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說,現(xiàn)在“少年班”取得的成就,僅僅停留在培養(yǎng)了多少多少的博士、教授和院士,以及IT和金融行業(yè)的多少CEO。但是,這些并不足以顯示“少年班”的成就,因為這些成就其他大學也能夠達到,就以院士來說,“少年班”也就出現(xiàn)兩三個院士,而北京大學等培養(yǎng)的院士甚至比“少年班”還要多。因此,科大“少年班”必須實現(xiàn)跨越,以實施精英教育為己任。
精英教育必須按照“少而精”的原則進行培養(yǎng),寧缺毋濫;必須實行個性化的教學,因材施教,讓每一個智力超常的幼兒的智慧最充分地發(fā)揮出來,再現(xiàn)牛頓、笛卡爾、達·芬奇、高斯等這樣全才式的科學家。
劉道玉 武漢大學前校長
李政道先生是美籍華裔著名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他是中國“少年班”(Special Class for the Gifted Young)最早的倡導人,這應當是確鑿無疑的。這要源于他于1974年的一次歸國訪問。這年5月中旬,他偕夫人第二次歸國訪問,首先參觀了上海芭蕾舞學校,受到該校從少年選拔苗子進行培養(yǎng)的啟發(fā),隨后又參觀了復旦大學,并寫了《參觀復旦大學感想》,他建議對十三四歲少年進行培養(yǎng),他們到十九歲就能夠達到獨立進行科研工作的水平。繼而,他到北京又就此建議征求科學界一些朋友的意見,獲得支持。最后,他把這份建議呈遞周恩來并請轉呈毛澤東主席,周總理和毛澤東主席都表示同意實驗,但并沒有實施,直到4年以后的1978年3月,中國第一個少年班才在中國科技大學誕生。
“少年班”是 改革的產(chǎn)物
1978年3月8日,中國科技大學在合肥舉行了“少年班”第一期開學典禮,這一期總共招收了寧鉑等21名少年大學生。消息一傳出,引起海內外的廣泛關注。對于剛剛結束“文革”十年浩劫,曾經(jīng)一度被“讀書無用”誤導,急盼快出人才和多出人才的國人來說,破格將一批少年招進大學培養(yǎng),無疑是破天荒的大事。
為什么是中國科技大學舉辦“少年班”?這無疑帶點偶然性,事情得從寧鉑的發(fā)現(xiàn)說起。1977年10月末,江西冶金學院教師倪霖給國務院副總理兼科學院院長方毅寫了長達10頁的信,推薦他的朋友寧恩漸的兒子寧鉑,反映他在語文、數(shù)學、圍棋等方面智慧超人。11月3日,方毅副總理立即批示:“如果屬實,應破格收入大學學習”,這個批示轉到了中科大。大約十多天以后,中國科技大學的兩名老師到達寧鉑所在的贛州八中對他進行考試和面試,對寧鉑和另外兩名少年進行了數(shù)學考試,寧鉑考得了67分,另外兩人一人考得80分,一人得了64分。經(jīng)過考試和面試,他們準備錄取寧鉑等人。緊接著,又發(fā)現(xiàn)和錄取了多名智力超前的少年,組建了中國科技大學第一個“少年班”,總共21人。其中,寧鉑已經(jīng)14歲,年齡最小的謝彥波只有11歲。
教育是“文革”破壞的重災區(qū),十年停止招生,人才青黃不接,各條戰(zhàn)線盼才若渴?!吧倌臧唷闭Q生于那個特殊年代,它一旦橫空出世,就猶如一顆耀眼明星,格外引人關注。自中科大第一個“少年班”誕生后,其他各校紛紛效仿,全國一下又創(chuàng)辦了12個“少年班”,如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武漢大學、吉林大學、中山大學、西安交通大學、華中科技大學等。與此同時,教育部還指定了一批重點中學與少年班相配套,積極為少年班物色和推薦優(yōu)秀的少年,如北京八中、人民大學附中、天津耀華中學、沈陽育才中學、無錫天一中學、湖北黃岡中學等。后來,選拔的觸角延伸到某些小學,一個物色、推薦“神童”的體系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
