疑問的神色投向我,我把嘴一撇,指向了他的左手。阿徹他閑下來說話或者做任何不需要手的動作的時候,會做這樣一個習(xí)慣動作,右手放在左手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不斷按壓和摩挲左手的中指。就今晚我們認(rèn)識的兩三個小時里,這個動作我已經(jīng)見了不下5次,他按摩的是左手中指,相比以前應(yīng)該是戴過婚戒的?;榻溥€在手上的時候,閑來無事阿徹一定總是轉(zhuǎn)動它,才留下這樣的習(xí)慣。而現(xiàn)在的左手空空如也,連印跡都沒有,不是沒戴多久就是摘了很久了。阿徹也明白我眼神的含義,笑了出來:

        “不是的,最后我和夏天沒能結(jié)婚,你聽我講——”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在一起之后的夏天,準(zhǔn)確說是去到法國之后的夏天像變了個人似的。身邊的人總說她一直是這樣的,只是之前的我被愛情蒙蔽了,看不到除了愛情之外其他的東西。

        我們一起去法國的那批人分兩種,一種是勤工儉學(xué)的,一種是混留學(xué)生圈的。我本可以超脫于兩種之外,但最終卻成了兩者皆是的人。我那時一直不清楚外婆有多少錢,只是她跟我說好好讀書,不要有后顧之憂。我是不需要靠勤工儉學(xué)來維系的,夏天也同樣,但是夏天酷愛拋頭露面,或者說很享受眾人關(guān)注的目光,所以圈子里她也是個小人物。而且要想在留學(xué)生圈子里獲得尊重,經(jīng)濟實力是在所難免的一條。人活著無非是一張皮,為了這張皮,我們在巴黎最多的時候同時做著5份兼職,就為了維持人前的短暫光輝。但也有好處,圈子里的人有的在巴黎待了5年還只能說結(jié)結(jié)巴巴的英文,而我們在前半年就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了。

        后來夏天垮了,第一年冬天生了一場大病,巴黎的冬天要比上海稍微暖和一些??上奶炷菆鰺l(fā)了整整兩個星期,那次發(fā)燒之后我再沒讓她涉足過兼職。我累一些沒什么,她倒也感激我,但沒過多久她的心態(tài)便開始變化,或者說我們倆的心態(tài)都發(fā)生了改變。

        春天來了,我們的錢越來越不夠花,收入減少是一方面,更多的原因在于我們的欲望或者說夏天的欲望越來越大。幸福就是兩個人沒有過多欲望廝守在一起,但對于那時的我們來說已近乎是奢求了。

        2月的巴黎時裝周要開300多場時裝發(fā)布會,300多場時裝發(fā)布會就像春天刮來的一陣陣季風(fēng),刮來了無數(shù)的新品。你不可能要求一個在最好年紀(jì)的姑娘看見成千上萬件美麗的衣服心如止水。你不會覺得你漂亮的女朋友在同伴都穿上新裝時對一件漂亮衣服的要求是過分的吧,衣服永遠不只是衣服而已,它是一個缺口,是女人新世界的大門。從零到一難,從一到一百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衣服、裙子、帽子、洋裝、鞋、包,這些外在的,再到內(nèi)在的保養(yǎng)品,水乳、面膜、噴霧,在女人眼里,這簡直就是這個美好世界的全部。

        夏天其實并不是一個拜金的人,在國內(nèi)算是家庭殷實的普通姑娘,能并且愿意吃苦,也曾跟著我去城隍廟吃五六塊錢的路邊攤,也曾把我給她買的百元上下的淘寶爆款穿得很開心。但是到了不一樣的環(huán)境,就變得完全不同了起來,要說之所以有這么大的變化大概還是其思想不夠獨立,容易隨波逐流,容易被外界所帶偏。但是20來歲尚未完全走進社會的女生,你又能如何要求她更多呢?

