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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川端康成文學中的生死觀

        2018-07-21 17:55:06周密
        北方文學 2018年15期
        關(guān)鍵詞:生死觀川端康成

        周密

        摘要:川端文學對死亡的特別關(guān)注與特別視角一直為讀者及評論家們津津樂道。獨特的生死美學構(gòu)成了川端文學永恒的魅力。本文試圖通過部分作品,接近這位作家的靈魂,探討潛藏于他文學中的生死之念及其變化。

        關(guān)鍵詞:川端康成;生死觀;死亡美學

        1899年出生的川端康成是早產(chǎn)兒,自幼多病,幾近夭折。他十歲之前,父母、祖母以及自幼寄居親戚家的姐姐便相繼病逝,只剩下盲目、耳背且一直臥病在床的祖父與他相依為命。至川端十五歲,飽受病痛折磨的祖父也撒手人寰,川端從此成為“天涯孤兒”,再無至親。親人的先后亡故,祖父臨終前的衰老、病痛和凄涼,給年幼的川端留下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

        人生之無常與死亡的巨大陰影給川端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他的作品充滿關(guān)于死亡的各種故事、夢幻、意向,他一生都在對死亡進行執(zhí)拗探索。在人生的不同階段,生、死與美在他的作品中有著不同的角度與面目。本文即將論述的就是川端作品生死觀的演變的三個階段及其特點。

        一、直面死亡的青少年期

        川端在青少年時期有不少自傳式作品,如《葬禮名人》、《十六歲日記》、《拾骨》等,都敘述了自身身世以及祖父母病逝前后的情景與思緒。川端對其他至親的回憶都少而模糊,對最后相依為命的祖父,則有著不少慘痛的細節(jié)描寫,如:

        “……喂──”聲音微弱得像從死人嘴里吐出來。

        “讓我尿尿。讓我尿尿吧。哎?!?/p>

        (中略)

        “拿小便壺來。把雞雞替我放進去?!?/p>

        沒辦法,只得不甘不愿替他撩起前邊兒照做。

        “進去了沒?好了沒?要撒啦!不打緊吧?”難道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嗎?

        “啊啊,啊啊。疼,疼哪,疼死人哪。啊,啊啊?!弊娓敢恍”憔蜁础?/p>

        痛苦的喊叫,就像要斷氣了似的。然后,小便壺底傳來了山谷清溪之聲。

        如此令人瞠目的直接描寫,在川端自傳式作品中隨處可見。即便是清純甜美的青春小說《伊豆舞女》(1926年),疾病和死亡也多次突兀出現(xiàn)。如小說開端不久,在伊豆優(yōu)美的風景描寫之后,突然出現(xiàn)了山腰小屋里因中風而全身不遂的老爺子,他“像是被水淹死的、渾身青腫”、“雙眼糜爛、連眼珠都是昏黃的”。同路的一名女藝人,經(jīng)歷了孩子的早產(chǎn)和死亡,“那孩子生下來時就像水一樣透明,連哭聲都沒有”。以及“我”乘船回東京時,在碼頭遇到的兒子夫婦去世,獨自帶著三個孫子的老太婆等等。

        川端早期的大量掌小說也描寫了死亡、自殺、殺人等主題。還有不少作品對于病體、尸體進行了細致的具象描寫,如《死顏》(1925年)中以主人公口吻描述了妻子死去后的面目:

        妻子的臉保持著僵硬的痛苦表情。塌陷的雙頰間暴突出變色的牙齒。張開的眼瞼貼在眼球上,額頭上突出的青筋將她的痛苦凍結(jié)了。他呆坐著,俯視著這丑陋的容顏。

        《目睹了那些的人們》(1932年)中關(guān)于腐尸有著大段觸目驚心的描寫;《禽獸》(1933年)中細述了家雀以及剛出生的家犬幼崽的各種死亡方式與場景,令人幾乎不忍卒讀。

        也許因為童年時的親人病故都是這么猝不及防,疾病和死亡在這一時期的川端作品中面目猙獰,常突兀出現(xiàn),逼迫讀者不得不與作者一起直視疾病與死亡的恐怖。然而,面對死亡陰影,正如祖父痛苦呻吟時“尿壺里傳來山谷清溪之聲”,川端以一種近似孩童的純凈和勇敢,瞠視著這生理上的丑惡與精神上的恐懼,以一種特殊的執(zhí)拗對大多數(shù)人不愿或不敢直視的場景進行直接細致的描繪,表露出他對死亡有著無法抑制的關(guān)注和一種無所畏懼的少年銳氣。另一方面,這時期的川端文學對于美麗而生意盎然的自然風物,充滿生命力的純潔少女,也多有熱烈率直的贊美描寫,鮮明昭示著作者對于生命與美的熱愛。令人厭惡的死亡,給人撫慰的清新的生命力和美,在作品中鮮明對立,這是川端對死亡進行的無畏抗爭。

        二、盛年期——“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shù)”