但是,好景不長,大概到了1980年代中后期,不少大學的少年班紛紛停辦了。個中原因不言自明,一是現(xiàn)實中并沒有那么多的“神童”,二是對“少年班”的質疑聲音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什么“揠苗助長”、“違背教育規(guī)律”、“變相的放衛(wèi)星”,等等。由于這些原因,到了1980年代后期,大多數(shù)大學中的“少年班”都停止招生了,最后只剩下中國科技大學和西安交通大學兩所大學的“少年班”。2018年是“少年班”誕生40周年,應當說,這兩所大學堅持不懈的精神是值得贊揚的,教育改革需要實驗,而他們可貴之處就在于體現(xiàn)了這種精神。
為什么“少年班”誕生于1978年?這是與那個特殊的時代密切相聯(lián)系的,可以肯定地說,沒有經(jīng)過撥亂反正,不清除極左思潮,離開了思想解放的大前提,就不可能創(chuàng)辦“少年班”。人們記憶猶新,在極左年代,“神童”、權威、博士、專家都是禁忌,不僅不能提倡,而且都是要受到批判的。
1976年10月,“文革”結束。1977年7月19日,鄧小平同志復出,恢復了他在黨政軍的各個領導職務,而他自告奮勇提出要親自抓教育和科學兩個重災區(qū)。這一年8月4日到6日,他親自主持召開了科學教育座談會,就是在這次會議上提出了恢復全國統(tǒng)一高考。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報》發(fā)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評論員文章,從而掀起了解放思想的全國大討論。1978年12月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作出歷史性決議,從以階級斗爭為綱轉移到“四個現(xiàn)代化”上來。在這一思想指導下,各條戰(zhàn)線都十分重視延攬人才。這一切,都為“少年班”的創(chuàng)辦掃清了障礙,所以說“少年班”是改革的產(chǎn)物,是恰如其分的。
“少年班”的成績 有目共睹
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迄今已經(jīng)走過了40年的風雨征程,2018年沒有舉行大規(guī)模的慶?;顒?,而是以《恰同學少年》為題舉行征文活動,準備結集出版,我很欣賞這種務實做法,其意義遠比慶?;顒痈鼮樯钸h。
2008年3月8日,是“少年班”三十而立的生日,中國科技大學于3月20日至22日,舉行慶祝“少年班”30周年的慶典,同時舉辦“高等教育改革與少年班實踐”研討會,邀請了國際和國內教育專家就“少年班”實踐與創(chuàng)新人才培養(yǎng)舉行研討。為了集思廣益,科大領導還專門邀請激烈反對“少年班”的人士與會。其中,最激烈的反對者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南大學博士生導師蔡自興,他通過“兩會”四次提出提案,要求封殺和廢止“少年班”。中國科大領導對此則表示,自1990年代以來,不接受媒體的采訪,對于反對意見保持沉默。這無疑是十分開明的做法,兼聽則明,有利于“少年班”日臻完善。
值此“少年班”30周年慶典,李政道先生興致勃勃題詞表示祝賀,他寫道:
人才代出
創(chuàng)作當少年
桃李天下
教育數(shù)科大
與此同時,李政道先生還為《少年班三十年》一書作序和題寫了書名,他在序言中寫道:“借此機會,很想表達我對少年班的衷心祝愿,希望少年班在未來的年月里獲得新的成功,希望少年班的同學們能和其他同學互相學習、互相促進、出色地完成自己的學業(yè),成長為建設祖國有用的棟梁之材?!?/p>
在漢語中,30年為“一世”,世的異體字卋是由三個十字組成的,所以世與代是相同的意思,一代人平均的年齡也是30年??v觀人類發(fā)展的歷史,無論對于國家或是個人,30年都是成就事業(yè)的黃金年輪。同樣的,中國科大“少年班”創(chuàng)辦的30年中,由于科大和“少年班”同學們的共同努力,也取得了矚目的成就,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人才,二是經(jīng)驗,三是社會效應。
