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宇翔 賈 玲

（1.烏魯木齊市聾人學校2.新疆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 新疆烏魯木齊 830054）

一、引言

中國通用手語（以下簡稱“通用手語”）是指供中國各地聾人通用的一種手語[1]。通用手語在歷史上的發(fā)展、變化情況歷來是我國手語研究者關注的一個課題，多位研究者先后梳理了中國手勢語、手指語的發(fā)展歷程，分析了通用手語的發(fā)展趨勢和特點，為通用手語的研究奠定了必要的理論基礎。其中，高宇翔、顧定倩介紹了百余年來通用手語發(fā)展、演變的基本軌跡[2]；顧定倩的另一組研究系統(tǒng)地分析了“通用手語”一詞的起源，通用手語的研究方法、過程和內容框架等[3-5]。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聾人協(xié)會聯(lián)合手語研究專家先后出版發(fā)行了以《聾啞人通用手語草圖》（以下簡稱《草圖》）、《聾人通用手語圖》（以下簡稱《圖》）、《中國手語》（以下簡稱《中國》）、《中國手語（修訂版）》（以下簡稱《修訂》）為核心的一系列手語工具書，2016年國家手語和盲文研究中心又印制了《國家通用手語方案（試行）》（以下簡稱《試行》）并正在出版，對全國各地聾人的手語使用產生了廣泛影響，逐步推動通用手語詞匯由貧乏到豐富、手語打法從各地分化到趨于標準化，為通用手語的普及提供了主要參考依據。

在通用手語工具書的研究方面，丁志清[6]和趙曉馳[7]闡述了國內外紙質手語工具書、在線手語工具書的特點；還有一些研究者把通用手語工具書作為語料庫，抽取其中部分類別的手語詞匯開展研究，例如，倪蘭從《中國》篩選出1405個動詞并對其進行了語素分析[8]，不過類似的研究大多僅基于某一部手語工具書，對同一詞匯在不同時期、不同版本手語工具書中打法的發(fā)展演變情況的比較僅見祝娜對《圖》《中國》《修訂》三個版本通用手語工具書中1684個詞匯手語打法變化特征的分析[9]。

其實早在《草圖》發(fā)布以前，就有研究者在《聾啞人工作通訊》（1959）中全文翻譯了蘇聯(lián)手語研究者格伊里曼的文章《聾人指語和手勢語》，該文體現(xiàn)了早期的手語比較研究思想，指出：“目前在手勢語中還保存了聾人以前使用的手勢”“從1835年……列舉的七十個手勢式中，有75.0%手勢符號沒有改變，目前還繼續(xù)使用……毫無改變地保存至今”[10]。那么，《草圖》發(fā)布以來一些漢語詞匯的通用手語打法是否發(fā)生了變化？如果有變化，其中是否存在某種規(guī)律和特點？

二、研究對象和方法

為了解答上述疑問，本研究采用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視角，從歷史關系的角度，研究比較不同時期的通用手語，根據比較性的調查，探索通用手語的發(fā)展歷程，從而進一步認識手語發(fā)展的一般過程和規(guī)律。

研究者收集了《草圖》一至四輯（1959—1961）、《圖》一至四輯（197—1983）、《中國》（1990）及其續(xù)集（1994）、《修訂》上下冊（2003）、《試行》一至三冊（2016），合計五個版本的通用手語工具書，為了盡可能抽取到各個類目的詞匯，從四輯《草圖》中每隔6頁隨機抽取1頁（每頁8個詞匯），如果該頁詞匯在后續(xù)的工具書中均被刪減，則抽取下一頁，以這些頁面上的手語詞匯為基準，收集其在后四部工具書中的打法，剔除“人民公社”“朱德”等陸續(xù)被刪減的詞匯，合計收集到在五部工具書中都有收錄、發(fā)展線索清楚的詞匯274個。

以274個詞匯作為研究對象，由精通手語的研究者對其通用手語打法變化情況、手指語的使用情況、非手控特征、配圖的人物性別等維度進行編碼，使用SPSS21.0軟件錄入和分析數(shù)據。