        如果說血氣方剛的青年川端,用文字與死亡進行了勇敢尖銳的對抗,步入創(chuàng)作盛年期的川端,描寫死亡的角度開始發(fā)生改變。

        1934年發(fā)表的《抒情歌》,描繪了一個女人呼喚拋棄自己、而今亡故的舊情人,訴說對亡人的無盡思念。文中“心靈交感”的佛教式思考與虛無色彩賦予了死亡哀怨、神秘之美。女主人公將壁龕里含苞待放的紅梅花當作死者化身切切傾訴。用待放紅梅那生機勃勃的美來指代死者,以及生者對死者熾熱不熄的愛,賦予了死亡溫度與美感。

        1935年開始連載的《雪國》中,首先出現(xiàn)的是行男之死。小說全篇對行男無一直接描寫,只通過駒子與葉子的對話透露出他去世的消息,卻用更多筆墨描寫了秋蟲之死:

        他細看昆蟲悶死的樣子。(中略)硬翅的蟲子一旦肚皮朝天,就無法再起身。蜜蜂走幾步便倒下,再掙扎走幾步又倒下。蟲子們似乎是隨季節(jié)推移靜靜死去,近觀卻能察覺它們腿腳和觸角顫動著窒息死亡。

        (中略)

        一群比蚊子還小的飛蟲,落在她那從后領(lǐng)露出來的、抹了濃重白粉的脖頸上。有的蟲子眼看著就死去,在那兒一動不動了。

        (中略)

        有些飛蛾似乎一直停在紗窗上,其實早已死亡。有的像枯葉似的飄散,有的撞在墻壁上落下。島村把它們放在手心,心想:怎么能生得這么美呢。

        在藝伎裸露出的雪白脖頸上死亡的小飛蟲,狀極妖艷;似落葉飄散的飛蛾又如此靜謐優(yōu)美。相較于先前作品中的動物死亡,變化顯而易見。

        小說末尾描寫了葉子之死。葉子在火災中墜落,“像玩偶似的毫無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她穿著“緊閉著迷人的美麗眼睛,突出下巴頦兒,伸長了脖頸,火光在她那慘白的臉上搖曳”……蒙太奇式的描寫節(jié)奏緩慢,焦點恍惚,讓葉子的死如幻影般悲戚而優(yōu)美,也讓讀者跟文中的島村一樣“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內(nèi)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

        小說最后,眼見葉子墜落的島村“站穩(wěn)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辈灰姵舐宦労窟?,悲愴而靜美。

        1949年發(fā)表的《千羽鶴》中,人物的死亡也都未直接描寫。故人不斷出現(xiàn)在活人的談話與夢境中,影響著他們的心境與愛恨。

        不僅生老病死被虛化甚至美化,美景與美人的描寫角度也有了明顯改變。如《雪國》中著名的開篇語:“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凝練唯美的描寫清冷而了無生意,與結(jié)尾呼應,暗示著掩蓋一切生命喧囂的死寂,才是永恒的潔凈與美。

        作品中的女性,也由充滿溫暖生命氣息的純潔少女,變成了充滿所謂“彼岸性”的唯美女性?!兑炼刮枧分刑煺鏍€漫的阿熏,充滿熱情地稱贊“我”是好人,給人以溫暖的人情之美。到《雪國》中的葉子,《千羽鶴》中的雪子和文子,卻都給人以不食人間煙火的虛幻之美?!堆﹪防锏鸟x子,雖然常被認為是作品中“肉欲的化身”,但她“如同水蛭美麗的輪環(huán)”的光艷嘴唇,“似乎連腳趾彎里都潔凈”的形象,并無多少現(xiàn)實生活的氣息。她在小說中的首次出場,就十分清冷:

        島村從室內(nèi)溫泉出來時,已萬籟俱寂。在破舊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格子門微微作響。長廊盡頭的拐角處,婷婷玉立站著一個女子,她的衣服下擺鋪展在烏亮的地板上,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生命本身在這個時期似乎也不再是川端歌頌的對象。為情所困的葉子與文子、太田夫人,都用死亡洗滌了生命中的痛苦與丑惡,成就了永恒的“潔凈”之美?!肚в瘊Q》中的太田夫人在身故后,菊治和文子都覺得她更美了,菊治甚至覺得自己在夫人辭世之后才愛上她,感到她“是女人中的最好的珍品,純凈無垢”。而活得理直氣壯的栗本近子,卻是一個外貌與內(nèi)心都十分丑陋、充滿嫉妒而恬不知恥的人物;她被菊治父親拋棄后漸漸變得男性化的命運又充滿無奈與痛苦,這個人物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生之不甘與不堪,表現(xiàn)了“生之丑陋”。

        綜上所述,這一時期的川端作品中,死亡褪去丑惡,被虛化和美化;生命亦不再是至純至美的象征,充斥著人性的喧囂與丑惡。川端曾說:“死亡是生命的最高藝術(shù),(中略)是接近宗教和詩歌境界的,因此死亡代表了一種精神的美和靈魂的升華?!蔽ㄓ兴劳龇侥軠焓幧畳暝?、痛苦與污濁,至美而永恒——這一死亡美學觀念,在川端盛年期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三、在生的盡頭與死亡和解