首先是人才,這是“少年班”創(chuàng)辦的最主要的目的。據(jù)統(tǒng)計,30年以來,“少年班”共招收31屆計1220人,已畢業(yè)1027人,其中935人考取博士研究生,占91%。他們之中的相當部分選擇學術作為自己的終身職業(yè),大多數(shù)人都獲得了教授、副教授和國外終身教授的職務。
在這些杰出的畢業(yè)生的名單中,諸如張亞勤、高峰、郭元林、駱利群、莊小威、尹?!麄儫o疑都是“少年班”的佼佼者,也是中科大的驕傲。例如,張亞勤是首屆“少年班”的學生,23歲以滿分獲得了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的博士學位,31歲成為美國電氣和電子工程協(xié)會的院士,是該會百年歷史上最年輕的院士,1999年擔任微軟中國研究院首席科學家,2014年擔任中國百度的總裁。莊小威是“少年班”87級的學生,1996年獲得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博士學位,2001年30歲被聘為哈佛大學助理教授,2005年被哈佛大學聘請為物理和化學雙科教授,并且建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單分子生物物理實驗室,從事跨學科領域的頂尖研究。她于2012年當選美國科學院院士,是華裔美國科學家第一個女院士。尹希是96級“少年班”的學生,2006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2015年晉升為哈佛大學最年輕的正教授。他研究弦理論,由于取得了重大的成果,從而獲得了2017年科學突破獎·物理學新視野獎,是被世界物理學界寄予厚望的青年物理學家之一。
在這一連串的杰出的人物的名單中,并沒有當時被稱為中國當代“第一神童”寧鉑,他既沒有出國留學,也沒有獲得研究生的學位。他于2002前往五臺山出家。
教育是科學,除了純科學以外,凡科學都需要實驗。英國《自然》發(fā)表了封面標題《大學實驗》,認為“大學要生存下去,與科學研究一樣,必須通過實驗,才能最終知道究竟哪一種方式適合自己的學校?!币来硕摚吧倌臧唷币彩且环N實驗,既然是實驗就應當允許失敗。現(xiàn)在,我們對寧鉑做結論為時尚早,還有待對他進一步地觀察。即使寧鉑不成功,但并不能證明“少年班”的失敗,瑕不掩瑜,“少年班”的成就有目共睹,絕不能因為個別人的問題,而否定“少年班”的方向。
其次是經(jīng)驗,“少年班”做了許多教育改革的嘗試,其經(jīng)驗是有價值的。中科大“少年班”從一開始就是實行獨立自主招生,到1986年基本形成了高考初試,復試錄取的模式,這對普遍推行自主招生改革是有參考價值的。在培養(yǎng)模式上,“少年班”將“以人為本”“以學生為主體”的指導思想貫穿大學全過程,并將其貫穿于課程學習與科技創(chuàng)新活動有機結合的自主化學習與研究的培養(yǎng)過程。對于少數(shù)專業(yè)意愿十分明確的學生,從入學起就進入主修專業(yè),按照相關專業(yè)培養(yǎng)計劃學習。對于大部分學生,實行兩段式(2+2)模式,即前兩年完成基礎課學習,后兩年在導師指導下舉行個性化的專業(yè)學習。
與此同時,科大還仿效“少年班”創(chuàng)辦了教學改革試點班(簡稱試點班或稱為零零班),這兩個實驗班互相借鑒,相互促進,有力推動了全校的教學改革。根據(jù)學生的興趣,與有關學院還創(chuàng)辦了“華羅庚班”、“嚴濟慈班”、“物質科學班”,以對學生的能力進行強化培養(yǎng)。
再次是社會效應,對學校和社會風氣有積極的引導作用。在中國教育界,“少年班”可能是最響亮的大學品牌,廣大的家長關注率特別高,因為他們都有“望子成龍”的心結,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杰出人才。對于幼兒和小學生,也會起到激勵他們努力學習的作用,使他們愛學習、愛科學,使得當科學家重新成為他們的人生理想。總之,“少年班”的影響是正能量,我們應當充分借助它的影響力,樹立良好的社會風尚。