        但好在夏天是個很有人情味兒的女生。我們倆的錢真的不夠花,她問家里要了幾次還是不夠花,我背著她向外婆打了幾個電話,才勉強補上了窟窿,得以繼續(xù)向前走。夏天知道我家只有外婆有收入了,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之后再沒準(zhǔn)許我向國內(nèi)打過電話。但是困難依然存在,路還得繼續(xù)走,這就是我們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我們經(jīng)濟拮據(jù)得連普通的儀式感都快要保障不了,夏天也足夠心疼我的身體,可另一方面又像攥著糖果的孩子般不肯放棄那來之不易的浮華、上流社會的一場場酒會宴會、同學(xué)們的青睞和艷羨。我們曾在巴黎無數(shù)四下無人的夜晚抱頭痛哭,說我們再也不要過埃菲爾塔尖的生活了,是什么人就該是什么樣的。可第二天的太陽從羅浮宮后面升起的時候,巴黎的陽光又那么鮮亮得耀眼而迷人。

        兩個人的社交變成一個人的社交只是時間問題,這不可怕,可怕的是由此慢慢開始的橫向、縱向比較,心中的天平也不可避免漸漸產(chǎn)生了傾斜。在國內(nèi)的時候,夏天說我是光,同時也是暖,只要我在的地方就不會有黑暗,她就想靠近,想跟我搭伴走。雖說戀愛時的情話不能完全相信,你無法知道你究竟是第幾個聽到這句話的。但確實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產(chǎn)生了今非昔比的感覺。之前我怎樣都好,怎樣都是我好,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有意無意地放棄我們的見面,她開始覺得我們的見面是對生命的浪費,覺得我的時間應(yīng)該用到去賺更多的錢上,她不再嫌棄我兼職的數(shù)量少,而她開始埋怨我只能做最便宜的招待和洗碗工,不能像別的人一樣工作體面、輕松還能賺更多的錢。她開始厭惡每次聚會我不能有豪車接她,她只能走到無人的角落偷偷打車回家,開始厭惡只有到了下個季節(jié)才能買上上個季節(jié)的最熱單品。她看著比她條件差很多的好幾個中國同學(xué)被帥氣多金的老外迷上了,開始覺得他的男朋友不應(yīng)該只是個踏實肯干的年輕小伙,她開始覺得把她的未來綁在我身上是不現(xiàn)實的,同時也是不可行的。

        對,墨痕你說得沒錯,這樣下去我們沒有未來。夏天那陣子說了無數(shù)傷我自尊的話,我的自尊早在她的話語中流進了英吉利海峽。她說得多了我也只是聽之任之,她說我這樣的人她一眼能把我望到底,50年后我還會在中餐館洗盤子,這輩子就這樣了。她說以她的家庭,以她的條件在巴黎或者在歐洲完全能找個條件好我百倍的人,然后輕輕松松過著浮華的生活,不用考慮房子、車子、工作,有這樣似錦的前程,何苦跟著我寒窗苦讀呢?她說我是愛她,但怕是也只有愛她了,除了愛她這一點之外一無是處。

        那一年多的時間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那段日子沒人再談理想、談天下、談未來,有的只是酒精、燈光、煙火、財富,滿地皆是但不屬于我的財富。痛并快樂著,但這樣想想,我的一生好像確實只能這樣了。

        對了,還有一點我沒說,夏天在一次宴會上交了一個小朋友,叫朱珠。嗯,怎么說呢,她是夏天在法國最好的朋友,夏天什么事都會跟她說,包括和我的事,包括生活的拮據(jù),也正是朱珠把夏天從我身邊越推越遠。

        這件事我也是后來在一次與夏天吵架和好后,夏天才告訴我的,說朱珠在給她物色新男朋友,介紹過幾個了,夏天都拒絕了。最近一次朱珠瞞著夏天帶了一個男人來和她一起吃飯,是一個法國男人,比夏天大10歲,在巴黎的一個電子公司做高管,上大學(xué)時候在中國交流過,對中國文化有種別樣的情愫,但是夏天還是推脫了。我聽了之后除去叮囑她跟朱珠保持距離之外也沒好多說什么,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

        現(xiàn)在夏天和那個法國男人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不記得是5年前還是6年前的事了,太久遠記不清了,很可笑是吧。但我們分手還不是因為他,是因為畢業(yè)。我和夏天在一起兩年多,很多人吵到這個程度早夠得上分手幾次了,我自己都沒想到我們竟然能撐到畢業(yè)。