        《千羽鶴》連載于川端“知天命”之時,亦是男性生理之“初老”期。從《千羽鶴》開始,川端作品中頻密出現(xiàn)的各種畸戀以及變態(tài)的官能描寫引人注目,作品的生死觀也有了不同維度。

        發(fā)表于1954年的《山音》,一開始就在垂暮的人生氛圍中透露死亡的信息。六十二歲的男主人公信吾感受到身體的衰老,于深夜聽到傳說中預示死亡的“山音”。深切的死亡恐懼和對生的迷戀,內(nèi)化為他對性的不可抑止的執(zhí)著;這執(zhí)著又被現(xiàn)實囚禁,幻化成無窮的夢境。性是男性生命最內(nèi)在的力量,當生命力逐漸消退,性成為殘存到最后、最頑強的生命證明。這一視點構(gòu)成了晚年川端文學的顯著特征。川端于1960年~1964年間寫了《睡美人》和《一只手臂》這樣荒誕且官能性極強的作品,寫的都是垂暮老人對于青春少女肉體的異常迷戀?!端廊恕分?,老人迷戀的是服藥后毫無知覺的裸體少女;《一只胳膊》里,則是一只會說會笑、溫潤甜美的少女胳膊。沒有情感的青春肉體,不會厭惡老人的老朽,也沒有情愛、欲望、嫉妒與痛苦,而是任憑擺布,始終散發(fā)著青春的溫柔甜美的純潔光華。盡管有著大量官能描寫,但老人對于衰老的恐懼和厭惡,追憶往事的悲涼,對青春肉體及生命的貪婪與無力,美的稍縱即逝與難以把握,所有這些人生之無可奈何,如沉沉霧靄感染著讀者,讓人感到無盡的悲涼。

        同時期作品《古都》(1961~1962),卻是一部極為清純唯美的作品。小說中的京都四季變幻著優(yōu)雅風姿,正值妙齡的孿生姐妹本應充滿活力,整篇小說卻飄蕩著濃厚的傷感氣氛。春季怒放的櫻花被寫為:“池邊紅色的垂櫻倒映在水中,凄美無比?!睈圩o養(yǎng)女的吉太郎,竟對愛慕女兒的青年說道:“我女兒很快會變成老太婆的,會很快的?!奔稍诓计セㄐ驮O(shè)計上的徒勞努力,苗子如細雪消融般的離去,千重子迷茫的內(nèi)心與未來……生命中的美好和努力,在無窮無盡的虛幻和無奈面前顯得那么短暫和單薄,讓人深感徒勞與悲哀,似乎只有死亡才能解決這一切人生困頓,死亡才是最后的故園和凈土。

        似乎是領(lǐng)悟到這一點,73歲的川端康成,在寓所含煤氣管自盡,未留只言片語。

        四、結(jié)語

        由作品所表現(xiàn)與傳達的主旨可見,青年川端對死亡有著強烈的厭惡與抗拒;他努力接近死亡,想要看透、超越死亡,同時也熱烈憧憬與歌頌著生命與美。中年川端體會到了難以化解的人生無奈與人性丑惡,開始認為死亡才是真正的潔凈與美。晚年川端親身體驗到了生命力的衰亡;他看到青春與美麗的稍縱即逝,純潔總易沾染俗世污濁,似乎只有死亡才能結(jié)束一切痛苦與紛擾,讓人找到永遠的寧靜。川端用一生凝視死亡、探究生死,堪稱死亡斗士;他看透了人類如秋蟲秋葉般脆弱,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死亡才是最好的歸宿。也許正因如此,他于古來稀之年選擇沉默離世。他在生的盡頭,與一生亦敵亦友的死亡,平靜地握手言和,只給世人留下無數(shù)凄美的文字與無盡的思考。

        參考文獻:

        [1]『川端康成 蕓術(shù)と病理』稲村博,金鋼出版社,1975.

        [2]『近代文學鑑賞講座』山本健吉,角川書店,1959.

        [3]『川端康成論考』長谷川泉,明治書院,1991.

        [4]『川端康成 文學作品における<死>の內(nèi)在様式』金采洙 興英文化社,1984.

        [5]『作家川端の展開』羽鳥徹哉,教育出版センター,1994.

        [6]『日本文學研究資料業(yè)書 川端康成』日本文學研究資料刊行會編有精堂,1980.

        [7]『現(xiàn)代業(yè)書 川端康成』補正版,古谷綱武,三笠書房,1942.

        [8]『日本の文學 川端康成』中央公論社,1964.

        [9]『日本文學史 現(xiàn)代近代篇』ドナルド·キン,中央公論社,1987.

        [10]『日本の作家』ドナルド·キン,中央公論社,1972.

        [11]『文化新書 川端康成』三枝康高,有精堂,1961.

        [12]『川端文學への視點』長谷川泉,明治書院,1971.

        [13]『若き日の川端康成しと川端家』川端富枝,自家版,1972.

        (作者單位:廣州航海學院外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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