“少年班”的 問題與改革方向
我是“少年班”的堅定支持者,在我任武漢大學校長時,曾經(jīng)效仿科大也創(chuàng)辦了“少年班”,并且成立教學改革實驗科,專門抓好“少年班”和插班生這兩個新生事物。在試招了三屆以后,由于我被免職而停辦,實屬非??上?。
在我看來,“少年班”存在的問題是前進中的問題,是錦上添花的問題。希望擦亮這個品牌,在更高層次上辦好“少年班”。那么,存在的問題是什么呢?我認為主要是以下三個問題:
首先是不規(guī)范,應當按照學術規(guī)范提高“少年班”的水準。我在本文中,凡用到“少年班”,我都是打引號的,說明我并不贊成這個名稱。本來,“少年班”就是一個口頭語或習慣用語,而不是教育專業(yè)術語,也不是學科名稱。所謂“少年班”就是指同一屆大學生中,年齡比較小的一批學生,或叫小大學生,其指導思想就是讓一些少年提前上大學和提前畢業(yè)。由于這個名稱定格了,所以40年以來,“少年班”一直停留在培養(yǎng)小大學生的層面上,而未能實現(xiàn)跨越。大約是在21世紀初,全國各大學的系都升格為學院,這在國外是從來沒有過的。遺憾的是,中科大也未能免俗,借“少年班”30周年慶典時,將系級“少年班”升格為“少年班”學院,這讓學術界十分費解。
那么,應當如果規(guī)范呢?從教育規(guī)范來說,“少年班”中的一部分是屬于智力超前的少兒,教育心理學認定,在少年兒童中確實存在智力超前的少兒,大約占這個人群的3%。因此,我建議將“少年班”學院改名為智力超前教育學院,或精英教育學院,甚至可以使用特殊教育學院,但絕不能叫“少年班”學院。
其次是目標定得太低,應當按照精英人才來培養(yǎng)智力超前的兒童。坦率說,現(xiàn)在“少年班”取得的成就,僅僅停留在培養(yǎng)了多少多少的博士、教授和院士,以及IT和金融行業(yè)的多少CEO。但是,這些并不足以顯示“少年班”的成就,因為這些成就其他大學也能夠達到,就以院士來說,“少年班”也就出現(xiàn)兩三個院士,而北京大學等培養(yǎng)的院士甚至比“少年班”還要多。
因此,科大“少年班”必須實現(xiàn)跨越,以實施精英教育為己任。我們應當坦承,中國現(xiàn)在還沒有精英教育,如果中科大愿意這樣做,將填補我國精英教育的空白點,把從少兒到大學的精英教育銜接起來,其意義非常深遠。精英理論認為,在人類任何歷史階段,都存在極少數(shù)的精英人才,他們在性格、智力、能力、創(chuàng)造力等方面,都要超過其他大多數(shù)的人,他們往往引領社會、經(jīng)濟、科學、文化和藝術的發(fā)展。精英教育必須按照“少而精”的原則進行培養(yǎng),寧缺毋濫;必須實行個性化的教學,因材施教,讓每一個智力超常的幼兒的智慧最充分地發(fā)揮出來,再現(xiàn)牛頓、笛卡爾、達·芬奇、高斯等這樣全才式的科學家。
中國科技大學是一所以自然科學為主的理科大學,既無人文社會科學,也沒有工程技術,這是該校實施精英教育的先天缺陷。當然,科大沒有必要再追求“大而全”辦學模式,可通過校際之間的合作以彌補自己的不足。
再次是理論落后于實踐。毛澤東主席曾經(jīng)指出:“理性認識依賴于感性認識,而感性認識有待于發(fā)展到理性認識,這就是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40年以來,科大“少年班”的辦學經(jīng)驗是豐富的,但我覺得既缺少教育理論的指導,又沒有將實踐經(jīng)驗上升到理論的高度,僅僅停留在行政管理的層面上。這一點,“少年班”的不規(guī)范做法就是證明。因此,我建議中國科技大學應當成立精英教育研究室或所,隸屬精英教育學院,聘請教育學家參加研究,做到以任務帶動研究,以研究促進教育改革,希望在精英人才培養(yǎng)和精英教育理論和實踐方面,都取得豐碩的成果。是為至盼。