三、研究結果

（一）手語打法的變化情況。

1.通用手語打法的變化比例。對五部工具書中的274個詞匯比較發(fā)現(xiàn)，手語打法從未發(fā)生過變化的有102個（37.2%），172個（62.8%）詞匯分別發(fā)生過一次（94個，34.3%）、兩次（58個，21.2%）和三次變化（18個，6.6%），甚至還有 2個（0.7%）詞匯的手語打法變化過四次，即在每部工具書中都不一樣。根據《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16年版）中的詞類劃分，將274個詞匯分為“名詞”“動詞”“其他”三類，若某個詞語同時屬于兩個或兩個以上詞類，則將其分別計入不同詞類進行重復統(tǒng)計，結果顯示：僅30.2%的名詞手語打法從未變化，并且上述發(fā)生四次變化的2個詞匯均屬于這一名詞；相對而言，動詞手語打法發(fā)生變化的比例最低，至今還完全保持《草圖》中打法的有54.7%；經獨立樣本t檢驗，三類詞匯之間，名詞手語打法發(fā)生變化的頻率顯著高于動詞（t=2.963、df=234、P=0.003，見表 1）。

表1 不同類別詞匯發(fā)生變化的比例

與此同時，近幾年手語打法發(fā)生變化的詞匯比例呈現(xiàn)擴大趨向：與《草圖》相比，《圖》有20個（7.3%）詞匯的手語打法發(fā)生了變化；與前一部通用手語工具書相比，《中國》《修訂》和《試行》的這一數(shù)據分別為87個（31.8%）、60個（21.9%）和107個（39.1%）。

274個通用手語可分為手勢詞匯和指拼詞匯，前者是不使用手指語、完全使用手勢語表達的詞匯，后者是完全使用手指語拼打，或者同時使用手指語、手勢語拼打的詞匯。比較《草圖》中的指拼詞匯、手勢詞匯在后續(xù)的發(fā)展情況發(fā)現(xiàn)，前者發(fā)生變化的頻率顯著高于后者（t=4.896、df=272、P=0.000，見表 2）。

表2 指拼詞匯和手勢詞匯的變化情況

2.手勢詞匯“手字對應”的變化特點。《草圖》收錄手勢詞匯241個（88.0%），它們采用模擬事物形象和特征、指點動作等構詞方式，手勢詞素與漢語口語詞素不完全對應。其中32個（13.3%）詞匯在后來的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了“手字對應”現(xiàn)象，即使用與漢語詞素一一對應的手勢來替代那些與漢語詞素無法對應的手勢，如果某個詞匯的手勢詞素與漢語口語、書面語詞素數(shù)量不一致，則會增加或刪減一兩個手勢詞素以實現(xiàn)“手字對應”，這是一種手語受到漢語影響而出現(xiàn)的特征。

例如：“作家”最初的打法是“著名+寫”、和漢語詞素不對應，在《中國》里演變成“寫+家”、顯示出部分“手字對應”的傾向，在《修訂》中又進一步變?yōu)橥耆笆肿謱钡摹白?家”并固定下來；“標點”、“床單”原先都僅有一個手勢詞素，和漢語詞素數(shù)量不一致，后來逐漸被拆解成“標”和“點”、“床”和“單”，實現(xiàn)了“手字對應”（見表 3）。

表3 “手字對應”的幾個例子

3.指拼詞匯“去除指語”的變化特點?！恫輬D》中指拼詞匯有33個，占總樣本的12.0%，其中的28個（87.5%）詞匯呈現(xiàn)出“去除指語”的變化傾向，即從包含“兩個或更多指語”，向使用“一個融入指語的手勢語”以及完全去除指語的方向發(fā)展?！对囆小分兄钙丛~匯縮減到23個，占總樣本的8.4%，配對樣本t檢驗發(fā)現(xiàn)，該數(shù)量顯著少于《草圖》（t=2.895、df=13、P=0.013，見表 4）

表4 指拼詞匯使用指語的數(shù)量變化

例如：五個版本的“嬸嬸”打法逐漸將兩個單獨指語減少到一個融入“SH”的手勢語，由于“SH”在臉側劃動兩下，該詞匯是“手字對應”的；“西藏”在早期的兩部工具書中分別使用《漢語手指字母方案（草案）》中的“X+Z”和《漢語手指字母方案》中的“X+Z”，在《中國》里其打法第一次出現(xiàn)了質的變化，即去除了指語“手字對應”而使用手勢語“手字對應”的“西+儲藏”，《修訂》中修正了“儲藏”手勢；從《草圖》到《修訂》，“如果”一詞也經歷了從指拼“手字對應”到手勢“手字對應”的變化（見表5）。

表5 指拼詞匯發(fā)展變化的例子

還有6個（2.2%）手勢詞匯在“手字對應”的發(fā)展過程中嘗試借用指語。不過，這些指語在《試行》中又重新被手勢語取代（見表6）。

表6 借用手指語的手勢詞匯

指拼詞匯在指拼“手字對應”——手勢“手勢對應”之后，可能發(fā)展到使用約定俗稱的手勢“去除手字對應”的較高級階段，例如在上述表5中，“西藏”“如果”在《試行》中都改用非“手字對應”的約定俗成手勢進行表達了。