        很俗套的故事,她想留在巴黎,而我勢必是要回上海的,巴黎不是屬于我的城市。夏天一直說我是個沒有理想、安于現(xiàn)狀的人,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其實我不是。我無意向誰或者這個世界證明什么。但我不是,就是不是。

        戀愛中做過可笑的事情太多了,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們還一起文過身,那還是我們剛開始的幾個月,夏天總擔(dān)心我們的戀愛不能長久,即使長久也不會永恒。她想得沒錯,始亂終棄對剛戀愛的人來說,是一件可怕的事,如果開始便不想將來好好在一起,又如何能保證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呢。她說我們一起文個身吧,起碼能留住些回憶。在紋什么的問題上爭論了好久,最終決定各文一只手握著箭耳朵的小丘比特。我們倆都是射手座,她的丘比特下面紋了我的名字Archer,我的則是她的名字Summer。都說文身能久遠,可實際上呢,不還都是自欺欺人的東西。

        分開沒什么好說的了,大概是在一起的兩年里彼此折磨得太多,我們把該吵的架早就吵完了。分手那天我們兩人反倒是很安靜,用力地告了別,最后一次從她的肚皮上爬起來,還沒結(jié)束我們都哭了,感情無法繼續(xù),性事也無法往下走。她默默穿好衣服,從柜子里拿出剝好的一大盒堅果跟我說,這是他最后一次給我剝堅果了,怎樣都要盛得滿一點。

        當(dāng)時我就想,夏天是第二個給我剝堅果的人,第一個是我外婆,等我遇到第三個,我就娶她。

        墨痕,你看看我,說得越來越矯情,不說了不說了,還是說點開心的事情吧。你聽見車廂里出現(xiàn)歡呼了沒有,就在剛剛,持續(xù)了十幾秒呢,我去打聽一下是怎么回事,剛剛那個廣播我沒注意聽。

        沒錯,墨痕你猜得沒錯。慕尼黑恐怖襲擊案的嫌疑犯已經(jīng)被擊斃了。Now munchen is clear。

        5

        人總是能夠輕易地被滿足,就好比我之前在南京奧體看的一場江蘇足球隊的比賽,面對延邊隊。賽前所有人都認(rèn)為勝利是囊中之物,哪知狂攻90分鐘拿不下,這時候延邊打進一個,江蘇隊反而落后了,看臺上群情激昂,不是揮舞著鈔票謾罵裁判黑哨,就是大聲疾呼著要求主教練下課。那時的球迷已經(jīng)到了絕望的邊緣,而一個壓哨扳平的進球卻能讓球迷唱著歌回家。

        現(xiàn)在的慕尼黑也是一樣,走在站臺上的人們無不腳下生風(fēng),面露喜色。情緒是會傳染的,阿徹不自覺地也高興起來,我不得不時不時拉他一下,提醒他我們的行李還沒有找到,恐襲嫌犯被擊斃這是全人類的喜事,也不是我們的喜事。

        在我看來人類最大的弊病就是不能獨立思考,太容易被渲染,太易于被煽動了,即使再理性的民族也不例外。而對于中國人來說,我們的毛病又增加了一層,就是不理智。我從小就立志當(dāng)一個大學(xué)老師,這話聽起來有點滑稽,但事實往往都是滑稽的。我在初中、高中的課余就想好了日后我當(dāng)大學(xué)教師第一課要給孩子們講什么,那時候我想的是,我要告訴孩子們,希望在大學(xué)的那幾年,(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大學(xué)的學(xué)制是幾年)能做到經(jīng)濟獨立和思維獨立。等到幾年后,我自己上了大學(xué)才知道,經(jīng)濟獨立太難了,所以把思維獨立看得尤其的珍貴。去北京讀研之前的一個晚上,我父親在書房沏了一壺茶讓我坐下來,跟我說去了北京,任何政治活動都盡量不要介入,深淺暫且不論,你無法確定哪潭水是清的,哪潭水是濁的,哪潭水可以養(yǎng)魚,哪潭水有硫酸。我抿了口茶說那不行,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那塊鎮(zhèn)紙現(xiàn)在還在我書桌上擱著呢,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我在江湖待了這么久,好容易靠廟堂近一點了,你讓我憂心茶米油鹽醬醋茶,不大說得過去吧。我爸頓了頓,說為中華,心中有中華就行了。崛起,崛起,怎樣崛起暫時還不是你能決定的,那些在網(wǎng)上整天哭喊著愛我中華的人,中國有了他們就富強了,怕是不能夠的吧?

        打趣歸打趣,父親的意思我都懂,我告訴他請你放心,我知道您指的是什么,20年前的事,在當(dāng)下中國發(fā)生的可能性很小了,這一代年輕人究竟好壞包括最終成長成什么樣姑且不論,但都有一個大的共同點,自私。你別急著跟我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話,我給你打個比方。比如我們吃食堂,擱10年前,覺得學(xué)校食堂不行了,幾個大哥一合計,在校內(nèi)振臂一呼,咱全校兄弟姐妹們團結(jié)起來,都不在這個食堂吃了,看他生意還怎么做下去,到時候看它整改不整改,降價不降價。這種場景您老應(yīng)該很熟悉吧,可現(xiàn)在不會了,這代年輕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很難團結(jié)起來。他們的想法之一便是你不去就你不去唄,我不差這幾個錢,去食堂吃飯多近啊。倒不是這樣做對與錯的問題,每代人有每代人的活法嘛,你看近幾年大的社會事件,有多少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參加的?不都是像你們40歲往上的大叔們在鬧嗎,年輕人反而在后面罵呢。

        每到夜晚我就有大量傾吐的欲望,這可能就是我在自身條件一般的情況下還能受姑娘青睞的主要原因之一。今晚同樣,這些話我都想跟阿徹去說,反正我習(xí)慣了跟素昧平生的人交流。奈何阿徹不問,我也不好強行去感慨,去議論。阿徹傾訴自己的經(jīng)歷仍是躍躍欲試,現(xiàn)在哪有傾聽的閑情呢?此時,他的眼中只有他的愛情,還有丟失的包。

        和人群一起健步如飛的是一輛輛穿梭的火車,似乎是為了補上因恐怖襲擊而失去的三四個小時,列車的上下客簡單迅速,飛速地進站,飛速地開走。我頹唐地站在站臺上,放棄了一輛輛去找IC2267的念頭。我開始相信,在奧格斯堡,工作人員所說的火車已到站的話語了。我甚至開始打開無線網(wǎng)絡(luò)查詢慕尼黑中國領(lǐng)事館的位置,為接下來的退路做準(zhǔn)備。

        不管怎樣留在中轉(zhuǎn)站是不行的,還是要到慕尼黑市里去,中轉(zhuǎn)站位于市郊,已在慕尼黑地鐵的輻射范圍之內(nèi)了。我們隨意上了一輛往慕尼黑方向開的軌道車。已經(jīng)過了午夜12點,車上還是有不少人,大概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兩個沒有行李,面對面一人拉了一個把手,一句話不說等著車開動。兩分鐘后車開動了,我覺得沉默要比現(xiàn)在的困境更加令人難熬,于是開了口,“我覺得歐洲最人性化的方面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你看在中國,我們丟了行李,丟了車票,哪還能自由自在坐這么久的車?!?/p>

        “歐洲只是不在進站時檢票罷了,在車上檢票,你躲都躲不掉的,看到的時候罰死你?!卑剡呎f邊摩挲著手指,看得出來,他是煙癮犯了。我之前戒過一次煙,犯癮的時候我嚼口香糖,嚼到糖尿病快出來的時候,差不多煙就戒了。但我現(xiàn)在連口香糖也沒法給他,這些統(tǒng)統(tǒng)在我的包里,不知被運往了何方。

        “這倒也是,起碼我們受益了,我們得感謝歐洲?!?/p>

        阿徹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有意地沒話找話說。

        “對了,阿徹,你有孩子嗎?”