（二）手語配圖的變化情況。1.非手控特征。非手控特征（(Non-manualfeatures）也是手語的重要構成要素，包括頭部動作、面部表情、身體姿勢等[11]。本研究對274個詞匯的配圖進行編碼，每個詞匯的人物口部動作、眼部動作、眉部動作、頭頸動作、身體姿勢、特定裝束分別賦值為“1”，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通用手語工具書中繪有非手控特征的詞匯并不多見，僅占10.9%—17.9%，其中《草圖》中有42個、平均賦值1.667，從《手語》到《試行》，繪有非手控特征的詞匯逐步減少至30個，不過每個詞匯的平均賦值卻上升至1.800（見表7）。經配對樣本t檢驗，與《草圖》相比，《試行》中有非手控特征的詞匯數(shù)量顯著減少（t=-2.135、df=273、P=0.034），有非手控特征詞匯的平均賦值無變化（t=-0.188、df=19、P=0.853）。

表7 五部手語工具書中的非手控特征

例如：“冰”在《圖》中除了手部動作外，還包含眼簾低垂、眉頭緊鎖、嘴唇向下的面部表情和手臂顫抖的身體姿勢，發(fā)展到《修訂》和《試行》時僅保留了手部動作；相對而言，“痛苦”的非手控特征則趨于豐富，《試行》在以往的基礎上形象地表現(xiàn)出了張口、垂頭、皺眉、瞇眼等多種表情特征（見表8）。

表8 通用手語工具書中的非手控特征

2.人物配圖的性別。手語人物配圖的性別對于詞義的理解有重要影響。被調查的274個詞匯中，能辨識配圖人物性別的約有100個（36.5%），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男性的形象。前兩部工具書里女性形象為主體的手語詞匯均僅有10個，男性則多達86和77個，不僅如此，女性形象僅出現(xiàn)在“媽媽”“姑姑”“姑娘”“女兒”這類有關女性的人稱代詞中，且均為短發(fā)，“千人一面、表情單調”，男性形象卻是“造型豐富、生動活潑”的?！吨袊分?，以女性形象為主體的手語詞匯數(shù)量大幅度增加、以男性形象為主體的手語詞匯數(shù)量相應地明顯減少，《試行》中基本實現(xiàn)了手語詞匯配圖的性別均衡，男、女人物形象的配圖比例接近1：1（見表9—10）。

表9 《草圖》中的性別形象

表10 五部手語工具書配圖的人物性別

四、分析與討論

本研究通過分析274個詞匯發(fā)現(xiàn)，從1959年的《草圖》到2016年的《試行》，通用手語發(fā)生過變化的詞匯近2/3（62.8%、162個），不同詞類之間，“動詞”的手語打法最穩(wěn)定。這一現(xiàn)象可能由于動詞本身就不同程度地與手部或軀體的動作有關，手語表達最直接、最自然，因而相對其他詞類更能承受時間的滌蕩，甚至根據與古漢字結構的比較推測，諸如“采”“看”“丟”等動詞的手語打法還保持著它們在2000多年以前的模樣[12]。隨著21世紀以來聾人教育事業(yè)的快速發(fā)展、中國手語詞匯趨于豐富，以及聾人之間、聾人與聽人之間的廣泛交流，手語打法的變化比例呈現(xiàn)出擴大趨向，《試行》對多達39.1%的詞匯打法進行了“換血”，顯示出通用手語已經進入快速發(fā)展的新時期。

手勢詞匯和指拼詞匯是通用手語的兩個基本組成部分（見圖1）。88.0%的（241個）詞匯最初是以手勢語的形式吸收進通用手語的，近60年來，這些手勢詞匯打法沒有發(fā)生過絲毫改變的占35.4%（97個）。總樣本12.0%（33個）的詞匯可能由于在編纂通用手語工具書時還沒有形成合適的手勢語，則借用手指語表示該詞匯中的漢字拼音首字母，成為指拼詞匯，其中打法從未發(fā)生變化的僅有15.2%（5個）。由此可見，通用手語中的指拼詞匯更難為手語使用者長期認同、打法保持不變的比例不到手勢詞匯的1/2。