        我在盡可能地找一些能聊得起來的話題。

        “沒有?!备杏X離開了愛情這個話題阿徹寡言了許多,“離婚得早,沒來得及要孩子,不過話說回來,要有了孩子,也未必就能離得掉了。”

        “這倒也是?!?/p>

        “你呢?”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離結(jié)婚還有一段路呢,不過我小孩的名字已經(jīng)想好了。”

        阿徹放開手聚精會神聽我說。

        “自念。男孩、女孩都能用,跟墨痕一樣,”

        他身體前傾,微微側(cè)著耳朵,在等我說個所以然來。

        我告訴他我23歲那年,出了第一本個人中篇小說集,叫《亦已焉哉》。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阿徹接上了這句。

        我點了點頭。

        《衛(wèi)風(fēng)·氓》里的最后一句,意思是就這樣吧。收在這部集子里的幾個中篇并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本來我想用“23”做書的名字,被編輯給否了。后來便用了這個,反正是個個人作品集而已,給自己一個交代就行了,再說,題目不就是層皮嘛。

        可是這跟你兒子有什么關(guān)系?

        后來新書發(fā)布會,我們一起入選省作協(xié)個人作品集的有10個人,發(fā)布會搞得很隆重,還專門請了個南大的教授來進行點評。面上的好話說完了,教授開始說也有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現(xiàn)在有些年輕人好大喜功,書名取得怎樣怎樣。我當(dāng)時想你不就是在說我嗎,完了,他就說了出來,比如“亦已焉哉”,教授覺得名字很掉書袋。當(dāng)時我也理解他了,畢竟我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批評我也正常,倒是回到家后越想越氣,覺得反正我這本書又不打算賣了掙錢,我起個自我一點的書名又怎么了。你沒看我的書,不評價我的內(nèi)容,就開始說我的題目,是不是過分了些。那時我正在讀曹丕的《與吳質(zhì)書》,里面有一句話說,“既傷逝者,宜自念也。”意思是既為死去的人傷懷,同時也自我反省。我就想,行了,我的第二本書干脆取名《宜自念也》?,F(xiàn)在這么多年過去了,書出了很多本,都是走市場,為了迎合市場,按編輯的想法做了好聽的名字。當(dāng)然現(xiàn)在那份心氣早沒了,這個名字倒是一直很喜歡,想著以后生子可以叫這個名字,配上姓,叫起來也好聽。

        阿徹聽了搖搖頭,似乎遠沒有達到他的期望。

        “我要是你,我就給兒子取名錢不見古人,說出去多霸氣啊?!?/p>

        “是啊,霸氣是霸氣,到時候小學(xué)老師罰寫自己的名字1000遍,別人寫2000個字就行了,我兒子得寫5000字?!?/p>

        “一碼歸一碼,我一直覺得名字特別長是一個特別酷的事。我小時候看綜藝,那個時候有個女的叫楊二車娜姆。我覺得這個名字真酷,名字又長,名字里面又有數(shù)字,還有異域風(fēng)情。

        “別胡說,人家是少數(shù)民族。千萬別嘲笑人家名字,阿徹,你現(xiàn)在不在國外生活了,你還要回國的。到時候給你整個破壞民族團結(jié)的罪名,再把你抓起來?!?/p>

        阿徹啐了我一句,讓我沒事別往政治上扯,他告訴我他是真的很喜歡長名字,要不是定居在中國,在民政局登記時通不過,不然他真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掉,或者給將來的兒子去用那個名字。

        “叫什么?”

        “俄耳普斯。”

        “俄耳普斯?”我重復(fù)了一遍,名字讓我想起了俄狄浦斯王,“希臘神話?!?/p>

        阿徹點了點頭,俄耳普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善彈奏豎琴,曾用神樂壓倒了海妖塞壬的妖艷歌聲。他憑借音樂使歐律狄刻傾心,但在婚宴上被毒蛇咬傷,俄耳普斯一氣之下追到了地府。

        “情種啊?!蔽胰滩蛔〈虿?。

        故事沒有因我的打岔停下來,冥后也為他的音樂所感動,表示同意俄耳普斯帶著歐律狄刻回到現(xiàn)世,但是離開地獄前不能回頭,回頭便意味著前功盡棄。

        “但是有多少人能忍住不回頭呢?”阿徹問我,他剛才沒理我,我現(xiàn)在也不準(zhǔn)備理他,任由他干說下去。

        在地獄的出口,俄耳普斯想看著老婆是否在身后,到底有沒有跟上來,導(dǎo)致歐律狄刻重新墜入陰間。俄耳普斯自己悲痛欲絕,在不久后因為拒絕參與酒神的慶典被殺死。就是這樣,阿徹結(jié)束了講述。

        我沉默良久,想問他為什么會用這個人物為自己或為自己的下一代去命名,再怎么說也是個悲劇人物,中國人不都講究一個好的彩頭嗎?但硬生生地問又未免顯得不禮貌,但不消我問,他倒是自己提了出來。

        “墨痕,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為什么對這個名字情有獨鐘?”

        “我能理解你為什么喜歡這個名字,但喜歡是一個方面,用作自己的名字是另一個方面,比如我喜歡老壇酸菜,我也不能叫錢老壇吧?!彼犃斯α似饋?,我沒跟他說的是,我中學(xué)時期好幾年的網(wǎng)名都是錢閑閑,我那個時候覺得,每天閑著躺在床上,什么事都不干等死就是我的人生追求和人生理想了。

        “你不能理解也正常,等你再過幾年,再過上一些年歲你就懂了。”他說的時候都沒有止住笑,我不是很喜歡這種語氣,我們沒在這個話題上深究下去。

        慕尼黑站很快就到了。

        慕尼黑是個大站,數(shù)起來有六七十個車道供迎來送往。一個大站又按區(qū)域被分成了3個小站,分別服務(wù)著往3個方向去的旅客。不過再熱鬧的地方也會有安靜下來的時候,比如現(xiàn)在。我低頭看了眼手表,凌晨2點08分,恐怖襲擊過去8個小時,事態(tài)平息也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了,現(xiàn)在的慕尼黑風(fēng)平浪靜得跟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阿徹的賓館定在兩條街之外,我定的賓館則就在火車站對面碩大的漢堡王旁邊。阿徹說我英語不行,先送我去入住,完了他說話比我流利怎么樣都會順利些。

        我想著阿徹長著嘴也是張說英語的嘴,要把整件事說清楚還是得用德語給人家講,人家才能明白。我趁著有無線網(wǎng)絡(luò),在谷歌翻譯打了一大串的話,詳細(xì)地講了今夜的遭遇以及我們所遇到的困難。然后一鍵翻譯成了德語,并截圖保存。

        賓館前臺是一個善良的老人家,我們進去的時候,他正在用下鼻梁夾著老花鏡看網(wǎng)上的新聞,我進去跟他核對了我的訂單號和護照,然后把手機遞給他,他認(rèn)真看完我的截圖之后,用盡量簡潔的英語問我們。

        “你們丟失了你們的行李?”

        我點了點頭。

        “丟在了火車上?”

        我又點了點頭。

        然后老人家把手機還給我,把椅子拉到了電腦桌前,嘴里呢喃著什么。我憑借十幾年的英語功底大概分辨出他在說,“不用怕,我來幫你們找找?!薄霸诘聡?,在巴伐利亞,我們這兒專門有個非盈利機構(gòu)在干這種事?!薄敖小锊粨?dān)心組織,名字很普通吧,但真的能做事呢?!薄白屛蚁葋淼顷懓?,看,讓我填個表?!薄芭?,糟糕,明天是周末,怕是要等到后天才能工作了?!?/p>

        最后一句話我倒是真真切切地聽在了耳朵里,這一個晚上我經(jīng)歷沮喪的事情太多了,這個消息也算是給這個晚上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我向他表達了謝意,我說沒事的,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老人家一邊說著讓我想想還有什么主意,一邊安慰我們說你們的行李一定會找到的,在德國,你們的東西是不會丟的。在其他地方,在歐洲別的地方他不敢保證,但在德國,Its ok.他一遍遍強調(diào)著Its ok,催眠得我也漸漸感覺什么都不算事了。但是我太疲憊了,連臉上一個輕松的表情都做不出來,直到今天我才切身體會到德國人的“嚴(yán)謹(jǐn)”是什么樣的。