圖1 漢語詞匯通用手語的一條發(fā)展線索

指拼詞匯使用了與詞匯中全部或部分漢字對應的指語，它們大多是“手字對應”的，13.3%（32個）的手勢詞匯則在發(fā)展過程中通過增加或刪減手勢詞素實現(xiàn)了“手字對應”。根據“西藏”等個別詞匯提供的證據，使用手勢語“手字對應”是使用指語“手字對應”相對高級的發(fā)展階段，大多數(shù)指拼詞匯一般都將使用手勢語逐步替代手指語?！笆肿謱爆F(xiàn)象反映了通用手語和漢語發(fā)生的深層次交融，但是它在一定程度上犧牲了手語的形象性，例如“麻雀”原先的手勢（一）為“五指彎屈、在胸前點幾下”，這個動作在《試行》中被調整為“手字對應”的基本詞“麻（辣）”。因此，有2.5%（6個）的手勢詞匯在借用指語實現(xiàn)了“手字對應”之后，又通過使用約定俗成的手勢語或自然手語去除了指語和“手字對應”，據此推測，使用約定俗成的手勢語或自然手語是“手字對應”的下一個發(fā)展階段。

在條件成熟的情況下，還有一部分“手字對應”的指拼詞匯會把指語和手勢語深度融合起來，表意、表音相結合以提高表達的準確性，例如：為了表示與“坐”的區(qū)分，有聾人使用“Z”或“Z+ 大拇指”手型表示“在”；“場”和“園”的手勢原先均為食指畫圓形，為了表示區(qū)分，在表達“市場”“廣場”時，有聾人使用（CH）手型畫圓。出現(xiàn)相似特征的手勢詞匯還有“青”“聊天”等等，它們大多被作為地方手勢使用，但不排除未來向通用手語過渡的可能性。

在手語打法發(fā)生過變化的172個詞匯中，38.4%（66個）詞匯的手語打法都遵循從手語詞素和漢語詞素不完全對應，到指語“手字對應”、手勢語“手字對應”，最終“去除手字對應”實現(xiàn)約定俗成的變化路徑。因此可以認為，這一路徑是漢語詞匯通用手語變化與發(fā)展的主要線索之一，表現(xiàn)出通用手語在受到漢語影響之后，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回歸聾人文化的趨向。

在手部動作之外，通用手語非手控特征的變化也值得關注。5個版本通用手語工具書并未對大多數(shù)詞匯的非手控特征提出要求，近幾年來，雖然一些詞匯的配圖精細程度有大幅度提高，非手控特征趨于豐富，但可能由于非手控特征增加了繪圖難度，從總體上看，配圖中表現(xiàn)有非手控特征的詞匯卻從42個（15.3%）顯著縮減至30個（10.9%）?！笆÷允终Z的非手控特征是否影響詞義表達和理解”“哪些詞匯的非手控特征是必不可缺的”“非手控特征是否需要在通用手語中進行規(guī)范”等問題目前還沒有在專門的研究里探討過，值得作為通用手語未來的研究方向。

語言的變化史反映的了人的思想觀念變化史[13]，這種認識在通用手語工具書的配圖里也有所反映?！恫輬D》里可辨人物性別的配圖主要呈現(xiàn)的是男性形象（89.6%），女性形象（10.4%）的配圖比例明顯偏低，不僅如此，男性形象大多表情“生動豐富”，女性形象卻“千人一面”。通過粗略分析，《草圖》除個別人稱代詞外僅有“女人”、“生命”、“律動”、“鏡子”、“打扮”、“裙子”、“縫”和“抹布”8 個詞語使用了女性配圖，該現(xiàn)象也許緣于該書的繪制者主要為男性，抑或他們無意識地流露出“梳妝打扮和家務勞動是女性聾人的專利”這樣一種傳統(tǒng)的性別偏見。從《中國》到《試行》，手語配圖性別不均衡的現(xiàn)象才得以改觀。這一發(fā)現(xiàn)也印證了高宇翔、劉晗煦對1948—2015年《人民日報》中聾人相關新聞報道的研究結果[14]，即建國初期社會對女性聾人的關注很少，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女性聾人才逐漸走上了歷史的前臺。

五、結論

對274個詞匯在五部工具書中的通用手語比較發(fā)現(xiàn)：

（一）通用手語發(fā)生變化的詞匯占總樣本的62.8%；

（二）動詞通用手語的變化頻率低于名詞，手勢詞匯通用手語的變化頻率低于指拼詞匯；

（三）繪有非手控特征的詞匯數(shù)量顯著減少，手語人物配圖逐步實現(xiàn)了性別均衡；

（四）手語詞素和漢語詞素不完全對應——指語“手字對應”、手勢語“手字對應”——約定俗成，是通用手語發(fā)展變化的一條常見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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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顧定倩.我國通用手語的發(fā)展沿革(二)[J].現(xiàn)代特殊教育,2017(4):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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