        我已經(jīng)打算上樓了,老人家拍了下腦門說有了,他拿了一張紙,寫上了“LOST&FOUND;”,并在上面畫了一個圖案,告訴我這是德國鐵路拾物招領(lǐng)處的標(biāo)志,等明天上班之后,你們?nèi)ツ侥岷诨疖囌菊疫@個辦公室就行。在火車上丟的東西肯定會在失物招領(lǐng)處,不管怎樣,周末鐵路也是要上班的。要是那兒沒有,他再給我們想其他辦法。

        我再一次謝過了他,還學(xué)著他的語氣說了一聲“在德國,Its ok”。再怎么說有希望總比沒有好,這時阿徹拉住了我。

        “墨痕,我丟的行李其實不多,只是旅行紀(jì)念品什么的,還有就是奧特萊斯買的幾件衣服。找得到固然好,找不到也就算了。我?guī)У臇|西本就不多,重要的東西都在身上了?!?/p>

        我不大明白阿徹現(xiàn)在說這話是什么意思,看起來他是不太想找了。我卻是一張冷臉擺在那里也沒回話。阿徹趕忙解釋道,你放心,但我會陪你一起找下去的,我是說如果你需要資金什么的,盡可以來找我?!?/p>

        我是太困乏了,也沒過多地招呼他,我覺得跟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能聊上10個小時,已是一種極致了。我只是跟他說,那好,我們明天9點還在下車的地方見,說完我便上樓去睡了。

        第二天我7點不到就醒了,想著行李還不知身在何處,竟不能繼續(xù)睡下去,匆匆洗了澡,坐在床上聽主持人用德語播報早間新聞。硬是熬到了8點半,在樓下買了個漢堡便去了車站。

        在車站等到了9點半還不見阿徹的人影,我有點不耐煩,便自行去找?!癓OST&FOUND;”并不難找,坐臺的是一個光頭,在看報紙,我把手機遞給他,他大致掃了一眼,問我丟的包是大包還是小包。

        我告訴他,一個大行李箱,兩個小的購物袋,上面有中國字,聽完之后他從里屋推出了兩個行李箱,購物袋分別放在箱子上,看見我的28寸的黃行李箱被推出來的一刻,我的眼神充滿了光芒。另一個小行李箱估計是阿徹的。光頭說,這4件行李是昨夜一起送過來的。

        我把4件行李的保管費一起付了,付的時候我才體會到賓館前臺老爺爺說的“Its ok”是多么的幸運。忍不住大聲喊了一聲“I love German”,German好像被我說成了Germany,我愛德國被我說成了我愛德國人,光頭男奇怪地望著我。

        后來我仍到我們約定的那個地方去等阿徹,無奈一個半小時后還是沒見到他。我料想他該是有什么事纏著脫不開身,可昨天走得急也沒留下任何聯(lián)系方式,找到了行李如同卸下了全部的重?fù)?dān),算了下昨夜只睡了不到4個小時,便覺得一陣?yán)б怃佁焐w地地襲來。我把阿徹的箱子又推回了拾物招領(lǐng)處,告訴光頭男說之后會有一個中國人過來領(lǐng),并留下10歐元作為小費,想了想我又在他的箱子上留了一張紙條,紙條上是我的名字和我在大陸的手機號碼。

        我那個手機沒開全球通,也沒開國際漫游,不在大陸阿徹是打不進來的。我也不知道他打了沒有。后來彼此間有聯(lián)系是在兩個月之后,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回國了,剛到上海,很快就將去南京。我說好啊,來南京了再聚聚。之后偶爾的通話也只是停留在嘴上,我們什么時候一起出來喝頓酒吧之類,從來沒落到實處去,我們心中都知道對方很忙,即便在一個城市,見面的機會也不會多到哪里去。今天的事情說了今天不做,你說了改天,那就可能這輩子都未必會去做了。因此他第三段感情的波瀾盡管對我有不小的吸引力,卻至今一直是個謎。

        作者簡介:

        錢墨痕,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研究生在讀,已先后發(fā)表50余萬字小說、散文作品于《四川文學(xué)》《小溪流》《雨花》《陜西文學(xué)》《鹿鳴》《草原》《兒童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都市文學(xué)》《佛山文藝》《海燕》等,系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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